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无缝

2015-07-10 15:29樊健军
山花 2015年8期
关键词:大富副镇长神像

樊健军

村里有户人家选在这一天给儿子完婚,谢天悯本该去给人家打个帮手,惯常是在礼房主事,接受邻里乡亲对主家的贺礼,登记礼簿。他坐主礼房,礼簿一清二楚,现金不错分文。不只本族如此,别姓婚丧喜庆,他若有空,礼房的主事非他莫属。礼房有他是主家的面子,缺他是主家的遗憾。

可这会儿,他哪儿也不能去,不能离开村部。一大早,镇政府派来了一个检查组,姜副镇长率领两名镇干部——年长的吴会计和年轻的王干部,突击检查村级财务。谢天悯是村委会出纳,怎么都没理由推脱。姜副镇长说明来意后,村主任夏满晴就陪同他到附近的人家讨茶喝去了,留下谢天悯和村会计夏子明应付吴会计和王干部的检查。吴会计长相干瘦,却精神矍烁,两只眼睛深邃如井,井底闪烁着两盏银亮的小灯笼。他的指头颀长,瘦而有骨,这种手指只有两种人才会有:一种是多年拨打算盘珠子的人,另一种是长期在赌桌上出千使诈的人。他们的精明远远超出一般人。

谢天悯将一本出纳账簿,一本收据,一本以村委会名义开的存折,一些没来得及移交夏子明的票据,少量现金,一一放上办公桌。

吴会计问,全在这儿?

谢天悯说,嗯。

小王,去,把抽屉搬出来。吴会计的眼睛划过一丝狡黠,指挥王干部去搬谢天悯关锁出纳账簿的抽屉,似乎抽屉中隐藏着什么秘密。

谢天悯坦然地让出了位置,王干部稍微弯了下腰就将抽屉搬了出来。吴会计狐疑地瞟了一眼谢天悯,抽屉的空洞和齐整似乎很让他失望。几件东西一目了然:一本普法教育宣传读本,几张折叠的旧报纸,一盒印泥,一枚谢天悯的私章,几根回形针,有两根还生了锈。吴会计翻弄了一下报纸,希望其中有意外发现,可是一无所获。又将那本普法教育宣传读本拿在手上,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也没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内容。之后又让谢天悯打开另外两只抽屉,一只抽屉装了一卷红布,展开是一条过时的会标,另一只抽屉装有一只手电筒,半卷卫生纸,一把老虎钳,一盒图钉,几颗螺丝钉,半卷电胶布。没有可疑的发现。

吴会计的意图很明显,企望搜查到谢天悯的蛛丝马迹,他的行动是对谢天悯的侮辱和不信任。吴会计不像例行公事,倒像是警察搜寻犯罪嫌疑人的罪证,谢天悯很是气愤,却又不能把情绪挂在脸上。他退到一边,将脸别向窗外,对眼前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任由他们动作。即便他们掘地三尺,也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鬼东西。

忙活大半天后,吴会计突然拉长声调咦了一声,剜了一眼谢天悯。王干部赶忙将脑袋凑了过去。谢天悯没有被他们的奇怪举动吓住,而是依旧镇定地望着窗外。不管他们怎么大惊小怪,他绝不会盲目地怀疑自己哪儿出错了。他对亲手记录的出纳账目很有信心。吴会计见谢天悯没有反应,又埋下头将出纳账目梳理了一遍。

谢出纳,你是不是遗漏了付方?吴会计抬起头,两道目光像两根尖锐的锥子一样扎在谢天悯脸上。

谢天悯说,那么几张票据,遗漏到哪儿去?!

吴会计说,如果没遗漏付方,那库存节余少了五千元!

