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利的左眼

2015-09-10 20:53文西
湖南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乔木篮球

文西

乔利的手握成拳头,揣在衣袋,拳头里捏着一支水笔。他溜进自己的房间,丢下书包,开始在一张白纸上涂涂画画,把白纸刮得擦啦擦啦响。放下笔后,他又从衣袋摸出一颗雨花石,雨花石是从一辆汽车里扔出来的,那时他刚好站在公路边上,就走过去把它捡了起来。他把雨花石举到右眼前面,努力让单行视线穿过那个孔。接着在孔里看见了一只突出的眼睛,然后是半只扁鼻子,一小块蜡黄的脸。他赶紧把手放下来,压在那张纸上。

“在干什么,叫你给我拿锯子没听见?”乔木说。

“不干什么。”乔利的手压得更紧了。

乔木是个木匠,经常给镇上的小学做课桌和椅子,乔利的学费是从他工资里扣的。原本乔家是栋木房,壁板都刷了漆,泛着金色光泽。但大家都以建楼房为荣耀,所以乔木把木房拆了,用所有存款修了一座平房。一旦有人问他,木匠怎么不修木房,他就急得面红耳赤,挑衅似的说:“你见过医生把自己的房子修得像医院吗?”

乔利的手指蠕动着,仿佛要把那张纸抠破,“拿开。”乔木说,“手拿开。”

乔利的上半身向前倾,盖住了那张纸,他又听到了那声命令,但他没有任何顺从的打算,反而伸出双手,抓住桌子的边沿。

“翅膀硬了是吧。”乔木说,“拿开!”乔利的身体完全摊开在桌上,护着那张纸,这让他非常恼火,他抓住乔利的衣领,把他提起来,顺手夺过那张纸。他的目光从纸上一扫而过,停留在乔利肥厚的嘴唇上,“操,老子看你是想造反了。”

乔利的右眼眯成一道缝,冷冷地瞧着还在哐当作响的两扇门。灯光笔直地打下来,投在那只空白的左眼上。

本来乔利坐在第一排的中间,但他提出要坐到角落去,“我不喜欢别人老盯着我看。”他就是这么对数学老师说的。数学老师的眼睛从眼镜上方跳出来,刚好看到乔利拿着一支笔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同桌碰了一下他的手,“别碰我,我左眼坏了,搞不清它到底对着我哪边。”他嚷道。

乔木已经走进教室了,粗大的手提着工具箱,他气呼呼地把那张纸展开给数学老师看,“看到‘木匠了吗?他就是这么叫我的,无法无天了,这个。”他的手逆着箭头移过去,落在一个简笔人像上,说:“这就是我,他咒我呐。”简笔人像的腰间画了一道线,线下写着“木板”两个字。乔利被叫上了讲台,他的手里仍拿着那支笔,他没有按数学老师说的话做,反而将嘴巴抿住,彻底关闭了。“他不认错,就让他站一天。”乔木对数学老师说。那只工具箱映在窗玻璃上,乔木快步穿过走廊,正要钻进一间教室去修椅子,乔利冲到教室门口叫道:“娶不到老婆的木匠,我妈是被人贩子卖给你的。”乔木转身扬起了工具箱,但他的神色忽然黯淡下去,视线慢慢枯萎,小心翼翼地退进了教室。乔利一直站在教室门口,把那支笔搓得黏糊糊的,隔壁教室不断传来叮叮哐哐的敲打声,“难听死了。”他的手在耳朵后挥舞着,像要把那一条条声音掰断。

也许你认为是那道门槛害了他,但乔利不同意。四岁那年,他经常跟乔鲜在院子里玩耍,乔鲜还不会走路,趴在阶沿下干瞪着他,他反复地跃过门槛,一边得意地朝她傻笑。白昼渐渐褪色,屋子里黑漆漆的,突然他扑倒了,左眼磕在门槛上,露珠破裂的声音从他耳际划过,轻微,仓促。他嚷嚷起来,脸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灯光残缺不全,他看到了乔木那只从开关上移开的手,那只手按住了他肩膀,把他拽到水池前。他弯腰把脸凑到水面上,擦洗着那只眼睛,水滴沿着胳膊流到了腋下,他打了一个寒颤。他嗅着掌心的水,厌恶地泼掉了,“血。”他对乔木说,“我看不清你。”“你是皮子痒了,自讨苦吃。”乔木说,又把他拽到女人面前,“妈,我看不清你。”他对女人说。女人拿毛巾擦干了他脸上的水,血已经止住了,但他的左眼湿漉漉的,“妈,我看不习惯你。”他甩开了女人递过来的毛巾,“我看不习惯你。”外面并没完全暗下来,他蹲在屋前的水泥路上,专心地盯着路面,期待着视线复原,路面开始凹进去,然后慢慢地隆起来,隆起到他头顶时,疼痛感一下子将他攫住,他捂住眼睛,感觉像有把镰刀在他左边的身体里割谷子。

