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多·德莱塞的城市底层叙事

2015-07-12 08:58张祥亭山东工商学院山东烟台264005苏州大学外语学院江苏苏州215006
名作欣赏 2015年21期
关键词:嘉莉文学小说

⊙张祥亭[山东工商学院, 山东 烟台 264005; 苏州大学外语学院, 江苏 苏州 215006]

西奥多·德莱塞的城市底层叙事

⊙张祥亭[山东工商学院, 山东 烟台 264005; 苏州大学外语学院, 江苏 苏州 215006]

在现代美国文学史上,西奥多·德莱塞(1871—1945)是与海明威、福克纳齐名的美国三大现代小说家之一,在创作中,他坚持城市底层叙事特色,被誉为20世纪美国城市小说的开拓者。他的小说,第一,采取了直面生活的文学态度,回归生活本相描写,反映人的生存状态的本色的真实;第二,在作品人物题材的选择、处理及表现方式上,聚焦于城市普通市民,刻画“小写人”的生活;第三,放弃了作家充当“劝诫者”的传统负担,悬置创作主体的价值判断,在包容的叙事中确定小说自身的存在价值,从而使自己的作品在读者的共鸣中生存。

德莱塞 城市 底层叙事

19世纪90年代,随着长达一百多年的西进运动的结束,意味着美国已经开始从一个以农业为主的社会进入了以城市为主的社会新阶段。伴随着城市的现代化进程,城市取代乡村成为美国现代化的中心舞台,城市历史学家史勒·辛格在谈及19、20世纪之交的美国文学时认为“开始激发美国想象力的地方是城市,而不是那荒无人烟的边疆”。1900年二十九岁的德莱塞发表了他的处女作《嘉莉妹妹》,以飞扬的青春激情吹响了20世纪城市小说的号角,之后他接连发表了一系列以反映城市人生起伏的小说,如《珍妮姑娘》《欲望三部曲》《天才》《美国悲剧》等。正像凯瑟骑着“黑骏马”在西部内布拉斯加大草原上执着地寻找精神家园一样,德莱塞则骑着城市的“斑马”驰骋在滚滚升腾的城市喧嚣里,寻找个体生命在城市生活中的多样性与复杂性,成为20世纪美国城市小说的开拓者。

卡斯塔尼里曾在《1863年沙龙》中指出:“自然主义派别确认艺术是生命在它所有形式和程度上的表现,它的唯一目的是在相当的力量和强度上再现自然。”“再现自然”其内在的要求就是一种消解崇高、回归本相的生活书写。在传统现实主义文学中,作家们喜欢崇尚革命、启蒙等宏大叙事话语的建构,从而达到对时代英雄和理想的讴歌。在上述文学形而上目标的牵制之下,自然主义之前的传统的现实主义就不可避免地承载着鲜明的思想倾向性,所以这些弊端造成了文学创作艺术真实性的丧失。与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理念”特质相比,德莱塞的创作有着它独特的美学品格,他在创作中沉潜到生活的底部,坚持底层的写作立场,努力追求反映人的生存状态的本色的真实,再现生活的本真面目和人的原生状态。

从第一部小说《嘉莉妹妹》问世以来,德莱塞的小说大都聚焦于城市中的一幅幅世俗生活画面,他不同于传统现实主义文学中那样拒绝与贬压人们的欲望,而是对世俗生活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嘉莉妹妹》中嘉莉是一个十八岁的农村姑娘,来到城市,为了追求富足的生活而努力奋斗,最终成为经济独立的城市新女性;《欲望三部曲》是典型的商业冒险小说,刻画了柯帕乌的一系列商业活动,财富、女人、名画、豪宅等成了他不断追逐的目标,最后他从一个小镇少年成为一个金融巨人;在《天才》中,德莱塞则塑造了知识分子蜕变的典型形象,尤金是一个画家,当初还保持了知识分子的形而上思考,然而在市民社会环境的侵染下很快蜕变成了一个银行投资家与地产投资家。虽然德莱塞在以上小说中人物的生活表达方式各有不同,但归结到一点,这些人物在快速发展的城市生活中已经将传统的价值评判置于脑后,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最平凡的城市人生,这使得小说在整体风格上已经没有了史诗的宏大壮阔,也没有了英雄传奇的惊天动地,而是回归了世俗生活的本相。

