两位巨擘的相遇

2015-07-03 16:22夏海涛
鸭绿江 2015年7期
关键词:季子季札泰伯

站在北方放眼望去,一条江横亘在中国大地,蜿蜒曲折,犹如一条筋脉,忽而深埋,忽而凸显,在一万两千里的长度上,划着曲线。而同样一条河,发源自同一个青海高原的河流,在流经了九个省市之后,最终选择了从山东省的东营市入海。那条长江,这条黄河,虽然看起来相隔千万里,其实却是同宗同源的。

就像齐鲁与吴越一样,早在2600年前,儒家的两位巨擘,就在齐鲁大地上有了某种深度交往。

公元前544年,在通往鲁国的驿道上,一辆马车郁郁而行。车上的人手握一柄宝剑,车身上是浮雕的一枝梅花。一个文静内敛的书生端坐其上,正打马向着鲁国首都——曲阜驶去。这时候,一段似有似无的音乐传来,他勒住马,停下车,侧耳细听。

此时的江南,在中原人的心里,还是蛮荒之地。尤其是在周礼最为备至的鲁国国都曲阜。此次出访,肩负重任的吴国使者季札,心里充满了复杂之情。

说起来,吴国的开国始祖其实和周朝的渊源颇深。相传泰伯、仲雍二人是亲兄弟,他们的生父就是周朝太王古公亶父。按照当时的立法,他们二位相当于皇储,是要在自己的老子去世后继承王位的。但是他们的老子太偏爱三弟的儿子姬昌了,以至于满眼都是掩饰不住的爱。当然了,这个姬昌也不是一般人物,他正是成就了周朝800年基业的周文王。

为了不让老父亲为难,泰伯三辞王位,带着兄弟仲雍从陕西老家岐山一口气跑到了夷蛮地带的江南,定居于梅里(今江苏无锡的梅村),自创基业,建立了勾吴古国。泰伯没有孩子,也一直不称王,只让人喊伯,死后把王位传给了弟弟仲雍。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泰伯让王”的故事,孔子称赞泰伯“至德”,被后人尊奉为吴国及吴姓的始祖。

而历史仿佛总在重现。在传了19代之后,吴国又出了一个三次让国的季札。他的这次出使中原,就是一次历史的选择,也是他初辞国王之后第一次北上。他这次北上,终于成就了他的两个大事:一个是踏上了鲁国的土地,聆听到正宗的周乐;再一个就是他的“墓门挂剑”,显示了他仁义宽厚、诚信守诺的浪漫气度。

季札的父亲寿梦做吴君时,以太湖为中心的吴国经济有了较大发展,国力增强,已敢于与中原强国抗衡。吴王寿梦生有四子,其中四子季札精通中原文化,智慧而又仁义,有远祖泰伯、仲雍遗风。寿梦想把王位传给他,季札认为这样做破坏了嫡长子继承制度,会引起内乱,坚辞不就。寿梦只好立长子诸樊为太子。寿梦临终时留下遗命,将来一定要传王位给季札,当时的吴人也纷纷拥立季札为君。

为了让国,季札远离吴都而去,偶然发现了延陵(今常州)这块宝地。他觉得这里民风淳朴,决定在此定居,躬耕山野,教化乡民。不得已做了吴王的大哥诸樊,只好封四弟季札于延陵,故季札又号延陵季子。他同时立下规矩,死后君位继承采取兄终弟及制,一定要把君位传给季札。

因为季札通晓周礼,于是被委以重任,出使到了中原诸国。他和当时著名的政治家叔向、子产、晏婴都有过交往。

在路过徐国的时候,季札与徐王相交甚欢,徐王看中了他的佩剑,所谓心有灵犀吧,聪明的季札早已明白。但是佩剑出访是一种礼节,他这次北上,只带了一把剑一枝梅花而已,所以只能佯装不知。等他出访回来经过徐国时,竟发现徐王去世了。在他的墓前,祭奠之后的季札解下腰间佩剑,挂在树上离去……这一曲宝剑赠知音的故事,不知道将多少浪漫的种子撒在了江南。

当人们把季札作为一个政治家、外交家评论的时候,我更喜欢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人文气质。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季札,耳朵是如此灵敏,以至于在听过鲁乐之后竟然听出了每个国家的命运。

在周代礼乐文化最完备的鲁国,乐人为他表演了商周古代歌舞。季札听了《王风》,说这是思念文王、吴王的德行;听了陈国的诗,季札直截了当地指出,陈诗反映了国君无道,这个国家即将灭亡;季札还认为《小雅》是怨恨商纣的暴虐而隐忍不发;《大雅》声音和乐,委婉而又正直;《颂》正直而不至于倨傲,委曲却不至屈服,五声和协,八风均平,表现了文王极盛的德化……

