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光长篇小说《墟上春绿否》的空间叙事分析

2015-10-27 03:37王铭
参花(上) 2015年10期
关键词:石头空间

◎王铭

一、地理空间与命运迁移

小说以主人公沈石头的人物经历为主线,在叙事主线的前进过程中延伸出其他主要人物的子情节,子情节与主线情节交合以产生人物命运轨迹的转折点。石头从沈家庄逃亡到达文昌县,与夏生失散后又前往天津卫寻找兄弟夏生,天津齐家败落之后石头在小仓山占山为王,偶然遇故人便去了北平,战乱时期齐清梧牺牲,石头离开北平,带着妻儿和夏生回到了小仓山,经历饥荒家破人亡的石头,带着夏生躲进深山,二十年后出山无家可归,选择去了青岛。以石头为叙事中心的地理空间在不断地进行着迁移。沈家庄、文昌县、天津卫、小仓山、北平、青岛,分别代表着不同时期主人公波澜起伏的人生经历,拥有着文本之外的深层结构特点,将不同地域与那个烽火乱世的时代特点交相辉映。

孤苦无依的石头与夏生二人为了生存,终于踏上了逃亡的不归之路。作者首先将主人公陷入了绝境之中,逼他们主动逃离。他们的家乡沈家庄落后贫穷,民风好坏参半,让石头对乡亲们也是怨恨与感激之情并存。沈家庄代表了战乱年代典型的农村样貌,在这块土地上生存的人们均属于时代的边缘人物,处于社会最底层,在天下大势的风云变幻中绝大多数都毫无适应和反抗能力,他们守着自己的田地,只能任人宰割或自相欺压。主人公就属于边缘地域中的边缘人群,逃离后身无分文地游走在文昌县的街头。文昌县在沈家庄的孩子们眼中,是个富裕丰饶的地方。马斯洛的心理需求理论认为,生理需求是最为基础的,“吃”对于饔飧不继的孩子们来说是自然是最为首要的,他们对文昌县里的“白面馒头”“熏肉大饼”充满幻想,而“七彩的风车”代表着童真的幸福。然而一旦生理需求都得不到满足,人们的思考能力和道德观都会大大减弱。涉世未深的石头和夏生被杀手王四看中,遭到诱骗。王四以夏生性命相要挟,石头无奈行凶。表面上风光无限的文昌县却已初步显露了人心险恶,行凶后的石头被追杀,中枪跳河。主人公再次陷入绝境,并与兄弟夏生失散。大难不死的石头为了寻找夏生,来到了王四的所在地——天津卫。天津卫相比文昌县,更是“朱门酒肉臭”的富地。在天津寻找夏生的过程中,来自小村子的石头陷入了迷惘之中。

但天津卫可不是他们沈家庄,从村东头跑到村西头也不过一袋烟的功夫,天津城太大了,大到居住其中的人卑渺如蝼蚁,两只蝼蚁同处一片广袤无垠的大森林中,又怎么可能那么正正好好地相遇?

这样的书写如同众多的流亡文学作品一样,表现出了一种困顿与辛酸之情,并结合主人公的视角,描述了其所到之处的人文风情和生活场景。天津在那个年代是各类传奇故事和传奇人物激流碰撞的大城市,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底层人民的奋斗挣扎,中间阶层的瞒上欺下等均尽收眼底。在天津卫之中,还有三个内嵌的地理空间,分别是齐公馆齐家和冯公馆冯家以及庆城戏班顾宅,这三个地点构造出四种社会群体,即大商贾、学生、军阀以及戏子。作者以主人公视角为中心,笔触游移于这三个地点的四类人群身上。人物视角与全知视角,在冯家、齐家与戏班适当转换,制造了迭起的冲突与悬念。

