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在时光深处

暖夏

我是在二道白河遇到林诺的。其实来长白山不是一时兴起，而是蓄谋已久的事情。我很小的时候就对天池有种超乎寻常的向往，我很想看看举头三尺有神明的天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十一假期前我跟我爸磨了三个晚上，促成了这次旅程。

然而最初的行程并不顺利，我来到二道白河，却发现它比想象中更荒凉，入夜后大路灯火通明，却人迹稀少，我走在空荡的街道，发现十月的风谈不上热情，甚至不够温和。

我和老爸好不容易发现一家还没有打烊的面馆，走进去的一瞬间热气扑面，鼻子里耸动着一种模糊到酸涩的感动。当地人正围坐成一桌喝着小酒谈着人生，我们一身风尘气地坐在异地他乡的板凳上，等着老板端上一碗热面。

伸手去取钱包时夹带出一张明信片，没有署名，上面只写了作为收件人的我的名字以及一句话：

小川：

不要着急，最好的总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候出现。

我拿着卡片不自觉地微笑，觉得身上终于暖和起来，而后我抬头，发现林诺卷着一身寒气走进这家面馆。

世界这么大，时空交错，我可以在2014年的东京，也可以在1244年的临安府，林诺可以在北极圈以北过漫长的白天，也可以在不知名的村落当一个刺绣姑娘。可是在这个时空里，在2014年略显寒冷的夜晚，我和林诺在二道白河的一家面馆相遇了。

人海苍茫，川流不息之间，我们以如此不经意的态度打了个照面。

林诺显然也是北上的游客，她和她妈妈一起。我并没有尝试着和林诺搭讪，因为她像猫一样谨慎，始终抱着一个落锁的漂亮木盒，瞪着眼睛四处观望，她是如此小心，好像风吹草动都会将她惊跑。

我爸终于忍不住，笑呵呵地低声问我：“你一直盯着人家女孩子看什么呢？”

我低头吃面，用腾腾热气挡住微红的脸面。

吃完面后我们继续开始找那家地形偏僻的旅店，而林诺母女显然也有同样的困惑。最终，我们竟然来到了同一家旅店前。

我们在昏黄的店门前打了个照面，这个女孩子低头沉思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在旁边踟蹰着不敢上前，我老爸倒是十分神助攻，直接乐呵呵地上去和林诺的母亲搭讪，把林诺留给我，还偷偷冲我挤眉弄眼，但我并没能和林诺有实质性的交流，因为她十分有戒备心，紧抱她的盒子，用紧张而疏离的眼神排斥我，让我硬生生止步。所有卡在喉咙的话都像是鱼刺，我只愿此刻能喝一大罐醋，让那奇怪的味道冲淡苦涩的味觉。

二道白河的早晨清凉宜人，霞光先起，而后是并不夺目的太阳，从高高的草坡后攀爬上来。

林诺坐在旅店门口的石阶上逗旅店的猫，盒子就在她身侧放着。

清早的她没有夜晚那样防备，看到我时还笑了笑，道了声早安，她挠着猫的后脖颈看了看我，说：“你好啊，初次见面，我叫林诺！”

哈哈，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不是初次见面啦！不过这个迷迷糊糊的女孩还是挺可爱的。

店员拿着花洒走到前庭来浇花，侧着头问我们：“今天你们打算去哪儿玩呢？”

林诺说：“我看看哦！”

她放下猫，抱起盒子，用挂在脖子上的银色小钥匙打开盒子。

那个盒子里有许多方格，每个方格上都写着一个数字，方格里有许多小纸条。林诺循着一个方格，拿出一张纸条，展开来，说：“噢，今天去长白山北坡！”

店员被林诺的盒子勾起了兴趣，凑头过来看，问道：“这是什么讲究，占卜盒？”

林诺手脚利落地盖上盒子，神秘笑道：“这是一个能够带来好运的盒子。”

