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书

2015-09-24 09:45梁积林
延河(下半月) 2015年2期
关键词:老婆子老汉

梁积林

家 书

梁积林

晚饭后,天还没黑。深秋了,庄稼都收割完,颗粒归仓了,农闲下来,饭吃得早,不像农忙时节,天黑透了才收工回家呢。

这个时候的天色是慵懒的,连院子里的一股小风都是心心念念欲吹不吹的,把院子当中晾衣绳上挂的两件衣裳拂了拂,就了无迹象了。

忙了一夏一秋的我爹更是疲沓,他把后院里的驴拉出来,在井台上,咯吱咯吱摇着那架老旧的木辘轳吊上一桶水来饮过后,任由驴子拖着缰绳慢条斯理地走向后院。他进了北屋门,开了电视,坐在一动就嘎嘎响的老式弹簧沙发上,打起了眯盹。这时我妈正在后院里填炕,她会把驴拴在槽头上,给添上草的。

我倒是有些急躁,撩了几眼电视,就掏出口袋里一中午村上的小学老师申平从学校带过来的,我已读了好几遍的一封信琢磨起来。我一夏天跟上村上的一个包工头到金昌的一个砖厂里打工,和金昌本地的一个姑娘相好了,还在她家里也去过几次。他爹妈也觉得我们合适。但回家后,这事我还一直没给我爹妈说,她那边却出了变故。她信上说她爹妈要我们换亲,也就是说,她嫁给我而我的姐姐嫁给她的哥哥。她的哥哥二十八九了还没成家这我是知道的,可我的姐姐去年就和马营村的一个小伙定了亲。这个事情得给爹说了。可这时的爹扯着呼呼的鼾声,像是一河床里被他的梦的流水滚得哗哗响的鹅卵石,艰难得我根本走不进他的思绪。是啊,给爹说了,他会怎么想呢,不会给姐姐退婚吧。

这猪是怎么了,刚喂过又哄哄地直叫唤呢。

填完炕的妈走出后院,边拍着身上的草屑边念叨着。看到沙发上的我爹,妈突然大了声嗓:还是后面是啥人嚷嚷的,惊了猪。爹像是一个装满鼾声的水桶,被妈佯怒的语气摇晃了几下,把魇语泼溢了一地:咋了?啥惊了猪?揉着眼睑的爹揣测着母亲的表情。我赶紧把他并没听到的妈的话转述成了我的发现,并增加了个人的猜度。

就是的,猪怎么叫得这么厉害?并且还有人在后面嚷嚷着什么。天这么早,不会有人偷猪吧!

爹支棱着有些背的耳朵。其实我们家的猪圈就在北屋后面,刚才我没听到是我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那封信上,这会儿经妈一说,外面的声音真切得很,就连说的啥都隐隐约约能听清。爹嗯了一声,说我,你赶紧出去看一下。

我出了庄门,转到院墙北面。

陈果蹲在我家的猪圈墙上指手画脚地说着话,他的哥陈因拿着铁锨吭哧咳哧地挖起猪圈旁边的土,往远处撂去,并应着陈果的话。猪圈后是我们家的一块小地,每年都种上各种蔬菜,就够我们一家吃了,而不是像别人家里等得隔三见五来个开着手扶拖拉机的甘州菜贩子,端上一小盆麦子去换。各成一隅的日子使我们家的生活一惯而习以为常,安宁地过了多年了。菜地里的菜已收光了,只有一株长了苔的白萝卜扎着高高的杆子,每年都有那么一两颗白萝卜生了苔,像是给收秋后的大地上设了个祭台,直到来年开春,爹才一种仪式感地把它拨了,春种也就开始了。

萝卜苔杆已被陈因挖出来,根上带着一块土,斜躺在地上,风中摇晃,像是谁推倒了供案,让我产生了庄重而破败的羞辱感,骨子里竟然有一股凌厉的秋风随着黄昏的来临刮了过来。过分的激动反而使我非常的平静,我把想说的话在心里似乎一一抚摸和安慰了一遍,才让它们笑盈盈地走出我的身体。

陈因,你们干啥的呢?

噢,是申西呀!我们趁现在地还没冻,往好里平地工,平好了明年开春翻修房子。陈果跳下了猪圈墙,若无其事地说。陈因停下了手中的活,走到了我跟前,看我并没恶意,气息一下子上升了起来,并且有了那种卑微又仗势欺人的自我纵容。

爹妈寄来了一笔钱让翻修房子呢。给你也顺便说一下,赶紧把你们的猪圈腾掉,我们好平地工。这是我家的地方,你们占了这么多年也就不说了。得意和施恩似的快意使陈因的脸上有了膨胀的黑红在溢出。

陈因家和我们家是错开式前后邻居,我们家的庄门朝东开,他们家的庄门朝西开,我们家的后院墙外的那片空地上他们种着一片白杨树,而他们家的后院墙外我们家养猪、种着一片菜地。这是互不干涉,也是公平合理的呀。这儿怎么成了他家的地方了?瞠目结舌的我一时语塞。我无法克制于瞬间苍老到了虚弱的那种无奈,甚至干巴巴地自我谴责像是一把无形的拳头拍打着我淤塞的胸腔,好一阵子,才使我缓过神来。我想到了此前读过的一首古诗“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人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并且念叨了出来。

