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黄庭坚的水仙诗

2015-08-15 00:53朱丽华
关键词:水仙花黄庭坚水仙

朱丽华

(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花为天地精灵,造物所钟,既体现了自然之美,也是文学艺术重要的审美对象。水仙花,是中国十大名花之一,唐代时被引入中国,一直为士人所喜爱,成为他们吟咏的对象。北宋陈抟、张耒、韩维等均有水仙诗作,但论其对后世影响最大者当为黄庭坚。山谷创作水仙诗的时间为1101年,时年已57岁。刚刚结束六年四川的贬谪生活,出三峡,来到荆州 (今湖北江陵)小住。此年冬天,山谷集中创作了四题六首水仙诗。目前学界研究山谷的水仙花诗作不多①专篇文章主要有:方一日:《黄庭坚与水仙》,《江苏绿化》1995年第6期,第42页;《论黄庭坚的咏水仙诗》,《大众文艺》2013年第11期,第45-46页。,南京师范大学朱明明在其硕士学位论文《中国古代文学水仙意象与题材研究》中,将黄庭坚与水仙花作为一个专题进行探讨。一些选本也多集中对某一诗作的点评,将六首诗作为一整体来研究还不十分充分。本文试图从山谷水仙诗作整体出发,来探讨其所呈现出的特征、内涵,以及山谷晚期诗作的特点与精神境界。

山谷创作水仙诗,既是无事不可入诗创作手法的体现,也是友人深厚情谊的展示。在荆州其他诗作中亦体现此种特点,如《戏答王子予送凌风菊二首》 《谢王子予送橄榄》《谢檀敦信送柑子》等。由于水仙花是当时比较高雅的馈赠花卉,这么多朋友送来水仙花,对于贬谪多年、他乡漂泊的山谷而言,在精神上无疑获得极大的慰藉,深切体会到友人的深厚情谊。因此,山谷在诗中一一郑重地点明送花的友人:(马)中玉、王充道、吴君、刘邦直。应该说山谷虽仕途坎坷,屡经贬谪,但荆州人士如知府马中玉等人待山谷相当礼遇,这也说明山谷在当时人们心目之中具有较高的地位。早在四年前四川时期,山谷“虽遭贬谪,然心境坦然,无憔悴愁苦之态,并以其高尚人品及渊博之学识受到当地士子拥戴。两川人士争从之游,皆谆谆教诲之”。山谷晚年的《宜州乙酉家乘》所记录的也依然是点点滴滴的情谊。按郑永晓《黄庭坚全集》记录日记共有235篇,除了记录天气、饮酒下棋,约一半以上的篇幅是记录与当地人的交往及情谊。正由于内心盈满对他人真情厚意的感激之情,因而映入山谷眼中小小的水仙花,并非仅具美好形象,更渗透出浓厚的情谊;正是这种自然与人情之美激发了山谷在诗的世界以极其细腻的笔触描写水仙花的自然之美的同时,也寄寓了自身命运沉浮的感喟。

在山谷的六首水仙花诗中,最能代表山谷诗作特点,并为多种选本选录的水仙花诗作是:

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

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

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

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

—— 《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

首两句“凌波仙子”虽直接引用曹植《洛神赋》中的诗句,但如此恰切、出语致奇!将水仙花立即与凌波微步、轻盈步月的“洛神”的曼妙神姿、神奇美丽相契合;化花为神女,亦真亦幻、亦动亦静;并与山矾香郁、梅花之清幽高洁相对照,如此花 (神)真是浮想联翩、为之倾倒!难怪诗人“被花恼”,但尾句“出门一笑大江横”,心境陡然开阔,以强烈的对比手法,一扫前文儿女情多,溺于物情,再次凸显壮志男儿本色。

这首诗充分体现了山谷晚年用典、艺术构思的特点。此处的“凌波仙子”,已避免了前期诗歌中用典曾出现的生僻瘦硬。一出场便“能把一个语词背后丰富的诗歌传统和历史带进新的作品之中”,并能水乳交融,如盐入水,弥合无间。读山谷之诗,不仅是当下精致风景的描摹,更是思绪千载文化脉序的连接,使诗作出语不凡,并直接使当下诗歌进入历史文化审美氛围之中。

此诗亦从比德的角度,将“荆州今见水仙花”与“花中气节最高坚”的梅花相媲美。宋人笔下的梅花多象征卓然独立的君子品格。山谷亦赋予水仙花以清贞超逸之品,使其在内在文化审美上得到提升。《次韵中玉水仙花二首 (其一)》:“暗香已压酴醾倒,只比寒梅无好枝。”《吴君送水仙花并二大本》:“何时持上玉宸殿,乞与宫梅定等差。”《刘邦直送早梅水仙花四首 (其四)》:“暗香靓色撩诗句,宜在林逋处士家。”