当齐家家族大厦倾倒,失去靠山又失去兄弟的石头心灰意冷地归隐山林,去小仓山做起了土匪,还娶了颜家村的姑娘,生了个女儿。小仓山上虽然是土匪窝,但却拥有着在天津卫不曾得到的安逸与平淡。在小仓山,石头竟然可以得到学习写字的悠然时光。土匪兄弟,传统贤妻,此种日子不失为人间享受。颜家村隐喻着人类内心的安稳港湾,漂泊过后的疗伤之地,在这里,石头依然怀念着冯芷瑶,思念着夏生,但面对无常世事束手无策的石头只能选择逃避。

宁静终归会被打破,在某一次打劫行动中偶遇故人张叔,原齐家的大管家,石头终于带着妻儿离开了心灵乌托邦,去了北平见齐清梧。齐清梧正缺人手,石头便替他去广西运毒。正值抗战,战火纷飞,日寇横行。冯瑞德的个人恩怨与民族仇恨融为一体,暗杀日军宪兵队队长未遂,齐清梧为其牺牲。

经历了这一切恩恩怨怨多重纠葛,石头带着疯掉的夏生回到了颜家村,回到了他的乌有乡。在断章一节中,作者将1945年到1978年的故事以蒙太奇的手法展现出来,并置了同一时间点上小人物在大时代空间下的生活场景,意味深远。饥荒中失去所有亲人的石头带着夏生躲进山洞,其悲凄之状可见一斑。最后的开放式结局将石头和夏生这一对饱经风霜的老人纳入了通往新地的道路上——青岛,并与楔子内容形成了圆环式的叙事空间对接。青岛在作者笔下是个有山有水适合养老的地方,然而石头与夏生也不过是继续流落在青岛街头,石头以算命为生,而夏生继续疯癫。当读者回看最初两个少年逃离沈家庄时的情景,不禁唏嘘——命运似乎与他们开了一个玩笑,到头来,依旧是老无所依,孤苦漂泊。

二、心理空间与时代风波

石头天性吃苦耐劳,机智聪颖,勇敢果断。故事开始,敢于闯荡和冒险的石头凭着一腔热血和天真的头脑,带着小兄弟夏生离开故土。所有的人生期望都寄托在他的幻想之中。遇见王四之后,他一方面不想杀人,一方面又难舍夏生,善恶道德在存殁关头第一次显得苍白无力,兄弟情义让石头心里的天平挣脱了道德束缚,留下的反而是人性最初的光辉,是人类最朴实的情感写照,他被迫选择哪条人命更重要,选择亲近之人无可厚非,只是那之后,石头的双手便沾上了鲜血。商贾齐家与军阀冯家长辈私交甚笃,往来颇密,而齐家又与黄家是宿敌,尔虞我诈,明争暗斗,齐老爷派杀手王四杀了回文昌县养老的黄老爷。王四雇佣的小杀手替罪羊,正是主人公石头。足可见,石头作为一个小人物,只能被玩弄于上层社会的股掌之中,夏生亦无法幸免。齐老爷力捧的戏子顾老板遇害废了嗓子,自挂南枝。夏生也难逃戏子卑贱而屈辱的命运。石头千辛万苦找回的夏生终究只是个小小戏子,在国家危难之前成为了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男儿身惨遭日军蹂躏。

小人物能够在短时间接触并融入上流社会,自当遇见贵人。舞小姐雇佣石头当保镖,临走之前引荐石头去齐家当佣人,石头自此踏入了大户人家的门槛。又因冯瑞德带兵作战,不得不将妹妹冯芷瑶带到至交齐清梧的家中。率真娇小的冯芷瑶与石头日久生情,另一方面王四利用石头博取齐老爷帮助,让石头得到器重,这里面的利益纷争微妙复杂,却在无形中帮助了主人公平步青云。

石头对命运的态度是积极的,他成功认知和把握了成人世界的游戏规则,善于抓住一切机遇,很少怨天尤人,问上天不公。本想安于本命的石头,其心理空间随着所见所闻所遇之事逐渐开阔,也同样无法后退。

大少爷一掷千金,冯司令花天酒地,那是因为他们生在了富贵人家,一出生就是注定了的。石头明白这个,所以从不嫉妒他们。可石头也不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吃过了法国大餐闻过了咖啡的香气,恐怕任何人都不会想再滚回街头要饭。

