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塞外行者
——访诗人庞壮国

2015-09-29 14:33陈爱中
文艺评论 2015年5期
关键词:流沙河写诗黑龙江

○陈爱中

诗歌的塞外行者
——访诗人庞壮国

○陈爱中

方式:电子邮件

时间:2014.01-02

人物:陈爱中,文学博士,副教授

庞壮国,诗人

陈:就我阅读到的资料看,上世纪80年代您开始写诗,至今已经笔耕不辍几十年了,能简单谈谈诗歌写作的经历吗?

庞:其实我对诗歌的爱恋,是从童年开始的。我八九岁十来岁,知道课余时间去读点书的时候,发现我家里书柜没有多少小说,竟然一部一部都是诗歌。我父亲庞镇在齐齐哈尔日报社当编辑,他对诗歌情有独钟。原因大概是他在二十来岁的时候,八路军进入东北,我父亲在海伦或者绥棱的伪法院做一个小职员,一时感慨时事,写了一首诗歌《欢迎我们的八路军》。发表在当地油印的进步小报上。被一个老八路干部看见了,招见我父亲。老八路说,你跟我走吧。我父亲到了北安,成为刚刚创建的黑龙江日报社的一个年轻记者编辑,从此改变命运,成为黑龙江的报人。他的藏书,马雅可夫斯基、歌德、莱蒙托夫、普希金、拜伦、雪莱、布莱尔的诗集,还有全套的鲁迅全集。这些书,我读不懂,但是不读又没有别的书可读。懵懵懂懂,那些书滋润了我的童年。

到了我十七八岁,成为下乡知青,干农活之余,晚上,在大通铺我倚着行李卷,就是在小笔记本上练习写顺口溜式地模仿毛主席的七律七绝,写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充满豪情也不无惆怅的长短句。

写着写着到了1973年,突然写了牺牲的女知青张勇,诗歌名字大概叫做《克鲁伦河飞起的鹰》,被《黑河日报》给发表了。《黑河日报》还把我从龙门农场抽调到报社,名为开门办报,实际是从工农兵小青年中挑选未来将要录用的记者编辑。我由此在知青8年的履历里,有一年多是在报社混了。还因此在知青大返城的前一年,当上了小记者。采访新闻之余,开始疯狂写诗。

在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天天写诗,周周寄稿,天南地北的文学刊物总是退稿。我当时很苦闷,觉得我的诗歌有的比刊物上发表的诗歌还好呢,怎么不给我发表,老是退稿退稿呢。1982年,我给《星星》诗刊的编辑流沙河邮寄一组诗,其中写万里长城的,我写到:“历史的一道锁链,秦始皇的骄傲,孟姜女的愤懑。”我在信里对流沙河说,我老是遭遇退稿,你是我敬佩的诗人,你给我看看,我是不是写诗的材料,要是不行,我永远不写诗了。

那时我没跟流沙河见过面,也没通过信。我只是在文革期间大批判材料上读过流沙河的《草木篇》。我是当做写作的范文来读的。以后我60岁去四川写黑龙江援建剑阁的报告文学,到成都从飞机场下来,四川诗人鄢家发问我:“你想看看四川的什么名胜古迹?”我说:“我就想看看流沙河。”那次还真的拜见了流沙河,在流沙河的家里。

再回到三十年前,我的诗稿和信件邮出去了,流沙河也不回信,我盼着盼着,突然一两个月之后的《星星》,发表了我的诗歌。我又紧接着得瑟,看见流沙河发表在《诗刊》上的《理想》,我步其后尘,和了一首《人生》。邮寄给流沙河,不到一个月,《星星》又给发表了。从此我对自己写诗有了信心,对退稿也不再怨天尤人了。

在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我的诗歌雪花似的投给全国各地报刊,哪个刊物如果没有发表我的诗歌,就成了我的心病,就成了我的攻克目标。

写着写着,由过去诗歌里没有我,到了诗歌里有了我,这个转变,是人对自己把握自己命运的觉醒,是一个人必在精神和灵魂里成为一个人的最低级也最高级的大道大理。

陈:在当代诗歌中,您的地域色彩是相当鲜明的,一首《关东第十二月》很鲜活地彰显出白山黑水的灵魂。许俊德先生在《北方荒原上的魔鬼之舞》中说您“是通过诗歌还原关东黑土文化的本来面目”,就诗歌来说,这恐怕是伪命题,因为诗歌非纪录片、非纪实文学的功能,诗歌表达的只能是诗人的个人之见。那么您想在诗歌中表达一种什么样的地域精神?