不要文绉了,申西,谁还不知道你念了几天书,还不照样没考上大学嘛。陈因尽管那样说着,但是一种无形的感染还是迫使他低沉了下来,气恼地嘀咕了句,快些猪圈赶紧往掉里腾吧。

我爹妈啥时候走了出来,妈刚说了个你字,爹咳嗽了两声,拍打了一下她的手臂,像是把妈要说的话截了回去。爹走到了萝卜杆前,佝下腰拾了起来,磕掉了根上的土,擎在手中,望望我又望望陈因,往回走。我和妈跟在后面。我突然不想这事了,手摸着口袋里的信,又想起来写信的金昌姑娘祁红。

第二天,我和我爹套上架子车,把猪拉上到镇上的收购站卖了。

第二年,我没有到金昌去打工,砖厂因为工资没有发清,没人去而倒闭了,还欠我好几百元工资也没处领去。我就跟上外村的几个人到青海的热水煤矿下煤窑去了。也是听说那里挣得工资多吧。

临走时,我想把我和祁红的事给爹妈说了,可是看着刚生过一场大病的妈(肯定是因为陈因家占了我们家的地方,把气窝在心里了。),还有在白石岸修水渠的姐姐回了一趟家后突然失踪了,这么多接踵而至的事情,我只好把这事压在心底,想拿上祁红的那封信去青海,那封信却找不见了。

到青海热水煤矿后,我给祁红去了一封信,把所有的情况都给她说了,再没见她的回音,使我心疼了好一阵子。但是随着时间的流失,那些疼痛也就慢慢消隐了。可是有一种无法驱散的惆怅一直弥漫我的周身,每天下班后,我总是挫败地坐在煤矿后面的山坡上望着茫茫草原而不知所措。

远远的帐篷里升腾起了炊烟,轻缓得与天上的白云接壤在了一起;近近的一群群牛羊从我的身边咩叫着走向了河边的湿地。这些温柔的冲撞,时而会惊醒我身体里的一个词,这个词是属于我和祁红的,它的每次惊醒都是尖利而短促、嘶哑而颤栗的,但它是独有的,更是尊贵的,我也不想说出,那就让它永远私秘着吧。

但是最明亮的闪电往往是突如其来的,这是我一个人坐在山坡上,看到湛蓝的天空里突然乌云滚滚闪电雷鸣时,写在我随身带的一个小本上的。

顷刻间,倾盆大雨已使山坡上到处流淌起了洪水。我想起我身后有一群羊呢,每天下午的这个时间,那群羊总是慢悠悠啃着青草踏着唦唦的蹄音从我的身边走过,羊群后面跟着一个唱歌的牧女。每到我的附近就停下了唱,过去好一截了又接上唱起来。

刚才还听到羊群的咩叫和喷鼻声呢,这会子呢?怎么光是哗哗的雨泼声。我放眼四顾,纳入视野的只是水天相连的一片茫然。我向往常羊群来的方向前迎了几步,脚下一滑,一个陂跤滚下了坡去。坡下面倒是平展,我反正已是满身都是水,也就不管不顾了,踏着满地漫流的洪水向前走去。

这时的我已拒绝了所有那怕一丝恐慌的侵袭,我考虑更多的是羊群和那个牧女,而不是刚才我滚下坡来摔疼了的肋窝。我的心里只回荡着的是刚才那个牧女美好的歌声,我是一下子捕捉到了那瞬间的美,好像那种美正是我心中那个私秘的词的诠释。我是去寻找多少天来一直萦绕在我周身的美。我用一只手抚着疼痛的肋窝,挤进了层层雨帘之中。

雨已经变小了,继而成了零星的几点,洪水也相继小了。有几只羊沿一旁的山根溜了下来,羊群就在附近,已隐隐约约听到被大雨声湮没了的咩叫声。

转眼间,我看到羊群挤在一个岸湾里。牧羊女呢?我正疑惑着,有人喊我。哎哎的,原来她在羊群边坐着呢。

怎么了?急促中,我已看到了她痛苦的表情,她指着泥渍的脚踝,有血渗了出来。我扶她站起,她试探地往前一走,猛地就向前跪到了,她指着脚踝处喊疼。我又一次把她扶起,侧过身把她背在了背上。前走了几步,我问她羊咋办呢?她说,羊没事,我们前面走,羊会跟上的。

一路上,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叫桑格。我也告诉了她我叫申西,是来这里的煤矿下煤窑的。她说她知道,每天下午看到我在山坡上坐着,还写写画画的,写的啥?我说写日记,有时也给家里写信。她问我是哪里人?我说甘肃山丹的,她就一路念叨着甘肃山丹……甘肃山丹是个啥地方?

我问她,脚是怎么伤的?