那个夏天,对乔利来说,是个黑洞。每天晚上,女人都给他滴眼药水,而他只能干嚎,他的两只手被乔利钳子般的大手夹住了。眼药水并没起到任何作用,女人跟乔木商量,说送乔利去中医院,“这点伤算什么,滴两瓶眼药水就行了。”乔木说。夜里,乔利往往会醒来,一醒来就揉搓眼睛,哭声把女人惊醒了,女人紧紧捉住他双手,他便不顾一切地挣扎,哭着说:“妈,痒。”乔木常常跑到药房去买眼药水,而乔利那只眼睛,渐渐肿胀,发红。不过他不再嚎叫了,甚至懒得拿手碰它一下,那只在眼药水里浸泡的眼睛,与他脱离了关系,已经不再受他的神经系统支配。

后来情况愈发严重,乔利被送进了中医院。从医院出来之后,他成天都蹲在门槛旁边,对着它敲敲打打,有时从嘴里蹦出两个粗鄙的词。女人担心乔利变成疯子,就叫乔木把门槛拆掉,重新装一扇门。乔木拆门槛的那天,乔利站在院子里的那棵桐油树下,手里攥着一堆石子,树叶的阴影蒙住了他脸的上半部分。乔木不时回头看他一眼,他总觉得乔利会扔石头过来。但这样的事没有发生,乔利只是对着门槛的方向啐了一口痰。

叮叮哐哐的声音还在继续,乔利坐在他的位子上,瞅着空荡荡的教室,猜测着乔木还有多久回去,他一定要等乔木走了才会离开。中午那会儿,乔木把一袋面包塞到他手里,等他重新去修椅子时,乔利手一张开,面包就滚到跑道上去了,后来被清洁工扫进了垃圾堆。“扫吧扫吧,木匠的面包。”敲打声静止了很长一段时间,乔利才跑过去看,乔木已经走了。他正要离开时,却看到了乔木落下的一把小锤子,锤子闪闪发光,光线触须般缠绕着他手指。他捡起锤子,觉得应该拿它做点儿什么,既然他捡了,就要拿它做点儿什么,如果什么都不做,他就不应该捡。他拿锤子敲打桌面,在桌面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又使劲儿敲了一把,这次却被反弹回来。他准备敲烂所有桌子。不过桌子相当结实,他意识到了这点,转而把目标放在了窗玻璃上。天黑之际,整个校园里回荡着哗啦啦的响声,但没有人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然,作为局外人,你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乔利走到村口新修的公路上时,并没直接往家里走,而是下了公路,穿过一大片烟草地,站在河岸上把玩那只锤子。他在思考该把锤子藏在哪儿,他从未想过让这把锤子消失,而只是藏在一个乔木找不到的地方,乔木永远找不到它,但它却安全地存在着。想到此,他拿食指磨着门牙,发出一阵嘿嘿的笑声。河面漂浮着塑料和油污,河水呈墨蓝色,他搬起一块大石头,朝水里砸去,河面立刻破了一个洞,但眨眼间就得到修复,而石头却看不到踪影。做完了这一试验,他大胆地把锤子抛进了河中,离开之前,他觉得应该记住锤子的位置,恰好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长着一棵十字架形状的柳树。我觉得应该告诉你,这条河将是这个故事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乔利轻悄悄地穿过院子,看到乔木正在厨房拨计算器,随后快速地跑进了房间,他忍受不了乔木翻看他的作业本,文具盒,甚至忍受不了他朝他的书包看上一眼。所以他决定把书包也藏起来,但整个房间里,除了几袋谷子之外什么也没有,最后他跑到隔壁房间,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皮箱子,拿出了几件破旧的棉衣,棉衣码在他的床头,他把书包裹在棉衣堆里。因为乔木经常查看被子,看看被子有没有被扯破,但他决不会去翻那堆棉衣,那堆棉衣,连蟑螂和老鼠都不屑一顾。女人在厨房里喊他的名字,“你们自己吃,不要喊我。”他脱掉了洗得发白的运动鞋,蜷在被子里等着天黑。他知道,扔下碗筷后,乔木会去商店,和那帮打牌的人喝酒,然后带着一身酒气推开隔壁房间的门,接着呻吟声就会窜起来。那呻吟犹如猫爪,挠得他烦躁不安,使他潜伏的欲望蠢蠢欲动。他爬起来,手指在砖缝里掏了两下,把右眼贴到砖缝上,只见风扇把女人的睡衣吹得鼓胀胀的。眼皮合上了,睫毛缠结在一起,但在听到推门的前一刻,他睁开了眼睛,赤条条地爬起来。乔木和女人像两条绳子,互相缠绕和撕扯,被子滑到地上,乔木的后背在灯光下显得崎岖不平。突然间,他另一只眼睛在黑暗中发怒了,那只眼睛似乎要跳起来,狠狠抽打他自己的身体。“色鬼,流氓。”他骂道,食指把牙齿磨得滋滋叫。

