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

■谢博宇

一

那时候，我还没有去往远方，我成天躺在湛蓝的天空下享受阳光的洗礼，抛去成绩带来的阴霾。柔软的风轻轻吹过，时间开始翻滚、跳跃，望着漫无边际的天宇，我成了一名游手好闲的少年。

磊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观察白云游动的轨迹。我把手机调成扩音，放在耳边，双手交叉垫于头下，闭上双眼。

“怎么了？”我问磊。

“你在哪里？给你一个惊喜……”

半个小时后，我在村头的大榕树下见到了磊，陪同他一道而来的还有一只不到半尺的狗。这只狗习惯性地摇着灰色的尾巴，用那黑黑的鼻头轻轻地嗅了几下我的鞋子之后，便蹲在一块破旧的水泥板上静静地等待着。突然，它害怕的眼神紧紧地盯着地面，风儿刮过，都会令它紧张得颤抖。它把细小的腿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凌乱的灰在它的身上跳跃，它脆弱的双腿在风中瑟瑟发抖，好像草丛里会随时跳出一只大虫，要咬断它那由几根骨头支撑起来的小腿……终于，它恢复了平静，把下巴贴住地面，闭上眼睛，睡着了……

“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我指着它问磊。

“当然！你看它多可怜。”磊把它抱了起来，抱进了怀里，“它是我今天在麦地里发现的。你不知道，我看见它的时候，它浑身湿透了，抖得比现在还要厉害，它肯定是被主人抛弃的……咱们收留它吧！”

“什么东西你就收留？”我怒斥磊，“它叫什么名字？它身上有没有病菌？它主人要是找来怎么办……这些问题你都想过没有？”

“你放心好了，它要是有病菌，自己早该死了；它的主人要是来找它，咱们就还给他；至于他叫什么名字，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不过，咱们可以给它起一个新的名字，我看……叫它麦子好了。我是在麦地里发现这条生命的，麦子绿油油长得很好，它也一样会茁壮成长的……对，就叫它麦子。”

就这样，我和磊有了共同的新朋友，它有着充满生机的名字——麦子。

二

接下来，和麦子相处的日子里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

我本以为麦子会有着狗通有的天性：白天东溜西窜，到处寻找食物。到了晚上，伴着皎洁的月色，躲在一块大石头下朝着远方咆哮。这一切，在弱小的麦子身上并没有得到体现，它吃完磊送来的食物就静静地躺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下观察着我的反应。看来，在它的世界里，我是一个极不好相处的人。麦子睁大它的瞳孔默默地盯着我，时而摇摇尾巴，时而抖抖身体，时而跑到我的脚下，调皮地撕扯着我的鞋带。

“喂，它在讨好你。”磊跟我说话。

我并没有做声，只是把脚稍稍抬起。就这样，麦子成了空中飞狗，我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磊有些不高兴：“你这样它会难受的！”

我瞥了磊一眼，蹲下抚摸着麦子的头：“告诉我，你会难受吗？”

三

蓝天和白云看久了也同样会腻。

逃课游离在外的日子使我愈来愈觉得空虚，视觉的疲劳就像浓黑的夜幕越来越深。

我开始向往远方。当温暖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射在我白色的衬衫和球鞋上的时候，我开始幻想远方的一切，城市、山川、江海……一切都是美好的。

麦子咬住我衣襟的时候我正躺在草垛上出了神。麦子舔了舔我的手。我看见，此时的麦子已经有了自然的神色和坚定的步伐。

我问麦子：“长大了，你想离开这里吗？”

麦子围着我的身体转了两圈，似乎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你喜欢这里……喜欢磊……你懂得感恩……你是一条善良的狗……我……我不是一个好孩子……我不谙世事……我不学无术……我想离开这里……”我的眼睛跟不上麦子的步伐，只得面向前方自语。

麦子围着我转圈的时候，一只蝴蝶从它的头顶飞过。麦子傻傻地看了我一眼，露出了孩子般的天真。见我冲它微微一笑，麦子便随即转身跑开去追赶那只蝴蝶去了。麦子把后腿一蹬，前腿扑向空中，欢快地跳跃着。后来，蝴蝶飞走了，麦子伸长了舌头又跑回草垛上找我。

