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水而居

2015-11-17 14:12张光恒
太湖 2015年4期
关键词:鬼子村子爷爷

张光恒

择水而居

张光恒

爷爷的爷爷,随着眼前有着明闪闪一湾清水的河边小道,一直往前走,狭窄土道边上的紫浆果,被爷爷的爷爷、穿着草鞋像小船般划动的大脚,踢得激射而起,咕噜噜滚下堤去。行走不久,转过一道弯,不远处可见群山之中又有三座很显眼的大山,突然横亘在眼前。三座大山似断又连,一字儿排开,当中的一座高,两边的两座低,而那河道却就着山势甩开去,并顺着低凹之处,哗哗地流向远方。当中山凹处,有炊烟和驴鸣声一同飘了出来。两山加一头,不出将相出王侯,好地方啊,不走了,就是这儿了。挑着担子的爷爷的爷爷,低声咕哝着,躲闪在河边梧桐树丛下的阴凉里,折头向山凹里那个繁盛树木遮盖下的村落里走去。

后来,我的父亲亲口告诉我,那不是先人一次驴友似的浪漫旅行,而是一次为活命而进行的逃荒行动,无比凄惨,无比悲伤。爷爷张守鹤的一家,原在河西道口,是一个山清水秀如桃源的好地方。好到什么程度呢?父亲说,他因为年龄小,不记得了,只是听我的父亲你的爷爷描绘过,说谈起来就像天宫上的景色儿。但好地方也有不好的时候,某一年夏季中的某一天,突然电闪雷鸣,大白天黑得一家人面对面都不认得了。电闪雷鸣后便是如注的暴雨,一下就是十多天。而后又在某一天夜里,山崩地裂一声响过后,浑浊的山洪水便瞬间如牛头般咆哮着冲下来,夜色中可见碗口大的石头块被冲得团团转起,像漂浮起来的乒乓球一样,很没重量地顺流而下;至于死伤的人和房屋庄稼的损坏程度,就不要再提了。水灾过后所有的村民,嘴里都吐噜出恶毒的语言,咒骂老天,还咒骂疯子样搞破坏的山洪水,之后,就不得不打点行装,携儿带女,外出寻找生路,爷爷的一家人,就在其中。

不用父亲告诉我,我已经猜到先前他们逃荒到达并定居的地方,叫沈井村,也就是今天被我称作故乡老家、念念不忘的一个偎山傍水的山村。这个地方一直有一个美丽诱人的传说让村子声名远扬,那就是沈万山挖出聚宝盆献给皇帝的故事,在这里因篇幅原因不便详述。年幼时我曾跟随大人,专程跑到一处名叫牤牛蛋山的山脚处、说是挖出聚宝盆的地方探寻观看,结果看到的不过就是一个深不过三尺的黄土坑,在其坑沿处还长有男人稀胡子般的疏疏几根黄茅草,令人极是失望。反倒是村子里的干部 “与时俱进”,用砖石拉了个围墙,当作景点供人参观赚取钱财,这使慕名前来参观看西洋景的人络绎不绝,时不时有年轻的姑娘挠首弄姿,做出媚人的笑容,让大出自己30多岁、喊作干爹的老男人,用高级手机拍个不停,让村子里的人既开了眼也都愤愤不平。“有的缺,有的多”,豁牙的黄老汉哆嗦着胡须说,他说的这个事儿,多数人认同有加。

据说爷爷的爷爷,先去拜访了村里的头人,用极其可怜的模样换得了村人的同情同意后,就在山脚处的一个高坝子下,结草为庐暂且住下了,一家人开始了以扛活、开荒种地为营生的生活,且尚可勉强度日。爷爷曾笑眯眯地对我说:“不得了,那时候的荆棘棵子,比现在的要高许多,向上直迎着太阳疯狂地长,简直是遮天蔽日,鸟雀儿站在最上面的细枝条儿上,枝儿都不打颤,我和你老爷爷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一棵棵伐倒,去了枝叶,那枝干溜直绷硬,竟能当搭棚子的椽子使用。爷爷的话,使我嗅到了洪荒年代、强势野物恣肆生长的野蛮气息。