她说,暴雨来了,她撵坡上的羊去,从岸高头滑了下了。就是刚才羊群待了的那个岸湾。她说,幸亏她掉下时,跌在了一只羊身上,不然可能就没命了。我一想,还真是,那个岸挺高的。她又哧哧地笑着说,可是不幸的是,这条腿却磕在了另一只羊的角上。她指的是她的那只受伤的脚。我想可能脚踝骨伤了,因为煤矿上常常会有人把脚踝骨碰裂,那样就像她一样不能走路。

我把她径直往煤矿医院里背,她不依,要我把她往帐篷里背。当然,她家的帐篷也不远了,关键是治她的伤。正好她的阿爸阿妈打着手电筒找来了。她阿妈赶着羊群回了家。我和她阿爸扶侍上她进了煤矿医院。

大雪隆冬时,我才从青海的热水煤矿回来,我是带上桑格一起来的。

陈因家的房子已翻修的焕然一新,并且庄门也朝东开上,和我们家并排连在了一块。我和桑格走到庄门口时,感到瞬间的陌生,心里有了一种拘束的生硬。这是我们家吗?困惑地端详和寻找着适合于安放回忆的空间时,旁边的铁庄门里走出一个人来,正是陈因。虚慌的幻觉像是一个蹩脚的小丑咚咚心跳地踢踏了几下我的身体,像是一个经年不用的旧舞台,落着呛人的灰尘。尽管那次黄昏的争执,我妥协得很快,我知道那只不过是一种怯懦的坚强和自我安慰的嘲讽。一些污渍和屈尊俯就的委曲依然荒芜在我的心上。打那以后,爹和妈的关系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打那以后,妈就一直忧心忡忡病病殃殃的。

一种刻意的冷漠使我不得不装做若无其事。我拉了一下桑格,回到了现实的庄重里,像是从一垛虚落的草堆上踏了过去。正欲进庄门,陈因喊了一声,申西,你从煤矿上回来了?

我本不搭理,惯性的妥协驱使我还是回音道,嗯,回来了。陈因,房子修好了。陈果呢,好吧?

提那个家伙干啥,房子修了个半拉子,我们俩闹了矛盾,不知道跑哪了,到现在没有回来,可能跑新疆了吧。陈因峰回路转的脸上露出了气愤后的自信,没有他,房子照样也修好了。你领的那是谁?陈因夸张地问。

我媳妇。我和桑格相视笑了笑。

你厉害,本事啊。望望桑格,陈因的脸上显出了逼仄的妒意,转瞬而失后是热烘烘的恭维,你先进屋去,晚上了我过去。尽管我没有再说什么,透出的却是寒意料峭的拒绝。

毕竟他还是来了。吃过饭,天擦黑时,他挑开了我家的门帘,手里提着两瓶酒和一个塑料袋。向着炕上睡着的母亲,他谦卑地问了一声,婶的病好些了吧!母亲趄了趄身子算是支应。父亲的话做了全权代理。

这些天好多了,又抓了几副药,正煮着吃呢。这话像是一根搅棍,把屋子里的空气搅动了一下,顿时弥漫出了浓浓的中药气味。

陈因倒是对我们家很熟络,把酒瓶放在了地上的茶几后,从碗柜里取出个瓷碟,盛了塑料袋里提的卤肉。仿佛这家是他的,他先谦恭地让我爹坐在了咯吱响的沙发上,又反过来招呼我坐。在我还没有整理好迟钝的思绪的情况下,给了我个措手不及,只得承诺似地坐在了他安顿的位置上。他又让桑格也坐,指指他旁边的凳子。桑格本要到我的旁边坐,看到我们都按照他的意愿坐了,就有些不可理解的屈服而怯生生地坐在了他的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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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的事情就是这样,当以木纳对应尖锐,就会使其气馁和无所适从了。但是,尽管我爹一直不动声色,气息里却总是有一种冷漠而心事重重的看不见的关照向陈因释放着,才没使陈因的底气跌到低谷。他先给我爹敬了两杯酒,又和我、桑格恳切地碰了两杯。 把我的矜持一点点的消耗光了。我也站起一一敬了酒。

酒过三巡,陈因的话多了起来。诉苦似地,他说他三十了还没媳妇,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娶上媳妇的命。他阴郁而过份夸张地显出了独自悲壮的埋怨,猛灌了三杯酒,煞有介事。

桑格,听说你们青海那边姑娘多,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个媳妇?一秋上,二社的梁生就从青海的门源领回来了个媳妇,非常漂亮,和你一样的漂亮。他突然又唉声叹气地说,也不定我这个样子姑娘看得上,也不说找多漂亮的了,好瞎有个就行。他说,桑格,你真能给我介绍上个媳妇,那我就千恩万谢了,我们陈家门里也就烧了高香了。接上,他又自怨自艾道,我们哥俩都是光棍,陈果今年也二十七了,谁知道这辈子我到底有找媳妇的命吗?还有,我们都这么大年龄了,还得五六十岁的爹妈到外面去打工挣钱,翻修房子。他们出去几年了,不定苦成啥样子了。

