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2015-09-15 14:38
博客天下 2015年8期

名利场

在制造偶像的过程中,龙丹妮大胆,敏感,具有煽动力。天娱会放大偶像的某种特质—曾轶可“绵羊音”的特点在选秀中被鼓励,一如李宇春的中性、华晨宇的“孤独感”以及“永远只要吃肉”。龙丹妮的副手、“快女”、“快男”总导演马昊把这个叫做“顺年轻的势”。

左立是2013年“快男”十强选手。用马昊的话说,他是那年“快男”的“引爆点”。引爆的原因是,导演组发现左立和女友那种90后的爱情很受舆论注意,因此让他在最开始连唱3首与姑娘有关的歌,故意“去放大他那种对爱情的执着”。

“势”在很多时候也成为了他们的巨大争议,这是龙丹妮有意识的做法—争议会带来粉丝狂烈的爱。这一灵感来自她2004年办《明星学院》,那时有一个叫刘欣的中性女孩,龙丹妮回忆,“我们听她唱,真的不行,怎么这么烂”。

刚开始,龙丹妮认为她在第九名、十名就会被淘汰,结果在短信投票时,龙丹妮“吓疯了”,总决赛刘欣的投票数达到了100万,“很可怕的一个数据”。

“原来这就是偶像,原来这就是粉丝,这跟音乐比赛完全是两码事。”龙丹妮说,“这真的是无意识的,但后面的一定要是有意识的。”

争议更让粉丝誓要捍卫偶像,天娱也在顺势引导这种引起争议的特质。在一些偶像看来,这种对自己某一个性的纵容,对自己是一种爱,自己被保护了。曾轶可喜欢那些爱她的天娱员工看着她时,“眼睛里面的那一个小光”,喜欢他们听她唱歌时的状态。

曾轶可第一次参加草莓音乐节时,观众中有人举着“曾哥”的牌子,有人冲她烧香。龙丹妮和副手杨柳一下子非常心疼她,杨柳于是费力在人群中往前冲,对她喊“轶可你最棒”。“我觉得这是多么伟大的爱!”曾轶可说,“这个圈子是他们把我带进来的……我跟他们是最亲的感觉嘛。”

曾轶可认为自己在“爱里面特别有点霸权”。天娱经纪部分三组,一个经纪人下面有近20个艺人。曾轶可知道经纪人的爱不可能只给自己,但当有师弟、师妹加入进来的时候,她还是会“有点吃醋”。

这种对爱的占有欲令她无法理解制度。有一次,天娱重新对艺人进行分组,经纪人张浤凯打电话问她,你选择去哪个组。曾轶可一下子就“要崩溃了”,“在外面狂跑步”,边跑边痛哭。哭完,她给龙丹妮打电话说:“不想待了!”在她的理解中,让自己重新选择分组,就是“凯姐不爱我了”。

在天娱一间狭小化妆间里接受采访时,曾轶可的声音像孩子一样纤细。大多数时候,她都在仔细端详自己白净的脸,冲着镜子说话。

孤独的头领

谢涤葵、龙丹妮、何炅、彭力都是中学同学。和后三者相比,谢涤葵觉得自己就是个普通人,“走的是一个普通人的梯子”。

大学毕业后,谢涤葵进入湖南卫视的新闻中心,做《晚间新闻》,按部就班,结婚生子。和主流社会磨合了十多年,直到做《爸爸去哪儿》,才因为这档富有生活气息的真人秀节目成名,此时他已经过了40岁,龙丹妮已经成名17年。

说起龙丹妮,谢涤葵用了“年少成名”四个字,不像“我们这种普通人,生活烙印太深”。

马昊也认为龙丹妮的个性与她的成长经历有关。生她时,她爸爸妈妈已经40岁了,她的哥哥、姐姐比她大十几岁。“她是一生下来就觉得,她是跟别人不一样的”,“她爸爸妈妈对孩子的那种严格要求已经在哥哥、姐姐身上全部都玩过一遍了……给她了一个非常非常宽松的成长环境”。

