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没有户口的世界还好吗?

2015-09-09 10:02解永敏
齐鲁周刊 2015年35期
关键词:空子公安部门户口

1

有人说户口制度是一项不公平的制度,人生下来就被分为城里人和乡下人。生在乡下是二等公民,遭受种种不公正待遇;生在城里是上等公民,好处多多。我的一个战友,为让他的孩子们成为上等公民,可谓费尽心机十几年。

战友和我同年入伍,一起参加过1979年那场边境自卫还击作战。他是个实在人,领导分配的任务会拼命去完成。因此,作战中英勇顽强,荣立三等功。正是因为荣立战功,复员回农村六年后又被安排进水泥厂当了工人。当时,他高兴地喝下一瓶老白干,把自己醉了个半死。后来,他告诉我悲之极和喜之极都是一样的滋味,高兴的醉酒和痛苦的醉酒,感觉没什么区别。因此,之后的很多年,他都是以酒解愁,也以酒解喜。但喝得差不多都是劣质白干,用他的话说上档次的酒喝不起,每月那点工资得养家糊口,得拉扯三个孩子。

后来,他连劣质白干也喝不上了,因为夫妻同时死于车祸。

是十多年前一个春节后的上午,街上的烟花爆竹味道还没散尽,给人的感觉有点乐极生悲。

当时,我刚刚做过腰椎间盘突出手术,正躺在家里疗伤。疗伤的日子不好过,天天躺着不动受罪,还没办法与人交流和到外面看风景,很是烦闷。一躺得一个多月,感觉自己成了废人,情绪低落至极。正是情绪低落的时候,趴在病床上接到一个电话,说战友和他老婆死于车祸。这个消息,一下把我打入冷宫,平时很少流泪的我,趴在床上痛哭流涕,而且脑子里出现了一幕幕有关战友和他老婆的影子。

“我结婚了。”是部队打完那场边境自卫还击战之后的第二年,对,1980年,战友请假回山东老家探亲返回部队之后,对我这样说。至今清楚地记得,他满脸喜气洋洋,因为有了一份婚姻,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对未来充满希望。后来,这份希望让他更加信心满满,因为接连生下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说要建立一个多子多女的家庭,把家庭建成一个温暖的港湾。还说今后复员后,每周让我去他家喝一次酒,尝尝他老婆做的拿手好菜。然而,今天他和他的老婆以及他们的婚姻,随着一场车祸灰飞烟灭。不能不让熟悉他的人痛心不已,特别是我这个欠下他一份“债务”的人,更是如此。

“他的三个孩子怎么办?”我在电话中问报信者。人家说能有啥办法?他生活在农村的父母都已八十多岁,自己顾不了自己,很难把三个孩子带大!于是,我泪如泉涌,很想爬起来去看看他和他妻子:还是老模样吗?车祸往往会把人的模样扭曲,会让人变形,真不愿意看到他们扭曲的样子。然而,刚刚手术之后的身体,绝对不允许我爬起来,只能继续躺着悲伤。

2

战友因车祸而亡,我能接受,天灾人祸谁都抗拒不了。但是,我欠他一份“债”,却因他的死亡压得我喘不上气来。

那份“债”不是钱,是一张盖了公章的空白非农业“户口迁移证”。

战友一直认为,这样的年代生命和户口同样重要。为这张空白“户口迁移证”,他对未来充满希望,甚至想到了退休后的生活。一次,他酒后兴奋地对我说:“你生有一个女儿,我生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们的户口由农业改成非农业之后,将来国家会给安排工作,等我们老了,过年过节他们每人给送个扒鸡和两瓶酒回来,我是三个扒鸡三瓶酒,你才一个扒鸡一瓶酒,是不是挺不划算?当初,你也应该多生几个,对了,你是国家干部,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会被开除,说起来还是不如俺划算!”

对于他关于“划算”的宏论,我只能一笑了之。也正是为了“划算”,1995年冬天,他东拼西凑了八千元钱,托朋友在东北的公安部门买下这张空白非农业“户口迁移证”。上面有四个空格,每个空格可填写一个户籍人,如能在当地公安部门落下,就意味着“户口迁移证”上所填写的四个户籍人都属于非农业。按照户口管理规定,外地迁来户口必须由“户口迁移证”方可落户。“户口迁移证”上填的是农业就落农业,填的是非农业就落非农业。他恰好钻了户籍管理的空子,想着从东北买一张空白非农业“户口迁移证”,填上老婆和几个孩子的名字,全家就“农转非”了。但他却忘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准迁证”。