19世纪末,尼采的“上帝之死”言论带来的就是要消解凌空高蹈的传统价值观,对一切价值进行重新评估与建构。德莱塞的小说消解了精神至上这一传统的价值立场,日常的生存经验成为唯一的客观存在,德莱塞曾说:“无论是社会道德还是文学,其全部与实质均可用三个词表达——讲真话。……不管冒犯传统与否,一个艺术家都要把他所看见的真实而又没有任何掩饰地表达出来,这既是道德也是艺术。”从更深层来讲,德莱塞小说的城市书写是从“形而上”的思考到“形而下”的生活的书写,是对现实题材的重新发现与言说,更是对生活美学的新的阐释与书写。唐小兵指出:“如果说前现代,尤其是农业手工业式的社会里,人们的日常生活常常被赋予神圣性或者浓厚的象征意义。亦即直接的感官生活被不断地转译成某种超验的意义和目的,那么现代城市文化则正是肯定日常生活的世俗性和不可减缩。日常生活,以至人生的分分秒秒,都应该而且必须成为现代人自我定义自我认识的一部分,如果不是全部的话。”德莱塞小说的日常生活叙事所确立的正是一种生活化的启蒙话语,把以往文学精英式的终极追问落实到日常生活这一坚实的现实生存基础当中来,小说不再刻意地追问人生存的形而上的意义,而是真正回归生活的描摹,关注人的基本生存处境和生存方式,从而使小说显出一种更真实的品性与贴着地面行走的文学生态,震撼与感动着读者,给长久以来过于理性和浪漫的美国文坛带来了一股来自城市的浓郁的生活气息。

平民塑造在人物题材上的处理上,传统现实主义文学往往将叙事焦点对准英雄人物与“高大全”式的完人,这些人物都程度不同地被美化与理想化。法国经典自然主义作家左拉曾指出自然文学在对人物的处理方式已经实现了“对抽象的、玄思的人的研究已被对自然人的研究所取代。”作为美国自然主义文学代表作家,德莱塞继承了左拉的小说人物处理模式。从写作伊始,德莱塞就展现出明显的反理想化倾向,他把笔触探向社会中最普遍的个体身上,叙述着他们的城市生活经验,关注被隔离在主流文学话语之外的小人物的悲欢离合。

嘉莉从一个听任男人摆布的初到大城市的乡下女孩发展到一名自食其力、经济独立的新女性的过程,完成了从一个农村少女到百老汇演艺明星的华丽转身。通过她的奋斗历程,我们似乎看到了无数个嘉莉,在城市生中艰难跋涉,虽在城市生活中有失落困顿,但依然心怀希望,积极追求,完成了从农家子弟到城市白领的华丽转身。柯帕乌更是城市“顽主”的形象,他藐视一切权威性的和正统的价值规范,处处以自我的生命感受为中心,奉行一种“我满足我自己”的生活原则,释放着长久以来美国清教主义压抑的个人生命的跳动。尤金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其不容忽视的典型意义在于,知识分子尤其是底层知识分子在城市的喧嚣中别无选择,他的蜕变可以说是城市生活的典型存在。

诺里斯在分析左拉的《玛德莱娜》《娜娜》等作品之后,曾指出:“那些波澜壮阔的戏剧不再发生在封建社会或文艺复兴时期那些贵族身上,或是那些站在社会运动前列的伟大人物身上,而是发生在下层——几乎是最下层的阶级身上……这当然不是浪漫主义——这是人民的戏剧……这也不是现实主义,它自成一个流派,独特、抑郁,充满难以形容的力量,这就是自然主义。”从嘉莉、尤金一直到《美国悲剧》中的克莱德,德莱塞写出了城市平凡市民的梦想与追求、困顿与无奈,这些人物都以其性格的丰满厚实、有血有肉、真实可信成为社会转型期的城市存在。从更深层来说,德莱塞小说所树立的人是“小写的人”,而不是“大写的人”,他深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洞察到了普通人在世俗性的生存状态中所表现出来的凡俗属性,构筑起一种新的“人”的话语,为20世纪美国文学拓展出的一片真正的“平凡的世界”。