“你在干嘛?”乔鲜睡在另一张小床上,她大概被滋滋声吵醒了,这时爬下床,赤着脚跑到乔利身边,从砖缝漏过来的光线,把乔利的脸割成可怕的两块。“畜生。你不准告诉木匠,听到没?”

“那你让我看看。”

“完事了,不过他们还要做的,你守着,我睡会儿。”

大概半个钟头过后,乔鲜把他摇醒了,“现在你不能看了,快走开,”乔利推开了她,“你还小,不能看。”

“那我就告诉爸爸。”

“你敢跟他说我就杀了你。色鬼。”

通过这种方式,乔利找到了乐趣,同时也拥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当他第二天早早起来,与乔木在门口相遇时,便觉得那张大饼脸,那几只粗胳膊粗腿都很可恶。但这时,乔木往往会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拍着他脑袋,等乔木转过身去之后,他就把食指从鼻孔掏出来,用力将鼻屎弹到乔木背上。

乔鲜特别厌恶他这怪癖,吃西瓜的时候,他拿西瓜瓤磨牙齿,乔鲜紧皱眉头把西瓜摔到地上,结果乔木说她是神经病,她跑进房间咕哝了一通。晚上,乔利刚把眼睛贴上墙,她就趴在床沿扯他脚。“你手指又磨牙又挖鼻孔,恶心死了。”她使劲拽着乔利光溜溜的腿。

“又不是你的手,快放开。”

“你让我没食欲了。”

“放开。我要看,”乔利的腿在她两只胳膊中挣扎,“他们要做了。”

乔鲜的尖叫还没结束,乔利的后脑勺就挨了沉重的一巴掌,那一巴掌几乎使他晕眩,“你脑筋短路了,我操,我看你书也不用读了,越读越蠢。”乔木抓住他的肩膀,把他从床上拖下来,他从狭窄的视野中,看到乔木的手伸进了那堆棉衣,那节手腕歪歪曲曲,而手背青筋鼓胀。他没想到,乔木居然会把手伸进那堆棉衣,但这至少让他明白,这座房子是不可靠的。他抬起右手背,擦着鼻孔,手背沾上了一层黏稠的液体。一阵咔哒声自地板深处传来,他哆嗦了一下,幅度比原子更小。“噗。”乔利拿手抹了下嘴巴,从角落的作业本上撕了几张纸,搓成条状,补住了那道裂缝,“再看我他妈不是人。”后来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了一小堆水泥,把那道裂缝彻底补上了。

“裂缝事件”像簇火焰,一直追着乔利烧,逼出了他体内的小虫,并且一发不可收拾。那天他空手去学校,第一节上课铃刚响完,乔木出现在教室门口,一手提着工具箱,一手拎着乔利的书包。他说是来修桌子的,顺便把书包带了过来。但那天乔利并没听到叮哐声。落日被河水捕捉,河面颤抖着血红的波纹,乔利双手插在口袋,今天的零用钱已经花光了,他现在渴望得到几块钱,而且他急需几块钱。那条小虫,在他每一个毛孔里爬进爬出,他需要释放,需要发泄。他翻遍了全身,也没摸出一块钱,他变得烦躁不安,索性拎起书包,把它倒空了,而书堆里,夹着五块钱,醒目、平整,他捡了起来,立刻闻到一股刺鼻的酒精气味。他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将书胡乱地塞进书包,飞快地跑去了网吧。