不可能!谢天悯的反击斩钉截铁。

谢出纳,我们不争辩,你来算算。吴会计的脸浮上了不可捉摸的一抹笑,好像有意说明不是他在诬赖谢天悯,而是账目事实如此,谁也无法替他遮盖。

谢天悯将清单上的数据逐一核实,同移交给吴会计的凭证并无出入,收付相抵,库存节余的确少了整整五千元。啊——他不自觉地惊叹了一声,脑子里轰隆一声响了一个炸雷。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怎么会少了五千元?!存折虽然只有他掌握密码,可最近一段时间都未动过存折,村委会也没有大笔的支出。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做这么多年出纳,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支出,不管数额多少,哪怕只有几块钱,也会在出纳账簿上记下来,从不省手脚。况且漏了付方,就是亏了自己,天下没有哪个傻瓜出纳愿做这种无名英雄。五千元是个大数目,不可能不上账簿,更不可能不翼而飞。

那五千元哪儿去了?

谢天悯拍了一掌自己的脑瓜,又啊了一声,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夏满仓。

夏满仓?吴会计的目光狐疑地锥住了谢天悯的脸。

谢天悯说,我借了五千元给夏满仓,你们稍等会儿,我去把夏满仓的借条拿来。

谢天悯着急忙慌往村部外走,吴会计却挡住他说,别着急,既然借给了夏满仓,一时半会跑不了。你先说说,什么时候将钱借给了夏满仓,夏满仓借钱干什么,有没有许诺给你什么报酬?

夏满仓是个困难户……夏子明同夏满仓是本家,在旁边插话说。

夏会计,这不关你的事,让谢出纳自己说。吴会计挥手制止了夏子明的话头。

谢天悯又一次承受了吴会计言语中的侮辱。夏满仓没有给过他任何报酬,也没指望夏满仓给他报酬。夏满仓的独生女夏小云前年考取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夏满仓无钱供女儿入学,东借西凑,可是人穷面子薄,愿意借钱给他的不过一百两百元,杯水车薪。那不是借钱,纯粹是施舍。夏满仓求到谢天悯门上,就差没下跪磕头喊祖宗。谢天悯问借多少钱,夏满仓说他女儿的学费要六千元,可手头上只有一千元,夏小云的生活费还没着落。谢天悯被夏满仓的狮子大开口惊住了,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他自己没那么多闲钱,便从村委会的出纳账上借了五千元给夏满仓。这笔钱借出去是有风险的,说不定要等到夏小云大学毕业后才会归还。谢天悯想他的渠道总比夏满仓活络,五千元说不少可也不多,万一有需要时拆东墙补西墙,四五年时间很快就会顶过去。如果不借钱给夏满仓,夏小云的大学梦恐怕要化为泡影。村子里虽说出过两个大学生,可女大学生夏小云是第一个,而且是到北京上大学。另外,谢天悯的内心有个隐秘,他很羡慕夏满仓,有个这么争气的女儿,他儿子谢立志原本同夏小云同学,高中才念了半年,就嚷嚷着要出去打工。谢天悯不许,谢立志爽性不上学了,成天东游西荡,不知哪天开始同马大富一帮人鬼混在一起。谢天悯打过骂过,可都不解决问题,谢立志依旧是那个屌样,偷鸡摸狗,吃喝嫖赌,没一天消停,没一样不在行。

谢天悯把借钱给夏满仓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吴会计问,你是哪天将钱借给夏满仓的?

谢天悯说,前年八月,具体哪天要看借条。

吴会计又问,你借钱给夏满仓,夏满晴批准了么?

谢天悯说,没告诉夏满晴。

吴会计再问,你借钱给夏满仓的事还有谁知道?

