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把你怎样

2015-07-03 15:45罗漠
山花 2015年6期
关键词:秋林煤烟砖厂

罗漠

好在还是初秋,晚上他可以披着那床破毛毡在离砖厂不远的大桥下蜷一夜。

毛毡是春上秋林刚来这儿打工,一时没有活路,只能悄悄去垃圾堆找一点吃食时找到的。可能是男主人抽烟不小心,毛毡落下了两个毛糊糊的小孔,就拿出来扔了,他却不嫌,还思量着回家挞谷子时把它带回去呢。但到挞谷子的时候,老板却不同意他回去,要回去那一个月的工钱就别想领到手。后来到了开学季节,他又向老板提出给女儿把学费送回去一下。老板依然不允,说就不能从邮政上寄?哪怕他再三解释,说一是家离乡场较远,乡邮政是懒得把汇票给亲自送到家去的;二是五天才赶一场,乡里人都是赶场天去取钱,就很挤,还不管你同意不同意都要扣下一定的比例作为储蓄存款。挤也还罢了,有时你还取不到,老婆有一次就曾为取他寄去的钱空跑过三场。

但老板却懒得听他啰唆,还是那句话:要回去可以,但别想拿到那个月的工钱。还说,想老婆想得紧,就花几十百把块钱去一趟城区的哪家发廊,不要拿给女儿送学费来当借口。

这些仿佛都还说得过去,因为刚进砖厂时老板就有言在先:第一个月的工钱要被扣下作押金,年底再如数发放。至于发廊,倒是时不时有工友要去逛逛,听起来都肮脏龌龊;再说,把钱花在那上面去,他也觉得不值。

他是过完年的正月底进到这家砖厂的,第一个月也就是农历的二月,天气还很冷,寒衣也只带了两件,晚上同几个工友挤在一起,倒也不觉得,白天就拼命地干活,把湿砖一车车拖进窑子,再把烧好的砖一车车推运到厂门边码起来,反倒让全身都热汗腾腾起来。那一个月,按照说好的工钱计算法,他就可以领到一千二百多块。尽管这些钱要到年底才能领到,但它总是一个小数目,秋林后来就几番要走又几番都被它们套住了腿脚。

第一次就是他希望老板让他回去挞谷子那次,想给女儿送学费回去是第二次。

但现在,他横下了心来:老子不要那些钱了。

他其实睡得很不踏实。除了心头那个激烈的念头常要梗得他猛一激灵外,从桥上开过来开过去的各种车辆,“突突”的车轮声和“嘟嘟”的喇叭声,每每在他刚要入梦时又把他震醒;加上咳嗽不止,有时直要嗽得涕泪横流,就更难让他能够安静地合一会儿眼。

因为砖窑烧的是煤,秋林最先就以为是煤烟让他咳嗽的;就想,咳嗽就咳嗽吧,干完这一年另找个活路算啦。经常在心里默想:这一年干下来,有好几千块钱呢。女儿已经上学读书了,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刚刚超生的这第三个儿子,要交上的两千元的罚款,都可以搪过去。如果再去找一个活路,难找是一回事,找到了也未必有砖厂的收入高。至关紧要的还在于,他打听到城里有一家弱智学校,等凑够了钱,说不定还可以把大儿子送到这儿来医医呢——只要把他医到会自己大小便、会用筷子吃饭就行。

何况,作为押金的那第一个月的工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丢下不要的——一千两百多块,够老婆用两年时间喂卖一头大肥猪了。

哪怕就在老板不让他回去的那两次,他离开的意念其实也并不坚决,过后反倒在少浪费一笔车费上找到了一点安慰,一如当初干得卖劲。

但咳嗽却越来越频繁。

有工友劝他,去医院看看吧,万一得了肺结核咋办?

他还是认为是煤烟的原因,说,就是煤烟呛的——我这身体,壮得很呢,你们一天有哪个比我推得多?