每当隔壁房间有所响动,他就按捺不住欲火,总会爬起来,伸手到枕头底下摸索零钱,然后悄悄地溜出去。他行走在月光下,脚步比猫更轻盈,公路边的樟树绿得滴水。他之所以如此谨慎,不是怕被人发现,而是不想让人发现,任何人都没有资格知道他的心思。他学初中生的样子,把钱往柜台上一拍,找了个最隐蔽的角落坐下。别人上网都玩游戏,乔利不。可能你已经猜到了。没错。他瞧不起他的同龄人,他们除了游戏别的都不懂。他也瞧不起乔木,他看了乔木那么多次,虽然乔木精力旺盛,但动作和姿势都不如视频上的优美。刚开始,他把每一个步骤和细节都写在纸上,但他发现,乔木又翻看了几次他书包,所以他决定不再写了。乔木以为能发现点什么?不,他什么也发现不了。说实话,乔木的巴掌对他构不成威胁,他只是不想让乔木有任何发现。

常常是通宵到早晨六点,乔利一路跑回去,他得在乔木他们醒来之前回到房间。过后又拖着疲惫的身体往镇上赶。

他知道,乔木每次打牌回来,都把钱藏在一只盒子里,那盒子先前是装茶的。他第一次打开盒子时,左边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他偷藏了这么多钱,”他想,“却只有我发现了。”他抓了一大把握在手里,但害怕被乔木发现,乔木若是发现他拿钱了,那么也就会发现他上网。他把钱都放了回去,只拿了十块。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他的目光掠过碗沿,看到乔木的牙齿又宽又大,那宽大的牙齿咀嚼饭粒时,发出清脆的声音,乔木的面容平静,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乔木把碗筷扔在灶上,这时乔利才想起,乔木总是吃得很少。乔木提着工具箱,向院门口走去,很快,他黑沉沉的背影飘散在晨雾中。从那以后,他从盒子里拿钱时,就没有多大顾忌了,他想,也许乔木喝多了,所以根本不记得放了多少钱。

乔利把观看转为实践,是从一个雨夜开始的。那天,网吧系统出了问题,人群都往外面跑,发现外面下着雨,只得闹哄哄地挤在一块儿,人堆里散发着汗臭味,乔利拨开成群的腿和胳膊,一头钻了出来。他蹲在屋檐下,嗅到了雨中尘土的芳香。这时街上响起了摩托的尖叫,灯光把雨水照得发白,街上出现了一片雨伞,看样子是来接人的,原先挤成一堆的人,陆续从乔利身边过去,把街道踩得呱唧呱唧响,钻到一把伞下。人潮很快平息了,只剩下乔木一个人,他感到左眼有些湿润,每逢下雨,他那只坏掉的眼睛都会湿润。这并没妨碍他,只是让他觉得,他的身体一半是汪洋大海,一半是无垠沙漠,他发觉身体难以保持平衡,只好用手抓着墙,但瞬间对这雨充满了怨恨。他摊开手掌,咬牙切齿地在空中抓了几下,雨是头豹子,他想把它抓得鲜血淋漓,但它够狡猾,他连一点皮毛也没抓下来。“操你妹!”他对着空中骂道。路边的桂树下走过一对男女,乔利没看清他们的脸,只看到那男的在女的乳房上摸了一把。他的脸颊顿时涌上一股鲜血,雨水顺着他下巴滑落,地上红通通一片。他觉得,他也可以像那男的一样,甚至比那男的做得更好,他还要用嘴唇去亲吻,去吮吸。但这雨阻止他做这一切。他的身体向左倾斜,沉重。

将近午夜,才有一辆大卡车开过,他已经蜷成一团了,鼻孔张得巨大。看到微黄的光线,他赶紧跑到路边挥手,卡车停了下来,司机以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他,一招手,示意他上车。但他爬上了后车厢,“你开吧,不用管我。”他想,如果司机想拐卖他,他可以随时跳下车。被车灯照亮的雨中,浮现出乔木的脸。他一抹眼睛,那张脸就被雨水冲散了。

这阵子,乔利观察了每一个来他家玩的女孩儿,最后他把目标锁定住张一一,张一一长相普通,但她发育得早,胸脯耸得高高的,而且她从不骂人。张一一从乔利家院门口经过,穿一条绿色裙子,手里端着一个鱼缸。乔利马上叫住了他。“一一,你去干嘛?”