谢天悯回答,没谁知道,我同谁也没说。

吴会计说,那是你私自的决定,是你个人行为。

吴会计步步进逼的盘问透露着一个意思:谢天悯对借给夏满仓五千元的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无权动用村委会的公款,这一事件的性质,无须多说,是挪用公款。谢天悯挪用公款做了一件善事,助人为乐的美誉属于他,可依照财经纪律,该受处分的人也是他。假如这五千元追不回来了,他必须自掏腰包,填补村委会的损失。吴会计的良苦用心是个圈套,一环一环将他套死了。

谢天悯从来没有想过逃避责任。他借出去的钱当然由他负责,万一夏满仓没钱偿还,只有自个顶上去。这事同谁都没关系,是他自个的决定,甚至都没告诉他女人许春燕。他不想多事,也不喜欢多事。如果走漏了消息,事情就复杂了。村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夏满仓可以借钱给女儿上学,别人就会找出千万个理由,向村委会告借。顶多过个三年五载,夏满仓把钱还了,事情悄无声息,像没发生一样,对谁都不会造成影响。夏满仓拿到钱后就带着他女人出去了,说是去广东打工,一要挣钱还借款,二要挣他女儿以后的学费和生活费,不能指望年年借钱供女儿上学。夏满仓发誓让谢天悯放心,哪怕去捡破烂,去乞讨,也一定会把钱还上。夏满仓出去快两年了,过年都没回村,他女儿夏小云也没回来。谢天悯把这事慢慢给淡忘了。当初,他把夏满仓的借条藏在家里,就是担心万一哪天自己疏忽,让夏满晴或夏子明他们发觉了。

吴会计吩咐说,小王,同谢出纳一块去把夏满仓的借条拿来。截断谢天悯的退路后,吴会计没有因此放松警惕,相反对谢天悯约束得更严谨了。好像谢天悯是条泥鳅,一不小心就会从指缝间溜走。

吴会计小题大做了,谢天悯肯定会把借条交给他,用不着旁人监视。谢天悯很清楚,夏满仓的借条是个证据,是他挪用公款做好人的证据,但仍会把它交出去,证明他没有撒谎,证明他挪用公款不是为了自己谋求什么利益。他在内心扔给吴会计他们一个嘲弄的笑脸。

谢天悯回到家径直朝自己的卧室走去,王干部紧跟其后。夏满仓的借条就藏在一尊铜像的肚子里,铜像供奉在坐北的柜子上。那是他家祖传下来的一尊家神像,神像的底座是镂空的。谢天悯当时把借条放在身上好几天,才想到铜像的肚子是最安全的保险箱。那里不易被人察觉,不担心火烧水浸,更不担心鼠咬虫蛀。可是,当谢天悯站到柜子跟前时,那尊家神像却不见了,香炉里的灰烬冷冷的,几根燃剩的香支直愣愣地簇立着。有多少天没给家神像上香了?谢天悯隐约记得,前两天神像还端坐在那儿,怎么眨眼就不见了呢?

谢天悯在卧室中叫喊,许春燕,许春燕。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人应声。谢天悯想,是不是许春燕把神像搬到别的地方了?跑到厅堂一看,神桌上只有祖宗牌位,并不见家神像。也许许春燕把它藏起来了?家神像是尊老铜像,不知有多少年月了,是个古董,底座的花纹都那么精美,说不定值个十万八万的。没敢把它供奉在厅堂中,就是害怕别人见财起盗心,古人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许春燕不在家,谢天悯只有自己动手,翻箱倒柜寻找神像。这也是个机会,不必向许春燕解释为什么寻找家神像。他仍旧不想让她知道夏满仓借钱的事。如果不幸被她知道,肯定会同他闹别扭,村子里那么多人不借钱给夏满仓,他为什么做那个傻瓜,他家又不是富裕得多有钱。谢天悯把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找遍了,箱子柜子,坛坛罐罐,乃至仓房、杂物间都没放过,就是不见铜像的影子。王干部始终亦步亦趋,跟随在谢天悯的身后。

谢出纳,你有没有记错?会不会放在别的地方?王干部的声音似乎比谢天悯还着急。

谢天悯说,是我亲手放的,能错到哪儿去?

王干部说,那,要不要问问嫂子?

谢天悯说,我都没告诉她。

王干部问,那我们上哪儿去找?

