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女”梁艳

2015-11-07 01:40庄真诚成都报道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5年1期
关键词:侠女语文老师

本刊记者_庄真诚 成都报道

“侠女”梁艳

本刊记者_庄真诚 成都报道

梁艳是一个优秀的老师,这点毋庸置疑,我们可以用数据说话:她每年大约要讲30节公开课,20多场讲座,还有几千人慕名来到芳草小学来听她上课。我无意赞扬一个榜样,我只是做一个呈现,一个优秀的老师在想什么。

“这次你们准备的是什么主题?”梁艳手插着裤袋,弯下身子问正在为社团活动想主题的几个女生。“不能给你说。”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子比较警惕,立刻回应,“你也不要给我们出主意,我们自己正在商量。”几个羞赧的女孩子急切想要把她推开,就像在防备一个要偷听自己小秘密的伙伴。梁艳像做了恶作剧一样,笑着的时候会皱着鼻子,她任由那几个孩子赶走她,“上次我给她们定演讲主题,结果输了,她们再也不信任我了。”她一边给我解释,一边在各自围成小组的孩子们中间转悠。

梁艳身形高挑,戴顶鸭舌帽,腿长,走起路来颇为潇洒,就像孩子们中的“老大”,有些孩子偷偷跑过来告诉她又有了什么新的点子。有些孩子表演不够认真,梁艳纠正了一下,似乎非常受用。她的办公椅上搭着一件衬衣和灰色西服,像是为了随时配合什么一样地搁在那里,“梁老师平时就是穿着运动服,只有要上公开课的时候,才画一下口红。”学生悄悄给我打“小报告”。很明显,梁艳更喜欢这样的随性自在。

这就是梁艳,像个侠女,武侠小说里的那种,直爽大气。而当我坐在她对面时才发现,她长了一副适合当老师的秀丽五官。

没有老师的课堂

梁艳的课堂是两个极端:要么极其安静,好像生出一种严肃的气场,让人都不敢轻易挪动;要么极其热闹,争论的声音此起彼伏,好像就不会有安静的时候。

当然最大的特点是,在这个课堂里老师几乎隐形了。

那这是怎样一堂课?

梁艳上的是语文课。她的课堂,既不让学生分段落大意,也不让学生做中心思想的归纳,没有枯燥的字词诵读,也没有传授作者行文背后的具体用意。她上的不像是语文课。

或者说,她根本没有上课。

这让想观摩课堂的我一头雾水。

教室里四十个孩子,分成了十个小组,孩子们坐在一起安静学习,但是又会发现孩子们学习的东西完全不一样。有些孩子在读课外书:书目诸如《宋氏三姐妹》、《穆斯林的葬礼》、《苏菲的世界》;有些孩子在自己做题;有些孩子在学习语文教材。大家进度不一。

不用去特意维持纪律,孩子们自主自觉地做自己的事情。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小学课堂。

这是梁艳课堂的其中一个形式——自主合作学习课。在自主合作学习课上,她让学生们自己熟悉课文、在课文上勾画做笔记,然后孩子们开始在组内合作学习讨论,自己当自己的小老师。最后统一做单元的评改,她会让学生们读课文背诵课文,在课上做演讲。有些孩子学得比较好,基础扎实,经过梁艳的批准,在学完教材后,可以自己选择书籍阅读。有些孩子慢一点,也给予充分的自由度,按照自己的能力消化教材。

梁艳设计这个形式的目的在于,她希望孩子们在这个过程里,通过“初读”、“自读”、“交流”达到一种自身对课文的理解,“教育应该是一种引导,而不是灌输,是让学生在这个过程中去主动做。”这是梁艳的观念,所以她把课堂还给学生。