“给鱼换水。”

“就一条,太少了,你想不想多养两条?”

“这是我哥赶场时买圈圈套的,就套到一条。”

“你跟我来,我去给你抓。”

乔利把张一一带到河边,河两岸的烟草地绿得让人发慌,烟叶宽大,茂盛,其间点缀着紫色的花。“这里看不见了,”乔利说,“我等会儿给你抓鱼,你把衣服脱了给我看行不?”“我妈会骂我。”“我不告诉你妈。”乔利说。“你眼睛坏了。”“我右眼看得见,你穿绿裙子,你胸大。”张一一被乔利说服了,她脱掉了裙子,“内衣内裤也脱了。”乔利说。接着,一束光照亮了他左眼,他把眼前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色彩与物体都有了立体感,但这光立刻暗淡了,“穿上吧。”他把裙子推给张一一。神奇只是一瞬间的事,但他记住了那一瞬间。

乔利和张一一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经常钻进烟草地,然后树上的鸟,天上的云,还有你,都能看见这样一幅画:一片绿丛中,一个小人儿,揭开了身上的树叶,显现为一个雌性,而对面,站着一个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人,他的睫毛上挂着欣喜,而嘴角的茸毛微微颤动。

这是乔利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但它很快就被迫终止。

有一次,乔利对张一一说,他们不能一直躲在烟草地里,这样容易被人发现,而不远处矗立着三座烤烟房,他们转移到烤烟房中。他叫她转过身去,然后慢慢地抹掉裤子,他一只手提着衣裤,一只手伸得远远的,局促不安地挪动着双脚,从门缝中照进来一缕光亮,打在他干瘪的腹部,他本能地躬起身子,瘦弱的四肢缩成一个半圆,他走过去,拿手戳了戳张一一的腰,“不准睁开眼睛,别看我。”他又伸出食指,刚碰到她的肚脐,一汪亮光涌了进来,将他们瞬间吞没。

乔利扬起手中的藤条,抽打着河岸的树叶,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丧失了所有乐趣,他现在是真正的一无所有。烤烟房盛气凌人地瞅着他,他对着烤烟房扔了一块石头,石头无力地在墙上碰了一下,落到地上。他眯起眼睛,只见门口堵着一块黑黢黢的物体,那物体慢慢显示出人的轮廓,他看清了那两条腿,两只粗胳膊,凹陷的胸膛,却无法看清那张脸。他把腿从张一一身上移下来,立刻被一只大手抓住,摔到旁边的空地上,啃了一嘴的灰尘,同时发出一声哀鸣。几条影子在空中抖动,旋即消失了。他扫视了一眼周围,发现衣服不见了。“木匠,别拿我衣服!”

“我看看你懂不懂羞耻。”这句话轻而淡,缓缓地飘到他脚下,可一接触他的身体,如同针刺似的,他的毛孔感到疼痛,它们都在晴和的日子里呐喊。但乔木没有听到这呐喊声。

后来他摘了一片烟叶,遮在两腿间。

村里的小孩子把他围住了,“拿开给我们看看。”“你怎么不把那只眼睛给蒙上。”有的老人笑着说:“乔利,又跟你爸打架啦?”他没理他们。

还未走进院子,他就闻到风中有鱼在飞。乔木正在水池边刮鱼鳞,他弯腰把脸凑到水面上,擦洗着那只眼睛,而掌心里满是腥味,这股气味让他记忆深刻,“臭死了。”他说。“你才多大,”乔木看着砧板上的鱼,说,“鸡巴就硬了?不割了它我不姓乔。”“割吧,反正我不会用它。”乔利拿开了烟叶,盯着双腿间受惊的小兽,它泛着粉红色,樱花那种红,他伸手捏了捏它,失望地吐出一口气。藤条落在一棵柳树上,一棵十字架形状的柳树。