谢天悯说,我会找到的,丢不了。

但一时半会没法找到夏满仓的借条,谢天悯两手空空返回了村部。姜副镇长和村主任夏满晴也回来了,几双眼睛编织成一只笼子,劈头盖脸罩住了谢天悯。

天悯,你做事向来老稳,这种事你也不同我说一声。夏满晴的神情比谁都着急,好像有意澄清他不是一个知情者,借款的事同他丝毫扯不上关系。

谢天悯说,我本来要告诉你的,后来忙别的事给忘了。

吴会计问,借条呢?

王干部说,没找到。

吴会计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盯住谢天悯,似乎要从他脸上窥出什么破绽。许久,才移开视线,同姜副镇长对视了一眼,使了个眼色。姜副镇长心领神会,转脸对夏满晴等人说,夏主任,你们先回避一下,我们商量个意见。

夏满晴招呼谢天悯夏子明走出了村部。

夏满晴问,天悯,你借了多少钱给夏满仓?

谢天悯说,五千元。

夏满晴又问,刚才王干部说借条没找到?

谢天悯把借条藏在神像肚子里的经过说了一遍,神像不见了,借条自然也就无处找寻。

夏满晴半信半疑地扫了谢天悯一眼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一惯老成的人,还做这种糊涂事。你要是早报告了我,就不会扯出这个乱子来。又扭头对夏子明说,你那会计账目不会给我惹事吧?

夏满晴说早报告了他就不会扯出乱子,是村委会承担责任,还是抢在检查组到来之前将借款追回来?如果当时就报告他,夏满晴会不会同意借钱给夏满仓?谢天悯委实拿不准,瞧夏满晴的神情,似乎不相信他借了钱给夏满仓,三百五百元也许有可能,五千元,说破天也难叫人相信。

夏子明说,主任,你把心放进肚子里,什么事也不会有。

三个人嘀咕了几句,很快被王干部打断了。

王干部说,夏主任,姜副镇长叫你们进来一下。

谢天悯跟随夏满晴进了屋。姜副镇长说,夏主任,我们检查组商量了一下,关于谢出纳将村委会公款五千元借给夏满仓的问题,不论有没有找到借条,也不论有没有联系到夏满仓本人,三天之内,务必把借款全数追回来,或者交到我们检查组,或者由夏主任代收一下。至于如何处理,待我们向镇有关领导报告后再做决定。这事你们要注意保密,不能扩散影响,大家都是多年的村干部,不需要我多提醒。

检查组逗留了一整天,吃饱了喝足了,日落时分才离开村子。姜副镇长他们才走了十几步远,夏满晴就问,天悯,还款有没有困难?要不我明天同姜副镇长说说,让他宽限两天?或者我给你先垫个两千元?谢天悯谢绝了夏满晴的好意,说,我会想办法的,你别担心,我不会让你为难。

谢天悯的心全被丢失的铜像锁住了,可又不得不暂时按捺到一边。他不能指望夏满仓这会儿归还借款,只有自己筹钱堵住窟窿,还不能声张,暗地里向几个关系亲密一些的亲戚朋友告借,七拼八凑,勉强凑够了五千元。夏满晴收下钱后明知故问,是夏满仓还的钱?谢天悯说,不是。夏满晴说,天悯,你同我说实话,到底有没有借钱给夏满仓?谢天悯被他的不信任激怒了,可又拿不出真凭实据替自己辩护,一张脸都铁青了,说,你说借了就借了,你说没借就没借。夏满晴僵住了,说,你别生气,就当我没问。

必须找到铜像!必须找到借条!