龙丹妮认同这种判断。她记得第一天上幼儿园就无法忍受那种生活,“像个监狱似的”,小孩子都把手背在板凳后头,围成一圈坐着,中午吃完饭就睡觉。她觉得“太压抑了”,“我就跑了”,父母也没有因此管束她,甚至“从此就没人管了,确实有点野蛮生长”。

马昊评价龙丹妮,最爱用的词是“不一样”。不管是用人、做事、生活、追求,龙丹妮都不受规则限制。

很长一段时间里,龙丹妮用情感而非规则驱动自己的事业和员工。她眼中的完美事业像开小杂货铺,“几个好朋友每天就是卖点油条煎饼,但是每天都是哈哈笑”,然后享受这份幸福。

龙丹妮的高管团队以女性为主,工作生活都在一起,湖南人称老年妇女为“娭毑”,她们于是自嘲式地组了一个“娭毑团”,“基本90%的精力都在工作上面”,并肩作战多年后,建立起了“可以为对方去死的那种关系”。难得休假,几个单身女高管还要一起去旅游。她们畅想的晚年是,“在一个大院子里住着,然后一起打麻将”。

在38岁以前,龙丹妮的生活几乎就像她想象的那样—“我是喜欢疯狂地工作,然后疯狂地去玩儿的一个人”。

但2013年,天娱迎来一场硬仗—“快男”。这是湖南卫视第一次交由天娱独立制作这么大的项目,直播的不确定性、浑身带刺的90后选手、《中国好声音》势头见好,每周的收视率把人架在火上烤,“那种崩溃啊,就是恨不得三天一个上吊的你知道吗”。马昊陷入了巨大的焦虑,硬撑着做完节目,她找到龙丹妮,“我说我不行了丹妮,我可能再也不能做电视了……我说如果你没有别的职位安排我,我就可能要离开天娱了,你知道吗,所有部门里边的人真的都疯掉了。”

浓烈的姐妹情谊推动了天娱发展,但也因为这种极强的情感代入,身边人感到了疲惫和崩溃。马昊并非第一个流露退意的人,高强度的奔忙之后,总有人想要停下来歇一歇,想要结婚、生子,贪恋一种带着烟火气的温暖。

“孩子王”龙丹妮不复年轻,成了孤独的头领,“对于丹妮来讲,她不可能停”,马昊说。

2014年末,马昊做了个决定,结婚,去美国休息10个月。加入龙丹妮的团队以前,她是湖南卫视最重要的晚会导演。被龙丹妮选中时,马昊非常惊讶:“她是个那么又酷又炫的导演,她为什么会相信一个红色导演。”但龙丹妮的挑选和此后的放权给了马昊无比的自信。现在,她是龙丹妮最得力的高管之一,负责“快男”、“快女”在内的综艺节目制作。

停顿让马昊忐忑,她更担心会影响公司,“你说丹妮她难过吗,肯定是难过的,她可能比任何人都难过”。但令马昊惊讶的是,甚至到她赴美前一天,龙丹妮请她吃烧烤,还是说说笑笑,挽留的话一句没提。

但一个改变还是悄悄发生,高管层中加入越来越多的男性。马昊总结为,娘子军团的感性管理模式,转向男子汉的理性管理模式。用强烈情感纽带拉动的奋斗,曾经给了龙丹妮充沛的激情,也让她失落。

2011年6月16日,第14届上海电影节。曾轶可(左)、龙丹妮出席动画电影《赛尔号》新闻发布会。

内外焦灼

一手制造出的偶像们也让龙丹妮苦恼。她入主天娱前,解约是天娱面对的致命问题。多名艺人解约,甚至不惜支付高昂解约金离开天娱。龙丹妮把原因之一归结为年轻人被选秀节目放大魅力后的自我膨胀,也与整个行业当时的不健全、大家对契约精神的不重视有关。