乔利扔掉了藤条,他想起了那把锤子。他现在很想把它捞上来,虽然他一无所有,但他还有一把锤子。

他把衣服挂在柳树上,一头扎进水里,水面冒了一串气泡,他把头伸出水面,甩掉了许多水珠,“怎么没有呢?”他惊慌失措地左右环顾,水在宁静地流,他只好再次钻到水中,但他在水里只看到淤泥跟石块,还有淤泥中的破脸盆、轮胎、卫生巾之类的。反复找了十多次,始终没有看见锤子的影子。一条蚂蝗叮在他脚肚子上,他把它拔了出来,又忍不住望了一眼河面,恰巧看到远处水草丛中有个圆形的东西,那东西暗沉沉的,却充满吸引力,他想去搞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只篮球。

当乔利把篮球拿回家后,乔木以为他是跟别人借的,要他马上还回去。“捡的。”他冷冷地觑了乔木一眼,把篮球抱在胸口。“能捡到这么新的?”乔木问。“不新,我拿衣服擦新的。”他把球从胸口移开,露出了那涂满泥巴的部分,看到完好的一件T恤衫被糟蹋成这样,乔木怒火中烧,他夺过乔利的篮球,并举得高高的,准备从围墙扔出去。“还我,还我,别碰我的球。”乔利跳着想把球抢回来,眼看球就要飞出去了,他趴下来在乔木脚背上咬了一口,篮球从高处落回地上,他迅速捡了起来,拔腿就往外面跑。

乔利不敢把篮球带回家,他经过一片废墟,看到废墟前的一小块水泥地非常平坦,而且这个地方比较僻静,一般不会有人来,他搬掉了水泥地上的一些碎砖块。一棵李树的两条枝平行伸出,他决定做一个篮筐。他在废墟里翻找着材料,揭开一把破伞,露出了几只农药瓶子,他把瓶子踩瘪了,拿脚尖刨开了一块砖,这时爬出一条小指粗的蜈蚣。乔木被蜈蚣咬过,咬在小指尖上,他挥着斧头砍一棵柏树,谁知那条蜈蚣沿着树干溜下来。那时他正对着一丛野蔷薇撒尿,刚撒到一半,就听见乔木叫他停住,乔木咒骂着说被蜈蚣咬了,接着摘了一把柏树叶,嚼烂后裹在那只小指上,并举着那只小指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说:“撒到指头上。”他知道,童子尿加柏树叶能去蜈蚣毒,顿时他身体发热,他想把那半泡尿憋回去。乔木的手掌在树影里闪烁,他看到了那些嵌满污垢的指甲,马上把头掉过去,双腿不自觉地抽动,他的左脚向后退了一步,尿就不受控制地泻出来了。是他那半泡尿救了乔木的命。如今,他很想把那半泡尿讨回来,他捡起一块砖头,狠狠地朝蜈蚣砸,砸成了两截,然后踢掉砖头,对着蜈蚣撒了一泡尿,两截蜈蚣溺毙在他的尿液里。不管怎么算,都是他亏了,现在他损失的不是半泡尿,而是一泡半。“要是你再被咬了,我不会给你撒,”他对着破砖烂瓦说,“不欠你的。”后来他终于在砖缝里找到了一圈铁丝。