所有的人都痛恨洪水逼迫得他们背井离乡,跋山涉水成为他乡异客,然而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候就是奇怪得很,曾逼迫他们逃离故乡洪水的淫威,很快被忘却,所有的逃荒乡民,不约而同地沿着河流流经的地方,去找寻适于活命过活的临水之所,实实在在是择水而居,看来天底下的事情,总是匪夷所思、变化多端,且矛盾纠葛共具一体。其时,我的爷爷,年龄正处在风华正茂的好阶段,他很好地继承了我老爷爷的秉性禀赋与外表外貌,也真正享受到了当初他的父亲、我的老爷爷择水而居所带来的巨大好处与便利。在西边天空红霞燃烧、牛羊归家的夏日傍晚、这个山水一体的好地方,就呈现出了一种特有的安详与宁静,这个时候,爷爷就会披着扛活累出的亮闪闪的满身汗水,跑到村旁的那条叫白水河的河里面去洗澡。他把身上那件皱巴巴的汗黄小褂脱下扔到岸边,新剃的光头在夕阳里闪着青光,臂膀上隆起的腱子肉,崭露头角峥嵘突兀,水珠子落在上面都打滑。他拱起后背曲下身,然后又猛地弹开来,身体便像一条腾空跃起的大鱼,钻入了河中,好半天不见踪影,直至哗地一声,在二里远河的河心处,露出那流着清水珠的青色头皮来。那个时候,爷爷的爷爷早已作古,爷爷也已娶妻生子,成为了张家的当家人与顶梁柱。

爷爷一家人,在当地人眼中,是外地户,所以导致屡遭人随意欺凌,然而这一切的改变,竟是缘自于 “一杆枪”。说起来,对于枪这个东西,爷爷并不陌生,民国乱世,私人拥有枪支简直就像穷人身上拥有虱子一样寻常普遍。爷爷的枪,是一把自制的老土枪,长钢管,暗红的梨木托子,一米半长,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很有重量。爷爷还模仿正规厂家制造的打子弹的快枪、自作主张自以为是地在钢管末端处钻了一个孔,用一小截铁条穿在里面当作准星。就是这样一条不伦不类、土洋结合的枪,被爷爷使得出神入化,打东西几乎弹不虚发。我曾亲眼看见爷爷把一粒粒极小的钢珠连同自制的土火药一同灌入钢管内,再把木捅条轻轻插入,一下一下地捣实,最后用火纸团成纸疙瘩封上药口。在秋草焦黄的秋天,野兔子肥美异常,爷爷就去打猎,他朝堤坝上奔跑的野兔轰隆开一枪,那野兔马上就会蹦个高,伸腿死掉。近前看,兔子的肚子上,早被钢珠射了好几个孔,汩汩流血不止。

其时,凭借爷爷的智慧与勤劳,他已然拥有了三头牛、两头驴、五间黄眉草苫顶、青砖搭沿的泥草房,在村子里的殷实程度,已然在中等人家行列了。爷爷晚间休息的方式是个传奇:他从不在屋子里睡觉,不论春夏秋冬,都是怀搂土枪、在门前石沟里的一块青石大板上歇息而毫不畏惧夏热冬冷。后来,我曾专门研究端详过那块青石,见那青石板长约丈余,青墨的板面被磨得溜光水滑,像一个哲人般躺在那里静默不语,看起来是隐藏了先人身上许多不为人知的神秘信息。不知不觉间,混搭着已故亲人的气息,就会慢慢从里面氤氲飘出,让站在旁边的我,不由得立正站直、肃然起敬。

那次给爷爷带来一生荣耀与光荣的对土匪的伏击,也是我的父亲告诉我的。他完全不像我的爷爷那般骁悍果敢了,是一个真正懦弱老实忠厚的庄稼人,这个事实有力证明了先祖的优秀基因遗传,并不会板上砸钉铁定不变地代代相传。父亲是带着崇敬与向往的神色向我叙说的,他的眼睛看着远方,仿佛正观看着爷爷与土匪命悬一线的殊死拼斗。

父亲说,爷爷是被自己家的鹅叫声惊醒的。和别人家不同,爷爷除了豢养一只吠声里有铜质金属声响、油光水滑的黄皮大狗之外,还养了一只红掌黄头白身子的大鹅。夜深人静之时,稍有风吹草动,先是鹅鸣声起,其后便是狗吠声和之,提醒主人提防盗贼。那天,蹲在家门口如和尚入静般的大白鹅,突然把头往上一抬,出声大叫了一声,黄狗如得到口令般,也没命地叫起来。爷爷从被白天太阳晒得温热的青石板上,欠身抬头,手里搂过土枪,趁着晨曦前一丝蓝亮的星光,看到山顶的道口处有几个人,如皮人戏幕布后面的皮影子一样,蠕蠕而动,高出头顶的,是半截子直直如烧火棍般的东西。不好!是打劫村子的强盗!爷爷一跃而起,很快又像麦个子一样倒地卧倒,蛰伏在一个凹槽型的石沟沟里。