“你本来每天就是一个朋友,跟你一样素颜的、很普通的人……突然一下你站到上面,100万个人、1000万个人,把你捧为教主的时候,你想想你会膨胀吗?”龙丹妮说,“他一夜成名,他上来,第一件事就是说,哦,我很有价值,所以我就要跟你打官司,我要跳槽,我要跳到一个所谓的更牛逼的公司……这样才能彰显我的价值。”

2 0 0 9年末,龙丹妮一手打造的2007“快男”冠军陈楚生在彩排后缺席湖南卫视跨年演唱会,“陈楚生消失事件”演绎成“解约门”,陈楚生坚决地要离开天娱。那是龙丹妮接手天娱前做的最重要的一场选秀,冠军解约给了龙丹妮当头一棒,她觉得是老天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可能就是故意来告诉我,你看这公司有多难做”。

天娱以前的态度是“颜面拉不下……做一个烂好人”,但龙丹妮认为,“这不是公司长久运营之道”,她决定打官司。

官司打了3年,索赔金额一度高达2950万,最开始法院也很疑惑,“因为之前没有人认真打过艺人(纠纷)官司”。但龙丹妮告诉对方,“中国未来这个东西会越来越多”,她把这个案子视为“我们这个行业未来艺人跟公司关系的一个案例”。

龙丹妮的苦恼并不止于此。此前她推出的每档节目都引起热烈反响,初创的湖南台经视频道并没有能力给出物质褒奖,但观众的热情给了她极大的成就感,“就变成了一个使命召唤……好像不拿第一就是丢人”,“根本没有想过第二,没想过这事,甚至第三,觉得你丢人,第四,我的妈啊,就是灭顶之灾”,“每天都是,每一期节目、每一集都是这样子的”。

回忆起那时做节目,龙丹妮说,“你根本不知道哪个是对的,哪个是错的”,“没有模板”,“只能靠着自己的理解去做”。

但依靠直觉做节目的时代似乎已经过去,电视行业迎来变局,“好声音”等节目横空出世,引进国外版权、按照说明书制作的真人秀节目,品质精良,吸引了大批观众。另一个难言之隐是,2011年“限娱令”出台,选秀节目不能在黄金档播出,一家卫视一年只能播出一档音乐类真人秀。

彭力陪着龙丹妮去拜访过李开复、雷军等互联网大佬,向他们请教如何推出互联网时代的偶像产品,彭力说,“包括我们去做互联网娱乐节目,这些都是我们在大的过程中间的一小步……我们希望厚积薄发地能够再来一次选秀革命或者叫运动”。但互联网就像一条滑溜溜的大鱼,彭力还在琢磨,“总是差着、隔着一点”。

龙丹妮也嗅到了互联网的崛起,“这几年互联网的变化很快的,而现在不是大鱼吃小鱼的问题,而是快鱼吃慢鱼的问题……电视台可能会有恐慌感,哇,是不是这个时代怎么样了?”

现在,龙丹妮在行业内也已腾挪闪转多年:2006年她出走东方卫视制作了《加油!好男儿》,2007年又回到湖南;2009年担任盛大和湖南卫视共同成立的华影盛世公司总裁,试水互联网与影视制作,依然草草收场,2011年她再次辞职,回归天娱。

2010年年底,龙丹妮认为自己开始遭遇迷茫。“就觉得我所有对原始认知的东西已经跑完了”。一种靠动物本能获得的成功被她归为“集体无意识”,八卦、荷尔蒙、让观众兴奋不再令她激动。

一种内外的焦灼促成了龙丹妮的自我反思,“我就觉得没有一个东西能够召唤我,可以让我继续下去”。在马昊看来,男子汉团队不会成为龙丹妮情感的归属,“她发现人和人的情感不能够互相,就是说不能够太感性。从那个时候开始她狂热地热爱上了当代艺术,因为从艺术当中她能够找到她心灵安放的位子。”

艺术家向京说,“她以前完完全全是一个就是恨不能24小时都是工作状态这么一神经病,工作狂。她就说,她的同事,包括跟她一起合作的人,都说她好像没有以前干活那种劲头了”。