店员吃了个闭门羹，也不恼怒，跟着笑道：“有这么神奇的盒子？给我批发十个！”

林诺正经道：“天上地下，仅此一个。”

她的脸上因此浮上温柔的神色。那个盒子里究竟写着什么，能让她这样坚定不移地相信着呢？

我也要上北坡，并不单因为林诺，还因为我和我爸旅游行程本来就是这样安排的，今天北坡，明天西坡，南坡封闭不开放，而东坡属于朝鲜，想要去东坡一探究竟，除非从天池游过去。

长白山开发许久，配套设施发达，从二道白河到北坡山脚有公交。我爸察言观色，林诺母女刚从宾馆出来，他就指使我去帮她们提行李，就这样，我们四个人自然而然就并肩而行了。我爸充分发挥他身为一名人民教师的口才，不到五分钟就套出来林诺母女竟然和我们来自同一座城市，而且林诺就读的学校离我的学校只有半条街远。我们放学时会走同一条路回家，也许我们曾经有数十次擦肩而过。

“这就是缘分啊！”我爸拍着大腿喜滋滋道，还不忘推搡我一下。

林诺这妮子最大的一个特性就是迷糊，时常是我亲眼看到她把耳机塞到书包外侧，不到两分钟，她就开始焦急地原地转圈找她的耳机。

不到半天我就成了她的管家，帮她记着这记着那。林诺特别感激我，对我说：“白欲川，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特面熟！我们上辈子肯定有缘！”

这家伙，谢人还谢到上辈子去了！

这一天的天色并不好，灰蒙蒙的，送我们到山腰的巴士司机不抱乐观态度，若是下雨，也许看不到天池了。

我有些灰心，毕竟千里迢迢来一趟长白山，兜一头水雾回去，并不算一场特别出彩的旅行。而林诺却毫不在意，她走到哪里都像跳舞，踮着脚尖在这里看看，再往那里瞧瞧，对什么都无比好奇，对什么都充满热情。

此时我们四个人已经结成了一个团结牢固的小型自游团。

“接下来呢？”我问林诺，一边瞄向她的盒子。林诺打开盒子，拿起一张纸条，说：“坐越野车，上山顶。”

我问：“虽然外表这么精致，这其实就是一盒子文艺版的旅游攻略吧？”

林诺瞪了我一眼，说：“别瞎说！这些都是提示，就像游戏闯关一样，每来到既定地点，都会拿到一条提示。”

我笑道：“哦，那你的宝藏是什么呢？”

林诺不说话了，她看着我，有点敌意，就像最初见到我的那个夜晚，整个人绷起来，眼神尖尖的。她小心翼翼地说：“这是个秘密。”

我们四人乘了一辆越野上山，山路崎岖，每个人都被巨大的离心力甩来甩去，

快开到山顶时路段变得平缓了些，坡上开始有积雪，白白的雪，冷冷的光，山下云雾弥漫。只可惜巴士司机预言不假，山顶能见度非常低，只有五米，所有人都像鬼影一样若隐若现。我没什么兴趣地在浓雾中转圈，林诺却是兴致盎然。她突然站在洗手间门口冲我招手，一脸发现新大陆的神态。

我进去之后，发现洗手池上面贴着一张巨大闪光的俯瞰天池图。

林诺说：“快！给我拍一张！最美天池图耶！”

我无语道：“你确定你要在厕所里拍照吗……”

林诺终于收起了她氤氲如雨的笑容，变得严肃起来。

“白欲川，我得批评你一句，你这个旅行观念也太消极了吧？出来玩呢，重要的是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我觉得我和厕所里的照片合照能留下美好的回忆，就足够了。”

我突然想起那个困扰我的问题，于是我脱口问道： “那对你来说，旅行的意义是什么呢？”