那时天色已经有些微明,五月的清风,徐徐地从爷爷的头顶上拂过,也送来了爷爷鼻子边一束细小荆花的清香,但爷爷丝毫没注意到这些,他抬起头,朝山顶往下走来的土匪看了看。借助天光,他看到了一个土匪肥厚而凶狠的面孔与他肩上长枪枪筒上的火红绸条。领头的土匪是个高个子,他猫下腰,喝斥手下的声音随风传来:小舅子们,轻点,别走大路拉大车,弄得呼噜噜乱响!

爷爷的汗毛孔一下子炸开了。他知道,山上这条小路的尽头,就是他五间黄眉草苫顶、青砖搭沿的泥草房,院子里有他的三头牛、两头驴,屋子里有他的老婆孩子。屋子里,他的儿子我的父亲稚嫩的哭声传了出来,更是让爷爷血管里的血液奔涌速度加快,他的头嗡嗡直响。毁了!一股说不清的东西,让爷爷不假思索地拖枪朝旁边的地坝子下弓身跃去,先让坝子隐住了自己的身形,他不再抬头,用别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又奔向旁边的一棵大黑松下,接连几个狸猫般的跳跃。这之后,爷爷已经从侧面接近了那股行走的土匪。

天已经大亮,趴在两块卧牛石之间的爷爷,透过石块缝隙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土匪头子的面目,这是一个钩鼻鹰眼的凶恶男人。爷爷悄悄把他那把特制的土枪的枪头伸出石缝缝隙外,用枪头子上竖直的半截铁条,对准了土匪头子的后脑勺。爷爷的手指紧紧扣住扳机,他屏住呼吸,慢慢放松手指,感觉土匪头子的黑色头颅和自己枪头准星差不多合二为一了,便狠狠地猛压下了扳机。轰隆一声巨响,爷爷的枪管,被极大的火枪后坐力带动,猛地往后一顿,在岩石上挫出了一溜耀眼的火星,而前面刺眼的一团火光,也瞬间包住了那个猫腰赶路的土匪头子。哎呀一声惨叫,那个土匪便一下子扑在地上,不住哆嗦抽搐,看着,是快要断气。失掉首领的土匪群一下子炸了窝,有几个土匪冲着爷爷潜伏的方向,胡乱开了几枪。爷爷年轻敏捷反应极快,他快速抽枪、翻身打滚,在一个人家垒好看护庄稼的石屋子后迅速藏好身子。他倒药、装钢珠、捣实,一气呵成,像一个老练的猎手,他再次快速出枪,朝着早已乱成一堆的土匪群又扣动了扳机。可惜的是前面缤纷的杂树,遮挡住了激射而出的钢弹子,在发出刷哩哗啦的声响过后,全都失去了准头,误打误撞地伤了几个土匪的手脚。一小粒钢弹,斜着飘飘地飞着,穿过一个黄脸个子细高土匪家伙的耳朵廓子后,啪地一声又落在地上,那个黄脸汉子手捂着耳朵原地不住蹦高,没命地高喊:有埋伏,遭埋伏了,快跑!

爷爷再次装好火药,向着跑得没影的土匪们,又放了一枪,像是为他们送行。他抚摸着发热烫手的土枪管子,知道是自己侥幸,先打死了土匪头导致土匪溃散,使自己一家子及村落躲过了这一劫,不然,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顶住呢!在金光万道的朝阳中,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蹒跚下了山,像景阳冈上打完虎的英雄武松。村子里的人,早已被枪声响惊醒了,有几个年轻的后生,甚至拿出刀枪冲了上来,当他们看到几个土匪落荒而逃的背影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爷爷的脸上有几道荆棘刺与石棱刮出的血痕,滴出的鲜血让爷爷原本英俊的脸庞略显几分狰狞。村人都用敬佩的目光默默地看着爷爷,爷爷的机智反应及勇敢行为,让村子免遭一劫,此时英雄的光辉笼罩住了疲惫至极的爷爷全身。赵家族长,一个在村子里有威望的老者,拉着爷爷的手,用半文半白的话赞誉了一番,爷爷朝着众人谦笑了一下,就穿过众人的目光径直走向白水河。他舀起一瓢河里的水,咕咚咕咚喝下去,顺势又把剩下的半瓢水,一下子浇到自己头上,冲去了满脸的血迹汗水与灰尘,他不想以让家里人看到后受到惊吓。自此,在这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里,爷爷的形象逐步高大并慢慢站立起来。