与之相辅的是他身上的传奇能力,比如杀人之时并未犹豫,可见其果决;吃西餐时眼观六路,极短时间内学会用餐方法,可见其机智;几次与夏生失联都苦苦寻觅,见了夏生愿倾其所有付出,可见其义气;齐家火灾败落时不顾个人危险挺身救人,可见其忠诚;做土匪时想着学习写字,可见其虚心;发达之后并不嫌弃糟糠之妻,可见其负责。种种品质不因其侍奉的主子好坏、从事的职业善恶而弱化,反而更加强了石头身上的传奇色彩。到最后盛之年反水,挑拨石头与齐清梧的关系,石头也能用他多年的直觉得到了理智的判断。从单纯善良地遭到王四的利用,到正确果断地分析各方情报,石头的心理空间承载着当年整个时代的历史宿命。

而夏生的心理空间却始终是闭塞而被动的。他没有主见,依傍他人,纯真无邪的稚气直到他遇害疯癫之前都毫无蜕变。作者还戏谑地描写了疯癫之后依旧不改爱吃本性的夏生形象喊着“猪耳朵”。各种食物意象的反复出现,更加衬托出了夏生的单纯与知足。他哭喊着要学习唱戏,表面是他的追求和理想,实质上只是他自我价值感心理代偿的体现。他为了融入这个社会,为自己找到一种精神依托,这种依托便是唱戏,好像戏子的身份是为他量身打造的。虽然他的嗓子并不适合唱戏,却也阴差阳错地唱了下去,又因为他有钱有势的兄弟石头热捧,反倒成了名角,在整个过程中,夏生像一棵随风倒的墙边草,一直是被动地接受命运安排,让他在这条本就风雨飘摇的路上陷入死亡泥潭。但同时,夏生也善良、隐忍、执著。他受苦遭罪全然不叫石头知道,希望能够自己扛起生活,这反而让自己陷入了危难之中。

心理空间建构方式一般有意识流、梦、回忆和想象等。在文本中,多次提到了梦境和闪回性记忆。齐老爷在一次梦魇中看到了眼流血泪的戏子形象,暗示顾壁成自杀一事。石头在梦中见到笑着走远的冯芷瑶,又梦见留着两行血泪的夏生,暗示了夏生遭害的事件。“血泪戏子”的意象重复出现两遍,都表达了作者对戏子这类人群悲剧命运的慨叹与关怀。

齐清梧虽出生于商贾之家,却心性善良,偏爱文学,拒绝政治婚姻,执著于与女大学生赵佩珊的爱恋,风花雪月,头脑单纯。在遭遇家败之后,齐清梧的文人风骨几乎泯没,背负家仇的他在北平成了大毒枭,心狠手辣起来。然而作者并没有让齐清梧蜕化得那么彻底,他对爱情的忠贞依然能够让读者感受到知识分子的柔情与风骨。冯瑞德年少便杀人如麻,继承父亲军队后更多了几分军痞之性,多房姨太仍肆意花天酒地。浑身是胆的冯瑞德在民族战争中全军覆没,脱下军阀的外衣,转而到地下,成为了国民党杀手,狙击日寇。冯瑞德不惜一切代价击杀日军,民族大义和个人恩怨的成分到底孰轻孰重,只由得读者自行思考。在这里,齐清梧和冯瑞德这两个上流社会的纨绔子弟都因大时代的纷乱背上了家族血债,而家族恩怨又与民族危亡产生了交汇点,大大增加了故事的戏剧性和冲突性。

再来看故事中的女性角色。赵佩珊与周洁同台演出,分别被齐冯二人相中,然命运轨迹却不甚相同。与齐清梧在一起的赵佩珊始终郎情妾意,伉俪情深,而嫁给冯瑞德做姨太太的周洁却惨遭家变,流落红楼。年幼丧命的冯芷瑶却永远活在她的豆蔻年华,永远纯洁美好,这样的人物设定一如《百年孤独》中的蕾梅黛丝与《挪威的森林》中的直子,她们都在美好的年纪死去,时间永恒静止,定格在每个活着的人心中。