你们哥俩不出去打工,让爹妈待在家里种庄稼干啥?尽管这事我早知道,但个中原因却并不明了,我讶异地问。

你不知道,申西,我从生下来就有心脏病,不能干重活么。陈因说话时,我爹的眼神里透出了怜悯的拘束,嘴唇憷憷地动了几下欲言又止。陈果呢一年四季满天飞,到处找地耍赌博,欠下了一屁股的赌博债。一夏里,正修房子,我还不是因为要账的找来了和他闹翻的。陈因说着一下子沮丧得脸上挂满了悲伤。

从这些话里,我仿佛窥探到了陈因貌似坚硬的心里原来有那么多的溃烂处,沉甸甸、乱蓬蓬地铆了许多自我抚慰的铆钉。

突如其来的豁免使我几近怜惜,我搜寻着可以抚慰和给我也是给他救赎的理由和话题。

我会看手相,我说。我想起刚才他说的这辈子到底有没有找媳妇的命,我在热水煤矿时跟上一个外地懂阴阳的给矿上看门的老汉学过看手相的把戏。我诚恳地让他伸过左手。

借着昏黄得能湮没人的灯光看了看他的手纹,不是太清,我又拿过父亲夜间给驴添草用的手电筒,照上细细看了一阵。

你能找上媳妇,我言之凿凿,并且就在明年秋天。

陈因一下子反握住了我,得意忘形的冲动使他不知所措,说真要是那样,他一定要重重地感谢我。他又大喜过望地望着桑格说,这个事情可就全靠你了,桑格,一定要好好给我介绍个你们那里的姑娘呀!

桑格一直看着我们游戏一样的郑重其事,利落地点着头,说没问题。

陈因又不足性地问道,看我这个样子行吗?

桑格淡淡地说,你这么帅!

刚翻过年我妈就去世了。

我不能再到热水煤矿下煤窑了,家里丢下爹一个人不行,十几亩的庄稼地,我得和爹种庄稼。桑格想回青海去,在我和爹再三地劝阻下,给去煤矿的人带了一封信,等我们把这一轮的庄稼种上收割完了就去看她的阿爸阿妈。

惊蜇一过,天就热了,爹套好了毛驴车,我和桑格使上到马场种子公司换了几麻袋麦种回来,就开始春种了。

陈因家的地包给别人种,他很消闲,看我们家的农活紧张了隔三岔五过来帮衬着我们干活。他不是有心脏病嘛,我从心里抵触他来,我爹倒是很情愿似乎心安理得地支使他干这干那。

其实,我已看出了他的端倪,他总是和桑格干一个活,一边不停地催促和央求着桑格能快点到青海去给他介绍媳妇呢。桑格一到大后晌就提前回家做饭去,他就魂不守舍地,总是向家里的方向观望着,哪还有心思干活。后来,他知道了这个规律,也不到地里帮我们干活了,而是等桑格回到家后,就跑到我们家里找桑格说话。我们回到家时,他在灶房里帮桑格烧火,桑格做面做菜,多的时候连他的饭也做上的呢。

就连收油菜那么紧张的时节,他也没到我们家的地里来过,我倒是有些埋怨了,而我爹听到我有些刻薄的嘲弄,反倒不温不火地撂上句,人家有心脏病呢,自己的活,指望人家干啥。我甚至有些怨恨地剜上父亲一眼,父亲也是不卑不亢地,仿佛身体里永远藏着极为私秘或者空荡荡地静默。

平旱地里的最后一点油菜收完后,就剩下圆山圪垯的一块麦子了。圆山圪垯远,在山里面,只能到明天了再进山接上收。油菜全部收割倒后,桑格提前回去做饭了。我和爹把油菜垛好后,天色还早,爹让我先回,他再在地埂窝里放一阵驴。

庄门怎么从里面销着,我推了几下没动静,就从墙上翻了进去。灶火屋里也没人,灶火口上的火都烧到地上的柴火了,我赶紧舀了几勺水沏灭,又在各屋里看了一遍也没人。走到后院门口,听到有窸窣的声音,桑格一定是在填炕呢。后院门并没关住的,我径直走了进去。北墙根的草窝里,阵阵吭吭声中,陈因正在桑格身上趴着不停地晃动。我身体里的血像是洪流猛地急涌而上,几乎冲破头顶的堤坝。精神的瞬间流失使我一下子虚脱到了极致。羞辱。冷酷。空蒙。厌恶。理智。妥协。在我疲惫不堪中终于像一个勇士一样抵达了戏谑的绝望时。我拿起了墙根立的一把杈杆,像是扶了扶即将倾倒的灵魂。我卑微而高贵地在决绝中打了一个寒战,一杈拍在了陈因那像失守而堆满了腐尸的阵地的屁股上。一声猥亵的发劈的声音永远定格那个黄昏的凄美中。

我爹拉着驴回来了,一进庄门,笑盈盈地说,我迟回来还赶了个好事,盛吉兴骑着他的关中叫驴从山里出来了。盛吉兴在山里放羊,一两个月才出山一次,恰巧给赶上了,我们家的驴正好发情着呢,一说他就同意了,让他的关中叫驴给我们家的草驴好好地搭了个驹。

站在院子里的我没有言态。看到坐在台沿上嘤嘤嘤地哭着的桑格,爹才从没有得到回音的失望中回过神来。

咋了,这是?说着又看到陈因也坐在灶火屋的门槛上,低着头,脸上挂着不合情理的霜冻色。咋了,一满?

