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中途”
——读张楚《长发》

2015-11-14 07:18黄文倩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1期
关键词:张楚长发小镇

黄文倩

人在“中途”

——读张楚《长发》

黄文倩

张楚(一九七四-)是大陆“七○”世代值得关注的作家之一。根据中国百度百科的说法,他生于河北省唐山市,辽宁税务高等专科学校会计系毕业后,一边在济南县的国税局工作,一边维持着他独立的写作追求迄今。一些文学奖的荣誉,见证他一定的才华与潜力,例如,二○○三年的《曲別针》曾获得河北省优秀作品奖和第十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二○○四年的《长发》获得河北省优秀作品奖和同年的《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樱桃记》获得《中国作家》的“大红鹰文学奖”,《细嗓门》获二○○七年河北省优秀作品奖,《刹那记》获得二○○八年河北省优秀作品奖,等等。二○○五年,他曾当选为第二届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也入选《人民文学》杂志社评选的大陆作家“未来大家Top20”,网路百科对他上榜的评价是:“张楚以诚实的写作姿态,敏锐洞察小镇人物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和精神焦虑,表达自己对于生活的追问和思索。他把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塑造得个性鲜明,从而为读者打开了一个沉默的世界……”二○一三年冬天,中国作家协会组织青年作家代表团来台参访,张楚也是其中的一分子,我们在台北有过数面之缘,或许谈过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记忆中的张楚有点沉默低调,并以一种小镇乡土作家的忧郁、淳厚与善感,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陆续追踪一些七○作家的代表作时,张楚二○○四年的《长发》引起我的注意。大陆的乡土和城市题材,较具有争议性与能见度,而张楚的《长发》初看上去,只是一篇介在城乡中间的小镇书写,在常识的视野中,很容易坐实到日常与世俗性,格局和思想纵深似乎不大。近年来台湾也有吴忆伟《努力工作》、赖钰婷《小地方》、刘维茵《小村种树志》等类似作品,但我以为张楚的这些小镇小说,却有着特殊的艺术与思想的追求,纯熟地运用现代派的荒诞与陌生化的技法的同时、在坚持文学的独立品格的同时,目的仍导向了对中国当下社会和现实的反省与批判。而他的文风与人格特质中的细腻抒情,亦强化了批判的尖锐性和疼痛感,美学感染力不因其现实的针对性而消减。

《长发》的故事不复杂,在主题上,可以用“人在‘中途’”来加以概括。小说的背景/场景/空间,位在一个名梅镇的小地方,是大陆改革开放后快速城市化的一种暂时结果——未能达到北京、上海等城市的规模,但也已经脱离了农村的景观和原有的民俗和习惯。小说中的角色,是深受这种巨大社会变迁的一些底层人物,或者更精确地说,是大陆近三十年的高速的社会异化,直接地生产了他(她)们这种具有“中国特色”的底层命运。他们对于身处“中途”命运的生产基础,没有什么自觉,但也因此更令人疼惜。

从底层的主人公王小丽的眼光来看梅镇,充满强烈的不耐。这里不存在着任何知识分子由上到下,观看“风景”的事不关己的诗意。对王小丽而言:“她讨厌这个病怏怏的季节,梅镇的冬天树木枯涩,一只飞鸟都没有,而天空,天空被热电厂的烟囱里喷薄出的废气渲成死者脸庞似的暗灰,即便太阳蹭出时,也沒有班驳的、柔美的光亮,只是一只守寡多年的老女人的乳房罢了,空荡荡地、忧郁地垂悬着。”这样阴暗的色泽、情调贯穿整个背景,形成了一种氛围式的命运隐喻。

王小丽长相平庸,在大陆改革开放后,仍在国营工厂工作,但工厂出了问题,好几个月拿不到薪水,或许是已经习惯于早年的社会主义的集体意识,王小丽还是认真地继续工作。她的家庭关系,也从传统乡土社会共同体的相濡以沫,走向“现代”化的瓦解——王小丽的父亲,原本是梅镇皮影戏的名角,现在却成为只能每天看着各种通俗的电视节目打发时间的守财奴。同住的姐妹们,为了赚取多一点的金钱,在家里总是在做手工,连对身边亲近的人,都无能力相处、关怀与爱。至于家中的外甥女,虽然有年少天真善良的一面,但也不足以安慰王小丽——因为在已经半“现代”的王小丽的感觉里,她时常能闻到对方身上馊饭般半年没洗澡的气味,而外甥女却不以为不自然。王小丽不是那种完全能靠精神、智慧过日子的人。