爷爷没有向任何人讲述那次伏击土匪事件中的一个秘密,包括自己的家人。其时,一帮子土匪作鸟兽散跑光时,爷爷也快步走到了那个倒地身亡的土匪头子身旁。他厌恶地看着那个倒地身亡的土匪头子,扯着脚把他拖起来,狠劲丢进了道路旁的一个有水的石塘坑里,坑里腾起的水花溅了他一脸。他再一低头,忽然看见一个铁家伙在脚边放着光华,晃得他的双眼直发花。他俯身把那物件抓在手中,再次细看,不由得一阵欣喜涌上心头,竟是一把汉阳造的崭崭新的匣子枪,定值不少钱!!爷爷摩挲着这只手枪,知道自己可能因此就要时来运转了,他的脑子急剧转动,关于未来生活的宏伟蓝图,逐渐形成、浮出。他掏出一方蓝色帕子,细细地把枪包好,揣进自己所穿的山花布大褂的大襟里。而后,在一个月光很好的晚上,爷爷又偷偷揣上这把枪,赶了一趟离这里不远的羊庄黑集。所谓黑集,就是地方上禁止上市的货物可以在此时此地买卖,如烟土、枪支等等,有专人收费赚取抽头并把剩余的孝敬给地方上的官家,保护做买卖时不受查缉。地方上得了好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聋作哑了。那次,爷爷寻着了一个壮实家丁模样的人,二人在黑暗里,把两只手笼在袖子里捏了半天,最后以八块大洋的价格成交了买卖,卖掉了那把闪着幽蓝焊光的汉阳造新匣子手枪。

在中国南北方军阀混战酣热的某一年的一个炎炎夏日里,爷爷早就预谋好的发家计划开始实施。他先是不显山不露水地从村子里大户王文斌手里,买过来了二亩山膀子瘦地,彻底结束了一家人给人家扛活的佣工生活。据说买卖成交那天,我的爷爷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拿出特意换来的铜圆,铜圆已经生锈,散发出阵阵铜臭,爷爷故意不擦拭保持原状,他装出一副低眉顺眼,恋恋不舍的样子,如叫花子数钱算账,珍惜地一枚一枚地全排放在桌子上,并说:这可是扎紧脖子积攒的,不易啊。私塾先生朱先生不耐烦地看看他,一五一十地数完了数目,目光越过眼镜上方,盯向爷爷和王文斌,大声说:钱款数目确凿,买卖双方自愿,今有鄙人作证,往后永不反悔!说完,他提起竹管小毫,用清丽小楷写下双方名字,并让二人按下手印,也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中人的位置上。爷爷用大洋换来的铜圆买地,很好地骗过了他人的眼睛,让卖枪发横财这件事情丝毫没有外泄。同时打土匪冒死护村的舆论,让爷爷在村子里的地位逐日上升,村子里人见了他,无不面带恭敬之色,上前主动打招呼。在那一年里,等到了场光地净的金秋收获时节,买来的那二亩薄地上种植的地瓜获得了大丰收,收拢起的地瓜苫盖严实了整个地面,他把母羊奶子般大的地瓜切成片晒干卖掉,再配上卖枪所得的另外几枚大洋,又在本村杨三手里买来一头牛添置了一些必要的家当,让自己的家境进一步殷实起来。

白水河依然悄悄向前流淌,两岸的柳树在青青黄黄之间,又过去数年。这期间,奶奶为家庭带来了三子一女,爷爷完全凭借辛勤的劳动与缜密的心机,几次从村子别人的手中买过地来,包括一些靠路近水的肥田好田。后来,父亲曾带着我,在村里街道上走了一遭,他指指点点,论说着这儿那儿,曾经全是祖上的肥沃田地,今天竟变成了村庄,其沧海桑田令我们爷俩都感叹不止。那次从父亲嘴中,我明确知道爷爷的一家,那会儿在村子里,已经成为了大户人家。