我费劲地克制住了自己冰冷的怒火,把脸往展拓里放了放,以一种不可理喻的口气说,你问问他们干得啥好事。

爹从我的神态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细微,但不可抗拒地颤抖了一下,走向陈因。陈因恐惧而坚定地站了起来,难堪又真诚地说,我没办法,我没媳妇,我喜欢她。

爹的脸扭曲着,扎起了右手向陈因的脸上掴去,很猛,却停在了半空,像是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巨大的空间,打疼了的却是自己,胳膊受折了似地落了下来,变成了永世之伤的和解。

滚!我爹声音轻蔑但爱怜。

陈因擦过我爹的身旁向外走。回来,爹愠怒中捎带着恩典地说,把这个女人也领上一起滚。

陈因疑惑地望了望父亲,一把拉起桑格,在桑格的乞求声中荒凉地向庄门外面走去。

横亘在瓜地边的是一望无垠的大沙丘,老汉的看瓜房就在沙丘下的一个大旋涡里,四周是栅栏似的白杨树,虽然只有三间房子,倒很像是一个自然村落。这个地方就因为有这三间房子而得名的。

不远处是一座机井房,尤其是在夏夜里浇水时,柴油机突突突地不停地响着,伸出房顶的烟囱里冒出滚滚的黑烟。月光下,老远里望过去,简直就是一架蒸汽火车,带动着沙丘很长的火车皮,恍惚间,风驰电掣一般。

一到开春,瓜地主人就每天大卡车拉来许多人,几天里就把地种好了。等到哈密瓜全部成熟,又一车车地把瓜运走后,这里就一下子消停而悠远得像一个蒙古长调了。

老汉一年四季都住在这里。瓜一摘完,就剩老汉一个人。尽管瓜地里什么都没有了,老汉还是老习惯,早早起来,沿着地边,看着那些被风吹得唆唆响的瓜秧满地滚动,像是许多人在向他絮叨着什么,心里也就不寂寞了。溜上一圈回到瓜房后,老汉做上吃了早饭,坐在沙梁上吹上一晌午的笛子,然后才又回房子做午饭。

和老汉做伴的是一个长得一半白一半黑的阴阳脸的花狗。吹笛子吹累了的时候,他就端详那狗的脸,咋就能长成那样呢?他就想象狗的眼睛像两扇门,而黑白花脸白的那半是阳间黑的那半就是阴间;他就想,如果有一天他走错门的话,就走到阴间了。

花狗突然呼哧呼哧像是发动井房里的那架柴油机似地抖动着身子,接着吠叫着向沙梁下窜了出去。那是在哈密城里当保姆的老婆子给他送伙食来了。花狗就是她当保姆的那家嫌它晦气让她抱出去扔掉,她没舍得而抱到瓜地来了。本来,主人从市场上买回来的时候是纯白的,可是一洗却成了个黑白花脸了,主人也懒得找卖家去。

老汉也随着花狗下了沙坡。老婆子已拐过了瓜地那边的沙梁,他赶紧给招了招手,老婆子看到了也招了招手。花狗已窜出老远,几乎就在他和老婆子的中间点。有花狗迎着,他也就不再往前走了,开了房门,立马把铁皮炉子里的火捅着,搭上了水锅,好让老婆子来了做上顿饭吃了再走。可每次老婆子做好了饭都自己不吃,只让他一个人吃。老婆子那边是管吃管住的,而他是伙食自理,只发干工资。

老汉出了门,老婆子已胳膊上挂着提篮怀里抱着花狗到门口了。老婆子放下手里的东西就麻利地做起饭来。一边做饭一边唠叨。

儿子又问她要钱去了。

老汉问,你给了没?

没给。老婆子有些气哄哄地说,我没给,三天两头地要钱,钱是那么好挣的,要上去就花天酒地了,自己不会挣去。那么大的小伙子了,还光啃我们老骨头,我们活的时候好说,死了呢,谁给挣去?

你这个老婆子,老汉忧郁的嗓音里飘散出些许的通达,钱么挣下就是花的,你不给能带到棺材里去。我们又没地方花去,还不是给他们挣的。

你就惯性。老婆子虽然那么说着,但责备的话语里带出的是效仿似的依存,慵懒而温存。她一脸愠怒地说,那他下次去要时,我全部给给去。

也不是那么的。老汉明知道老婆子是揄揶的饶舌,还是顺应着她的话说下去。

还是每次少给些,给得多花得多么。

看看,你倒是又心疼了。老婆子用胜利的腔调模仿着老汉的话说,钱么挣下就是花的。

老汉唉了一声,像一个池塘里丢了一块石头,慢慢趋于一种眯盹的平静。

饭快做好了,老汉像是时间在某处停顿了一下,又开始运转开了。

我最近胃咋老是觉得难受?