她把整个课程分割为三个部分,只用三分之一的课时来上教材,剩下的时间做“课外阅读交流课”、“演讲辩论课”等等。

“难道就不会对学生的考试成绩有所影响?”有些老师会惊讶于梁艳这样设计课程的自信。

“事实上,很多时候是我们低估了孩子们的聪明和潜力。”梁艳班里的孩子可以独立完成对教材的理解,并且效果并不比花全部课时上教材的其他学生差。

最热闹的即是阅读交流课和演讲课,这时教室上空飘动的不仅是孩子们旁征博引、振振有词、争论不休的声音,还有充沛的情绪流动。每到汇报课,大家就要开始评奖,这时有喜悦、有不甘、有泪水,五味杂陈。这完全不像一个课堂了,但这却是梁艳想让孩子体会的。“教育应该让孩子们体会到各种情绪,而不是死板地枯坐在一个地方,盯着老师一整天,这样很可怕的。”她的思考已经超越了一个语文老师的范畴。

自创招式

当然,梁艳的这一系列课程形式的转变不是突然身怀绝学、马上顿悟的模式。

她的转变是一个缓慢的爆发。

首要推动因素是她本身并不墨守成规的性格。当年,梁艳还在读师范的时候,就经常参加各种校内的演讲比赛、主持、表演,什么都参加,她曾多次主持成都市的大型晚会,也算半个公众人物。她的表达能力在这些活动中得到充分锻炼,刚进芳草小学面试时,梁艳的表述能力就给校长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也是一个教师应该有的基本能力,至少梁艳这样认为,“以前师范教育所强调的教师基本功——‘三笔一话’(钢笔字、毛笔字、粉笔字和普通话),现在的师范毕业生似乎掌握得并不扎实。”

然而在刚当老师的前几年,她的职业生涯其实和大多数老师没有任何差别。一板一眼地教教材,监督学生做作业,批改试卷。这样的教学节奏让梁艳很快遇到了瓶颈,她上课上得很焦躁,光是维持课堂纪律,就让她精疲力尽,“我发现上课到后来,基本上要花一半的时间来整顿纪律,学生们注意力并不集中,开始开小差,说话。”

梁艳性格爽朗

“一些老师,宁可花一个上午备教材、备知识点、备教法等,也不肯花十分钟与学生交流,这无疑是一种舍本求末的做法。”

其实,更严重的瓶颈还不是这个,而是赛课。说起这个事情,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啼笑皆非。2008年,梁艳的一场公开赛课在5月13日进行,她整整一个星期为了它愁得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倒不是因为能力上不够,就是很排斥这个赛课。花那么多心思准备,像演戏一样,排练好脚本,精确到每一分钟,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她本能地就不喜欢这样的模式,然后到了5月12日那天,强烈的地震袭来,地震平静后,梁艳当时脑子里反复想着的是,“那是不是明天就不用赛课了?”并且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觉得心里从来没有那么放松、舒坦过。哎,真的,我后来就在想,我连地震都不怕,居然怕赛课。”她忍不住地笑。

她决心转变教学模式,不想再如同以前那样教了。

在此之前,梁艳就在心中反复地问自己一个问题:“语文到底是学什么”。当然她没有马上思考出来,但是很明显的是,她知道现有的教学模式不是一个语文教育应该有的。

现有语文模式的形成,要追溯到上个世纪50年代。当时苏联教育专家普希金娜在北京一所中学观摩了课文《红领巾》的教学,随后结合苏联的做法展开评议,把苏联语文课的朗读、复述、分析课文的步骤和教课方法推荐给了中国。这种教学方法后来被称为“红领巾教学方法”,风行数十年影响深远。苏式教学法的教学过程一般不外乎包含以下几个环节:首先是起始课。介绍作品和作家的时代背景,集中讲解生字词,熟悉课文大意;再次是分析课,阅读和分析课文,通过朗读、默读课文,分析人物和情节的发展过程,着重内容和思想的分析;最后是总结课,概括文章主题思想,总结写作方法等等。

在一篇她自己写的博文里,她在质疑:“一些老师,宁可花一个上午备教材、备知识点、备教法等,也不肯花十分钟与学生交流,这无疑是一种舍本求末的做法。”

前来学习的老师观摩孩子们的自主学习课堂

梁艳和孩子们

她更愿意去看到孩子本身,因为没有一个孩子是一样的,他们都不一样。

“可是真奇怪,我们却要把他们塑造成一样的人。”

梁艳说这句话并不是出于批判,而是出于珍惜。她像珍惜每一朵花一样地去珍惜每一个孩子不同的地方,这是生命的独特性,不应该被破坏。

每接手一个班,她会先花半个月了解这个班的所有学生,具体细微到了解每一个学生的听课习惯、读书习惯、习作水平和阅读量。哪个孩子喜欢语文,为什么喜欢?哪个孩子不喜欢,为什么?会倾听的学生有哪些?不会倾听者表现在哪里?谁喜欢阅读,读什么书?谁不喜欢阅读,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不爱阅读?学生积累了多少名篇,认识了多少名家?谁作文写得好?谁的字漂亮?