一个作家的价值立场与作家人生阅历有着密切的关系。德莱塞出生在印第安纳州一个贫穷的家庭里,童年是在苦难中度过的,中学没毕业就去芝加哥独立谋生。德莱塞所从事的报社工作经常深入城市生活的各个角落,报道各个阶层的生活,尤其是社会底层的生活情况,为其日后创作积累了丰富的素材。在《电讯报》工作期间,他经常到卡耐基图书馆去读书,对巴尔扎克的小说对底层人物的描写如痴如醉,他回忆道:“对我来说,那是一场文学革命,不仅因为巴尔扎克掌握生活和创作的主题,借以呈现出生活的那种辉煌、深刻的方式,还因为这一种事实——那个沉思、探索、雄心勃勃、初次步入人生中的社会、政治、艺术与商业事务中的人(拉斯蒂涅、拉斐尔、吕庞波莱,皮安训)……后来,我拿起了《外省来的大人物》《高老头》《邦斯舅舅》《贝姨》,几乎全都是坐在那儿一次就读完的。”这些经历也使得德莱塞在创作中突破了传统现实主义文学对人物的塑造模式。传统现实主义中小说人物的宽厚情感在叙事的情感与态度方面,由于是按照理念创造出来的,公式化、概念化倾向十分明显。所以对人物的评价也是遵照非好即坏的二元对立的标准进行评判,出于对文学教育功能的强调和推崇,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家往往具有强烈的“教诲者”“劝诫者”的创作角色情结,极力强调在小说中作家对人物和故事的价值判断。而德莱塞在小说中着力要展现的是现代社会普通人的生存本相,他设置的叙述者只是充当记录员、观察者的角色,他放弃了作家充当“劝诫者”的传统负担,搁置创作主体的价值判断,叙事话语中始终洋溢着宽广而温暖的人性,这种人性,超越了日常伦理的规约与简单的道德判断,犹如岩隙中的甘泉缓缓涌出,悄无声息地浸润着读者的心扉。

在《嘉莉妹妹》《欲望三部曲》《天才》等作品,日常生活和环境已经从外在模糊的背景变成内在的基本舞台,换言之,德莱塞小说更关心普通人物的日常生活和生存境遇,更看重主人公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日常生活才是人生的中心和基本形态,无须对庸常的日常生活去进行价值判断和道德超越。所以,无论是嘉莉为了生计而堕落,柯帕乌激情澎湃的物欲与性欲,抑或是尤金生存的无奈与挣扎,都是德莱塞用极为平静的客观笔调展现出来的,没有做任何道德的评判。他拒绝对嘉莉与克莱德这样的在下层社会中拼命往上爬的人物做任何评价。对于柯帕乌一生,他“既不评定、辩护、赞扬,也不谴责,而是让人物自行发展,从头至尾,他都是客观的,不掺杂个人好恶。”对于尤金的蜕变,德莱塞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鞭挞与谴责,“《天才》并没有谴责尤金的行为,它只是试图证明在一个注重物质的社会里这种行为的不可避免性。”这种价值判断的悬置正是德莱塞尊重人性的表现,他把对作品的认识、理解与阐释的权利充分留给读者。用话语描述代替了价值判断,在对话交往中实现对底层生命体的发现和确认,由此透入社会和人性更具体、更深入,也更复杂的层面,在这个层面里,美丑并存,善恶互动,人与社会现出多姿多彩的原色。

这种文学素养与叙事情感态度是与德莱塞的长达二十年的新闻经历密不可分,他曾经在自己的自传中写道:“使我对新闻工作感兴趣的事就是,和编辑部本身(当然是指社论版)以及外面世界似乎盛行的那种沉重的笃信宗教和崇尚道德的观点对比之下,新闻工作的异教的或不对道德的性质做出评判……假的面具完全给摘掉,生活受到了一种粗放式的处理,毫不留情。”因此,在后来的文学创作中,德莱塞采取的不是以俯视的目光,让所谓的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泽及众生,而是以当事人的视角和感受记录下生活的片段。这就在平凡质朴的气息中极大地缩短了小说人物与读者的距离,让读者阅读时,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具有了一种厚重的“实拍感”,从而引起了读者的强烈共鸣。我们感叹德莱塞写作功力的同时,也不禁为这种独有的创新与开拓而暗暗叫好,德莱塞在成就市民文化的同时也成就了自己,他粗放的笔调、独特的观点使生活在现代城市中的广大市民登堂入室,成为文学所关注的一个焦点。

[1] 方成.美国自然主义文学传统的文化建构与价值传承[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215,135.

[2][英]弗斯特,斯克爱英.自然主义[M].任庆平译.北京:昆仑出版社,1989:5,34.

[3] 张祥亭,杨吉风.在“边缘处”叙事的德莱塞[J].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2012(5):66.

[4]唐小兵.蝶魂花影惜分飞——漫话“现代性”[J].读书,1993(9):107.

[5][美]德莱塞.谈我自己[M].主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454,165.

作 者:张祥亭,山东工商学院讲师,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在读博士生,研究方向:美国文学。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项目“西奥多·德莱塞城市书写的现代性研究”(项目编号:14YJC752031);江苏省博士生创新工程项目“西奥多·德莱塞小说的城市书写研究”(项目编号:CXZZ12_0795);“全国高校外语教学科研项目“西奥多·德莱塞小说的城市叙事研究”(项目编号:2014SD0014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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