林诺低了低头，似是在思考。

终于，她抬起头，举起了她的盒子，向我袒露了她和这个盒子的故事。

“我失忆了。而盒子里面，是我曾经的记忆。我旅行的意义，就是带着盒子里的梦想，找回过去的自己。”

就在这时，因为浓雾看不到天池的外国旅客们，悲壮地唱起了俄罗斯民歌。

我看着林诺的脸，发现她微笑着的酒窝里，含了一点点忧伤。

“他们说我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可我并不觉得这是病。”林诺和我坐在温泉旁吃着温泉鸡蛋，谈论失忆这件事。

我们最终也没能看成北坡天池，山顶风大雾大，肉眼可见的雾团贴着悬崖壁从天池底端逆卷上来，谁也看不清究竟。我本来觉得遗憾，可在林诺的倾吐心声面前这些都不重要了，于是我们下山去看长白山温泉瀑布，哪里都是美景，何必单恋一处。

林诺吃了一口鸡蛋，幸福地抖了抖肩，说道：“其实我依旧记得大部分事情，可很多重要的事情却逐渐遗忘了，这是在我八岁时开始展现的病症，所以从那时起，我就有了这个小盒子，在每一张纸条上，都会有一件曾经发生过的重要的事情，也会有一件我想要做，却没来得及做的事情。”

林诺停了停，吃了口鸡蛋，83摄氏度温泉水泡出来的蛋清并没有完全凝固，像果冻一样入口即化，她继续说，“十二岁的某个早上，我醒来，发现这个世界发生了改变。我仍记得怎样穿衣吃饭，我也仍记得我的父母，记得我从小到大学过的知识，可我清晰地明白，记忆中的很多东西消失了……我忘记了我曾经喜欢过的那只猫到底是什么样子，我忘记了我曾经去过哪些地方，我也忘记了我最爱吃的冰激凌是什么口味……也许……也许，我也曾经忘记过在我生命中经过的重要的人呢。”她垂着眉，紧紧抱着她的盒子，就像初见那副模样，无喜无悲，可我知道，那应该是一种很难过的感觉，忘记喜欢过的人和味道，风景和图画，风月与山光水色。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林诺对一切都充满兴致，因为唯有失去之后，才知道得到的感觉有多么珍贵。哪怕只在此时此刻拥有，也应倍感珍惜。

林诺从盒子里拿出一张纸，放在我面前，说：“其实你说这是攻略，也不算太差。我失忆之前策划了这场旅行。旅途总是充满辛苦，所以作为奖励，每一条后，都会附上一条属于过去的我的信息。”

我看到条子上有两行娟秀的字迹：

谷底森林，往返八十分钟。

你最喜欢的影片是《本杰明巴顿奇事》。

林诺用手指圈了圈影片名字，问：“你看过这部片子吗？”

我点点头，说：“非常好看，最喜欢黛西在月光下跳舞的那一段。”

林诺笑笑：“是吗？那等我回去，要重新看一遍！其实失忆也挺好的，再一次喜欢上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东西，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体验。”

“还有哦，”林诺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张纸条，“这场旅途有惊喜。”

那是之前的一张纸条：

去长白山玩一场吧！

你曾有过一个约定，在旅途的最后一天，我将会解开那个谜底。

“很神奇不是吗？没事的时候我时常想，那个惊喜会是什么呢？会是一首百听不厌的歌吗？会是一朵永远也不会凋谢的花吗？或者过去的我会告诉现在的我，其实我是个外星人！”

林诺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自己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起来，手指浸到温泉水里，指头立刻暖和到酥麻。

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温暖。

失忆少女林诺就像是一个小太阳，不会炽热到熔化任何事物，却足够温暖自己和身边的人。

天空淅淅沥沥地落起冷雨来，多谢林诺的小纸条，我们在山底买了塑料雨披，到谷底森林时恰好派上用场。

林诺走得很快，像个舞蹈家一样，在木栈道上踮着脚尖转圈，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吊桥被阳光切割成很多很多块，林诺就站在吊桥中央，披挂着阳光，笑容灿烂。