庞:我从出生到长大到变老,一直是一个黑龙江人。一个黑龙江人写诗歌,黑龙江的风土人情,黑龙江的天地山水,黑龙江的古往今来,自然天然本然地会浸透在笔里。

评论家说这是人在寻找和积攒地域精神,其实是地域精神拂煦沁润滋养活泛着一个人。

黑龙江人的精神才是黑龙江地域精神。

我在一篇小文章《我是黑龙江人》里写道:“我是土生土长的黑龙江人。作为土著,我心理上血液里总有些文化上的自卑。觉得不如中原,春秋战国秦汉唐宋中国历史正剧悲剧宫廷打闹剧民间传奇剧尽在那片不怎么长草长树的地方上演。人家热闹了两千年的时候,咱这边亘古宁静,老虎大熊和星星崩崩的人过着不招谁不惹谁的艰苦生活。

历朝历代皇家命令编撰史书,咱这广阔土地上的动人事迹一般捞不着进入章节。

终于产生了几拨震撼全民族的英雄群体,例如大鲜卑山(兴安岭)一带的拓拔氏族、松嫩平原的完颜氏族(头子阿骨打)、白山黑水间的爱新觉罗氏族(头子努尔哈赤),煌煌业绩也不在写啥论啥,全是金戈铁马。细想想,人家属于游牧渔猎民族,跟现代意义上的黑龙江人也搭不上多少边。

由此我怅然惘然惶然兮,心想年轻时不好好念书混进北大清华然后转变成北京人上海人英国人美国人,而让我的后代还是憋憋屈屈当黑龙江人,唉,耽误子孙哪。

黑龙江人虽说文化不高,但是性情大度壮阔。漫野荒莽中你逃命地走啊走啊,终于天擦黑时看见一个窝棚。进去,没人,却有柴火有米,你尽可以煮粥。天亮临走时,再给人家把柴火备足就行。进山打猎,五六天了你又饥又渴,可是运气不佳,连个狍子毛也没捞着。山口碰见不相识的猎人,人家马爬犁上装满了猞猁黑熊野猪。见面分一半,人家给你卸下半爬犁牲口,一冬天你家老少的吃食不犯愁了。记住,下次你大获而归的时候碰见走悖点的谁谁,没亲戚没邻里关系,也得给人家一半。这种山规这种风俗这种性情能让山里的人们得以繁衍和生存。远古的温馨的诗意文明,如今在水泥森林中来来往往的人们中间,是不容易找到痕迹了。但是率真坦荡的心胸还是有的。所以在日本人统治的漫长时期,真正的黑龙江人里,抵抗的英雄总是多于屈膝的奸佞。

陈:这种地域表达又浸润着您怎样的诗歌理念?

庞:写诗歌还要有理念吗。我一直怀疑这个说法。可能许多诗人和诗评家强调或者张扬这个说法。我却隐隐感觉,理念会破坏诗歌。我没有好好找一找或者说一说自己在写诗的时候,有什么理念在发威在发飙在发烧。我一写诗就进入跳大神状态,是自己在自己的精神文字里跳大神。

今天你让我说一说理念,我想,我也不是没有理念的人。这个诗歌理念,就是一个人想说话,没人听,就得自己跟自己说。自己跟自己说的时候,让自己太明白就没意思了,说一些自己也不太明白却让自己动心的话。也许诗歌跟着来了。再玄乎一点说,诗歌是一个人说着神的话。

陈:您诗歌里多有东北土语,我也曾在一些杂志上看到您对东北方言做的词典一样的阐释,很有趣,这种语言对您的诗意表达有什么意义?

庞:东北方言对于从古汉语传承下来的现代汉语有一点自己的味道,那就是流水的空气的味道。流水和空气几乎没有味道,但是那个随心所欲那个自然天然,没治了。

黑龙江人是音乐和诗歌天然的同盟者。就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庄稼人,在田头地没梢起压韵的口头文学,尽管带黄带粉却现编现卖聪明绝顶,有机会深造深造没准能成长为赵本四赵本五。说话的口音里,音乐与诗歌的元素一划拉一堆。比如应当说“干啥”偏不说“干啥”而说“嘎哈”。你嘎哈去?我不嘎哈。你不嘎哈那你嘎哈?你嘎哈老问我嘎哈不嘎哈?辘轳井房前或者高速公路口的这种对话,比许多硬写的现代诗还具有纯文本韵味。

再有,什么什么‘啦吧唧’更精彩了,傻啦吧唧倔啦吧唧虎啦吧唧酸啦吧唧土啦吧唧黑啦吧唧绿啦吧唧,上百个啦吧唧。凡是动词形容词还包括一些名词,都能在尾巴上当啷着一个啦吧唧。

诗歌里如果连串使用成语,那会让人读着听着想跳墙。使用东北土语的我的《关东第十二月》一开始我没有语文意义上的自觉。就是想,我写东北,不用东北话写不出来东北。等到诗歌发表出来,十多位诗评家写文章,我才领悟,在书面语言的世界里,让东北方言也进到大雅之堂掺和掺和,是一个挺有乐子的事情。

陈:您怎么看待黑龙江新诗的历史与现状?