咋了?老病又犯了。你那是老胃病么。老婆子惊骇间露出如数家珍的关心,仿佛顷刻间收复了她长期失守的一种权利。你么,不好好做上吃饭,总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能不得胃病。老教授也有胃病,我去问问他吃的啥好药,能不能给买些,下次来了我给你带上。

人家是啥身份,吃的贵重药我们能吃起吗?老汉固执地嗔怪道。

也不定呢。老婆子脸上腾起了幻想似的兴奋,说不定一说,人家还给送上几瓶呢。

你就等着去吧。老汉剜了一眼老婆子,再不说话,接过了老婆子递过的碗,吃起饭来。

老婆子是十天给老汉来送一次伙食。下一次来的时候还真就带了教授送的胃药。

花狗迎上来了,怎么不见老汉的身影,是不是上次那样说,让他真生气了。连花狗也不是那种狂欢,而是低低的沉吟。

门推开,屋里冷冷清清的,老汉在床上睡着也不挪身。老婆子走到跟前搡了一把,老汉的手紧紧捂在胸口上,身子已硬硬的,看样子已经死了好几天了。

爹,陈因不行了。我急急忙忙地跑进屋里给正在搓草绳的爹说。爹一听猛地站了起来,脸上唰地一下像是水份失尽的土地干黄干黄的。

咋不行了?在哪?爹急切的慌张笨拙又凝重,目光痉挛地望着我。

陈因在二队和人喝酒呢,突然就跌倒在了炕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这会子被人抬到大路上,正等进城的班车呢。看到我爹那么紧张的样子,我想,至于嘛,陈因不行了,你急成那个样子干啥?我冷风里带着飞沙地说,陈因死了与你啥相干,看你操心的,又不是你的儿子。

爹并没听完我说的啥,可以看出他无序的杂乱中的一意孤行,他已拔腿进了屋里,抖抖索索地开了柜子,从里面摸索出了一沓钱,带锁柜子的,又停下了手中的活,转过身,脸上竟有了一种奇异的浩劫后的复苏,斩钉截铁地说,申西,你快到大路上去,不要让坐班车,坐上班车到县城远着呢。我套上驴车上马场医院,十来里路,一会儿就到了,抢救过来了再往城里送。

我尽管不情愿,但看到虽没干什么重活已气喘吁吁的爹,一种灾难性的疼痛已把我推进了这件事情的洪流之中。我毫无杂质地嗯了一声,飞也似地向庄门外面跑去。

爹驾着驴车拉着陈因在后面,我骑上摩托车捎上桑格前头去联系医院,做好准备。桑格紧紧抱着我的腹部一句话都不说。半路上她依赖似地把头靠在了我的背上,并且双手抽搐地勒了勒我的腰身,一下子,巨大的阴郁笼罩了我的周身,让我猛然独自悲伤而潸然泪下,像这由慢到快飘起来的雪,纷纷扬扬,不可遏制。

陈因一直昏迷不醒,急促地喘着气。第三天上他突然睁开了眼睛,挨个瞅了瞅身边的我们每人一眼,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还灿然地对我们笑了笑。等他闭了一会眼睛又睁开时,抖擞着,像是到自己的身体里寻找出了什么贵重的东西,攥紧了我爹,要交给他。他说不出话,只是嘟嘟着,父亲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用他干巴的暗示把我们拒出了门外。

陈因和我爹究竟说了些什么,说了有半个小时。我们是听到我爹大放悲声地嚎啕才进去的。我们以为陈因死了。

陈因还像先前那样,急促地喘着气,不过,再没有醒来过。一个月后,医院断定陈因是植物人。出院,拉回了家。

下了班车的殷桂,疲惫的身影里渗透出的是瞬间的老态龙钟的蹒跚。几近忘却了的村庄使她趋于熄灭的眼光又有了些萤萤的复苏,几滴眼泪像是她打着的灯笼,认知着走向家里的小路。但凡碰见她的乡亲都会和她说上几句亲热的话,而她已无心也无力支应愉悦带给她的更大的冷清,她只能用嘶哑而发劈的嗓音简单地回答上一声,像是她不得不一次次打开又关上身体这扇破旧而吱吱响的柴门。

走到了她家的跟前,她怎么也找不到进家的门,房子翻新了她是知道的,可门朝哪面开呢。她在后墙根徘徊着,是路过的大婶领上她,找过来的。她们家的房子翻修后走她们家去必须得经过我们家的门口。我们家的庄门大开着,我和我爹正在修架子车的底盘。那位大婶边走边给殷桂指指点点地说着村里的变化,爹侧过身子看了看,一个趔趄,感觉他那匆匆的一瞥,仿佛看见了一座旧城堡里突然闪出了一个远古的人,使他躲闪着而又渴望着。荒芜是时间造就的,脱落的是身体里的一层层斑驳。我听到了那唰唰的静默。

爹并没有按捺住意识的谵动。过了一会他又向庄门外望了望,人已经过去了,但还能听到那个大婶的咯道声。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刚才过去的,我咋看的是你的殷桂婶。

殷桂婶,这是多么陈旧的一个名字,但它在我的脑海里并没有被许多往事覆盖掉,它还在呢。殷桂婶,不就是陈因的妈嘛。我说是吗,我不知道。因为刚才我并没向庄门外面看,我在专心地给车轮紧着辐条。