我爸一个人承担了好多行李，在旁边气喘吁吁地赞美：“林诺这女娃娃长得真俊啊！”

林诺的妈妈站在旁边，微笑着点头，可她的笑容并不是百分之百的轻松和快乐，那里还隐约透露着对女儿患病的担忧和痛苦。我走上去递过一根火腿肠，说道：“阿姨，要不歇息歇息吃点东西吧！”

她看了我一眼，笑意深了一些，说道：“欲川，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

我哈哈一笑，说：“还是谢我爸吧！他背的行李比我还多！”

我们几个人对视几眼，登时笑成一团，倒是跑在前面的林诺不满地折回来，要求我们快点跟上她的步伐。

终点是瞭望台，脚下是断崖，下沉百米，百米之下是谷底森林。近处是密布的树尖和穿梭的河流，树是绿的，也有金黄的，静默，也庄严。世界忽远忽近。

林诺呆站着看了一会，叹息道：“过去的我真的好机智，如果不是因为她，我也无法看到这样的风景啊……”

我说：“过去的你也要感谢现在的你，是现在的你让她开始做许多有意义的事情。”

林诺看着我呆了呆，说：“……也许吧。”

我坚定地说：“一定是这样的。”

林诺笑了笑，看着我的时候眼里也有了温情，问：“你呢，那你为什么来长白山天池呢？”

我想了想，说：“大人们都说，要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我们十五岁了，也不知道旅行中会看到怎样的风景，也不知道自己会遇到怎样的人。”

说完，我突然顿住了。

对我来说，旅行意义就是在这个微凉的秋天，来到遥远的长白山，邂逅了林诺和她的人生。

林诺望着远处粗木苍茫，乱石堆砌中水声潺潺，好似任何亡去的记忆都会因这条溪流重回人世。

旅途的最后一天，我们的行程是上西坡。

这是最后一次能够看到天池的机会，前提是要爬上1400级台阶。

林诺已经蹦上了台阶，一口气跑出去好几个，才回头说：“快点呀！等到山顶，我就可以取出那张有惊喜的纸条啦！”

她像只蝴蝶一样飞远了，而我在此时此刻，必须要直视我其实是个宅男这个残酷的事实……

爬完1400级台阶，再加上林诺毫不留情的奚落，我有种不如归去的冲动。

唯一的欣慰是今天天气非常好，无论从西坡的哪个角度，都能看到一个完整的天池，云影天光，蓝绿色的天池中有荡漾的觳纹。

林诺握住栏杆，深情地感慨道：“你说天池水怪会不会是尼斯湖水怪的亲戚啊！”

我把她拉下来，说：“你还是看纸条吧。”

林诺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目光神圣地打开盒子，取出那张纸条，却并没有打开。

真相离自己只有寸步之遥，她却犹豫了，她扭头看着我，像是在求助。我微微笑，说：“不如先看纸条，嗯？”

林诺有一瞬的疑惑，但她依旧依言，打开了那张名曰惊喜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你将邂逅一个男孩，他的名字叫白欲川，如果没有差错，他现在就应该站在你的面前。

林诺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我，哭了。

其实我和林诺早就认识了，我们曾经是小学同桌，是很好的朋友，可她在那场奇怪的病症来临时，忘记了许多事情，也一并忘记了我。阿兹海默氏症，这样的病在青少年中的发病率十几万分之一，而林诺，没那么幸运。还好，我和过去的林诺一起策划了这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给她十五岁的人生一个惊喜。她妈妈为了完成女儿的心愿，也一直全力配合我的计划。

就像过去的林诺曾经寄给我的那张明信片写道的一样。

不要着急，最好的总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候出现。

林诺康复的可能性很小，但只要我们善于等待，哪怕重新认识一百次，我也会愿意陪她看细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