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村红叶图》作于何时

2015-11-05 15:19胡西林
中国收藏 2015年10期
关键词:白石红叶齐白石

胡西林

《惠怡书房藏齐白石精品集》中收入了两幅齐白石早年山水作品,分别为《孤村红叶图》和《湖庄客话图》。两幅作品均为纸本设色,尺幅都是139厘米×35.5厘米。

在齐白石传世作品中,花鸟草虫以及水族类作品远多于山水。尽管他85岁时曾在一帧山水扇面上有过“予不画山水三十余年矣”的题识(见天津人美1959年《齐白石扇面集》),也曾在66岁时为冷厂(胡佩衡)所绘一幅雪景山水上题过“余与山水断缘已二十余(年)”之类的话,但是事实上50岁之后直至晚年齐白石是有多幅山水作品传世的,著名者如《超览楼禊事图》(1939年,79岁)、《蛙声十里出山泉》(1950年,91岁)等。

在传世山水画中,齐白石60岁之后所作还相对多见,故其所谓“予不画山水三十余年”、“与山水断缘已二十余(年)”的话不可当真,这可能是白石老人记错了,也可能是题画时的一句客套话而已。倒是他早期山水作品较为少见。所谓“早期”,是依其为冷厂所绘雪景山水题记中“三十岁后学画山水,四十岁后专画花鸟草虫”而言,是指他三四十岁前后这一时段。此一时段最著名的是《借山图册》,原有52幅,因散佚缺失传至今日我们仅可见22幅。

齐白石早期山水传世少,与他当时画名未显有关,更重要的是因为他画山水“用我家笔墨,写我家山水”,个性分明却不为时人所好。用他自己的话说,非但“绝无人称许”,还被“时流诽之”,这让他非常痛心,“故余几绝笔”。所以发现和充实白石老人的早期山水对于齐白石研究是一件令人高兴和有意义的事。

文章开头提到的两幅山水都没有署年款,有人认为是1922年即齐白石60岁左右时所作,对此我持不同看法。因为两幅画笔墨、署题形式、书法风格相类,其中一方印章相同,属于同一时段作品,我们不妨以《孤村红叶图》举例,做一次“也看”。

这是一幅因怀旧而作的山水,画面呈现的是作者当年的一段生活。画上有题诗:“青山幸有同埋约,离绪纵横酒不浇。千里孤村红叶路,出门骑马雨潇潇。客罗山送罗三义旧句。”以娴熟的何道州行书题写,印钤“臣璜之印”、“频生”。且不谈绘画风格,仅以诗题、书法和钤印三者看,作画的大致年代已在其中了。

先看诗题。诗题“客罗山送罗三义”,罗山俗称罗网山,在湖南湘潭长塘(距齐白石家杏子坞星斗塘大约数十里地)。据《白石老人自述》记载,光绪二十年(1894年)春天,由王仲言发起,齐白石等七人组织了“龙山诗社”,齐白石为此还绘有《龙山七子图》。第二年,他的朋友黎松安在长塘罗山脚下也组织了一个“罗山诗社”,那几年他们相互间作诗应课。两地相距五十来里地,每次去罗山齐白石总要住上一些时日,即所谓“客罗山”。这是1894年至1897年的事,不过《孤村红叶图》并不是齐白石在这期间所作,因为诗题中已经说明是“旧句”。那么应该是哪一年画的呢?我们再看题诗书法。

齐白石“早年写字学的是馆阁体,到了绍塘胡家读书以后,看了沁园、少藩两位老师写的都是同光年间我们湖南道州何绍基一体的字,我也就跟着他们学了”(《齐白石自述》),继而学金冬心,41岁时依照李筠庵的建议临习二爨,再后来学李邕。齐白石学古人,善于“学一家‘弃’一家”,这在他画上题识中表现得较为分明。这对于齐白石早中期作品的鉴赏很重要。有了这个认识,我们判断《孤村红叶图》的创作年代就比较分明了。《孤村红叶图》上的何道州行书写得娴熟自如,显然不是初学阶段甚至积年薄功所能够达到的。辽宁省博物馆藏有一帧齐白石团扇山水《华山图》,此帧为其远游期间所作,画幅左下角有长题,所书字体也是何道州行书,且与《孤村红叶图》几无二致。《白石老人自述》中曾经叙及《华山图》作于1903年春天,这一年齐白石41岁。北京画院收藏的齐白石作品及文献资料中有一部手稿《白石诗草》,行书小字也是何道州体,与《孤村红叶图》上的题识亦无二致,《白石诗草》也作于1903年。

