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抗战记忆:并不仅仅为了怀念

2015-08-29 05:07Text江冰
广州文艺 2015年12期
关键词:复活抗战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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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人广州事

复活抗战记忆:并不仅仅为了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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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若丁老先生在一次文艺界聚会上,悄悄地对我说:出了一本小书,你看看,可以写个书评吗?碍于面子,我只有点头。因为赶下午的会,提前离席,忙到晚上才想起嘱托,心中不免懊恼。没想到几天后,老人家把书寄来了。我读了 《记忆的尊严》(花城出版社2014年出版),隐约不安的是恐怕辜负了老人嘱托书评,听姚贝娜唱 《时间都到哪去了》,有一种伤逝般隐痛,读范若丁老人的书,亦是隐痛不止。如今七八十岁老人都是逝去时代的创伤记忆者,歌手姚贝娜星坠天边,这辈老人却一生挥之不去,历史创伤如影随形,生命悲伤莫过于此啊!

《记忆的尊严》是一部散文集,全书 19万字,不厚,却有四个部分的内容:非传奇;老相册;天问;驿站灯火。我的一个突出印象,作者的快乐几乎都在少年时期,《露球浮》一篇可为代表。调皮懵懂的11岁男孩,情窦初开的11岁女孩,男孩被学堂先生掌手,女孩心疼落泪,村外小河边,捧起男孩手掌,用蒜瓣擦伤,“芦苇沙沙响,那个端午节就这样在夜风中过去了”——乡村天真无邪的自然环境中交往,活色生香,如诗如画,颇有汪曾祺 《受戒》的天籁之风,这几乎是作者一生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也是最纯洁的时光。然而即便是童年时代,抗日战争的漫天硝烟也弥散其中。《我的摇篮曲》里最早的歌声就是路过洛阳市看到前线下来的伤兵唱的“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和悲伤的 《难童谣》:“日本鬼子的大炮,轰毁了我们的家,破庙里挤满了我们一群可怜的难童。”由于战争,这一代人天真幸福的童年戛然而止,“日寇铁蹄由远而近,声声踏在稚嫩的心灵”。从此,求学、参军、南下无不浸染战争色彩,人生快乐似乎也从此消失,几乎无人幸免。

说到抗日战争的创伤记忆,同为广州作家的袁建华写出了一本 《三年八个月》(广州出版社2015年出版)。这是一部纪实文学,内容像书名一般质朴,反映的是香港近代“三年八个月”——1941年12月至1945年8月的抗战史实。日本占据时期,有一支隶属于东江纵队的抗日武装——港九独立大队,坚守敌后,流血牺牲艰难抗战,参与港九大营救,是当时香港唯一的抗日武装。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这段历史几近被遗忘,是港英当局有意遮蔽的历史空白。作者以一种既非俯视亦非仰视的“平视角”,去接近这段历史,并试图复活历史场景。于是,有了日军攻克香港的战争暴行;有了英军拼死抵抗至一兵一卒的惨烈现场;有了地下党组织和游击队成功营救进步人士的惊险旅程;有了武工队挺进敌后、打入特高课渗透卧底、与盟军合作情报战、截击海上运输线的形形色色——小说笔法构建的战争图景,电影镜头语言再现的历史画面,故事情节紧张推进的英雄传奇——毫无疑问,这是一种运用文学叙事展开的历史场景。作者试图复活一种历史记忆,告知世人:有一群人,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里,为了什么在不畏牺牲地战斗?历史的空白,需要填写;沉默的英烈,需要记取;创伤的记忆需要复活。在广州图书馆出席袁建华先生新著首发式时,我看到三位佩戴刚刚颁发的“抗战纪念七十周年”奖章的港九大队老战士,听到他们第二、三代子女联谊会对老战士热切的问候,平添一种感动,仿佛历史瞬间穿越,仿佛记忆瞬间复活。我在仪式上的发言——那些所谓专业评论话语——瞬间变成随风飘散的轻粉微尘。因为,历史太沉重;因为,记忆太惨痛!

行笔到此,不由地想起我重病中的老母亲。抗战胜利,我的外公外婆带着他们的长子,以及在重庆八年期间出生的小儿子回到沦陷区,找到失联多年——我的母亲,八九岁的母亲困苦到没有鞋穿,赤着一双小脚,却看到她的哥哥弟弟——作为重庆的小学生,穿着皮鞋和白袜子……年幼的她此时也许并不知道什么抗战胜利,什么百感交集,但关于鞋袜与光脚的区别,却成为她一生的童年记忆与童年伤害。这就是八旬母亲平凡的抗战记忆。个人记忆虽然平凡,煌煌教科书也无法覆盖。在我看来,所谓历史记忆,其实拥有一个很大的范畴。每一个人站在自己的立场,根据自己的经验,会在不同甚至相同的历史空间里,呈现不同的记忆。更不用说不同身份、不同阶级、不同观念乃至不同历史动机,会书写不同的历史记忆。值得警惕的是,近一百年的中国历史现场,我们屡屡发现修改、篡改、假造历史记忆的行为,并且将这一行为冠以堂而皇之的名义,以此蒙骗下一代,以此混淆历史真相——从而像蒙汗药一般麻痹一个民族。所以,在被历史真相感动的同时,切记复活记忆:并不仅仅为了怀念。站在对面写历史,绕到背后看历史——我们还是需要一份感动之后的清醒,文学的使命是在复活创伤记忆的同时,去思考历史,去观照历史中人的复杂性与丰富性,跳出战争写战争,跳出创伤写创伤,最后,跳出历史写自己。西班牙诗人珀斯说过,一个伟大的诗人必须让我们记住,我们是弓手、是箭,也是靶子。一个诗人,必须从历史和现实中汲取力量,然后张弓搭箭,对现实给予致命一击,同时又反躬自省。珀斯说,博尔赫斯就是一个伟大的诗人。我说,曹雪芹是,鲁迅也是,因为他们复活的历史,复活的记忆,在怀念之外,还给后世,给我们,留下了许多许多。

江冰/Jiang Bing

广东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院长、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副秘书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广东省中国文学学会副会长、广州市文艺批评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评委。入选新世纪本领域最有影响的35篇论文、中国作家协会新锐批评家、广东省十大优秀社会科学科普专家。

栏目主持人:江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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