爷爷依然没有张扬。他方正的头颅上,戴着的还是那顶满是补丁的毡帽,脚上穿的依旧是 “踢死狗”的旧家做布鞋,除了种地,他还兼拉地排车做起了赶脚买卖。在白水河岸边、乳白雾霭正浓的凌晨,爷爷就怀揣烧酒葫芦端坐在骡子大车上赶集上店了。大骡子车一路咿咿呀呀响个不停,直至官路尽头,看不见人影。关于个中情况,有邻居老人向我讲述的些许神秘莫测、匪夷所思的故事可以证明。说一个寒冷的冬天后半夜,正是赶上极黑的时候,雪花中夹杂着 “盐粒儿”,打在地上簌簌响,爷爷没赶车而是挑了一担我奶奶织好并染蓝的白花老山花布,上集市上去卖。那挑子有点一头重一头轻,爷爷便在路边拾了一块石头,放在挑子轻的一头,趁着微明的天光,急急上了路。走到村前乱石岗子时,爷爷感觉担子一下子轻了许多,面前出现了一条明亮的小路,他大踏步走将起来,欢快淋漓,欲走愈欢,只是那雪粒夹雪越发下得紧了。爷爷不知走了多久,还是没见到自己熟悉的集市头,最后倒是村子里的鸡鸣声提醒了爷爷,他知道不好了,走了有三个时辰了,该到集市了,怎么离村子还这么近?定是遇到老人们讲的鬼打墙了。他用手赶紧去摩擦头发,这个动作,是有根据的,说人头上有三把神火,触发了鬼避三尺。他索性不走了,从担子上取下那块石头,坐在了上面。他从腰里抽出旱烟袋,想抽袋烟,但怎么就是划不着火柴。爷爷心里发毛,不敢再动,看看周围的一切物件儿,此时才感觉到可憎可怖,仿佛都是厉鬼,蠢蠢欲动,磨牙搓爪,向他扑来,他只好一直干坐,等待天明。

天终于放亮,爷爷举目一看,乖乖,可不得了,自己竟跑到了种着麦子的坡地里,坐在了村子里暴死的王二妮的坟头顶上。坟墓四周,圆圆圈圈一条小路,明明亮亮,平平坦坦,上面麦苗被踩成了浆糊,分明是他走了三个时辰的 “功劳”。那王二妮因同村子里的狗蛋两情相悦,暗地恋爱,被她倔种的爹知道了,就狠心地用手锤砸肿了她的双脚,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能走路后,一气之下,二妮就用布带把自己吊死在自家的屋梁上。我的娘,把她从屋梁上抱下来的王二婶说,王二妮的舌头伸出来有三尺长!鲜红鲜红的,耷拉在嘴巴边,双眼圆睁,透着怨气,死不瞑目啊。这样的怨气死鬼最是邪!爷爷恼恨地从头上取下满是油污、变了颜色的烂毡帽,取出里面垫的纸,那纸已被自己的脑油浸的发亮透明。他把它放在坟顶上,那纸在坟顶上,竟然突突跳个不住,仿佛有人用嘴吹气不止。爷爷突然恼怒起来,拿过坐过的石头,重重压住了。据说这种被男人帽子里被阳气终日冲顶着的纸张,如得道高僧施法画过的符纸一样,可以镇压住一切恶鬼,以后王二妮是怕再也不敢惑害他了。

这一年,爷爷被村子里的乡贤共同推为村长。

1940年的一个阴郁冬日,爷爷张守鹤在为家里的牲畜铡草的时候,从铡好的稻草堆里突然窜出来一只黄鼠狼,把爷爷吓了一跳。这只黄鼠狼,四足与嘴巴头皆是白色的,它冲爷爷作了三个揖,然后点点头,不慌不忙、大摇大摆地迈着四方步走了。毁了!不怕灰,就怕白,白是千年的道行,何况仙家冲自己是作了揖的!一股不祥的感觉悄悄袭上爷爷心头。爷爷心里仿佛有一块石头,被压得沉甸甸的,莫不是有事情要发生么?原来,在这之前,村子里已经疯传日本人打到土城村了,离这个村子仅有50里地之遥。

时隔几日,更有凶讯传来,日本鬼子已在土城村周围制造了几起屠杀百姓的惨案。其情节被见过的人绘声绘色地讲起,活脱脱地把听者吓尿了裤子。其中最让人心生恐怖的是说有一天的中午,鬼子兵们排着队,咔嚓咔嚓地从土城庄前经过,到另一个村庄去寻找藏匿起的土八路。他们表情肃然,穿着小胖猪似的皮靴,把地踏得震天响,尘土被趟起多高。其实鬼子并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打仗时像瞎碰虫似的净往八路军的枪口上撞,相反,他们嗷嗷叫着不要命。村子里的空气顿时充满了紧张的味道,年轻力壮的早跑到山上躲起来了,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躲在上了木栓的大门后,透过缝隙向外张望。

