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欲中的沉沦与回归——铁凝小说物欲观

2015-08-15 00:53葛冉冉
关键词:物欲母性铁凝

葛冉冉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欲望是一种心理状态,“心有所向,便是欲”[1](P10)。它是人对自身需求的渴望,当其转化为动机时,便成为行为的直接诱因。人的欲望由于其实现目标的差别,按照从低到高的顺序,可以分为生存欲望、享受欲望、发展欲望和表现欲望。从“欲”字结构来分析,本意应是某种物质渴望,汉代刘熙云说:“俗,欲也,俗人所欲也。”[2](P57)说明“欲”就是民众对物质享受的追求与肉体快乐的兴趣。这种物欲追求在文学作品中不乏其例,如汉代大赋中就有枚乘的《七发》、司马相如的《上林赋》等众多对物欲进行描写的作品,渲染着帝王穷奢极欲的生活。物欲主要由两部分构成:一是维持生命的“食”欲,二是丰富生活的“货”欲。李卓吾《焚书·答邓石阳》言:“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食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相同者也。”[3](P4)肯定了人的物欲的合理性,人伦物理就体现在穿衣吃饭等日常生活中。

人是物质欲望与精神欲望的统一,男女皆然。然而男权中的主义社会Masculism 里,因男性长期掌握话语权,女性欲望常处于被压抑的状态,她们附属于男性的需求而需求。女性渐渐习惯于压抑自己的内在欲望,认为自身的欲望代表不洁与罪孽。然而压抑的本质不是取消或放弃,在德勒兹看来:“欲望不缺少任何事物:它不缺少客体。相反欲望中缺少的恰恰是主体,或缺少固定主体的欲望:没有压抑就没有固定的主体,欲望与其客体是一回事:是机器,一台机器的机器。”[4](P369)当女性长期处于压抑状态时,欲望与压抑紧密联系不断累积,最终会在一个缺口火山式爆发。铁凝敏锐感觉到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物质对人的巨大诱惑,对物质的关注成为铁凝小说女性书写的一个重要着眼点,女性不再恪守传统的角色所指,而是毫无遮掩地展示物质欲望。铁凝通过对女性生存状态的描绘,关注其本能欲望舒张、释放及惘失等微妙过程,揭示社会物质发展给女性身心带来的冲击。

一、边缘生存中肉体的献祭

马斯洛将人的需求分为五个层次,即生理、安全、爱、尊重和自我实现[5]。无论需求怎样不同,人只有先填饱肚子,其他需求才有发展的空间。物质是生存的基础,必要的物质财富是维系生命与繁衍后代的基本条件,没有物质的支持精神需求只能是空中楼阁。“食”与“性”是人两大生理需求,吃——为了维持身体正常运转,性——为了获得生理快感,从这个意义来看,吃与性统一于身体框架。然而现实中吃与性往往处于割裂状态,女性遇到生存困境后为了维持生存,总是要献出或出卖身体,女人的性成了可以公开的共享资源,这是女性身体在男权文化中的一个悖论。

《棉花垛》中的米子天生丽质“浓眉大眼,嘴唇鲜红,脸白的不用施粉”[6](P112),她不需像其他女人一样辛苦摘棉花,而是通过利用身体资源从男人那里获取生存资料。同样的命运出现在女儿小臭子身上,她直接委身于一个男人,用肉体换取温饱。“小臭子隔着新被里又抓了抓絮花,絮花也很绵软,心想,是洋花,也舍得絮被窝”[6](P143),小臭子跟着秋贵只是看中他的经济实力,秋贵的钱、被窝是占有她的雄厚资本,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女人除了身体之外可利用的资源太少,小臭子只能也只有用身体换,才有资格享受秋贵的一切。《笨花》中的小袄子充满生命力,她穿肥裤腿、卡腰袄,跟母亲大花瓣一样靠钻窝棚挣钱花。她不甘寂寞,认同妇女解放、向往自由,为抗日做贡献,然而生命并没有逃脱被利用、被出卖的结局。《秀色》中秀色村的女人生活在一种极度压抑的状态,对于水的渴望达到生命的极致。二十年前,当外地打井队想要放弃时,秀色村女人“大义凛然”地奉献出自己的身体,结果没能打出水来。当二十年后,打井队再次失败时,张品对水的渴望促使她再次壮烈献身。“大义凛然”与“壮烈”让我们感受到了悲壮,女人们的献身如同祭祀时摆在案头的牛羊,它说明了一个道理:物质永远摆在首位,精神只能在有了生存条件之后才能发展。《闰七月》中孟锅一句“人嘴就像他妈个无底洞。腰里没点底码,谁敢收留个女人”[7](P174),使得七月不得不接受孟锅粗鲁的身体,她在不自觉中被降格为物,与孟锅进行物物交换,大把的驴肉、大块的豆腐满足了嘴的需要。米子、小臭子、七月等生活在男权社会中的女性,菲乐斯中心主义客观上阻碍了她们对世界的体验与参与,当女性游离于主流社会处于边缘生存状态时,唯有将肉体作为物品献祭,才能换得存活。