王小丽的婚姻与爱情,也位在“中途”。她离过一次婚,夫家对她不好,前夫又有阳痿,王小丽想要孩子却不能得,所以她勇于离婚,也不吝于将身边较有价值的财物赔给男方,这是她很“现代”、独立的一面。但她又有相当传统的另一面——她的现任未婚夫——一个也离过婚、有个四岁孩子,在剧团里跑龙套的男人,成了她目前生活的唯一安慰,她因此“珍惜”着跟这个男人的纯情往来,在正式二婚前,不打算发生性关系。因为有着这样的“爱”与精神想象,“她觉得这样的日子终于是暖和的。”

但张楚虽然不是一个温情主义的作家,他所塑造的介在城乡“中途”的王小丽们,既早已经不同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受启蒙的主人公“香雪”(铁凝:《哦,香雪》,一九八二年),也不若九十年代后,直接大胆投入资本主义身体物化逻辑的“英芝”(方方:《奔跑的火光》,二○○一年),“王小丽”无论在工作、家庭关系和婚恋感情,跟整个小镇的发展一般,都因为位在中途而进退维谷——不那么纯粹与无知,却也还不愿意或没有勇气真的“下海”——以物化换取自由、解放。我认为张楚的《长发》所发现与提出的最好的文学扣问正是在这里:她们要活,愿意活,而为了活,她们生产出了一种独特的、中国式的自我安慰的“中途”主体性,甚至可以说推进了阿Q的精神胜利法来平衡自身,同时,那样的主体跟他所使用的荒诞技术一样荒诞,张楚强烈地知觉并艺术化地对应这一点。

王小丽主体平衡的精神胜利法,在小说中核心地展现在两个跟“现代”与“性”有关的情节与细节里。其一,骨子里仍传统,不愿跟未婚夫发生性关系的纯情王小丽,有一天,发现未婚夫跟他的前妻仍有着“性”的往来,她本来非常哀伤,从情感逻辑来看,王小丽也本应如此,从传统的意义上,她对爱情和婚恋的信任,可能就此崩毀,但奇特的转折是——王小丽不但仍决定卖掉她美丽的长发,继续对未婚夫付出,同时强化她的自卑与自我贬抑:“可我还能找个什么样的?”甚至自我安慰——那至少证明未婚夫“性”能力并无问题,未来她很快可以有个孩子。从传统到现代性,王小丽被逼迫快速地过渡。

其二,为了给未婚夫买一台二手摩托车作结婚礼物,王小丽在卖掉她长发的过程中被买方强暴。张楚非常仔细地刻画她被强暴的多个环节,展现了在社会和个人命运“中途”的王小丽的极端不堪和残忍的主体平衡——王小丽由于不曾跟男人有过真正的性关系,或许再加上一些传统的质样,她完全无法直觉地理解男性的欲望、感官变化和灵魂的发展进程,也因此一直到要被强暴的最后一刻,才忽然意识到整个危机,以至于完全失去第一时间自我保护的机会。其次,在被强暴的过程中,王小丽在最初的挣扎过后,甚至很快放弃挣扎,她满心只关心她刚刚卖掉长发的五百元钱——仍然塞在胸罩里。她想到自己只是想买辆摩托车、想到自己要结婚、想到只是想要好点的嫁妆……主体的被物化、罪恶、伤害、不堪……通通都不在王小丽的感觉与知性的意识里。小说末了,张楚让主人公王小丽,松开了被强暴者按压的手,用力地拉掉了房间的窗帘(她仍然沒有挣扎),那瞬间的变亮的白,染满王小丽的瞳孔,似乎是在暗示:有光,也亮了,但一切却都看不见。张楚以存在主义的象征手法,强烈地表现了王小丽“人在‘中途’”的中国式底层命运。