可是,铜像哪儿去了?难道生出翅膀飞了?就是飞了,也该有个落脚的地方,不会飞到月亮上去。

谢天悯追问,春燕,你把神像搬去哪儿了?!许春燕说,不是放在柜子上么?谢天悯说,你去看看。许春燕跑进卧室,先是啊了一声,之后是惊慌的叫喊,天悯,神像怎么不在了?前几天我还上了香呢。谢天悯说,你问我,我问谁去?!许春燕被反问得愕然了,开始翻箱倒柜,四处找寻铜像。谢天悯说,你瞎折腾什么,我都找遍了,哪儿都没有。许春燕说,都找遍了?神像长脚跑了?遁地了?谢天悯说,乱嚼什么舌头,你要是没拿,肯定是狗崽子偷出去了!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许春燕说,你别冤枉立志,他可是你儿子,姓谢不姓许,没见过哪个当爹的强把贼名摁在自家儿子头上。谢天悯说,不是他,还会是谁?!莫让我撞见他,撞见他我就拧断他的狗爪子。许春燕说,就你凶啊?有能耐凶别人去!你不相信谢立志,我可相信他,你什么时候见他拿过家里的一针一线?傻瓜也不会干这种事!谢天悯说,他没拿?!莫说菩萨不信,鬼都不相信!他没拿,神像自己飞了啊?!许春燕说,许是叫哪个贪图小便宜的贼给偷走了!谢天悯说,我交代多少次了?叫你每次出门记得上锁,就是不听。许春燕说,你别逮谁怪罪谁,这么多年没上锁,家里丢过什么宝贝没有?你家除了破烂,有什么让别人入眼的东西?

谢天悯猜想,她说的也有道理,有可能不是家贼是外盗,究竟是谁把神像拿走了,叫天天不理,喊地地不应。

许春燕这一闹腾,村里人都知道谢天悯家的神像丢了,那可是个值钱的家伙,几十万上百万元,谁偷谁发了。村里头流言涌动,就是没人给谢天悯提供有价值的线索,也没人知道神像肚子里藏着夏满仓的借条。必须逮住谢立志问个明白,是不是他偷出去了。谢天悯有意蹲守了几天,可谢立志神出鬼没,玩起了失踪,影子都见不着。有天傍晚,谢天悯听见厨房像有动静,赶忙操起一块劈柴奔去了厨房。果然,是谢立志回来了,许春燕正往他的口袋里塞煮熟的鸡蛋,见了谢天悯,娘儿俩都愣住了。谢立志被谢天悯的凶神恶煞吓白了脸,要夺路而逃,可去路被一块硬邦邦的劈柴堵死了。谢天悯说,短命鬼,你把神像偷哪儿去了?谢立志翻了个白眼,争辩说,谁拿了神像呀,你没找到祖坟乱挂山,怪罪我。谢天悯见谢立志敢顶嘴,火气不打一处来,扬起劈柴就朝谢立志劈过去。谢立志逃不过谢天悯,只有撤退到灶台后。谢天悯的怒火惹恼了许春燕,不躲不闪,杏目圆瞪,对准劈柴迎了过来。许春燕说,儿子可不是你仇人,这么老粗的一块劈柴,劈不死他也会把他劈成残废!不就是尊破铜像么?值个×钱,丢了就丢了,有什么了不起!她暴出了粗口,一步一步将谢天悯逼出厨房。谢立志趁机逃之夭夭,经过这一吓,轻易不落家了。

谢天悯憋闷了好些天,神像依旧没有着落。十有八九是谢立志偷出去了,越心虚他就越嘴犟,从小到大,不管做错了什么事,别指望他会承认。找不回神像就拿不回借条,只有想办法联系上夏满仓,让他重写一张借条。村里姓夏的人家不少,可同夏满仓关系近的没几个,问了几个人,都不知他去哪儿了。谢天悯不得已跑去了夏满仓女人的娘家,那边的人也不清楚夏满仓的去向。谢天悯走投无路,只有沉下性子,暂且将事情放到一边,夏满仓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就在谢天悯放弃对铜像的寻找时,有人给他透露消息,说他儿子谢立志把铜像抵押给马大富还了赌债。谢天悯听说后险些背过了气,但总算清楚铜像的下落了,追不回铜像,拿回借条应该不成问题吧。借条落在马大富手上不过是张废纸。马大富却是只刺猬,哪儿都长了刺,哪儿都扎手,弄不好借条追不回来倒扎了一身的刺。一个村委会出纳,并不能入马大富的眼,换了村委会主任夏满晴,估计也讨不到好脸色。谢天悯还未见马大富,倒先泄了底气,好像是马大富家的神像不明不白落在了他手上。可他不能不去找马大富,哪怕说些软话,受些委屈,只要能拿回借条,也心甘情愿。