倒也是。到眼下为止,还真没有工友挣的工钱超过他。

直到上个月的一天,他看见自己每次咳出的痰里都隐隐有血丝,才一愣,抽空来到城边一家诊所,竟真检出了肺结核。

接下来,痰里的血丝越来越清唽,喘气也明显剧烈了,力气也一夜之间仿佛就不如人了许多。

这回倒是老板要请他离开了。

因为总是有工友一则嫌活路累人,一则也担心煤烟让自己患病,第一个月的那点工资不要也罢,只干一两个月就走人的也不少见。既然经常有人走,到第三个月的时候,秋林就把自己的舅子也介绍了进来。

与他一样,舅子也即刻就成了一个熟练工,第一个月的工钱比他的还多,可他却也只干到两个月就要走,倒不是嫌推运砖块的活路累人,而是刚来就受不得煤烟,一天都咳嗽不止。

砖厂老板平素是不劝留的,因为来找活干的一直不缺,走一个马上就会有人来填上,他也因此得以白捡了一些活路,何乐而不为?但对秋林的舅子,他却再三挽留,建议他干活时戴一顶口罩。

秋林也想象不出,口罩能够拦住煤烟在呼吸时被吸进,那么,也无疑会认识到这一点的他的舅子,还是坚决要走。

实在要走,老板也无法捆住他的双脚,但同样是在刚进厂时就说过的,不能领走第一个月的工资。

舅子第一个月的工资比他的还要多几十块呢。

但见舅子咳得也确实难受,秋林也不好劝阻,就去央求老板,恳请他把舅子第一个月的工资发给他。因为舅子是他介绍来的,辛辛苦苦干却领不到钱,不管会不会在私心里面怨他,他都觉得是有责任的。

嗫嗫嚅嚅说出来后,老板睨他一眼,懒得答理。

很久他都奇怪自己当初哪来那么大的胆子,一改脸上的懦弱神态,粗声粗气地说,那我们就到工会去说。

秋林说的工会是城区去年才成立的进城务工人员组织联合会,说是负责专门解决农民工工资被拖欠的问题。

砖厂老板却笑了。你们去吧,看他们能给你们拿个什么主意出来。

说去就去了。

两人好容易才在一间简陋的房间门口找到那块“进城务工人员组织联合会”的牌匾。仿佛也还对他们表现得客气,只是在听过二人的一番絮叨后,那个被介绍为“主席”的人,马上就拨出去了一个电话。

秋林隐隐听得的对话是:主席对着电话那头说,他引进的那家制砖厂,有打工人员来告他们克扣了工钱。

他也因此在心里将眼前这位主席叫作“小主席”,把接听他电话的那位主席叫作“大主席”,因为对方似乎管着眼前这位“小主席”。

事实上秋林进城不久就已经得知,近几年来,这里的地方政府出台了一个又一个的招商引资方案,各部门是有任务的,完成得好领导就有奖,相反就免不了大会小会挨批评。

但他没料到这家砖厂竟然就是这里工会的“大主席”引进来的。

听得电话的内容后,秋林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他一时懊悔不已——怎么偏偏就想到来这儿说理呢?

不想“小主席”放下电话后,还是决定同他们去一趟砖厂。

秋林最初央求老板开给舅子工钱的条件就是,自己不是有一个月的工钱被扣着吗?他是不会走的。

只是老板说,你的是你的,他的是他的,要都走了,我这砖厂还怎么开?

“小主席”前来协调的结果,不过是让老板接受了秋林当初提出的那个条件:给舅子那一个月的工资发了,他一定在这儿干完这一年。

这是秋林和老板的第一次冲突。

从此老板就一直对他横眉竖眼来着。

进城之前他就和老婆约好:每个月的第二场,他就给某个电话亭挂一个电话回去,老婆定时来那儿接,告诉他钱是否收到。他再顺便问一问女儿读书还展不展劲,小儿子开始喊人没有,计生站还没来催交罚款吧,以及,老人们都好不好。

偶尔,他也会问问大儿子的情况——并不指望哪一次老婆就会告诉他好一些的消息,因此也就谈不上欣悦或失望。

已经十一岁了的大儿子,还不知道自己大小便,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也喊得口齿含混。

儿子三岁的时候发过一次高烧,都以为不是什么大病,就先是烧了蛋来前胸后背地滚,没见效,再用了一些从左邻右舍问得的土办法,也依然没能把体温降下来,才急忙急慌背到乡卫生院。其实也是早想到了要去卫生院的,就因为听说并也不止一次亲历过那里的情形——看一个病要花很多钱是一回事,医生们对乡下人又总是没点好脸色,嫌弃得很,于是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去卫生院的;万不得已去的时候,都不会忘了要给他们撮一撮花生、糯米或提几个鸡蛋去。自然,要背儿子去卫生院了,没有花生、糯米,也凑不齐十个鸡蛋了,想起家里还搁着一小罐给爹治风湿的蜂糖,就只得把那小罐蜂糖提了去。