另外,此诗中的“出门一笑”最为后人所称道。诗的前三句几乎近于工笔写景,精致、美丽、深情,然而尾句一笔荡开,陡然开阔豪迈。虽有杜甫诗作的特点①诗后注释:老杜(《缚鸡行》)诗中有:“鸡虫得失了无时,注目寒江倚山阁”,山谷句意类此。,但山谷此诗对比更为强烈,更为大气开阔。清代方东树《昭昧詹言》说:“山谷之妙,起无端,接无端,大笔如椽,转如龙虎。扫弃一切、独提精要之语,往往承接处中亘万里,不相连属,非寻常意计所及。此小家何由知之?”元代吴澄在《一笑集序》中写道:“江边之笑,东坡之于水马;出门一笑,山谷之于水仙。”点出了山谷此诗结语的出奇和功力所在。宋王直方《王直方诗话》提到:“山谷云:作诗正如作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场。”可见山谷谋篇布局的精巧构思和推陈出新的艺术笔法。

山谷还有一首水仙花诗作,虽只有四句,但写出一位女子的一生。《次韵中玉水仙花二首 (其二)》:“淤泥解作白莲藕,粪壤能开黄玉花。可惜国香天不管,随缘流落小民家。”诗下原有注:“时闻民间事如此。”按高子勉《国香诗序》云:“国香,荆渚田氏侍儿名也。黄太史自南溪召吏都副郎,留荆州,乞守当途待报,所居即此女子邻也。太史偶见之,以为幽闲姝美,目所未睹。后其家以嫁下俚贫民,因赋此诗以寓意……后数年,太史卒于岭表,当时宾客云散。此女既生二子矣。会荆南岁荒,其夫鬻之田氏家,田氏一日邀予置酒,出之,掩抑困悴,无复故态。坐间话当时事,相与感叹。予请田氏名曰国香,以成太史之志。”

此诗以花喻人。山谷以深惋的情感写如水仙花一样的国色天香而不为人知的民间美女,最后流落在小民之家泯于尘世的感慨。诗的前两句连用两个比喻和强烈的对比手法:淤泥与粪壤,白莲与黄花;虽出身低贱却丝毫不影响丽质天生、清新纯洁;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惊喜,而这一强烈的对比又恰恰令人心生感佩和祈愿!而紧接着的两个字“可惜”,从高昂热情的基调降至谷底,从女子美好的少女时代预示着即将开启的俗世生活的艰辛困顿,道出了诗人的无限感慨和惋惜。没有人在乎这份“国香”!再多的美好、清雅、才情依然会被巨大的尘俗所吞没,结局是“随缘流落小民家!”以花喻人,花与人的命运在诗歌中交融。叶嘉莹先生在她的《几首咏花的诗和一些有关诗歌的话》一文中写道:“人之生死,事之成败,物之盛衰,都可以纳入‘花’这一短小的缩写之中。”“它的每一过程,每一遭遇,都极易唤起人类共鸣的感应。”

学者朱明伦说此诗:“‘可惜’二字饱含了诗人无限的感慨……诗人自己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却长期贬谪在四川、荆南一带,其仕途之坎坷更为可惜。”方一日在《黄庭坚与水仙》一文中也写道:“黄庭坚在感叹水仙和邻女的境遇时,也寄托着自己的落寞失意。”其实,当我们结合山谷荆州时期其他史料,就会发现山谷的“可惜”不仅仅是邻家少女人生际遇以及自身的仕途命运,山谷的“可惜”还有更深广的内蕴。

“随缘”二字虽有对于命运的无可奈何之感,但在庄禅之中有更深的意蕴。山谷在其《〈庄子〉内篇论》中写道:“庄周内书七篇,法度甚严……唯体道者乃能逍遥耳,故作‘逍遥游’。”山谷精研佛典之一《楞严经》中写道:一切众生从无始来,迷己为物,失于本心,为物所转。可以看出山谷在庄禅的精神求索中,努力地纾解人生际遇的坎坷:不为物转,不为情转,不为境转。

这种深惋超然的情感亦体现在诗作《追和东坡壶中九华》之中。山谷与东坡亦师亦友的情谊一直被世人称道。据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二十一中记载:“赵肯堂亲见 (山谷)晚年悬东坡像于室中,每蚤作衣冠,荐香肃揖甚敬。”崇宁元年 (1102年)东坡已辞世,山谷受贬谪系舟湖口,李正臣持东坡所写异石诗来时,山谷之悲情可想而知,但体现在诗中的却是深惋大气、悲悯超然。《追和东坡壶中九华》:

有人夜半持山去,顿觉浮岚暖翠空。

试问安排华屋处,何如零落乱云中。

能回赵璧人安在,已入南柯梦不通。

赖有霜钟难席卷,袖椎来听响玲珑。

起句用典而出语致奇,《庄子·大宗师》云:“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庄子这段话是体现他有藏必亡的虚无思想,但山谷用于此地,让人联想到此石的神奇珍贵与世俗的遭际。“试问”写石亦喻东坡,华屋与乱云之中的对比,入朝与贬谪,人世的荣华与心性的自由在此形成强烈的反差。颈联再次用典,以完璧归赵、南柯一梦为喻,写出尘世中的异石已失,东坡辞世,永不复见!曲折之中见深惋与悲苦!而所幸运 (无奈的幸运)的是,还可以“袖椎来听响玲珑”,东坡的诗文,千载之下,还可以传来金石之声。全诗语句高古,气韵高蹈,想象奇特,亦石亦人,深惋而超然,余音渺渺。宋人吴沆《环溪诗话》曰: “山谷诗文中,无非以物为人者,此所以擅一时之名而度越流辈也。”

山谷因党祸之争被贬四川黔州及戎州数年,此时奉召出蜀川入荆州等候任命。此时的山谷已坚决不想再度入朝卷入党争的升降荣沉,因此,曾两度上书辞谢朝廷的任命:《戎州辞免恩命奏状》与《再辞免恩命奏状》。尤其是后者言辞更为恳切:“会臣亡弟所遗三男,因病连失二子,臣亦不胜哀恼。伏暑伤冷并作,羸疾累日,委顿不可支持……臣前状尝乞太平州、无为军一处,非是沽激,实出至诚。此郡公事少,可以养疾;圭田厚,有补家贫。臣以兄弟流落六年,婚嫁多失时节,今日得此,于臣足以办事。”因此,“随缘流落小民家”不仅仅是感慨“其仕途之坎坷更为可惜”,而是主动远离朝廷,体现着其“应无所住”的自我开释,“而生其心”的悲悯和无奈。

山谷本是感情深挚之人。儒家所倡的孝悌忠信在其身上充分体现。在孝,二十四孝中山谷以“涤亲溺器”名列其中;在悌,山谷与其兄弟手足情深;在忠,壮为端士,晚为直臣;在信,其视东坡一生亦师亦友,其在贬谪困顿中长沙扶棺一哭少游并赠金,以及与邻里从游者的深情厚谊……东坡赞为“瑰伟之文,妙绝当世;孝友之行,追配古人”(《东坡续集》卷九)。

而这几首作于山谷晚年的诗歌,充分地体现了山谷几经人世波折之后,一直以来深刻影响山谷的释道思想更进一步走入他的内心世界,在释道思想中进一步寻求生死的参悟与心灵的自我纾解。黄庭坚被列入禅宗黄龙祖心法嗣,“晚年筑精舍于涪滨,修行净土之法,又号涪翁”。在离戎州至荆渚期间,山谷在写给死心道人的信中说:“往年尝蒙苦苦提撕,常如醉梦……盖疑情未尽,命根不断,故望崖而退尔。谪官在黔州,道中昼卧,觉来忽然廓尔……气力安乐,良慰怀想。”可见不断的参悟之中,山谷身体与心情已能逐步“气力安乐”,已经“觉来忽然廓尔”。

因此,山谷自身的命运遭际虽然坎坷,但他能在深挚的感情及儒家的入世情怀之外,努力地在庄禅思想中寻求内心的解脱与超越。无论是“随缘流落小民家”的水仙花,还是“有人夜半持山去”的异石,在山谷心中都是如此美好!当这份俗世中的美好都因人生遭际和命运的无常而永远逝去,情挚深切而性格内敛的山谷,晚年犹如一个静穆中的参禅者,观看俗世中的花开花落,美好的人与物的生老病死,其超然的眼神下是无尽的慈悲与惋惜。淡然中饱含深情热烈,随缘无滞中的惜缘与凝神,思辨理性中的人世温情……山谷对自身命运的观照也体现出这份对他者与物的洒脱当他因朋党之争和文字狱被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时,左右人皆因蛮荒之地,少有人烟而替他哭泣,“山谷初谪,人以死吊,(山谷)笑曰:四海皆昆弟,凡有日月星宿处,无不可寄此一梦者”(惠洪《石门文字禅》,四部丛刊本卷二十七《跋山谷字二首》之二)。

“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书嵇叔夜诗与侄榎》)。因此,山谷以审美的眼光,抒写荆州初见的水仙花,使其具有洛神的风神美姿、与梅花相媲美的清雅脱俗品格,并寄寓了山谷对人生命运的感慨、思索和自我纾解,成为后世水仙花文学创作摹写的典范,确为:“一经品题,遂登大雅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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