他对周礼的精通和独到理解,赢得了鲁人的敬重。这是他第一次和齐鲁大地发生联系。在他走进曲阜的时候,孔子不足8岁,正在经历自己的童年时代。两个大家似乎擦肩而过。

在这次出访中,季札以自己优异的表现,让中原认识了吴国;与此同时,他后来把周乐引入吴国。

39年后,他再次出访齐国,遇见了后来被誉为“至圣先师”的孔子。那一年,季札61岁,而孔子36岁。

这年夏天,季札带着自己的儿子出访齐国,在归途上,他的大儿子意外去世了。写到这里的时候,历史闪进了黑暗中,我们已经无法拉开灯照亮当时的情景。有人说也许是吴王的公子光为夺取王位在刺杀吴王僚时暗杀计划的一部分;有的说,也许是真的因为生病而亡,总之在路途中,季札失掉了自己的大儿子。

他做出了一个非常痛苦的决定:就地埋葬。就这样,位于赢博之间的山东省莱芜口镇垂杨村,见证了两位大儒的见面。

《礼记·檀弓下》记载了当时的情景:“孔子曰:延陵季子,吴之习礼者也。往而观其葬焉……”因为素闻江南大儒季札是吴国最知礼数的人,所以孔子要前往观看葬礼。

他们开挖的墓穴很深,但深不致地下的泉水冒出。下葬的时候,死者没有换华丽的服装,只穿平常服装。灵柩放下掩埋,大小恰好掩住墓穴,封土仅及半身,人俯身就可以摸到。送葬者褪下左袖,从右边环绕墓茔三圈,边走边哀号:骨肉回归大地,这是命运,但魂魄没有到不了的地方,没有到不了地方。说完后季子就离开了。

历史已经隐在了时光深处,我们已经无从知晓,季札是如何忍住悲痛,绕土堆而行走的,也无从知道,当他大声喊出:魂归尘埃吧,他的内心是何等苍凉和无奈。或者,他已经参透了生命的意义?为什么在白发人送走黑发人后,能够淡定地转身离开?

整个葬仪既简朴又隆重,完全符合周礼,在旁边观看的孔子忍不住盛赞:“延陵季子之于礼,其合矣。”

及至孔子在他后来的岁月中痛失爱子、爱徒的时候,似乎没有那样淡定。孔子70岁的时候儿子孔鲤死,71岁的时候颜回死,72岁的时候子路死,孔子很悲痛,“恸哭”并“哭于中庭”。

圣人的恸哭,让我们看到的是“圣”背后真情袒露的人性。

关于孔子与季札交往似乎仅此一次。但是在孔子老年的时候,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很有意味的故事:孔子与他最喜爱的门生颜回一起登上泰山,师徒两人站于峰顶,朝东南方向极目远眺,孔子竟看见千里之外的苏州城阊门外拴着一匹白马。孔子指着远方问道:“你看见吴地的阊门吗?”颜回说:“看到了。”孔子又问:“那阊门外有什么东西呢?”颜回凝神又看了一阵,说:“有一匹白练,白练前有生蓝。”孔子抚摸了一下颜回的眼睛,说:“这哪里是什么白练和生蓝呀!这明明是白马和马吃的草呀!”

每每读到这里,我就会想起孔子,站在天之下、山之上的孔子。

孔子站在泰山上看到了什么?

望吴?他望见的仅仅就是吴国的首都吗?那个时候,隐居在常州的季札应该还健在。

还有那匹白马,究竟象征着什么?

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所以能够站得高看得远,不像颜回只看到局部,他看到了事物的全貌和本质。孔子将世界尽收眼底。不是因为山高让视野开阔了,而是因为人的胸襟打开了。用的是诗人的天目,更是哲人的博大情思。

“季札三让”体现了中国古人的宽厚、诚信、礼让、睿智的美德。但是并没有感化吴国的国君,他们照样穷兵黩武,季札的三个国王哥哥中两个都是横死,吴王阖闾战死,吴王夫差更是战败自杀并灭国的。

同样,孔子周游列国14年,也没有阻止任何一场战争。但是,他们留下的精神财富,关于仁、义、礼、智、信的思考和身体力行的做法,最后都融入了我们传统文化的基因中。

历史的传说给我们留下的是一个美好的结尾。《上博楚简》中记载, 孔子在赞叹季札让国时,连声夸赞说:“延陵季子,其天民也乎?”

据说,在季札去世之后,孔子为他写下了碑铭“呜呼有吴延陵君子之墓”这10个古篆。但历经千年,今碑之字已不知其真伪。上千位史学家考证过:孔子从未到过吴越之地,那又如何能为季札题写墓碑呢?其实千百年来,这只是人们心中的一个想法而已,只不过假孔子之名,书写了人们心中的一个梦而已。

责任编辑 叶雪松

夏海涛,祖籍山东泰安。出版过诗集《眷恋》《恍然隔世》,散文集《秋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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