谢天悯找到马大富时,马大富抱着膀子,哼着小调,在他家鱼塘边溜达。见了谢天悯,一脸坏笑,却不说话。谢天悯说,马兄弟,我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马大富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们村干部哪个不手眼通天,居然有用得着我帮忙的时候?谢天悯说,咳咳,家丑不可外扬,短命鬼立志把家里的神像拿出来了,不知马兄弟有没有看见?马大富说,这事呀,我正要找你给评个理,你家立志欠了我两千元,可是真金白银从我手上借走的现金,拿个破铜像就想了事,欺负我不懂行,我请内行的人鉴定,铜像值个三百元就顶破天了。你说,我那两千元问谁要?谢天悯说,你把铜像还给我,我给你两千元。马大富说,谢出纳,你是我的财神爷,怎么就不早几天来?那破铜像扔在墙角落,被我儿子拿去换了丁当糖。我被立志害惨了,两千元下水了。谢天悯以为马大富有意扯谎,不想归还神像,后来听马大富的女人说,神像的确让她儿子换了丁当糖。

常来村里卖丁当糖的是对夫妻,熬了糖饼,指间夹着两片丁当作响的响器,走村串户,引诱那些嘴馋的小孩拿破烂换糖吃。夫妻俩就靠这种小生意过活,有时男人来,有时女人来。收走铜像的是男人,谢天悯到处打听,才找到那对夫妻的家。男人外出卖丁当糖了,女人接待了他,问起铜像,女人丝毫不知情。谢天悯就守着,傍黑了,才见男人骑着三轮车,拉了山高林厚的一堆破烂出现。谢天悯询问铜像的事,卖丁当糖的男人矢口否认,说他从来没见过什么铜像。为了打消男人的顾虑,谢天悯把借条藏在铜像内的事说了,表明自己并不是要索回铜像,而是希望拿回借条。卖丁当糖的男人似乎动了恻隐之心,才承认确实收购了一尊铜像,不过在半路上被一个不认识的人用两百元买走了。卖丁当糖的男人说,我把两百元钱给你,就当我丢了巴掌大的一块糖。

谢天悯的心咯噔了一下,像有什么东西坠入了黑暗的深渊。这世界不认识的人那么多,谁都有可能是买走铜像的人,谁都有可能不是。追不到铜像,拿回借条的希望就化为了泡影。他只有等待夏满仓回村,让他重写一张借条。夏满仓是个实诚人,不会不承认借款的事,也不会不给他重写借条。可是夏满仓什么时候回村,只有天晓得。

姜副镇长似乎不耐烦了,委托夏满晴来催问借条。检查组其实对借条存在与否并不在意,有没有借条谢天悯都是挪用公款,有借条只不过证明他挪用公款做了件善事,没借条他有可能是挪用公款给自己谋利。有借条证明谢天悯没对检查组说谎,拿不出借条就另当别论了。夏满晴追问借条时,谢天悯无言以对。夏满晴说,那该怎么办?谢天悯说,什么怎么办,你就实话实说。夏满晴说,要么叫个人代写一张借条?谢天悯说,骗鬼啊?!反倒把夏满晴闹了个大红脸,左右不自在。