我问麦子：“嘿！你幸福吗？”

四

我把逃学的时间献给了大自然和麦子，或者说，我和麦子一起享受大自然所带来的一切。

或许相处久了，麦子不再害怕我，更不会畏惧磊。渐渐地，麦子还有了更多的朋友，它把朋友带到家门口来做客，一起围着我转。我知道，麦子像我一样已经有了自己的世界，它从一只瘦小发颤的流浪狗成长成了一只健硕漂亮的家犬。麦子的活力越来越旺盛，就像这六月的阳光，火辣辣地燃烧个不停。

我感觉自己已经离不开麦子了，它的可爱、乖巧是我无法抗拒的，我所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会有麦子的足迹，于是我问麦子：“如果我去远方，你也会一起去吗？”

夏天来了，我和磊带着麦子来到麦田，这是曾经发现麦子的地方。如今的麦田已是金灿灿一片，看看此时的麦子，这时我才明白，磊给麦子起了一个多么有意义的名字。

回来的路上我问磊：“如果这样，你为什么不给它起一个树木的名字？这样它会更加健壮！”

磊说：“树木也会枯萎，而麦子在消亡之前必定有丰硕的果实。”

我反问：“那也就是说，它还是会枯萎的喽？”

磊坚定地回道：“麦田里的麦子会，而我们的麦子不会，永远不会。”

夕阳的余晖映射在我和磊还有麦子身上，身影越拉越长，我们成了黄昏里最温暖的生灵。看着天边晚霞燃烧，麦子尽情地欢叫，而看着麦子和磊的我，却依旧做着远方的梦。

五

麦子出现意外是我和磊完全没有想到的。我把麦子失踪的消息告诉磊后，磊表现出了此生前所未有的惊吓与恐慌，以至于他瞪大瞳孔不停地问我，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我说，我一觉醒来，它就已经不在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和磊开始疯狂地寻找。我们找遍了山林，找遍了小溪，都没有发现麦子的踪影，最后我们决定去麦田里寻找，也没有找到。此时的麦田已不复存在，露出了赤裸的土地。我对磊说，麦子枯萎了。磊泪眼朦胧，不会，这里的麦子会枯萎，而我们的麦子不会，永远不会。

时间给磊证明麦子确实枯萎了。我们在方圆十几里整整找了麦子一个星期均无所获。我们瘫倒在床上，无力地面向暗淡的天花板。我和磊谁都没有说话，一直到天黑，等到麦子朋友的声音在山林间回荡的时候，我们才一同坐起身来望向窗外，用目光追寻麦子的踪迹，在幽暗深远的天宇间感受麦子的温暖。

我和磊不把麦子的失踪归结为死亡，我们更宁愿相信麦子又去了另一个世界，又遇到了另外两个愿意收养它、给它爱的人，麦子找到了它此生中最好的归宿，它所走过的每一条路，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将成为它生命中最好的风景。

六

不知道为何，麦子的离去使我没有了寻找远方的勇气，我像一只被拆了骨架的猫，松软地躺在草垛上期待麦子的出现，去舔我的手，去追赶起舞的蝴蝶。此时，没有麦子的日子，远方变得更加遥远，且一无所有。

麦子失踪后的第十天，磊告诉我，每个人都在向往着远方，可去往远方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就像我们的麦子……

麦子失踪后的第二十天，我把关于远方的幻想统统从脑海里抹掉。

我跑到磊的身旁告诉磊，咱们去麦田吧！即使它一片荒芜，我也要找到更多的麦子。

麦子失踪后的第三十天，我们在一个农场街道的垃圾箱旁发现了另一个“麦子”，它娇小、瘦弱，毛发凌乱不堪，害怕地缩成一团拼命地叫喊。我似乎听到了麦子的声音正在辽阔的麦田安然地回荡。

我最终还是没有去远方。一年后，我和磊已经有了数十只麦子，他们已经成了我和磊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也不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少年，我正在创建一个名叫“麦子”的大家族，他们即将构成我和磊生命中最美的青春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