医生们说,送来迟了,能够让小孩活下去倒是没问题,但患的是结核性脑膜炎,以后智力肯定会大受影响,弄不好还会出现肢体瘫痪、癫痫等严重后果。担心他们不懂什么是癫痫,就说是大家所说的羊角风,会突然昏倒。建议他们再到县医院去看看。

到这儿来都是一家人好容易才决定下来的,哪还敢再去县医院?

这就是秋林一直恼恨自己的原因——他就恨自己太没出息。当初要是早一点去乡卫生院,儿子未必就会患上脑膜炎;退一步讲,听了医生们的建议去了县医院,也说不定就能把儿子医好。

就因为心疼那两个钱。

就因为不舍得哪怕卖掉一列房子。

也还是到处找方子给儿子医了两年。是不是给儿子灌喂了两年各种药渣的结果不得而知,倒是没有见肢体瘫痪,也不见何时突然昏厥倒地,但智力“大受影响”却是确凿无疑的:五岁了都还不会蹲着大小便,也不能口齿伶俐地称呼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甚至智力还不如三岁的时候。

见儿子已经无药可救了,就在他五岁那年再生了一胎。

是个女儿。

秋林和老婆商量过,女儿就女儿吧,辛苦一点把她盘出来,让她读上书,习了知识和文化,养养自己的傻子哥哥该是没什么问题的。但爹妈却唠叨不休,说,积谷防饥,养儿防老,以后女儿总要嫁出去,女婿懂理一点,或者还可以把你们养老,要养一个傻子舅子,怕不好说了——傻子也是个人,没衣没食的,不可怜?

说得两人耳朵边都起了茧,就在女儿也五岁那年再生了一胎。

终于是个儿子了。

但跟着就有计生站的同志撵来,说他们违反了计划生育国策,要罚款。还说,按理说,大儿子变成了傻子,他们有理由再生一胎,但也应该先去给他办个残疾证,再去申请个准生证才说得过去。两个证都没有办,他们也能够体谅,可是要生第三胎,就太没把计划生育国策放在眼里了。

要罚他们一千五百块钱。只是实在交不出,老远赶到这个偏僻山沟里来的时候,计生站的两个同志又都走得双脚都起了泡,是没有力气赶猪赶羊的,就说,这笔罚款肯定得交。要他们哪个时候凑齐了自己送到计生站去。

秋林就说明年吧。说,等翻年了他也出去打工,一定把罚款找齐了交来。

见秋林并不是耍赖的样子,就说,行。但要拖到明年,你就得交两千。

实在无法可想了,秋林就默默点了点头。

因此,把大年一过,秋林就真的外出打工来了。

无着无落的,他半饥半饱地在城边的各个工地晃荡了十来天。

就因为在城边的工地混过十来天,认识了几个乡亲熟人,他轻而易举就搞到了两节听说很有杀伤力的雷管。

他最先想的是炸掉两座砖窑。

炸掉两座砖窑,老板也谈不上有很大的直接损失,几千万把块钱的样子;但他要继续在这儿把砖厂办下去,就得费时耗材,加起间接的损失也很可观。而且,也极易操作成功,就制作一只小时候玩打鸟的弹绷,趴在一个高处把雷管对准窑口弹出去就是。

就去垃圾场刨来一节有韧性的橡胶,再把一小节铁管弯成半圆,两头系上橡胶,弹绷就制成了。还跑到一个空旷的地方熟悉了一下准手——小时常玩的把式,学起来毫不费力。

头一个夜晚来砖厂瞄地势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忘记了那儿还有其他工友——同自己和舅子一样,砖厂的煤烟让不少人都咳嗽吐血了。有自己和舅子的例子搁在前面,没有走的就是舍不得第一个月的那点儿工钱,明知要不到也就懒得去要。工棚又都离砖窑不远,而且晚上也还有两班进窑出窑。就算能够找准进窑出窑的这个时间间隙,但砖厂要发生了爆炸,哪一个工棚都是很难幸免的。伤到了同自己一样苦命的工友,他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下心来。