夏满仓不回村,事情就这么搁起来了。这期间发生了两件事,都同钱有关,都同谢天悯扯得上关系。一户人家娶亲,谢天悯照例坐礼房,替主家接受来客道贺。他本不想去帮忙,可是拗不过人家的情面,只得答应了。不知是喝了几杯酒的缘故,还是精神恍惚,宴罢人散时,谢天悯给主家清点收到的礼金,算来算去居然少了一百三十元。谢天悯要掏钱补上,主家却死活不肯,谁没有个疏忽,不能让他帮忙又赔钱。时隔不久,另一户人家搬新房,也是谢天悯坐礼房,最后清点礼金时发现一张五十元面值的假币。有可能送礼的人没发觉,收礼的也没留心。虽然只有五十元,可谢天悯的内心像是烙下了一块疤。以往坐礼房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一段却是接二连三出意外,真是活见鬼了。

谢天悯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窝了一肚子火气没处发作。都是谢立志那个短命鬼惹的祸,如果不是他偷拿了铜像,就不会招来这么多麻烦事。谢天悯想狠狠教训一顿谢立志,无奈他成天在外游荡,连个影子也捉不到。偏偏树欲静而风不止,姜副镇长曾叮嘱夏满晴等人保密,可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谢天悯挪用公款的事在村里传开了。传言比事实夸大了好几倍,说谢天悯挪用了公款五万元,不知拿去做什么生意了,还扯谎说是借给了夏满仓。另一种说法更恶劣,谢天悯不是挪用,而是贪污了公款五万元,被镇纪委给查处了。虽然村委会一帮人有意隐瞒,可终究纸包不住火,村里人都知道了。三岁小孩都嘬嘴说,谢天悯是个贪污犯。村里人还善于联想,把前段日子那两家人短少礼金和收到假币的事扯在了一块,看谢天悯的眼神全变了。怎么会短少了礼金呢?怎么会有人拿假币当贺礼呢?事情就像被搅浊了的水塘,混沌不清了。甚至那些曾经请谢天悯坐过礼房的人家,偷偷拿出礼簿,暗自琢磨起来,希望发现什么破绽。

谢天悯被村里那些做喜事的人家冷落了。他们撇开谢天悯,请了别人主事礼房。不管短少礼金,还是收到了假币,本来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情,但谁也不想在一场喜事中留下遗憾。谢天悯正好图个安静,可这个安静来得不正常,发生了这么些事,这是对他的怀疑和否定。虽然是捕风捉影,但捕风捉影往往比事实更具杀伤力。谢天悯无法申辩,人家不请他,那是他们的自由,也没有人说出他们对他的担忧。

谢天悯渴望夏满仓早一些回村,哪怕早一天,早一个小时。日子一天天过去,姜副镇长对他的事不下结论,夏满仓也不见回来。他萌生过出去寻找夏满仓的念头,但还是忍住了,一是不知去哪儿找他,二是迟早有一天他会回来。

两个月后的一天,谢天悯突然听说夏满仓的女人回来了。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几乎第一时间跑去了夏满仓家。夏满仓的女人抱着一个包裹坐在厅堂的椅子上,蓬头垢面,眼神呆滞,形容枯槁。有几个人比他抢先一步,或坐或站,散在夏满仓的女人周围。谢天悯问,夏满仓呢?夏满仓的女人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呼号,满仓啊,你死得好冤啊!谢天悯被她的号啕炸了一下,脑子里像有只油锅哔剥乱响。夏满仓的女人边哭边诉说着他们的经历——两年前夏满仓领着他女人去了广东,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不得已捡起了破烂,早出晚归,省吃俭用,从牙缝里节省出女儿的学费和生活费。几个月前,夏满仓出去捡破烂,一个晚上都没回来,第二天警察找到了夏满仓的女人,让她去辨认一具尸体,看是不是她的男人。尸体血肉模糊,但根据衣着夏满仓的女人认出了死者就是她男人。夏满仓遭遇了车祸,但肇事车辆逃跑了,之后警察也没有找到肇事者。夏满仓的女人没敢将夏满仓的死告诉夏小云,靠了好心人的资助,才火化了夏满仓的遗体,得了路费将夏满仓的骨灰送回家安葬。

