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者自清”
——邹阳与江淹劝谏艺术之比较分析

2015-07-13 12:19赵荣田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济南250014
名作欣赏 2015年15期
关键词:骈文

⊙赵荣田[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济南 250014]

“清者自清”
——邹阳与江淹劝谏艺术之比较分析

⊙赵荣田[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济南 250014]

邹阳的《狱中上书自明》和江淹的《诣建平王上书》同为萧统《文选》所收录上书一类,题材皆是为己申冤辩白,表现出高超的劝谏艺术;在这一方面邹文堪称典范之作,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江文,在立意方面两者有很多相似点。但是由于两者的个性和所处时代有所差异,所以两文又呈现出一些不同点。本文针对两文在构思和辞藻两方面的异同进行了分析与比较,并浅探了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

邹阳 江淹 劝谏 艺术

《文选》在第三十九卷“上书”类收录了西汉邹阳的《狱中上书自明》和南朝江淹的《诣建平王上书》两篇文章。两文无论是从构思还是从技巧上都表现出高超的“劝谏”艺术,但作者一处汉朝,一处南朝,一为齐人,一为济阳考城人,时代经历各异,个性和思维方式亦不同。因此两文既有相同点也有不同点。本文试从以下两个方面对其进行分析比较。

一、构思之异同

(一)发语不凡与委婉到来 开篇两者皆从“忠而被疑”,蒙受冤屈发论。采取否定人们对忠信义理的信任,并且列举历史事实,对其不幸遭遇深表同情,进而联系自己的现实,古今对照,提出诉求。反戈一击的矛盾验证法,加上史实的佐证、古今的对比,开头就显不凡,对高高在上的执事者来说很有震撼力,但江文明显带有模拟邹文的痕迹。

但细读之,还是有细微区别的。邹文反驳常理,列举忠臣义士之遭遇的史实以示哀怜,然后推人及己,最后向王者表示期望。而江文将史上奇景置于前方,示之怜悯,进而否定常理,最后表达期许。看似只是一个顺序的颠倒,但是能收到掷地有声、响彻寰宇的效果。数百年前的燕臣、齐女因蒙冤而对天长泣,使得夏日飞霜,雷风摧台,江淹心中的那股冤怒之气倾泻而来。这种落笔凌空、峭奇突兀的风格,不同于邹文起势平缓,委婉而道,款款而行。

(二)妙在曲径通幽 文中最为精彩的部分是作者怎样去洗清自己的“罪名”,怎样去说服执事者“回心转意”。俩人策略各有侧重,又各有千秋,但无疑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先看邹阳入狱的原因。史书记载:“初,胜、诡欲使王求为汉嗣,王又尝上书,愿赐容车之地径至长乐宫,自使梁国士众筑作甬道朝太后。爰盎等皆建以为不可。天子不许。梁王怒,令人刺杀盎。上疑梁杀之,使者冠盖相望责梁王。梁王始与胜、诡有谋,阳争以为不可,故见谗。枚先生、严夫子皆不敢谏。”又说:“阳为人有智谋,慷慨不苟合,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胜等疾阳,恶之孝王。孝王怒,下阳吏,将杀之。”可以看出,邹阳入狱之因有三:一是反对梁孝王想立为嗣的做法,与梁孝王的私欲相抵触;二是有智谋,却不苟合,为同僚所嫉;三是邹阳为人正直。如果说,第一个原因是导致他入狱的直接原因的话,那么第二原因则是导火索,而第三个原因则是最根本原因。正是他正直的品格和不苟合的性格特点导致了他的“锒铛入狱”。自己的一片忠心却遭到如此之下场,心里自然是无比愤慨。