他也幻想过:要是工友们哪一个傍晚都去逛城就好了。

可第二晚来到砖厂附近,他看到的还是每一间工棚都亮着灯光。

第三晚也是。

他就只好放弃了这个计划。

但就在他第三晚来到砖厂时,住在城里的老板中途曾飙着他的小车回来过一次。

他立时又有了主意。

“A8A8A”——他觉得这个车牌号真有意思。

老板得知秋林患上肺结核后,就找到他说,你走吧——你不是两次三番要走吗?现在你可以走了。

脸色很厌嫌,语气很冰冷,他的心一时就像跌进了一个冰窟。

其实哪怕就是吐起了血,他也是没有半分松懈的——他总是想着多推一车,再多推一车,每一车都是钱啊。他要多找些钱去让女儿读书,去凑交罚款,有存余的话,再把傻儿子带到这里的弱智学校来看看。

就像农村人帮活路,主人家不仅要负责相帮人的一日三餐,要是帮忙过程中谁有了个大灾小病,也是会主动承担一些费用的。于是他最初还这样理解,也许是怕他突然病死在这里,赶快打发走算啦,也不过是出点小钱罢。

他就低着头站在老板面前,等着他作这样的表示。

可老板却转身要走。

他再一次胆气直冲,颤着声说:我是在这里得的病,难道要我自己医吗?

“你的意思莫非是要我给你医喽?”老板掉过头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肺结核是早就有了的,要不,你怎么刚来这里就咳个不停?”

他登时就觉得脑门气血直冲,跟着就“喀喀”地咳个不断,还吐出了两口鲜血。

两行眼泪也不知是咳的还是从心里面流出来的。

老板坚决不承认秋林的病是在来砖厂以后才患上的,拒绝给付一分钱的医药费,还明确告诉秋林,他那第一个月的一千二百块钱也别想领走,因为他并没有做到他们协议说好的年底。

转身离去之前,老板又带着嘲笑的口吻说,这回你还可以去找工会嘛,看他们又能帮你出什么主意。

那一次来协调处理舅子工资事情的那位工会的“小主席”,秋林就眼看着在他坐上老板的小车离去之前,按照老板的要求又给引进这家砖厂的那位“大主席”挂去了一个电话,说老板要请他们去哪里撮一顿。

他因此当然不必再去找工会了。

他只是咬牙切齿说,老子要——杀——死——你!

老板像没听见一样。

秋林心里其实并不想真的杀掉老板。能够炸掉那辆车牌号“A8A8A”的小车是最理想不过的选择——这车牌号真好,他想。第一次在砖厂看见时,他就听得有工友满脸羡慕地说,那车值百把万呢。

但是看来,炸小车明显要比炸砖厂难得多。

首先是怎么才能靠近小车。

仅仅是靠近小车,或者也并不太难,因为仿佛除了北京和省城来的领导,小车都与人群隔开以外,偶或去城里逛荡时,他并没有见过有哪一辆小车是不让人靠近的,何况他当初就还曾亲手摸过砖厂老板的这辆小车。但是现在,自他恶狠狠说过那个“杀”字以后,老板似乎已明显提高了警惕,后来每来一次砖厂,就再不是他一个人了:下车后,一个人跟着他去处理事情,一个人就站在车门边,直站到他处理事情完毕回来重新坐进去。

即便如此,他还可以把自己装扮成一个乞丐——乞丐是哪儿都可以去的,除了一些华堂贵所。华堂贵所,也只是不能走进,但到它的旁边去遛遛却并没人能够限制。

真正关键的问题是,怎么把雷管点燃了扔进小车。

要撵到城里去,他毫无信心,因为就算进砖厂前曾在城里晃荡过十来天,却都是晕晕糊糊的;而进砖厂后,就只去过城里三五次,都是工友一伙,到现今他都还摸不清东西南北,就更难找到老板的住处了。而且,到城里去炸车,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再说,就算炸成功,也难免伤到更多的人,这些人都与己无关,炸伤炸死了他们,良心上说不过去。

那就等老板到砖厂来的时候吧。

只是,长到这么大,秋林觉得自己就还没有冒险地干过一桩一想起来就心跳不止的事。现在要干的这桩事,就是一想起来都会心跳不止。靠近车门了,旁边又明明虎视眈眈站着一个人,又怎么能利索地把雷管点燃再成功扔进?