庞:这个问题,我要是说,我回答不了,你肯定会说,那你还在黑龙江写诗干什么。我就得这样说了:黑龙江新诗的历史和现状是,有一大群黑龙江的诗人在写诗。死了的诗人留下了诗歌的路桩,活着的诗人还在把精血元气化作诗歌的路桩。

我是从自己写诗读诗琢磨诗的时光流转中,记住了一些黑龙江诗人和黑龙江诗篇,也参加了黑龙江许多次诗歌活动。

我希望有心人,不怕麻烦的人,搜集、编撰、整理出一部黑龙江诗歌史。里面应该有黑龙江诗人的大事小情,应该有不白给的黑龙江诗篇,应该有坚持多年的明月岛诗会(齐齐哈尔)、端午诗会(牡丹江)以及诗人组团采风的诗歌事件,应该有大大小小遍地开花自生自灭的各种诗社。

黑龙江新诗的历史与现状,就是一茬一茬又一茬的黑龙江诗人在写诗。另外,不算是黑龙江诗人的诗人写出的黑龙江题材的诗歌,在写诗歌史的时候也别给忘了。例如郭小川的《林区三唱》和《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陈:记得您有一个诗歌理念,那就是“诗的世界应该是四维的。时间、空间、抒情主体、欣赏客体”。能结合您的诗歌来详细说说吗?

庞:俄罗斯诗人莱蒙托夫有这样的诗句:“天上的白云啊,永恒的流浪者。”这句诗让我从一个没写诗的孩子到写诗的老人,心里总是充满一种柔软的清新的温暖的感动。时间、空间、抒情主体和欣赏客体,四个哥们,谁也没跑了,都在莱蒙托夫的诗句里了。你让我拿四维来说一说自己的诗歌,我却先把莱蒙托夫抬出来。这是因为我在写诗的时候,遇见卡壳、遇见纠结、遇见找不到北的时候,就当咒语一样,高声朗诵“天上的白云啊,永恒的流浪者”,没准,就让自己笔下的语言顺溜了。

拿我自己的诗歌说事,说四维。我有一首上世纪80年代写的《读夜空》。全诗如右:“我仰首眺望银汉/银汉你白发苍苍你皱纹漫漫/嗫嚅无声/一大片闪闪烁烁的语言//哪一颗星星/敢告诉我/你年轻//必得亿万斯年/漂泊奔行旋转跌撞/磨砺得伤痕累累皮糙肉厚老态龙钟/才有资格发光吗//夜空为什么你冷/夜空你本不该冷//”。

这几句里,时间、空间、抒情主体、欣赏客体都融入了漫漫宇宙和面对宇宙的一个30岁人的情感。有一点闹情绪似的。不闹情绪就写不了诗歌。把情绪闹到四维里,不光我这样,所有写诗的人都这样。

陈:我有一个感觉,就是步入新世纪之后,您写作的重心转移到了散文和小说的创作上,这种转变对您意味着什么?

庞:我在加入黑龙江作家协会和中国作家协会,成为会员的时候,实际上我的写作一直是诗歌、散文、小说掺杂着写。只不过写小说我不咋呼,因为我写不过小说家们,我老是像写诗一样写小说,太随意太不管人物不管情景了。

我四五十岁以及六十岁这个时间段里,写诗写得不勤奋,写随笔很着调。觉得信马由缰地写,不累人,还有意思。年轻时哥们互相开玩笑,常常说,有意思吗,有意思处两天。我认为写随笔有意思,就跟随笔处上了。

诗人写一写散文,写一写小说,是应该应份的事情。就如喝酒,喝二两六十度,再喝喝蓝莓酒,再来两瓶黑啤收秋。忽悠一下醉了。醉了才是喝酒要达到的站点。不醉,还喝什么酒呢。写东西也这样,写诗再写散文写随笔写小说,高手再写一写评论。这是在文字里一醉的乐趣啊。

(作者单位: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

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编号:11C031)“黑龙江当代新诗研究”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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