你出去看一下。父亲还是用那种急迫的平静催使我。

我不情愿地撂下扳手和车轮,出去时,她们已到了陈因家的门口,不过我看清了,是殷桂婶和大婶,殷桂婶手里抱着个木头盒子,大婶咣咣咣地敲着她家的庄门扇。

爹突然躁动起来,蹲下又站起,扔下手中的活,仿佛怪梦醒来的不安。我看一下去。

好一阵子,我爹和殷桂婶来了,相互搀扶着,像我小时候到新坝泉里驮水去时两个连在一起的木水桶,摇摇摆摆,晃晃悠悠。

我问候了一声殷桂婶,继续紧车轮辐条。爹从屋里搬了两个小板凳和殷桂婶坐在了台沿上。

爹让我也过去和他们说说话。爹说他有话要给我说。有啥话早不说,单等得殷桂婶面前说。不过我不能扫爹的兴,还是走了过去,边紧辐条边听他们说。

爹刚开始吭吭哧哧的,过了会儿才平静下来,说出了一段鲜为人知的秘密。

每年庄稼一收拾完,就得各家各户派一个人到白石岸干水利工程。在梁台村和上下几个村子,这是祖祖辈辈的活了,重点就是修白石岸水库和水库下面的分水渠,把祁连山各峡谷里流下来的雪水汇聚到水库里,再分流到弱水河和陪嫁河里,供沿河的村落灌溉。而每年夏天洪水泛滥,总是把水库和分水渠冲刷得不成样子,就得补修,才能保证第二年的正常浇灌用水,不然水就乱流上走了。申永保是和陈积良搭伴一块上的白石岸,并在一个帐篷里住着。

天下了一夜的雨,早晨晴了。但地上到处是积水,泱瀼得不能干活。申永保就和陈积良上到祁连山里去拾蘑菇。

从一个陂坡上到山顶上也没见到几颗蘑菇。陈积良累得不行,建议缓缓了到附近的松林去,那里肯定有松菇。地上到处都湿,他们走到了一个石崖边上,那里有几块很大的石头,上面没水渍,可以坐人,顺便吃些干粮。

听了石崖下面的沟底里有牛哞声,陈积良走到石崖边,看到一群牦牛缓缓移动。而真正触动他的是高高的深崖,青色的石壁刀劈斧砍般得凌厉,一阵眩晕从脚底灌注进了他的周身,到达他的头顶时,仿佛贮藏在大脑里的险恶的一次激活,死亡的气息猛然间就像一张蛛网,布满了面部。他的心跳加速,不合情理的哐哐哐哐像一颗定时炸弹,瞬间的爆炸使他身子向后一仰,跌坐在了地上。在申永保问他咋了时,那种险恶已漫漶成了一种不可遏止的隐瞒似的心事,重重而又迷茫。但申永保伸过面带笑脸的手拉他起来时,他被自己吓了一跳,更是被刚才已在他的意识的谵忘中申永保跌下石崖的虚幻飘渺吓了一跳。他赶紧用手颤抖地抹了一把脸,似乎把脸上的那层蜘网搓了下来,扔到了地上。

他说,这悬崖陡得很,晕头呢。

申永保让他后站,他缩后了一步。申永保前倾身子一看,悬崖真得很陡,底下走动的牛群起伏着,像是黑浪翻滚,但他没像陈积良那么玄乎。他的耳朵像蹲在他头上的两只鸟儿,支楞着听沟底下好像有人在唱着山歌。

这时的陈积良就站在他的后面,有时候一种定格就会引领出一个刻板的结局。申永保弯曲的身子像一个钩子,又钩索出了陈积良刚刚淡漠下去了的那种邪恶,并像一只秃鹫一样蹲踞在了他的脸上,窥视着陈积良头上的那两只小鸟。他看到了申永保刚刚结婚不久的娇小的妻子,与其说是妒忌,不如说是一次毁灭性的索取,他的脸越来越孤立。他伸出双手,推向申永保,像那只秃鹫振了振绝望而纵容的翅膀,天空晃动了一下,大地蹒跚了一下。猛的一击间,申永保在瞬间的恐惧中跌向了深崖……

申永保醒来后,在一个裕固族牧民家,他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他要干什么去。牧民说是在一个石崖下看到他的,他是从那个石崖上掉下去的。他无法知道和想起。其实,他是被那瞬间的恐惧惊吓得失忆了。只能从他的遍体鳞伤中说明他的确是遭遇过什么劫难。

申永保伤好后,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就只好待在这个叫扎斯的牧民家放牧。他常常为找不到自己的过去而黯然神伤。

一年后,也是一个雨过天霁的早晨,申永保赶着牛群走在了石崖下的那个沟底里,他突然闻到了一股血腥的气味,他还听到了一声尖利的叫声从石崖顶上传了下来。骑在马上的他,抬头间,崖边上站着两个人,而一个人正向另一个人推了一把,被推的那个人不正是自己嘛。随着那一个身影的跌落,他也啊的一声栽下马去。

翻起身来后,他啥都记起来了,就像黑白电影的回放,他的过去历历在目。晚上赶着牛群回去后,他告诉扎斯他想起他的过去了,他是在白石岸那边干工程的,到山上拾蘑菇时,跌下崖的。

