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的真假情色

2015-09-10 07:22李小龙
读书 2015年2期
关键词:情色徐渭金瓶梅

李小龙

《西游记》特别关注真假,一如数百年后的《红楼梦》。这些真与假的纠葛不仅出现在精怪变幻之际,甚至也表现在受当时社会风气牵连而掺入的情色因素上:只是读者有时却因误解而触目皆色,有时又因不解而忽略情色,仿佛作者在用《西游记》文本给读者设计了荤面素底与素面荤底的谜。

先来看看荤面素底的假情色。

第三十一回孙悟空向百花羞公主说:“他们相貌空大无用,走路抗风,穿衣费布,种火心空,顶门腰软,吃食无功。”这里的“种火心空,顶门腰软”二句很容易让读者向情色方面去理解。《汉语大词典》在“种火”下亦有“比喻欲火”的义项,并引《二刻拍案惊奇》卷二二为证:“目下已做了单身光棍,种火又长,柱门又短,谁来要这个废物?”《金瓶梅》中李瓶儿骂蒋竹山时也说“你本虾鳝,腰里无力”,对照着看,确乎是在说色情话题。

不过,这真的是冤枉。二零零二年,蒋宗许先生发表《释“种火”、“顶门”》一文,才算还原此八字的真意,是说做烧火棍嫌心空不耐烧,做顶门杠又过于软,不牢靠。蒋文引了《西游记》、“二拍”、《醒世姻缘传》的书证,然此数种作品都并不太“干净”,尚难完全抛开情色嫌疑。笔者在宋僧正觉颂古、元僧行秀评唱的禅门要典《从容庵录》(此书仅存于日本《续藏》及《大正藏》)中找到了更可靠的证据,其第六十九则颂云“百不可取,一无所堪”,评唱则云“开门又软,种火又湿”,则颂与唱意义相同,与前例亦可互证。再回头看《汉语大词典》所引书证,《二刻拍案惊奇》写姚公子落难,“种火又长,柱门又短”,只是说他高不成、低不成的窘境罢了,哪里有余裕描摹他的欲望。

有趣的是,为此二词辩白的结论还可以反过来为《从容庵录》修正异文,因其原文做“开门又软”,据上所言,实不可通,“开”字当为“顶”或“柱”字之误。

说到异文,《西游记》中一个人名的异文也带来了荤面素底的效果。

第八回观音收伏猪八戒时,猪八戒自供云:“洞里原有个卵二姐,他见我有些武艺,招我做了家长,又唤作倒蹅门。不上一年,他死了,将一洞的家当,尽归我受用。”“卵二姐”这个名字很奇特,不少学者据此认为此名实含有情色的意味。然而,这又是一个莫大的冤案,因为此人名字原本并非“卵”,而是“卯”。现存《西游记》的诸多版本中,世德堂本、李卓吾评本、《西游证道书》、《西游真诠》、《西游原旨》全作“卯”,细核历代版本,第一个用“卵”字的是张书绅《新说西游记》,这已经是很晚的本子了,而且也几乎没有其他版本的支持,可以断定是误字。但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五年出版并多次重印的《西游记》却直用“卵”字,当下坊间各本均承其误,几乎清一色的“卵”字当头。

其名原为“卯”字,不仅有坚实的版本依据,也有理路可循。《西游证道书》中汪象旭评云:“卯属木,自应以类相从。”这给了我们启发,猪八戒为猪,猪为亥,五行中亥属木,这绝非后人附会,《西游记》中常以“木母”称猪八戒可证,故汪评云“以类相从”。李天飞先生校注本持此说,认为“取亥卯属木,能相互和合之义”。不过此解仍未周密,因为原文说“不上一年,他死了”,似乎并未“和合”。笔者以为,这里的“卯”实指兔,为“猪”配“兔”不只是闲中着色,其实也是为天蓬元帅的嫦娥之梦在转世为猪八戒时的降级而求罢了。