谢天悯同村里人一块料理了夏满仓的丧事。这一回他主动坐主礼房,账目一笔一画,分毫不乱。丧事结束时,他几次想问夏满仓的女人,夏满仓有没有同她说过借款的事,但几次都说不出口。三七过后,夏满仓的女人离开了村子,继续去给她女儿挣学费和生活费。

检查组的处理意见姗姗来迟,最终还是下来了,没有处分谢天悯,但要求村委会加强财经管理,更换出纳。夏满晴转达了检查组的意见,谢天悯听了默然无语,这么处理并不过火,多少还照顾了他的面子。夏满晴说,天悯,你为什么事先不给我打声招呼呢?谢天悯说,招不招呼都一样,还不是挪用公款?夏满晴说,既然将钱借给了夏满仓,你还慌慌张张去找什么借条?是不是你心里发虚了?你就不能坦然一些?有没有借条,你都将钱借给了夏满仓,随便怎样都问心无愧!谢天悯说,你什么意思?夏满晴说,你明白我什么意思。

谢天悯仍旧没弄明白夏满晴的话是什么意思。没有借条,就不能证明他将钱借给了夏满仓;没有借条,就说明谢天悯有可能扯了谎。

但这事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平静了。

谢天悯没有继续担任村委会出纳,村里头红白喜事也没人请他主事礼房了。他东拼西借,填补借款给夏满仓的亏欠也还清了。

几年后,夏小云领着夏满仓的女人回村了。夏小云清理夏满仓的遗物时找到了一个本子,那是一本写了一半的练习簿,应该是夏满仓捡破烂时捡到的。练习簿成了夏满仓的账本,上面歪歪扭扭记下了好多数据,有他捡破烂的收入,有他汇款给夏小云的记录。有一页记录着夏满仓的欠账,名字并不完全,有的只有一个字。夏小云问她娘,可她娘痴痴傻傻,什么也说不清楚。也许夏满仓活着时同她说过,她忘记了,或许夏满仓压根就没告诉过她。经历夏满仓的意外死亡后,夏满仓的女人就稀里糊涂了,经常答非所问,牛头不对马嘴。

夏小云估摸着,练习簿上的欠账都是她爹供她读大学时欠下的。她揣着练习簿回村归还人家的借款,同时也感谢他们的资助,如果没有他们资助,夏小云恐怕无法完成学业,更不可能在北京找到工作。她猜想,练习簿上那些不完整的名字,村里人一定能够认出它们的主人。

有一天,夏小云揣着练习簿来到了谢天悯家。练习簿上有个名字叫夏天命,夏满仓欠下他一笔五千元的债务。村里人说话“谢”“夏”不分,都念“夏”。夏天命,有可能就是谢天悯。

谢天悯说,你认错人了,我从来没借过钱给你爹。

夏小云说,村里有人告诉我,是您借了五千元钱给我爹。

谢天悯说,你瞧瞧你爹记的账,哪有我的名字?你若不信,就去问问你娘,她应该知道谁借了钱给你们。

夏小云走后,谢天悯突然想起夏满晴说过的几句话:“既然将钱借给了夏满仓,你还慌慌张张去找什么借条?是不是你心里发虚了?你就不能坦然一些?有没有借条,你都将钱借给了夏满仓,随便怎样都问心无愧!”

谢天悯自问,难道我怀疑自己没借钱给夏满仓?我问心无愧,为什么不收下夏小云归还的五千元呢?

但是,谢天悯没有收下的五千元被谢立志收下了。谢立志找到夏小云说,我爹抹不开脸面,让我来拿那借给你爹的五千元。夏小云将钱给了谢立志。

还清借款后,夏小云扶着她娘去给夏满仓上坟。夏小云给夏满仓烧了纸,上了香,送了花,放了鞭炮。夏小云趴在地上给夏满仓磕了三个响头说,爹,你就安心睡吧,欠账女儿都还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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