一般来说,从外地迁来的落户者,要由落户地公安部门给迁出地公安部门出具“准迁证”,迁出地公安部门才可能把户口开出来,然后再拿着“准迁证”和“户口迁移证”到落户地公安部门落户。但战友走了一条捷径,想花钱买通一切,哪知道他的这种观念使其家庭一度陷入困境,大孩子上学甚至拿不出学费来。那个年代八千块不是小数,普通家庭很难拿得出,他东借西凑,靠那点工资非但还不上账,而且为落户继续花钱托人,使得债台越筑越高,后来达到三四万元,过年过节要账的堵着门,他只能外出逃债。我曾劝他放弃,户口落不下会有很大麻烦,他说很多人都这么干,我就干不成这件事?再难还会比当初上战场拼杀难?我再次无言以对,但告诉他这忙我帮不上,公安部门没硬关系想都别想。他冲我笑笑,说干纪委出身的人啥时候也干不成大事情,原则本来就是不破不立,破不了旧规矩也就建立不了新规矩。于是,他撇开我,转着圈儿地托人去落户口了。

没想到的是,一晃三年,那张空白非农业“户口迁移证”还在他手里攥着。1998年的一天,他找到我说没“准迁证”还真难办,托人求情又花去一万多,还是没落下,只能让你“死马当活马医”了。我望着“户口迁移证”,也不知如何是好。其实,“准迁证”制度说明户籍管理的空子不好钻,国家制定政策时已把方方面面考虑在内,谁想钻空子谁会被“空子”所拖累。

3

关于户口,曾有媒体说凡事一发生,就会被历史学家称为必然;凡事一存在,就会被社会学家称为合理。户口存在的合理性,有学者陈列出大堆理由,历史遗留、社会控制、盲流乱世……两千多年前,“始皇帝”平天下定九州,焚书坑儒制户籍,也是必然?外国有谚语,说贵族出生时嘴里含着银匙子,难道中国农民出生时嘴里含着土铲子?如今温饱问题已经解决,谁也不会再喊“狗日的粮食”,可户口呢?人生天地间,谁不比谁少点儿啥,凭什么被硬性划分为城市、乡村、本地或外地?南非种族隔离制度一夜取消,我们的户籍制度还将继续硬挺?

无意为战友钻制度空子而开脱,只是想如果没有城乡户口分割,这空子他是不是不会钻?关键是这条路有人顺利走通过,他才效仿。同样是人,凭什么有人行得通,有人行不通?如今许多人离开户口所在地寻找新的生活和机会,“粮油关系”和“农转非”也早已退出历史舞台,户籍改革正试图攻破计划经济的最后一座堡垒。我们为此欢呼,但欢呼的同时依然忘不了战友所经历的一切。从买下那张“户口迁移证”,他就没消停过。本来在水泥厂好好上着班,却因工资难抵债务借钱开起饭馆,半年赔了三四万。那个年代对举家过日子的人而言,三四万是个天文数字。没有经营天赋的他偏不信邪,关掉饭馆,又开起副食店,专营酒水、糕点和茶叶。三个孩子相继长大,老大老二上学需要花钱,每年压得他头都抬不起,债主还常常堵门,他和妻子只能浑浑噩噩混日子。副食店挣的钱,还不够维持一家人的吃饭问题。见孩子们穿得不伦不类,战友们有心接济,却只是杯水车薪。

“虱子多了不怕咬得慌,三万是债,五万也是债,还得凑些钱把事办了。”是大年三十的前一天,他又来找我,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我说“户口迁移证”还放在抽屉里,没有能力把“死马”医成“活马”,继续下去很可能把“活马”医成“死马”。烟瘾厉害的他一支接一支抽烟,还随抽随咳嗽。我试图终止他“把事办了”,他却说花去的钱白花了?我说再办还会花钱,花钱还是打水漂,继续在泥潭里挣扎好,还是回头是岸好?他听后很生气,说白在官场混了多年,这点破事都办不成。我不敢刺激他,只说自己不过官场走卒,没能耐搅动事。他要把“户口迁移证”拿走,想想没拿,最后一跺脚:“再去弄两万块,猛攻一下那些管事的,不信打动不了他们!”

他终也没能打动“管事的”。为再借两万元,到处求人拜佛,依然两手空空。那年春节,他拼命喝劣质酒,每天烂醉如泥。他妻子给我打电话,说劝劝你战友,他比你大一岁,是你哥,什么时候都得管。我答应着,说腰好了就去管,战场上同生死过的弟兄,岂能不管?然而,我腰还没好,他和妻子就随着一场车祸撒手西去……

不久前,又翻到那张空白“户口迁移证”,脑海里突然闪出战友和他妻子的面容,打了一个冷颤。这是一份债务吗?人家生前所托,却没能完成,倍感惭愧。作为肉身凡胎,无数约束让我们头大,咋又弄出个“户口”跟我们过不去?想起与他战场上同生死的日子,就恨没有通向天国的电话,很想问问他,那个没有户口的世界还好吗?

(解永敏,《齐鲁周刊》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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