二、生存困境中母性的断裂

母亲是种族存在之本,人伦之根,母性崇拜是积淀在中华民族集体无意识中的“原始情结”。然而“在一个强大的阳刚男权中的主义审美机制的垄断之中,母性的历史无从展现。在母亲形象的书写中,除了一个源自于神话传说之中的‘地母’原型千百年来陈陈相因,余者多是统一于男人视域之下、两性关系中作为男人之对象化关系而存在的女性”[8](P21)。实际上对母性崇拜神话背后有着深刻的男权阴谋:通过“母性神话”这种文化结构,使女性永久性地置身于男权统治下,成为分担父权制意图的工具。克里斯蒂娃认为:“母性是使女性异化的第一要因。”“当务之急是将女性从困在再生产之场的母性神话中解放出来,并打开枷锁。目的是用母性神话解体的形式,从再生产中解放女性。”[9](P56)铁凝在一定程度上与克里斯蒂娃不谋而合,走出以往歌颂母性的思维模式,将母性放在物欲中进行解构,表现一种反母性意识,母亲不再慈祥、无私,母性开始断裂。

《大浴女》中对为夫妻们在星期天开放的山顶小屋和镇上每次不多的烧鸡进行了详细介绍,生活的单调与物质的严重匮乏使得章妩难以忍受。她爱丈夫,可是更爱自己,苇河农场的生活让她绝望,她渴望舒适的生活,物欲的追求使她开始眩晕。生病是痛苦的,可是相对于生活的艰苦,章妩更愿意将自己藏在眩晕里,病痛是满足其正常物质需求的护身符。为了使其物欲得到长期性的满足,章妩以肉体换取病假条,她没有对年幼的女儿进行照顾,反而是女儿变着花样给母亲做饭,章妩缺乏付出母爱的能力,正印证了波伏娃的观点“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

弗洛伊德在《自我与本我》一书中,将早期的心理结构划分为“本我”“自我”“超我”所共同组成的人格结构。章妩,作为一个本应承载“超我”的个体,与唐医生发生关系时“超我”的道德力量并未起作用,“本我”动物性的本能冲动得到充分体现,战胜“超我”,压倒了道德与理智。然而由于传统道德伦理的影响,章妩一方面渴望实现自我完整,另一方面,反抗得不够彻底,为自己曾经的出轨向丈夫感到抱歉。痛苦的她开始整容,渴望新面貌所带来的新生活,“我整容的最真实的理由是为了让你爸爸喜欢。你知道你爸不喜欢我,很多年来我也不喜欢我自己”[10](P320)。这是章妩晚年心中无法言喻的苦楚,充满对以往的后悔与自责,此时章妩体内的“超我”战胜“本我”,当物欲满足后她再次走进了精神生存的困境。铁凝将章妩从母性神坛上请下,疏离了男权社会母亲所指的完美,塑造了“母亲”作为个体的独立的人的形象。她不再是道德规范下毫无欲念需求的物化工具,而是具有主体意识人。

三、金钱沉沦背后的移情

《大浴女》中唐菲利用自己的妩媚动人女性特质使自己俨然成为金钱的化身。曾经她也渴望过亲情追求过爱情,只是生活过于冷漠,于是她开始调侃生命,不断地玩弄别人也被别人玩弄,活得自然洒脱真实不做作。“开罗之夜”的表演,“我就是电影的宣言”,为进工厂的献身,为金钱做裸体模特,反抗命运追逐物质几乎是她生活的全部。然而我们无法对唐菲进行道德批判,因为其放纵的背后有着更深层次的动因。

弗洛伊德认为,很多人的心理症状源于童年时期的心理创伤,这句话在唐菲的身上得到很好的体现。唐菲生来无父,少年丧母,与单身的舅舅伶仃相伴,在那个荒谬的时代顶着“私生女”头衔受到大家的排斥与耻笑。她是被抛弃在人海中的孤岛,被迫以美色为自己谋求作为人的权力。正是这种被迫使她走向放纵,经历了“白鞋队长”、舞蹈演员等一系列男人的洗礼后,唐菲对男人产生了二元对立的矛盾看法,既渴望接近男人,又对其怀着深深地失望与愤恨,于是通过不断索取物质的方式进行泄愤,实际上在她物欲中沉沦的背后一直隐藏着一种恋父情结。“恋父情结”又称“厄勒克拉特情结”,源于古希腊,“厄勒克特拉”一词用来形容那些过度迷恋父亲的女儿。唐菲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她的一生都在试图寻找父亲,根据荣格的看法:“情结的影响会延伸,不但延伸到思想,也延伸到行为,行为经常被迫朝向相当确定的方向。”[11](P24)唐菲对金钱崇拜带来的种种淫乱,实际上是内心深处“寻父情结”变相作用的结果,“力比多的意愿经过稍微改变而成为一种理想的柏拉图式的友谊愿望”[12](P364)。父亲缺席的事实构成了她的“过去”,但是在茫茫人海中无任何线索的情况下想要找到亲生父亲犹如大海捞针,唐菲知道这种希望的渺茫,在无意识中将“寻父”转变为“寻夫”,将对“父”的爱转移为对“夫”的爱,在这一移情的过程中把自己对父亲的爱慕、崇拜置于身边一个个具体而实在的男性躯体里,使孤单的心灵得到满足。然而从男人那里得到的一次次伤害使得唐菲产生了“审父”与“弑父”的冲动,爱之极致则恨之切,这是恋父情结的极端表现。唐菲生命后期对男性的报复与玩弄正是这一情结反作用的结果,但是她无法真正出卖自己,保留了“纯洁的嘴”,期待父亲给予她一个婴儿般的吻,为灵魂保留了最后一片纯净。