那队鬼子兵过去不久,所有上山的人们以为鬼子走了,就全都跑回了家。那天的天气也很不正常,西半边天是猪血一般的红,而东半边天是锅底一样的黑。人们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见天空中传来了嗡嗡的声音。起初人们没在意,以为是在打雷天要下雨,但后来就突然传来了爆炸声,隐约有老婆哭、孩子叫的声音,后来有大人惨叫的声音,有鸡鸣、马嘶、狗吠、驴喊、猪哼哼的声音。腿快的年轻人跑出屋子,抬头看,只见从东边天空飞来一只只大鸟,越飞越近,越近越大。飞到村子上空,那些变大的鸟就会打个喷嚏,抖一下,从屁股里屙下一个个蛋。那些蛋又呼啸而下,落在地上,刮起一片旋风,风里所有的东西,都会飞上天,再落下来。凡是风刮过的地方,都冒烟失火,一片狼藉。一只羊吓得蹲在地上只叫了半声,就被那旋风刮上了天。等下来时,前腿落在东,后腿落在西,羊头挂在了树杈上,像极了俗话说的挂着羊头卖狗肉。一个小女孩哇哇地哭,刚跑到大门口,被那旋风擦着了边,倒下了,肚子顿时破了,肠子象蛇一样爬出来。女孩子还是哭着向大门口爬,身后留下一溜血印子,向前伸去……据说这是狗日的鬼子兵在村子里没有找到八路军,恼羞成怒,派飞机轰炸,报复村民的。这些到底是真是假虚实很难分清的传言,让爷爷的心顿时揪紧了,头也大了几圈。他在村子里找来各族族长,共同商议如何应付此事,但众说纷纭,意见不统一,最后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大家只是都内心惶惶,感觉大祸即将临头;人人自危,如热锅上的蚂蚁,东窜西跳,寻找良策。整个村子乱成一锅粥,往日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早已荡然无存。

历经几年治理的政绩证明,爷爷狂风骤雨般的办事作风、绝对合理合情的果敢断理事务能力,受到了村子里人的由衷钦佩与交口称赞。作为一村之长,爷爷完全合格,现在非常时期又再一次为爷爷提供了施展才能的机会。爷爷也完全明白他现在就是大伙的主心骨,也是方向旗,他必须有所动作,方能稳住民心维持村子的安宁和谐。于是,一个详细的计划,鱼儿一样在他心里跳跃而出。

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爷爷敲铃召集村人在村东大槐树下集合,开始了这个非常时期的村务布置。老少爷们,常言说人心乱,必自乱,世上何种事情都不能怕,怕就乱了自家阵脚。爷爷的语调是慷慨激昂的,初升的朝阳照得爷爷站立的碾盘处一片火红,爷爷犹如站在红色霞霭之中,他睁着眼睛有力地挥舞着臂膀,在他灰布大袄的束腰蓝布带上,别着的一杆玉石烟袋,其上坠着的一只玉石貔貅。晶莹闪亮,也跟着他的身体动作晃荡不止。有事胆大如虎,无事小心如鼠,爷爷再次大声重申:不要怕,该干啥干啥,从现在开始大家都铆足劲儿过日子,祸事来了,有我先站在前面挡着,大家听从于我的安排就是了。爷爷说到这儿,大手朝前猛推了一下,仿佛是正奋力推开那不祥的 “祸事来临。”村民都感激地望着爷爷那油汪汪充满正气的大脸盘,嘈杂一片地响起了感激赞同的声音。