拿着铁丝爬上李树,他把两条铁丝绑在一根树枝上,铁丝的另一端连住另一根树枝,为了牢固起见,又把铁丝绕了两圈。一个简易篮筐就完成了。

这是乔利的秘密花园,他绝对不能让乔木知道。其实,他的球打得并不好,他把篮球举过头顶,跳起来投,投七次只进了一次。他从竹林中把球捡回来,坐在树下端详着球的表皮,随后陷入一种梦境。起初他把球藏在荆棘丛里,上面用一把破伞盖着,不过这被万林看见了。万林是他邻居,乔木跟万林爸妈是死对头,有时他把万林看做仇人,但有时又觉得应该跟万林站在一边。他在整理那把破伞时,万林的叫声吓了他一跳,万林站在小路上,嘴里叼着烟,“藏什么呐你?”“一把破伞。”他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把破伞扔到荆棘丛中。万林却不甘心,他从竹林中穿过来,径直走到那把破伞前面,乔利在他面前伸开双手,一边把他往回推,这就更增强了他的好奇心。他推开乔利,把破伞拿掉,发出一声惊喜的感叹。乔利跑过去,从侧面把他推开了,“这是我的球。”“我给你一支烟。”万林掏出一支烟,说,“你让我跟你一块儿打。”乔利觉得,球藏在外边终究还是不安全,他可以叫万林带到他家去,乔木绝对不会去他家找。乔利晚上睡觉总能听到篮球碰到地面的啪啪声,他想,肯定是万林在在偷偷打球。隔壁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一缕酒气钻进他耳朵,他又听到了那个故事,是关于他曾祖母的,他曾祖母曾经把十坛女儿红埋在地里。这给了他灵感。第二天他把球拿了回来。等乔木他们都出去以后,他在院子的一丛芍药后面挖了个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把球放进去,把坑填平,还在上面洒了一些腐烂的树叶。

你也看得出来,乔利并不是特别迷恋篮球,而只是想占有它,只要它绝对安全,他便不再为它操心,如果他找到了那把锤子,估计也会如此对待。所以没过多久,他就把埋在地里的篮球遗忘了。有一天夜里打了炸雷,整个村子笼罩在暴雨之中,第二天早上起来,乔利看到院子里汪着一摊新泥土,他才想起,肯定是暴雨把埋篮球的泥土冲刷掉了。他跑去想把篮球拿出来,结果一看,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坑。旁边那丛芍药,被连根拔起,生机勃勃地倒在水中。他一时心急如焚,不知道是谁把他的球偷走了,而且是在他熟睡的情况下,做了这样一件卑鄙的事。他觉得最可疑的是万林,但是万林不会爬墙,再说他也害怕打雷,所以不会是他。那么就是乔木了。乔木已经出去工作了,他走进隔壁房间,看到地板上留着两行肥厚的脚印。他找遍了各个角落,但都没有找着,他无意间抬头望了一下,却看到了他的篮球。它被装在一只网兜里,高高地挂在天花板上,原来那个地方挂着一床棉被。他拿一根竹竿把网兜叉了下来,篮球咚咚地弹了两下,它看起来非常干净,新,不像在泥土中埋过。他跑到院墙边,趴在围墙上喊万林。“过来,木匠不在。”“打你妹,不跟你打,你是菜鸟。”“你不来我告诉你妈你跟女的调情。”他刚说完,万林就从院门口跑进来了。

篮球从围墙上飞出去,几秒钟之后,万林家里传出玻璃碎裂的声音。篮球把万林家的穿衣镜砸坏了。乔木回来后,脸胀成了紫红色,他把篮球抢过去,用锯子锯成了四瓣,“我说了不是我砸的!”乔利恶狠狠地说,看到球已被锯成四瓣,他倒有种解脱后的轻松感,并没为球感到伤心,只是容忍不了被人冤枉,“说了不是我砸的!”“老子还说给你收着,他妈的,把老子的脸扒下来你才痛快!”乔木把四瓣篮球丢在乔利脚下,意思是让他死心,但乔利把这看做是挑衅。四瓣篮球软沓沓的,像一堆死蛇,青蛙,蜘蛛。

乔利没有死心。他在跟同学借钱。但没有谁愿意把钱借给他,无奈,他只好跟一个男孩儿做了一笔交易。

那天早上,一家人在厨房喝粥,乔利示意乔鲜到门口去,说有事跟她说,他嘴巴贴在她耳朵上说了一句什么。乔利把乔鲜带到公路上,公路对面站着一个男孩儿,乔利对他一招手,他就猫着腰跑过来了。三个人走到一堵矮墙后,“先给我,”乔利把手伸到男孩儿面前,说,“只准摸八下,说好的,摸一下借十块。”男孩儿从书包掏出八十块钱,后悔地说:“划不来,这是我一个星期的生活费。”“我下星期就还你,快点,我看着你摸。”男孩儿的手刚碰到乔鲜,就自动缩了回来,“好了,一下,你别动,”乔利对乔鲜说,“回去不准告诉木匠,不然这次真的杀了你。”“她是飞机场,不想摸了。”男孩儿懊恼地离开了。