四、物欲中的异化与回归

20世纪90年代,商品经济的浪潮刺激着人们的神经,人的物欲得到前所未有的释放,高楼、商厦、酒吧等城市文明的象征激发了人们的消费意识。王晓明对此的看法是:“80年代人们过于关注人的上半身,只关心思想、精神和爱情,很少想到日常生活的意义。而到90年代,人们只注重人的下半身了,精神的东西被排除在个人生活的想象之外。”[13](P47)拜金主义盛行,越来越多的人抛弃乡村生活,带着淘金梦走到城市,一些女性不惜出卖肉体以获得物质享受。铁凝《小黄米的故事》中的小黄米们,都是来自农村的年轻女子,她们渴望灯红酒绿的生活,但是在城市里她们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最终沦落为黄米店里的小黄米,靠出卖肉体存活。《青草垛》里的十三苓,对现代物质文明充满纯洁的向往,然而商业社会的残酷将她的梦想击碎,使她走入卖淫的不归路。费瑟斯通说:“消费文化与电视产生了过量的影像与记号。”[14](P79)这种影像幻化出一个虚幻的世界,人们的原初视觉被捣碎,商品作为符号的交换价值超过价值成为人们换取社会地位的重要筹码,消费主义表面的繁荣和内在的空虚逐渐把人吞噬成行尸走肉。

《何咪儿寻爱记》中的何咪儿是一个对大城市充满向往的女孩,在欲望爆炸的年代,何咪儿还未弄清追逐什么就带着骨子里的不安分冲进了欲望河流。她的每一次出走与堕落都是那么水到渠成,从冷饮水果,到化妆盒,再到羊绒衫,以及一些她无法抗拒的东西,一无所有的她只能以身体为代价换取欲望的满足。即使遭到横山的性虐待,她仍旧对表哥建议她脱离这种生活去卖服装的意见不屑,在她心里,物质远远大于尊严。然而“无根的欲望漂流必然会导致的另外一个后果,就是生存和人性的异化”[15](P98)。所谓异化,表层的意思就是人被外在事物左右,丧失作为人的主体性。具体到消费文化中,即生存被欲望所控制,人物化为商品成为欲望的奴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转化成物与物之间的关系。然而欲望是从一个能指到另一个能指的没有尽头的运动,对无底洞式欲望的恐惧及男性的一再欺骗,何咪儿发现在不能成为一个具有主体性的“人”的情况下,自己永远找不到真正的幸福。桂花的出现让何咪儿正视了自己,这些年她只是用精神的荒芜换来物质的暂时性丰裕。物质享受只能暂时填补身体的空虚。她决定回去找马建军,带着忏悔的真诚与决绝,在疯狂的一夜表白之后,她重新获得获马建军的心。物质满足不能使女性真正成长,铁凝以何咪儿寻找自我的经历对这一事实进行了解说,女性所需要的不仅是物质的满足,更是人格的独立。

铁凝关注世俗生活,以世俗构成文学创作的基底,但她又对世俗加以理性思索,以俯视的视角进行打量,使作品具有超越世俗的力量。铁凝关注到女性物欲追求背后更深层次的动机,并思考物欲满足后女性是否就获得了幸福。我们从小臭子、小袄子、唐菲的死亡,十三苓的疯癫,章妩晚年近乎变态的自责中找到了否定答案。铁凝对物欲的揭示一方面暴露了女性生存现实的残酷,女性往往成为物质利益的交换品被出卖,缺乏有力的生存保证;另一方面,女性在享受现代文明成果的同时要学会把控自己,即使一时迷失,也不能任由精神沉沦,要像何咪儿那样通过主体性的回归战胜暂时性的物欲享受,获得精神的永恒。

[1](明)王艮.王心斋全集·卷一语录[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

[2](汉)刘熙.丛书集成初编:一一五一[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

[3](明)李贽.焚书·续焚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4]程文超.欲望的重新叙述——20世纪中国的文学叙事与文艺精神[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5][美]马斯洛.人本哲学[M].成明,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03.

[6]铁凝.棉花垛[C]//永远有多远.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7]铁凝.闰七月[C]//见午后悬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8]徐坤.双调夜行船——九十年代的女性写作[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

[9][法]克里斯蒂娃.恐怖的权力——论卑贱[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10]铁凝.大浴女[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11][瑞士]荣格.情结与阴影[M].长春:长春出版社,2014.

[12][奥地利]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导论[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

[13]王晓明.半张脸的神话[M].广州:南方日报出版社,2000.

[14][英]迈克·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M].刘精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

[15]郑崇选.镜中之舞——当代消费文化语境中的文学叙事[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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