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八 首

傅天琳

诗 八 首

傅天琳

高速路上

当我用手指依次抚过这些名字

梁平、垫江、万州、奉节、巫山

我确信已随着风速径直穿越千年

一个洞一个洞一个洞

恍若梦幻的盖世工程

一个老妪禁不住心潮澎湃

掘进机空压机的响声渐渐远去

我依然能收集到空气里、岩石缝里

以及行道树上吸附的雷电和汗水

我要细数路上有多少隧洞多少桥梁

多少加油站多少服务区

我还要细数有多少诗词多少典故

为什么一座山有了爱情

就有了仰望的高度，一条路有了文化

就有了历史一样悠长的目光

在路上我确信懂得了庄严和敬仰

懂得了面对古人用过的夔门沉思

我是顺着长江迎着东方而去的

阳光向我涌来的时候

一种人格喷薄而出

这 一 刻

这一刻我看见巫山

把千千万万张红叶

从十二月的寒风里轻轻抱起来

我看见红叶，一笼云雨

锁不住关不住的红羽毛鸟儿

摇曳着飞翔着，高高飘过巫山的头顶

还需要破译生命中那些陡峭

而嶙峋的密码吗？不用了

巫山红叶是一束光

站在星辰的前面，穿透夜的深渊

这一刻我看见人群在仰望

神祗俯下身来，一齐用敬畏的目光

抚摸这时间峡谷中

被电打过雷劈过，历尽沧桑的红

这一刻我看见整座巫山

站在悬崖敲锣打鼓！这一刻我看见了

二百万年前的欢乐、舞蹈、祭祀和天堂

巫　山

在长江第二个峡口，巫峡

我找到了巫山

找到了生命起源的地方

我一定来自龙骨坡

一定是巫人的后代

因为我体内有那么多云雾、树

那么多灵性而奇崛的岩石

那么多惊涛骇浪

我一定是由岩石和水堆积而成

所以我需要诗歌

需要美丽浪漫的传说

需要巫师为我祈祷、驱邪

需要铁、需要坚硬、需要风暴雷霆

需要对自然保持永久的忠诚

我亲吻岩石

日复一日，就成了它的手臂它的肩胛

人们口口相传，我又回到活物

脸上挂着冷峭，肌肤富含水分

我翻开山水，一朝朝一代代

我就成了它的星空

成了它持续发光的词语

成了李白、杜甫、元稹、李商隐

成了千年后回到巫山的诗人

我就是那枝红叶

站在百丈危峰之巅

从石缝，从石缝的悬棺里

把先人的灵魂一件一件检回来

放在博物馆

让时间低下头来向他致敬

我相信光芒已击穿地缝天坑

每块岩石都潜伏着巫人精神

在小南海你看见了什么

你看见水，碧绿碧绿的水

水中有岛，岛中有树，树中有寺

你看见白鹤、鹳、野鸭、鸳鸯

一群蓬松的词语在水面翩翩地飞

你看见成群结队的巨石

在水中在岸边，奇形怪状

极不和谐

或卧、或蹲、或立、或跪

沉默着。存在着

存在是为了作证的

你看见来自地球内部的挤压

何其猛烈！鹰叼来一行绝句

悬挂于绝壁

当黎明穿过长长的隧洞

穿过夜的喉咙，你看见了时间

你看见1856的清晨，地震前一秒钟

小羊羔唇边第一朵带露的紫花

武陵山盛开的马蹄

你看见了水下

一个村庄一座森林

一千人三千牛羊八面风暴十面出击

仅仅一百五十余年

水就成了琉璃，眼泪就成了钻石

灾难就成了风景

你被一束光惊醒！你看见了沧桑

你看见小南海在暮色中沉淀为巨大的静

阿蓬阿蓬

阿蓬，我这样叫你

就像在叫一个妹妹的名字

一个土家族或苗族的妹妹

你裙裾上的花蕾在三月

爱情一样欲言又止

石头中的云朵，时而沉重，时而轻盈

事实上你是一条江，阿蓬江

摇曳在武陵山斑斓而苍莽的风中

那清澈那纯粹令我羞愧

悬崖上三只小鸟跳过树枝

带着机敏的眼神

还有篝火、山歌、米酒和响当当的明月

是你，作为礼物送给那些古镇

那些寨子，那些欢乐的人群

你是充沛而肥硕的

而我进了峡谷，才知你的细腰

细如游丝

我必须跟随一条鱼

才能啄开一线天的裂口

走进这绝世的美景

你是我每天出发的地方

又是我每天到达的地方

出门就见到你，凡有水的地方都是你

阿蓬阿蓬，你就是妹妹，就是母亲

照 母 山

母亲走了。守孝的

南宋状元冯时行也走了千年

留下一座照母山

让我的行囊装满敬意

让我在大滴大滴的雨中

眼含热泪登冯时行的山照母山

我的母亲早已不在人世

许多年来我仰望太空

不知道她住在哪一颗星辰

母亲为人低调，她的星辰无名

每当思念充盈得如同满月

我确信月亮上站的那个就是母亲

小紫花发出沁人肺腑的气息

狼尾草在雨中发出颤音。多么熟悉

我生命源头的水质多么干净

我确信母亲没有走，她就住在

这座山上。云雾缭绕，生意盎然

母亲的肌肤依然光洁湿润

我亲吻树叶，就是亲吻母亲的衣服

我匍匐在地，就是亲吻母亲的足趾

我脚踏火山石慢步并快步短亭并长亭

古人能为母亲的墓守孝三年

今人只说：常回家看看

有母亲和没有母亲的人

请带着孩子常来照母山

小孩子大孩子老孩子

请带着母亲常来照母山

我要去邓州

心里藏着一股流水，流水不息

我要送一些给别人。我要去邓州

骑一匹只吃油不吃草的马，快马加鞭

直下南阳至襄阳，我要去邓州

去约会一个古人，翻开一座书院

叩拜一条小径一幢楼阁无数楹联

范仲淹在石像等我千年。等我靠近

靠近一个北宋文人的博大情怀

那刻于壁立于峰，骨魂汹涌的字墨

朝阳一样每日从花洲书院升起

我必须牢记其中的十四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冠绝古今的赋词，写在邓州

时值中秋，我要去的必须是邓州

北上的水

一路北上的水，丹江的水

从第一滴数到最后一滴

要翻九九八十一座山

跨九九八十一道坎

要行走一千二百七十七公里

除了北上的水，谁还会飞翔

它没有羽毛。谁还会奔驰？它没有蹄声

谁能站立于湍河黄河之上

与苍龙比肩，俯看大地

大地勤劳，大地尚在妊期

除了北上的水，不同凡响的水

谁能取出石头中的乳汁

把花朵和禾苗从烈日下抱起

谁会这样汪洋而慷慨，一路欢歌

把清澈送走。把血与汗与泥沙藏进记忆

想去你想去的地方，听一听终点站

哗哗哗的掌声，你就跟着北上的水走

想见你想见的人，崇敬的人

你就来豫之南！还有谁比渠首的水

更懂得出发和奉献的意义

还有什么比意义更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