还可以举例的是画上钤盖的“臣璜之印”。齐白石的篆刻开始时候并没有明确的师承方向。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他收到黎松安从四川寄来的丁敬和黄易二家印谱。虽然此前两年黎也曾送过他丁、黄篆刻的拓片,但因数量不多,尚不足以让他摸到门。这一次则让他喜出望外:“我对于丁黄两家精密的刀法,就有了途轨可循了。”齐白石刻印学“浙派”由此开始。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他在黎松安之子黎薇荪家里见到赵之谦的《二金蝶堂印谱》,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就借回家用朱笔勾出,“从此,我刻印章就摹仿赵叔一体了。”由丁黄而赵之谦,这是齐白石早年学习篆刻的两段重要经历。由此我们得知,他学“浙派”、刻丁黄一路始于1898年前后,止于1905年。这为我们提供了齐白石篆刻的分期依据—“臣璜之印”刀法短切涩进,冲切结合,有着明显的“浙派”丁黄特点,当为其这一时期所作。检索、排比齐白石早期绘画作品也可以得到互证,“臣璜之印”为其三四十岁时的作品上所钤用,此后,特别是四十几岁之后,他极少以至不再钤用该印。笔者所知齐白石钤“臣璜之印”最晚的作品是湖南省博物馆收藏、作于1909年的《山水》。

综上所述,尽管我们无法确说《孤村红叶图》的具体作年,但推断它是齐白石41岁前后所作,应该可以成立。

关于“臣璜之印”,需要再说几句。在齐白石的生命历程中,恰好一半岁月是在清朝度过的。他一生未仕,可是在他早年作品中却屡屡可见钤盖“臣”字款的印章,为什么?有人认为这是因为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初,他的好友樊樊山曾经有意向慈禧太后面荐其充任宫廷画师,为此他刻印纪之,其实不然。对于樊樊山的好意,齐白石不仅毫无动心,甚至还惟恐避之不及。这年五月,当他听说樊樊山启程从西安来北京的消息后,借口念家向夏午诒道别后匆忙离京,就是因为怕樊樊山“来京以后,推荐我去当内廷供奉,少不得要添出许多麻烦。”(《白石老人自述》)其实夏午诒也曾要为齐白石出资在江西捐一个县丞—虽属微秩,但县丞也是朝廷命官,慢慢地磨上了资格,将来署个县缺并不是一件难事,齐白石同样也谢绝了。这般志行的齐白石怎么会借“臣”字入印对此事纪之炫之呢?

其实,“臣”字在汉语中有多个义项,陈书良在《陈书良说齐白石》一书中对此已经说得清清楚楚。它不仅是君主时代官吏和百姓的统称,也是古人表示谦卑的自称,先秦时还可以用作俘虏、奴隶的代称等。齐白石以“臣”字入印是取谦卑之意作自称。比如辽宁省博物馆收藏的《沁园师母五十小像》,是齐白石1901年为恩师胡沁园太太恭绘的人物画像,故印钤“臣璜印信”,不仅表达恭敬,更彰显礼数。再比如辽宁省博物馆藏《花卉蟋蟀图》团扇,上款也是“沁园师母”,乃应师母之命而绘,印钤“臣璜”同样是表示恭敬。以笔者的观察,齐白石钤“臣”字印的作品多数有上款。除了“臣璜之印”、“臣璜印信”、“臣璜”之外,齐白石以“臣”字入印的章笔者所知还有“臣璜私印”(印拓见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郎绍君主编的《齐白石全集》第八卷)。而钤用最多的是“臣璜之印”,笔者所知钤用作品不下五幅,如《独秀峰图》(1906年作,中国美术馆收藏),《山水》(1909年作,湖南省博物馆收藏)等。

鲜为人注意的是,“臣璜之印”齐白石有两方,均为白文,风格相类,大小也相近,分别为1.9厘米×1.9厘米和1.8厘米×1.8厘米,但是其中一方可见其早期作品上钤用(如《孤村红叶图》),却不见实物,也不见印谱有拓;另一方不见画上钤用,却有实物传世并且谱上有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检索《白石老人自述》,齐白石自光绪二十年刻印以来,至光绪三十年(1904年)已积下数量可观的作品。他曾打算集编印谱,并对之前摹刻丁、黄一路的印章作了拓存。王湘绮师为此还给他写了序文,但不知什么原因印谱没有刊印。民国六年(1917年),为避土匪之扰他赴北京,这批保存在家里的印拓在兵乱中全部失落,王湘绮的序文原稿因为藏在墙壁内才幸得保存。1927年和1928年他的家乡再起兵乱,印章即所谓“三百石印”全部被兵匪抢走!这是无法弥补的损失,不仅让他早年所刻集编印谱成了泡影,还让他的“三百石印斋”名存实亡。此后他虽然有三种印谱行世,但那都是丁巳(1917年)之后所刻,早年用印,包括《孤村红叶图》上钤用的这方“臣璜之印”已经被兵匪抢走,不知下落。

之后他一直在北京,“陆续收购印石,又积满了三百方”(《白石老人自述》)。1933年和1934年,门生罗祥止和一位四川友人分别向他求教刻印技法,齐白石一一示范。如此不到一年时间,陆续积累的三百方印石被全部刻完。这批印章中就有那方不见画上钤用,却有实物传世并且印谱有拓的“臣璜之印”,而这时齐白石早已停用“臣”字类印章。这就是为什么两方“臣璜之印”一方见其早期作品而不见实物也不见印谱有拓,另一方则不见画上钤用却有实物传世并且印谱有拓的原因。顺便提一下,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齐白石全集》增补本收入了后一方“臣璜之印”,并且附了实物照片(见书第062图),印无年款,按语说“约成于32岁至40岁间”,笔者认为这是值得商榷的。

一家之言,乞请各位方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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