因此全文就围绕着忠信、信知、欲善无厌等问题展开论述,但妙处在于不直言嗣位之非礼,始终站在梁孝王应该怎样笼络人才的立场,分析史上众多忠而见疑的事例,希望主上引以为鉴,不要冤枉好人,并对造成这种冤案的原因进行了剖析。作者并没有停止在肤浅的现象分析上,而是提出怎样改变这种局面的对策——人主要自有权衡,不要轻信。由古及今,从表到里,有现象分析也有对策解决,利弊权衡,层层递进,目的就是要人主明白“知信”“偏听生奸,独任成乱”不为浮辞所易的道理。试问,有哪个人君能够忍心杀死一个有着如此赤胆忠心的正人君子。作者这种先从大局出发,处处为对方考虑的劝谏艺术,有效地打动了梁王的心,史载“书奏孝王,孝王立出之,卒为上客”。

江淹在《自序》中说:“……而爱奇尚异,深沉有远识,常慕司马长卿、梁伯鸾之徒,然未能悉行也……然少年倜傥不俗,或为世士所嫉,遂诬淹以受金者,将及抵罪,乃上书见意而免焉。”《梁书》《南史》也载有此事。从中也可以看出江淹也是因为自己才华突出,少有朋党,倜傥不俗,为士嫉妒,被诬入狱。

较之邹阳,江淹牵扯更多的是与同僚之间的矛盾,与人主没有直接的冲突,所以他将主要根源归结为世士的蛊惑之言,而他申冤诉请的高妙在于避开了“受金”之事,采取以退为进的方法。自己有安贫乐道、洁身守节的夙志;人主对自己的恩义,自己诚惶诚恐,始终抱有以死相报的心迹;人主听信谗言,自己深陷囹圄,“酸鼻痛骨”“槌心泣血”;自慕“君子之行”,岂因“分寸之末”“锥刀之利”而损失名节;谣言可畏,上将、名臣因此遭殃,高士因之而隐逸;“天下乐业”一派祥瑞,而自己却是例外,可怜至极。

江淹主要从两个角度来进行劝说,极言自己的“忠”和“怜”,力述“谣言”的害处。前者在于企求得到当事者的理解和同情,后者在于希望主人不为谗言所惑,剖明事实,还自己一个清白。巧处在于从自身的大节和品性出发,证明自己是一个清廉之士、忠贞之士,不会贪图蝇头微利。从这一点上说,江淹可谓得邹阳之神韵而升华之。劝谏的结果“景素览书,即日出之”。

两者都出于要辨明真相、洗涮冤屈的动机,但都未直言其冤,局限于谄媚小人之徒的善恶是非纠葛中,而是都站在维护当局者的立场上,摆事实,讲道理,异口同声,却又异曲同工。

(三)一为慷慨,一为悲切 两者皆处牢狱,但一“慷慨不苟合”,一“爱奇尚异”“倜傥不俗”,这样的性格特点决定了他们不肯轻易接受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更何况两者都以名节自立,因此,决定了文章都有一股“宁死不屈”的孤傲之气,不作唯唯诺诺之语,毫无低声下气之感。

但是,邹文于委婉措辞中寓有咄咄逼人之势,气盛语壮。司马迁评价道:“邹阳辞虽不逊,然其比物连类,有足悲者,亦可谓抗直不挠矣。”“抗直”之语,满篇皆是。其一直陈冤屈,举荆轲、卫先生等事,意在借古喻今,“愿大王熟察之”“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愿大王熟察,少加怜焉!”恳切的请求下隐藏着无形的施压;其二以同样的笔法铺叙之史实,灵活比较,巧妙突出相知的重要性,三个“何则”更是直逼梁王,发人深省;其三透析忠臣之受谗、人君之信谗的主客观原因,反面警醒、正面引导、侃侃而谈、谆谆告诫,气势汹涌。其四因势利导,突出人主真诚待人的做法对笼络士人的作用,义正辞严,从容不迫;其五陈述天下布衣不为人主所重视的客观现实,意在说明布衣穷居之士能否竭忠尽智,在于人主能否不蹈历史之覆辙,虽是借古人之事发悲愤之语,但无异于驳斥当权者的愚昧。篇末更是不畏权势,不事谄媚。“邹阳之上书,膏润于笔,气形于言矣。”行云流水的文字间流淌的是慷慨激昂的浩然正气,傲然挺立的是铁骨铮铮、大义凛然的伟丈夫。