紧接着,爷爷开始用他自己的亲身行动,来证明自己在这场灾难变革面前的镇定自若与诸事的成竹在胸。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开始张扬地干活劳动,当然这不排除是他在村民面前有意 “作秀”、安抚民心。他先是甩掉棉袄,穿上补丁摞补丁的对襟烂山花布单褂,甩开膀子开始在自家的猪圈羊圈里起粪。他弯下腰去,把铁锨头狠狠楔进粪地,别起大块的粪块起来,一柄手柄光滑发红的楸木铁锨,被爷爷挥舞得虎虎生风。爷爷不断地往手心里吐着唾沫,防止铁锨杆滑手,阳光下的粪堆越来越高,散发出新鲜刺鼻的粪香。在歇息的当儿,爷爷伸手刮掉了下巴上挂着的滴答汗滴,伸手甩到被阳光风雨剥蚀得斑驳淋漓的猪圈墙石上,劳动的愉悦暂时让他忘却了有关鬼子的烦心事。爷爷手拄着铁锨把,望着院中渐起的粪堆,也望着几个孩子在院子里快活地来回穿梭玩耍,那报警的大黄狗和大白鹅被小人儿追得鸡飞狗跳乱叫唤,自己的妻子在后面颠着小脚追逐不停,这热火朝天的家庭景象看得爷爷心里发热,眼里发潮,他直想跳起来大声骂娘。我的亲人啊!你们是我的命根子,是我的天!爷爷被自己的家长责任感感动地一塌糊涂,他心里紧接着又升起一股庄严而又神圣的豪气:日他奶奶,谁不想好来找不利索,就弄死他个舅子。这个时候,爷爷已然下定决心,他要和狼一样偷袭的外侮危险,作殊死相搏。

第二天,爷爷穿上短裤,又光着脚登上了白水河边的一架水车上。他拱起腰,呀呀地踏动水车。水车的轮子缓缓转动,水车龙骨上的竹筒舀满清水,转动到口朝下时,便哗哗地倾倒下来,汇成沟渠里的清流,汩汩流向干旱的田地里,去滋润干渴的庄稼。这白水河就像娘亲,土地是她的儿子,而村庄上的人何尝又不是土地的儿子,没有土地供应活命的粮食,谁也活不成啊!好水好地,怎么能容别人侵占糟蹋呢?他们可是庄稼人的娘亲!爷爷边劳动边浮想联翩,他张嘴唱出来:好山好水好地方,养物养娃养爹娘,水浇田来长庄稼,庄稼熟了好收粮,好日子唻河道样长。爷爷的声音虽沧桑但饱满悠长,顺着白水河面传向远方。爷爷的目光越过恣肆流淌的白水河,定格在蒹葭苍苍的远方河岸,脚下的水轮蹬脚清凉厚实,极是舒适,爷爷越干越起劲,白水河仿佛是把一股力量,随着河水汩汩注进了他的身体里。

其后爷爷又套上骡车,一口气把院中的鲜粪,拉了五车,运送到自己的田地里。尽管爷爷生活的年代是各方军阀连年混战民不聊天的年代,但在这个天高皇帝远、临水傍山的地方,丝毫没能影响爷爷的勤奋发家。那时,爷爷已经拥有20亩肥田、10亩瘦田的家产,在村子俨然是 “小地主”。爷爷站在地头边,南边白水河吹来了潮湿而略带腥味的气味,地里的青麦已然抽穗,麦苗随风摇晃不止,悉悉索索,呢喃如语,天空碧蓝如洗,往远处看,桃红柳绿菜花黄,这好景让爷爷心情也很是愉快,他顺手揪了叶麦苗含在口中,麦苗青腥的味道在口腔里迅速传播开来,爷爷又顺势坐在地头上,一马平川的麦苗已经和坐下的爷爷齐眉高了,他仿佛看到了遍野的黄色麦穗,在五黄六月里迎风招展摇曳。粮食!爷爷心里一激灵,他想到了粮食,而鬼子兵也是需要粮食吃的!

芒种很快到来,风里已明显地带有了麦子的焦香味道,这个时候,爷爷以村长的身份,被鬼子委托的伪军队队长张麻子,邀请去了土城据点。

那天是土城大集,爷爷身背褡裢,裤管上沾满了走路趟起来的尘土,灰黄黄一片,他大踏步朝前疾走,心内略感忐忑不安。一路上走过的村庄不在少数,那被鬼子飞机轰炸过后的惨景,让爷爷心惊不已。他看到各村的残垣断壁横亘数里,破烂的村子里静悄悄毫无声响,而死掉没来得及掩埋的村民尸体,被人集中放在了村口处,一溜排开,整理衣冠准备入殓,亲人在一旁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不止,让人心生酸楚目不忍睹,爷爷用自己的亲眼所见,印证了以前关于鬼子暴行的种种传说全都成为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爷爷感觉心热口焦,看着悲痛欲绝的村民样子,一股悲愤的心头暗火呼呼窜起,烧得他有点头晕目眩,看看快接近土城了,时间也已是中午时分。走在大街上,爷爷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个昔日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乡村古镇,今日里明显被一股冷清与怕人的静寂所笼罩着。突然,一辆土黄色的鬼子军车,突突地放着响屁,横冲直撞,蛮横地闯了过来,路边有个卖丸子汤的汤锅,被汽车撞得哗啦一声倒在地上,锅里的丸子和热汤,冒着热气滚出老远。车上的鬼子,冲着另一口羊肉汤锅开了一枪,一声锐响过后,那口锅马上漏了,漏下去的羊肉汤,嗞嗞地浇灭了锅膛里的柴火苗子,冲腾起了阵阵烟雾,街上本已稀落的人群,吓得马上哗地一声向两边散去,让开了当中的道路。