作为始终在小镇成长、工作的作家,张楚非常清楚自己必然的局限。在其《长发》的创作自述里,他曾这样的表示对小镇人民和写作关系的见解:“作为小镇上的居民,他们都保留着‘复制人’的美好品德——你无法在他们身上挖掘出更多的情感类型和不安因素,你只能依赖自己的想象和略显粗糙的技法,将降临到你身上的灵感战战兢兢地转化为人们称之为‘小说’的东西。你不安,你胆怯,同时因为无知,这胆怯不安又会派生出莫名的勇毅。”这就是张楚了,他最好的状态,我以为就是这样的担忧局限下的战战兢兢,只有战战兢兢才能让他维持对普通人的各式小秘密、习性的探索耐性,只有战战兢兢才能让他在各式的场景、人物、作为和心理的可能性上,一点一滴展开他的想象。而这种书写方式,对他而言的阶段性优点是:他得以大幅降低处理“底层”题材时的概念先行、大叙事的虚浮,甚至问题小说过于政治正确的弊病,从而更靠近了某种灵魂的真实,达成文艺对社会解放的一种刺激效果。

当然,《长发》也并非完全没有弱点。但我倾向认为,这不只是张楚个人的生产,身为大陆改革开放后成长与成熟的“七○”世代,他们既没有前辈作家的光环和写作条件(如“右派”、“知青”世代,甚至随后而来的余华、苏童、格非等先锋一代),又不若八○、九○后作家能理直气壮地向文化通俗消费市场靠拢,而张楚对所谓“文学”特殊性与独立性的品格的坚持,又必然让他和他的写作工作,只能是一种孤独者的实践。在现今两岸文学已失去社会话语权与影响力的时代,能够坚持文学创作本身,就已经是一种非世俗意义上的精神工程,应该优先给予支持和扶植。也因此,如果真的要说“批评”,我觉得张楚在创作上的问题,恰恰是太自觉了一些、太珍惜了自我一些,在《一个老文艺青年的梦想》(文艺报,二○一二年十一月三十日)一文中,张楚曾说:“有时我会很小农意识地想,我想要的生活,或许就是我已得到的生活,尽管从青春期就厌恶着它,且它不华美纷繁,它不强健壮硕,但与我这种散漫温和的人而言,粗鄙、粗糙的它或许就是我的仙境,就是我的福祉。我宁愿相信这是我最真实的感受。”

或许是千百年文明和智慧的积累,中国虽然有“诗言志”的传统,但其话语的貌合神离、未尽、沉默与缝隙之外,可能更为关键。我因此并不完全相信张楚的“小农意识”说,也不认为他想要的生活,就是他已经得到的生活——尤其还有那么多的中国人像王小丽一般,可能过着有光却不一定看得见希望的日子。即使不说勇于承担,但像张楚这样的作家,是不会过于善待自己的。尽管无论从他的性格或新的历史条件——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过于后现代及世俗的风潮——都很容易让作家找到退回自己的心灵世界的借口,但这并不意味作家不能提出对中国、甚至人类命运的更新的见解,如果我们中壮的作家们,不过于妄自菲薄,不愿简单地认同今日的一些流行观念的话。

李云雷在和张楚的一篇对谈稿中曾说:“他的小说更接近波德莱尔以降的‘现代派诗歌’,他不回避现实中的黑暗、丑陋甚至肮脏,相反在对这些现象或事物的描述中,让人深刻地认识到当代人的现实处境与精神处境,逼迫人去寻找另外的出路。”此特质评价到位。而我想再补充一句:如果张楚也愿意逼迫自己,去寻找另外的出路——像世界文学史上长于中短篇的前辈:契诃夫、莫泊桑、甚至茨威格等,对社会、历史、公共性、人心和苦难不懈扣问,在新的历史诗意、感觉、知性的形象化上,继续开垦、扩大、深化,张楚有潜力且值得期待成为更成熟的作家——这将不只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理想中的未来中国。

(责任编辑 韩春燕)

黄文倩,台湾淡江大学中文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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