而且,只要手指一触到已接好细细引线的两节雷管,他眼前立刻就会腾起一阵火光,跟着就有爆炸声震得耳膜发颤。想着自己或一起被炸得尸骨狼籍,或被抓住后在刑场上被枪崩得满身窟窿的情景,傻儿子的影像就会从脑海里浮现出来,让他情不自禁地打出一个战。傻儿子刚一晃过,正在小学一年级读书的女儿也蹦了出来;蹦着蹦着的,不满一岁还有两千块钱罚款等着交上去的小儿子,也趁势挤在了脑海中的屏幕上,还咿咿呀呀地仿佛喊出了一声“爸爸”。当然,他也想到了自己苦累一辈子连县城都没有去过一次的爹妈,想到了和他一起同苦同乐生活了十多年的老婆。

想起这些,秋林的手就有些发湿,心就会犹豫起来。

可一回到他藏身的桥下,看着不远处烟雾弥漫被罩得朦朦胧胧的砖厂,他的心又陡然硬了起来。

不用装扮,几天下来,秋林的形貌看上去已经与乞丐相差不大了。但他还是再把脸涂上了一些灰泥,把头发揉得更杂乱卷曲,并搭上了一根茅花草。

因为远处近处有灯光稀稀落落亮起,秋林就看到砖厂老板的车从远处驶来;停在砖厂门口后,留下一个人站在车边,带着一个人进门去了。

他一身褴褛佝偻着腰向小车慢慢吞吞挪去。

看来是炸不成老板了。这就很好。就炸掉一辆小车,他也用不着赔命,坐几年牢,也轻轻松松让老板损失个百把万。

还没有靠近小车,站守着的那人就看出了他要靠近的意思,转过身来,把他远远地拦住,担心他去弄脏小车似的,不耐烦地一个劲把手挥着,嘴里恶狠狠一声吼:“搞哪样搞哪样?走开点走开点。”

一只手心里捏着两节雷管,一只手心里握着一只打火机,两只手心早就都湿漉漉了;耳边一声断喝响起,一只手心里捏着的打火机就骇得掉落在地。

才捡起打火机,砖厂老板已然从砖厂走了出来,与秋林弯腰却抬着的眼光一碰,稍一愣怔,似乎曾经相识,但仿佛也懒得去细想,就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眼光一碰的刹那,秋林竟没能忍住一个抖擞,火机又掉落在地。

再捡起来时,车子已一溜烟从眼前飙过去了。

望着“A8A8A” 一眨眼就在眼前的车流中消失得无踪无影,秋林就想,那就算了吧。炸掉了老板的小车,又怎么样呢?也许还得坐两年班房,要养一个痴呆,另两个分别才读小学一年级和不及一岁,还有两千块罚款等着交上去的三个孩子,老婆该是怎么的辛苦呢。还是回去,苦点就苦点,累点就累点,拼死拼活想方设法把已经读上一年级的女儿和快一岁的儿子盘出来——有两个妹妹弟弟,傻子哥哥将来总不会太缺吃穿的。

但是得先把病治好再说。

晚上,在桥墩下躺了好久,秋林始终无法入睡。从桥墩半壁的一个凹凼处取出那两节雷管和打火机,他又爬上桥来;爬上桥来,他竟不禁一阵狂喜——天哪!“A8A8A”!那不就是砖厂老板的的小车?

秋林并没在意以前的天空怎么不像今晚这般漆黑,而且他似乎也不担心自己跑得噔噔响的脚步声,几大步就蹽到小车跟前。同样本应让他感觉奇怪却并没有让他感觉奇怪的是,砖厂老板就偏偏还呼呼大睡在车里,一边的车窗还开着一条缝。从从容容地,秋林一手举着那两节雷管,一手掏出打火机,“咔嗒”一声点上,向车窗缝里沉着一丢,再转身慢腾腾迈开了步子——

“轰!”

可直到他重新爬进桥墩躺下,也一直没有传来那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他忍不住气愤起来,决定再爬回去看看。但他确乎过于激动了,起身一跃,头就撞在了坚硬的桥墩上。

醒来时,秋林觉得一边头颅生疼——看来,刚才真是要在梦中翻爬起来的。

也好是在做梦,因为他确实没有要将老板一起炸掉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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