“我觉得我们梁老师很特别,有时候我上语文补习班和其他同学交流,他们觉得我们的语文课非常新鲜,就像从来没有听过可以这样上课一样,我们那些习以为常的事情,在他们看来很不可思议。”梁艳学生说的“习以为常”的事情,就是梁艳让学生做语文社团活动。每到梁艳语文课的社团汇报周,梁艳就成为了学生眼中的“霸课大王”,一节语文课的时间根本不够,就只有占用下一节不是非常主干的课堂。孩子们在社团汇报课上有演戏的,有做脱口秀的,或者常常争得声嘶力竭,他们可能自己都想不到,因为当年的自己上个讲台都要哭鼻子。

当年叶圣陶在对“语文”学科教学本质做探讨时,已经强调过,语文教育应该让学生会说,“语”和“文”是分不开的。语文教学应该包括听话、说话、阅读、写作四项。

梁艳知道,语文的教育就是母语的教育,一个母语教育应该有什么?她参考了很多国外的母语教育方式,发现都有这样的共识:能够流利地表达,大量的阅读。

于是梁艳的课上多了让学生自由评述的环节。当然一开始不会很顺利,大多数孩子没有接受过这种锻炼,害怕在众人面前讲演,“我还记得有个男生当时紧张得一直扯裤子,纠结得都要把裤子扯下去了,这还算好的,有些人站在讲台上就哭。”

敬欣怡就是在这些课堂中展现出了演讲的天赋

“那这种情况你会于心不忍吗?”

“肯定有的,但是如果今天我让他下去不讲了,他可能一辈子都不敢勇敢表达。”到现在,班里最差的孩子都能上去说半个小时,毫不怯场。

热血教师

梁艳思考出来的语文培养,就是应该让孩子成为一个终身的阅读者,一个流利的表达者。她相信阅读的习惯能够影响孩子一辈子。

每年,梁艳要到全国各地讲课。每次都会遇到一个问题:你如何让孩子养成阅读的习惯呢?“其实非常简单,就是热爱,你要让学生去热爱这个学科,给他机会,让他有机会展示自己,在锻炼的过程中就会爱上课堂。”重要的是,作为老师本身是怀着热爱,才能让学生爱上。

跟梁艳聊天,聊了半天下来,发现其实我们大部分的内容都在探讨教育与人的关系,远远超越了语文学科教育技能这个本身。

有一次,梁艳和校长在外面买东西,排了长长的队伍,而有人为了图省事,直接插队,梁艳的性格直率,看到此就有些气愤起来。而黄校长却不气愤,他指了指队伍对梁艳说:“我三十年前当老师时,教出来的就是现在的这些大人,这其实是我们的错,是我们老师的错。”

梁艳背后突然冒出一阵冷汗,她突然明白,她现在教的这些学生,三十年后,就是走上社会的大人。“当社会换了一批人后,难道他们还要像现在这些大人一样吗?如果我们当老师的不做出改变,那三十年后,我们的社会还是这样……”

梁艳在想,这些孩子们长大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单单从语文教学出发,如果还是用这套语文教育模式能教育出优秀的孩子吗?梁艳觉得后怕,起码她自己是凭着对阅读的天生喜爱,和不断的鞭策才拥有了现在的视野。她在思考如何让现在的孩子去学好语文。

她突然明白,她现在教的这些学生,三十年后,就是走上社会的大人。当社会换了一批人后,难道他们还要像现在这些大人一样吗?如果我们当老师的不做出改变,那三十年后,我们的社会还是这样……