当然还有素面荤底的真情色。

比如小雷音寺里那个黄眉大王,其兵器是一副金铙,一根狼牙棒,一个人种袋。这三种武器里,“人种袋”的名字听起来有些荤,其余似乎没有什么。事实上却并不如此。就如狼牙棒,被称为“短软狼牙棒”,又形容其“若粗若细实可夸”,便好像并不干净。在此基础上再看人种袋,凡被装进去的人“一个个都骨软筋麻,皮肤窊皱”,后四个字用得极为奇怪,整个《西游记》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描写,则将其当作真正的“人种袋”也未可知。

但金铙似乎与这两件“热兵器”合不上。杜贵晨先生《从“钹”之意象看〈西游记〉作者为泰安或久寓泰安之人》一文却挑开了这里的隐秘,指出金铙实为女阴之象,原文说“那钹口倒也不像金铸的,好似皮肉长成的”,若有心去看,就会发现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而且铙的形制也确有铸鼎象物之功。更重要的是,杜先生在同时的小说中还找到相类的例证。如《金瓶梅》第五十七回有歌云:“尼姑生来头皮光,拖子和尚夜夜忙。三个光头好像师父、师兄并师弟,只是铙钹原何在里床?”“三个光头”自然是象征男根,末句“铙钹在里床”也就明白了。再看《水浒传》第四十五回,石秀逼问头陀:“头陀道:海阇黎和潘公女儿有染,每夜来往。教我只看后门头有香卓儿为号,唤他入钹。五更里却教我来敲木鱼叫佛,唤他出钹。”这里的“钹”恰恰有《金瓶梅》用“铙钹”来做中间环节,可知与《西游记》的“铙”同义。“入钹”、“出钹”从情节设计来看自然是性行为的隐语。

关于此词还可以补充一个例证,徐渭《南词叙录》云:“入跋,入门也。倡家谓门口曰‘跋限’。”此例中“入跋”与前“入钹”相同,这种以相近之字互相替代在文化水平较低的倡家或市井是很常见的。不过,这两个字哪个是正字,哪个是替字呢?从徐渭的解释看,倡家称门口叫“跋限”,则“跋”为踩踏之意,当以“跋”为正字。《汉语大词典》收“入钹”一词,但以“跋”为释,并云“跋,改作‘钹’,意谓与和尚有关”,倒是相当有趣的见解。可惜的是,钹不像木鱼之类的东西,专供和尚使用,则此解实甚牵强。甚至徐渭的说法我也很是怀疑,因为若仅指“入门”,似无隐语之必要,参考前文所引《水浒传》、《金瓶梅》的用例,可以确定“入钹”与性事有关,而钹之形制也引人联想,所以倡家才会以“入钹”隐性事。也就是说,此词最初应该就是“入钹”,在文化水平较低的倡优那里以“跋”来代替,徐渭辑录此词时亦不能明其渊源,只好依字为训了。

与前文相同,在《西游记》的人名中,也有素面荤底的例子。

中国小说中的陪衬人物多如诗中对仗句一样,两两出现,如张龙、赵虎、董超、薛霸之类均是,《西游记》中的小妖也多用此例。兴烘掀与掀烘兴便是这样两个对仗的小妖,其命名也是先有一个,然后颠倒词序派生出另一个。这个名字一读其音就知有戏谑之意,但意思却有些费解。《蜃楼志》第十七回有俗曲云:“和尚尼姑睡一床,掀烘六十四干他娘。一个小沙弥走来,揭起帐子忙问道:‘男师父、女师父,搭故个小师父,你三家头来哩做啥法事?’和尚说:‘我们是水陆兼行做道场。’”此与前引《金瓶梅》之曲真是半斤八两、旗鼓相当。《蜃楼志》作者为广东人,粤语中“掀烘”的意思实类于《金瓶梅》中温秀才“必古”二字之所隐。因此可以知道,《西游记》中这两个小妖的名字倒是先有“掀烘兴”,其意大约同于“温必古之雅兴”,给一个小孩子手下两个小妖起这样的名字,实在不能不说作者是“谑而又虐”了。

总而言之,《西游记》虽然没有像《红楼梦》那样高悬一面风月宝鉴,更无跛足道人 “千万不要照正面,照他的背面”的叮嘱,但其言在此而意在彼,似乎亦可与《红楼梦》相通,一起印证着“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叙事智慧。

(《西游记》,吴承恩著,李天飞校注,中华书局二零一四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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