龙丹妮正是在这种迷失中和向京熟起来的,两人经常相约看艺术展。

2013年的“快男”冠军华晨宇告诉记者,私下一起吃饭的时候,龙丹妮会跟他聊文艺复兴,聊巴洛克,“她能跟你聊三四个小时嘴巴不会停下来,会一直说,我们就永远都是在那儿,哦,哦,就是跟在上课一样”。

现在“她最愿意谈论的话题就是这个‘存在’的问题”,马昊说。龙丹妮开始觉得,“那些什么打仗、打官司根本不算什么,最难的(是)所有人看不到的东西,是在你内心认知上的一个焦灼和迷茫”。

而她开始对事业有了新认识,“如果把天娱看成一个人的话,我觉得它在慢慢自我觉醒,它以前是没有味道的,它就是一个进钱的公司,所谓造星,它就是一个流水线。但是我们看到其实任何一个企业往后走,它是要人格独立的”。

美人迟暮

“你消费完了你自己的原始冲动和欲望之后,这个东西还能带给你快乐吗?”年轻时,龙丹妮的生活是耗不尽的“青春荷尔蒙”。她“最记得”有一次,和何炅、维嘉晚上10点下了直播,先去迪厅蹦到凌晨1点,再去KTV唱K到早上5点。5点天亮了,去吃碗粉。7点跑去湘江边划水,继续划到中午12点。

但现在,龙丹妮不希望自己“还跟一个傻子一样可能还跑10年”,而渴望到达一种更深刻的境界。

她把法国女作家萨冈的传记送给曾轶可,说你俩很像。曾轶可看了书,也很喜欢萨冈,“她说我玩的时候跟她像……她可能觉得我玩起来的时候很挥霍吧,但是青春不就是用来挥霍的?”

“我给她看萨冈的书,那是因为不想让她变成第二个萨冈。”龙丹妮的用意恰恰相反,“那完全是从一个成人的角度在教育孩子。因为萨冈她是,就像曾轶可一样的,很早就出来了,19岁吧。她的问题就是在于,19岁一出来以后就疯狂地玩儿,疯狂地纵欲,最后孤独终老而死。”

一天晚上,曾轶可忽然坚持要带龙丹妮去兜风。此时的龙丹妮已经想要结束那种疯狂的生活方式,把生活常态“酒吧聊天,变成了跟艺术家聊天”。

她问曾轶可:“兜什么风?”

曾轶可说:“很浪漫你知道吗?”

她说:“好,去兜风。”

那是在冬天,曾轶可开了辆吉普车,把所有的窗户摇下来。天很冷,龙丹妮问能不能把窗户摇上去,曾轶可说这样很浪漫。然后开始放自己的新歌,龙丹妮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么一个情况下(放新歌)。曾轶可说在这种环境下听这个歌就很有feel。

歌放完,“怎么样,怎么样,好不好听?”

龙丹妮很严肃:“下次如果还是这样水平的,你就不用再给我听了!不需要通过这种环境来告诉我这首歌有多好。”

“我觉得你老是还沉醉在一个这样的状态里面,这个状态是你臆想出来的一种状态,可是我觉得这个东西离地面、离地气已经很远很远。”龙丹妮说得非常严厉,“如果你愿意一辈子当个小孩,那是你的选择,那你的格局和认知也就在这里。”

“我想突破自身,我想修炼。”龙丹妮对记者说。

她想起年轻时,身边有些朋友,“很漂亮很漂亮的姑娘”,“我们觉得哇塞”,里面有女孩子的嫉妒,“就是说我操,我们怎么就没有这样,我们只能靠奋斗是吧”。

40岁之后,龙丹妮又见到了这些朋友,美人还是“当年的打扮”,人到中年,还停留在当时十几岁、有很多人追求时的那个状态。

“当你看她第一眼以后,我觉得心里有一种难受。”龙丹妮说。

她觉得,“这就是没有长大,人不能拒绝这个事情”,“所以叫美人迟暮,其实不是迟暮的容颜的衰老,而是迟暮到,你为美人哀伤的是一种内心的衰老”。

来源 / 《人物》杂志第3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