三、结构空间和深层隐喻

这里提到的结构空间,实际上指的是叙事学角度中,文本空间的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所构筑的空间。表层结构表现为序列以及序列组合,深层结构则是作品背后的深层社会文化隐喻。《墟上春绿否》是典型的圆环式文本结构,在故事中,以沈家庄为起点,以青岛为终点,形成直线发展状貌;而在文本中,是以青岛为起点,又以青岛终点,最终呈闭合状态。这样的结构给读者一种大梦归来的轮回感,强调人物命运的首尾呼应,悲剧效果浓重。主人公无法逃离和解脱在异乡漂泊游离的宿命,无论前半生的经历多么精彩辉煌,最终还是落得个孤苦伶仃的下场。

当然,文本整体上是圆环式结构,其中还穿插着复线式文本结构,在第二章中,主人公石头与夏生为一条线,齐黄两家仇怨自成一条线,冯瑞德地下打击日本人又成了一条较为隐蔽的线,三者平行发展,最终碰撞交叉,这样的结构有利于展现丰富多样的生活和历史场景。我们回到主人公石头身上,他和小兄弟夏生一起出来闯荡,或者说,是他怂恿夏生一起出来闯荡,没过多久便被迫失散,好不容易重新相遇,却又因社会变故分离了整整七年,再见没有多久,夏生就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意识。石头最初的梦想便是和夏生一起过上好日子,可是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有避免夏生和自己的悲剧人生。夏生与石头失散期间的经历,作者往往一笔带过,点到为止,夏生线隐藏在主线之内,留白给读者自己想象。

如前文所述,小说以石头为主线,着重展现的是小人物在大时代背景下的生活状态,并通过小人物的眼睛,见证所谓的大人物的爱恨悲喜。作者在这部作品中布置的大多数人物和事件都具有时代典型性,一些事件单拿出来品味似曾相识,比如戏子因嗓子废掉而失去了人生方向最终自杀,留学归来的优秀富二代爱上穷家女大学生遭到家人反对等这样的事件。但难能可贵的是,作者能将这些事件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严密完整的故事网络,并且在情节设置上又能达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效果。时代人物的典型性有时候是作家创作的良药,有时候却又成为压抑故事创新的桎梏。作者比较成功地利用了这种典型性,空间场景的并置和切换稳妥地控制了叙事节奏,还将故事赋予了独一无二的深层隐喻,其中体现的很多人生哲思均可圈可点。作者在叙述中,并没有作为叙述者议论人物和事件,而是通过人物来发出自己对生活的感悟,每一个人物都可以是作者的代言人。石头对于“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这种认知上的妥协,恰恰反映了作者对于命运的无可奈何与达观面对的复杂情绪。而齐清梧的“文化有个屁用”的呐喊,也成为“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同义语,在阴险狡诈的人群之中,唯有更加坚挺,才能吸取阳光长久生存。作者没有进行是非评判,而是对各类人群的处境和行动逻辑都给予了人文关怀的阐释。

四、结语

《墟上春绿否》对于民国时期风云故事的叙述独具匠心,其叙事技巧较为纯熟。在空间叙事上,采用了蒙太奇、并置、重复、开放式结局等空间叙事技巧,复线式结构内隐在圆环式结构中,塑造了各类鲜活的特色人物,重现了那个时代的血雨腥风与悲欢离合。90后作家张晓光能够踏踏实实地坚守传统文学,在当今网络文学风生水起的时代实属不易,该作品的诞生已远超作品自身的文学意义。

[1]张晓光.墟上春绿否[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4.

[2]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3]赵媛霞.东北作家群流亡小说空间叙事艺术研究[D].济南:山东师范大学,2013.

[4]魏瑶.严歌苓中后期小说空间修辞研究[D].福州:福建师范大学,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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