第二天,他一早就去了白石岸的工程上,别人都非常吃惊,一年了,他怎么又活过来了。当时,陈积良回去后说,他和申永保走散了,找了好多地方都不见。大家就分头连夜去在各沟各梁上找,找了几天,在一个山坳里看到了一摊血,知道可能就是他遇难了,被狼么是啥吃掉了,就派人给他家里报了信。

陈积良今年怎么没来?申永保脸上挂着和心上一样关切而疼痛的问号。

他?旁人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出实情。去年收工回去后,陈积良就请上媒人给他说亲,而说的亲正是申永保的媳妇。起初,申永保的媳妇殷桂坚决不同意,她说她相信申永保还活着,会回来的。可是她又不得不屈服于实事的残酷。那时,殷桂已怀着申永保的孩子,并且马上就生养了,孩子出生总不能没有父亲吧,在许多人的撺掇下,而陈积良又对她百般照顾,在她承受了足够的幻灭后,也没举行什么手续,就收拾到一起过了。可是,过了不久,陈积良就得了忧郁症。那人说,陈积良现在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干活的时候,猛个间就露出惊慌的眼神,跌倒在地上就抽风了,半天才能缓过神来。不能上白石岸干工程来了么。

回到家后,申永保去看陈积良和殷桂,其实重要的是他的孩子,还在襁褓中的孩子似乎认识他似的,望着他笑呢。担水回来的陈积良一见申永保,像是见了鬼魂,担子一撂就往门外跑,是媳妇殷桂把他扯回来的。殷桂看到陈积良见到申永保的那个惊恐状,问他是不是干了什么亏心事。他只是直打哆嗦地摇着头,整个身体像是一个灾难场。他不敢正眼看申永保,低着头,任身体里的狂风撕扯得他像一个早已破败的废墟。

申永保看着孩子,知道这个孩子得靠陈积良养大成人了,他已看到了往后的迹象。他不能再提过去的一点点隐患了,他只能把悲伤和疼痛压在心底了,他知道要是说出真相,等于又把陈积良推向了死亡的深崖。他反而责备殷桂,说积良干了啥亏心事了,人家这么照顾你,你还不知足。他说他是和积良拾蘑菇去走散了,后来遇上了一只狼,在狼把他扑倒时,是一个牧民救了他。

陈积良一听,凝胶似的浑浊的眼睛里像是让人给拨了一下灯芯,转过头,慢慢亮了起来。也许是这蜡灯燃得太快了,流出两行溶汁似的眼泪。

原来陈因还真是我爹的儿子。这个事情怎么村上的啥人都没说过?也许是他们遗忘得太快了,也许是谁都不愿再惊醒往事。那么,爹为什么也不说呢?也许这是爹身上的一块疼,他不想轻易而徒劳地揭开这块灾难的伤疤吧。

我爹说着这些时,殷桂婶忽然大放悲声地哭了起来,用手捶着爹,她的声音,她的情态都是一种绝望的疼,她凄惨地说,永保啊,你怎么不早说出来呀!爹费劲地克制着自己,其实他已克制了一生了。他只是唉了一声,做为一辈子给于殷桂的答复。

平静了一生的爹,也就是一乎儿的失望,而后又回到了常态。爹说,积良已去世了,他在新疆给人看瓜地哩,死在了瓜房里,几天了,你殷桂婶给送伙食去了才发现。你看到的殷桂婶抱的那个木头盒子正是他的骨灰盒。爹叹息了一声说,明天了我们帮你殷桂婶把积良的骨灰埋掉去,埋到他们的祖坟茔里去。埋掉了你殷桂婶还原上新疆呢,她给人家当保姆,只请了几天假。

我心里的冰块松动了一下,慢慢融化开了。我突然有个奇特的想法,殷桂婶不了走新疆去,和我爹收拾到一块过吧。但中间有陈因和桑格隔阂着,我还是欲言又止。

我看看爹和殷桂婶,像两截断裂了的时间,又把手抓在了一起。是闪电还是火籽都在他们心里,还是由他们自己点燃或者熄灭去。

大年三十晚上,我和爹正在边看电视,边时不时地端上一杯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家事。炉子上搭着煮羊头的铁锅,腾得满屋子的雾气,把我俩笼罩在欲神欲仙欲古墓、欲过去欲未来的感觉里。

咚咚咚地有人砸庄门,连耳朵有些背的爹都听到了。我拿上手电筒,穿出屋里的云雾去看。进来的人让我吃惊不小。你猜是谁?还是先给我爹说去吧,他肯定高兴得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爹,姐姐来了。还有祁红。祁红来了。还有一个男的,是祁红的哥哥。怪道姐姐从白石岸回了趟家,祁红写给我的那封信连她都不见了。

◎梁积林,甘肃山丹人。著有诗集《河西大地》《西北偏北》《部落》《梁积林的诗》等多部。出席诗刊社第二十一届青春诗会。中国作协会员,甘肃诗歌八骏之一。曾在《飞天》《延河》《山花》《山东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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