江淹与邹阳相比,显得较为柔顺。作者剖白自己感激报效之心时不乏诚挚恳切,却难抑内心的哀痛悲愤;加上秋末阴沉的天气,凄凉的景色,睹物伤己,正契李陵“椎心泣血”的心境,悲痛欲绝。后面的孤傲之语,亦带有丝丝悲苦;而最令作者痛心的是身处一个仁义圣明的时代却不能沐浴祥和。可以说全文以自己的悲情贯之,凄切动人。

要之,邹文从大局出发、替对方着想,先大我后小我,冷静分析原因,客观总结历史经验,滔滔不绝说理,理智而雄辩有力,慷慨之气溢于言表;江文则是从自身出发,极说己之名节、处世原则,深表感激报效之情,痛陈蒙冤之苦,曲折反复,哀婉感人。从这里也能看出邹阳的圆滑与智谋,是为老者之文,而江淹因为初涉仕途,阅历尚浅,有的是年轻人的满腔热血和刚烈,是为性情之作,从这一方面讲,江文更是一篇抒情言志之文。

二、辞藻之同异

文采斐然是两篇文章另一显著特点,在手法上皆反复引用典故,并且往往以对偶和排比的形式正反列举,这些特点常为人注目。同时这些也正是散体文走向骈体文所必需的因素。邹文处在骈文萌芽的时期,但从骈俪成分和质量上来说却是一篇超越时代的作品,江淹身经宋、齐、梁三代,是骈文的鼎盛时期,而“刘宋一代是江左唯美主义文学之开端,更是四六骈文鼎盛之期的第一步。大体说来,此期骈文体制变得整齐划一,文采变得更为绮丽,句子更为雕琢,而最为突出的是对史事用典的着力追求”。但江文却语势跌宕起伏,轻清爽利,文采华而不靡,颇得汉魏之古气。原因何在?

西汉初期的散文多有战国纵横捭阖、铺张扬厉的余韵遗风,有其时代根源。但邹阳以能言会道的辩士而出名,身上带有许多战国纵横之士的特点,此身份不可小觑;另外,梁园文学集团聚集了许多著名的文人侍从,有开汉大赋之先的枚乘,邹阳亦在其中,这样一个文化氛围,必将影响其文风,《西京杂记》载有其赋数篇,说明其深谙作赋之体术。这样辩士的身份,赋家人的思维,便造就了他行文的铺张扬厉的特点。故其在文中大肆铺张排比史实,以排偶运散体,造成跌宕起伏的气势,层层递进,又达到理深义切的效果,形成辞采富丽、高绝的风格。

至于江淹身处刘宋时代却留有汉魏文风,可从以下两个方面考虑。第一,刘宋时期,由于声律说尚未提出,故在对偶中仅注重字对和义对,忽略声对,对仗并不精工。由于骈文正式形成的时间不长,因此散文领域多是骈、散兼具,散多骈少。而散体文少受骈文句式和声律的束缚,在抒情言志方面可以做到收卷自如,“像江淹这样的文人,真实情感一旦迸发,往往需要突破骈文的束缚而改用散体或使用大量散句”。第二,刘宋时期的模拟风气的影响。江淹不仅在诗歌上模拟汉魏乐府,在辞赋上有楚辞遗风,对于骈体文也有模仿,但其创造之功多于模拟之绩,自立面目,独标风韵。在构思和技巧方面模拟邹阳不必说,在语势和抒情方式上却像极了司马迁的运笔,从开篇的奇峭之气,到下狱受辱的难隐之痛,再到对义烈之士无端受辱的孤愤、不平之情,都带有感慨啸歌、忧思怫郁的抒情意味,以及他那哀愤中忽作孤傲之谈,不平中折为自慰之语,也与太史公运笔相似,只觉有一股奇气在期间盘旋不已。

[1][汉]班固.汉书[M].上海:中华书局,1962.

[2]俞绍初,张亚新校注.江淹集校注[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

[3](唐)姚思廉撰.梁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4](汉)司马迁撰.史记(第八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9.

[5](南朝梁)刘勰.范文澜注(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6]于景祥.中国骈文通史[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

作者:赵荣田,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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