乔利拿着八十块钱,到体育器材商店买了一个新篮球。他提着篮球回来后,看到乔木在拿502胶水粘鞋底,他悄悄看了一眼乔木,心里突然害怕起来,但立刻改变姿态,故意炫耀他的战利品,把篮球从左肩转到右肩上。“狗日的,”乔木突然直起身子,一巴掌打中他后脑勺,“老子怎么操出你来了。”他隐约记得,好像是在地上滚了两个圈,他看到乔鲜正躲在门缝里做鬼脸,他吐掉嘴里的泥巴,平静地说:“那你是狗。”乔木转身,想再给他一巴掌,谁知乔利不见了。

乔利离家出走了,不,确切地说,乔利失踪了。

对于乔利的这段日子,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人说,他去了保靖县城。那他会做些什么呢?你应该在猜想,他在街边乞讨,他扒路人的钱包,他打劫小孩子,他在巷子里捡烂水果吃。都没有,我告诉你,他在挖蚯蚓!

那时,他身上还剩两块钱,他一跑到公路上,刚好来了一辆公交,顾不得考虑,他就上了车。上车后便开始打瞌睡,一直睡到保靖公交站。下午三点的太阳穿透车窗,温柔地抚摸着他。他跳下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脚下的人字拖拍起一片尘土。他经过几条街的门面,从一排排烤肉摊,水果摊前走过,但没有一个地方适合他停留。保靖城并不大,他用那双发汗的脚绕城走了整整三圈,太阳却依然泊在原来的地方。他又从香港街走到酉水长廊。长廊上行人稀少,一阵清风拂过,他火热的面颊凉快了许多。他感到口渴,拿食指磨着牙齿,由于牙齿干燥,并没有磨出滋滋声来,因而他觉得沮丧。桥头有卖饮料,卖凉面的,但他身无分文,他知道,就算他渴死,饿死,他们也不会给他一瓶水或一碗凉面,所以他干脆不看他们,只把脸对着河面,在他的正前方,靠岸停着一艘小船,船上有棚子,看起来十分陈旧,脆弱。小船旁边有个男人在钓鱼。这时他正好钓到一条,足足有巴掌大,乔利俯在栏杆上,看到男人把鱼扔上了小船,所以他断定那船是男人的。他从长廊下到河岸,盘着腿看男人钓鱼。男人起身离开时才看到乔利,“你的鱼饵不好,你应该拿蚯蚓钓。”乔利对着男人的背影说,“我可以帮你到郊区去挖。”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直接,男人雇佣了乔利,他每天给乔利八块钱,而乔利要给他挖一八宝粥盒子的蚯蚓。乔利晚上就睡在那条破船上,他把钱藏在一个鞋盒里,鞋盒是他在粉馆门口捡的,他每天早上都要去粉馆,买下一袋包子。有一回,他在一根电线杆上看到一张寻人启事,他把它撕了下来,“木匠,别指望我回来。”他嚼着包子说。

整整半个月,乔利的手指挖秃了,指缝间残留着蚯蚓的腥臭味。

他风尘仆仆地回到家,天近黄昏。看到突然出现在院门口的乔利,女人吓傻了,赶忙关住了房门。而乔木仍在用尺子量一截木头,乔利走过去,把一叠钱递到乔木面前,乔木偏过头,将乔利浏览了一遍,又继续量他的木头。“篮球钱。”乔利说。乔木接过那叠钱,缓慢地揉成一团,只听到细弱的沙沙声,他从裤兜取出打火机,嗒的一声,蓝色火焰吞吃了那团纸币。乔木抖掉脚上的灰烬。灰烬落了,在风中飘动。

乔利觉得有只手掐住了他喉咙,越掐越紧,一直掐到了他鼻腔。他拖着步子挪到门口,背靠着墙壁蹲下来,在墙根下瑟瑟发抖。乔利发了高烧,是由热感冒引起的,他们要送他去医院,他用被子裹住全身,说:“死也不去,你们别碰我。”

他在梦境中沉浮,模模糊糊地听到一阵打闹声,风一吹,就把那阵声音吹没了。寂静之后,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哭。他一醒过来,就从窗户看到一颗星子正在消隐。这时乔鲜闯进来,她说乔木又跟邻居吵架了,邻居拿一块木板打在他腰上。乔木瘫痪了。“我要去法院告他们,告他们。”女人慌慌张张地找着什么,不断有东西摔到地上,她的喊声听起来像是发了疯。乔利翻了个身,把左眼深深压在被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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