只有阅读

“阅读是一个终身的习惯,不管他们走到哪里,成长成怎样的人,只要不放弃阅读,是始终可以前进的。”梁艳思考出了这样的答案。

梁艳的教育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超出了一个语文学科能给予的改变。

梁艳班里有个女孩子叫敬欣怡 ,极具表现力和语言天赋。在阅读交流课中,梁艳发现了她的闪光点,在课上给了她充分的表演空间。我见到梁艳那天,这个孩子刚从北京回来,结束了中央电视台少儿频道的演讲录制。敬欣怡并不是从小就被按照“演讲天才”模式培养的孩子,她的妈妈在学校不远的居民院开了一个小杂货铺,是梁艳给了她展示天赋的可能。

社会科学有一个学术名称叫做“濡化”,是指一个人一生获得文化教养的过程,就像教育的本质,是人与人之间的碰撞,然后长期缓慢地转变,影响。

就像梁艳正在做的教育,她并不急于去判别一个孩子好还是不好,她认为教育是一种守望,需要等待,“这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但是她着迷这种教育过程。“当教师图什么呢?如果是评优秀,但是优秀的名额始终就那么几个,大部分教师都可能得不到;如果图利,工资就那么多,是国家发的,要多也多不到哪里去。那我们为什么还执著在这个职业上?因为我们可以影响一个孩子,看着他成长,改变得更好,对于我来说,这是教育最大的魅力。”

梁艳一点都不悲观,即使大多数老师都认为所谓的“课程改革”,在教育体制下,更像是戴着脚链跳舞,但是她很有信心,这种信心,当你坐在她面前的时候,你能被她的神情所感染。她认为发挥的空间是在教师的手里,“作为老师,如果你创造出了自由平等的课堂,那么就会有一批懂得自由平等的孩子,如果千万个老师都做出改变,那么三十年后的社会,就是这些自由平等的孩子们的。”

多么幸运,她成为了老师。

记者手记:非典型语文老师

说实话,在采访梁艳的过程中,她的很多话都让我浑身颤抖。这是一种情感的煽动能力,我完全相信:在我采访她的前几天,她在龙泉某学校给全校做演讲,很多老师都听哭了。

我认为一个老师是需要这样的能力的。你丝毫不会怀疑她的真实,她就是这么想的。

我相信的第二件事是,老师是需要有天赋的,这种天赋不是一个标签,而是一种能力,热爱的能力。这并不是非要是名校才会有的标签,它不是资格证书,它应附在人格的深处。

老师并非只是一个职业。即使似乎很多老师只把它当作职业,梁艳却相信百分之九十的老师是怀揣着情怀,是投入到这样的职业里的。

梁艳所在的学校芳草小学,之前只是一个普通的社区小学,这就意味着它的生源是普通的,它的老师是普通的。梁艳在十年后从这里成长为了优秀的语文老师,芳草小学也开始被教育界很多人关注。梁艳的很多学生现在上了非常好的大学,有很多例子,我没法一一列举。她的其中一个男学生,当年调皮捣蛋学习也不好,梁艳让他演话剧里的坏学生,当是本色演出。这个机会让这个男孩展露出了表演天赋,梁艳后来一直叮嘱他的父母关注自己孩子这方面的特长。今年夏天,这个男孩被美国戏剧学校录取,“1米85的个子,那么帅,站在我面前,抱着我,说谢谢我改变了他的人生。”梁艳把手举起,描绘当时那个情境,我们俩都好像沉浸到那个画面里,觉得美好又感动。

难道我们当下的教育不是正应该有这样的老师吗?不必去迷恋名校,不管孩子是不是在名校,只要有这样的老师,每一个孩子都会发光。而其实更多的好的老师,他们都在自己的岗位努力着,默默热爱。

国内有个女编剧叫廖一梅,她曾经说过,“在我年轻的时候,有勇气的时候,那些能预知的、经过权衡和算计的世俗生活对我毫无吸引力,我要的不是成功,而是看到生命的奇迹。”我觉得这就像梁艳口中能够说出的句子,她要的不是成功,而是通过教育,看到生命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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