军车上,一位蓬头垢面的汉子,因为受了刑讯而面色惨白毫无人色,但精神却丝毫不见萎靡。他戴着脚镣,双手反缚在背后,眼睛里眼仁几乎聚焦成了蓝色,往外喷射出仇恨的蓝色火苗,烧灼得人心里发跳。受刑汉子大声发话了:老少爷们啊,日本人跑到我们的家园来,随便杀人,糟蹋我们的姐妹,抢夺我们的财物,他们是畜类一样的东西,我们要团结起来,和他们斗到底!车里的歪嘴翻译,叽里呱啦地向留着杏仁胡的日本军官说了一通什么,日本军官阴沉地朝身边的一个士兵一挥手,那个士兵马上举起枪托子,朝着被缚汉子的嘴,猛捣了一下,血顿时如注般流出,三粒玉白的门牙,落到车厢底上,发出叮当的脆声。

只是停顿了一下,那汉子仍旧不屈不挠地昂起头,冒血的嘴里发出了阵阵呜呜噜噜地叫声,但已无法听清。八成是个共产党,没有什么人会是这样的纯种好汉!汉子的表现让爷爷肃然起敬。军车开过去不久,就在不太遥远的河岸边,传来一声枪声,爷爷心里一沉,毁了!他猜到,那个充满正气的汉子已然遇难。“日本鬼子把那个人绑在院子里的树上,据说是个八路的队长啊,他们用子弹的尖头划他的肋骨,让他招供,血把褂子都染红了,他都没说。”一个白胡子的老大爷脸带敬意低声向人述说,众人议论纷纷:也只有毫无人性的日本鬼子才想出如此刻毒的酷刑!爷爷脚步迟疑、心情沉重地迈进了鬼子的据点——土城的王家大院。

鬼子队长黑村接待了爷爷等诸村的村长。这个面容白皙、戴金眼镜、眼光狠毒的小个子军官,把大家让进一间挂着指挥刀的客厅里,叽里呱啦对着翻译说了几句,翻译便摇头晃脑地大声对着坐在一起的村长们说:黑村太君说了,叫各村村长回去之后,抓紧时间收割麦子,打好成粮食后,全都拉到这个据点里来,不许隐藏,不许不送,否则……翻译顿了顿后说,太君就要进行灭村行动的,表现好的,太君奖励大大的有,是不是?翻译把谄笑的脸,转向黑村队长,黑村罗圈着腿站在一边,阴笑着连声喊:吆西、吆西!紧接着,黑村又对翻译呜噜了一番,翻译接着说:各位既然来了,不能没有收获空手而归,太君要请大家观赏一个很好的节目。翻译说完,黑村便不由分说,抽出指挥刀,打开门,把大家赶上了一辆军车。随后,另一辆军车也呼啸而至,车上,载满了一群衣服褴褛被、被翻译斥为 “共党犯人”的汉子。两辆军车,一前一后朝前朝前驶去。

军车很快开到了河岸边,令爷爷无比难过的是,先前见到过的硬汉子,已被枪毙,他仰面躺在河滩上,一缕黑色的血污,盖在他的脑门上,这个刚毅的可能是八路军队长的汉子,圆睁的双目,至死都没闭合。鬼子又把那群人一字排开,一阵排子枪炒豆般响过后,高喊口号的汉子们,便一头栽在了地上,没有了声响……爷爷看穿了鬼子玩的这套鬼把戏,是杀鸡骇猴。果然,爷爷身旁和他一样身份的村长,有几个瑟瑟发抖,甚至裤管角处有吓出黄色的液体在滴答下落,爷爷悲愤无比,眼睛发潮心里发堵,他把目光从烈士们的尸首上收回来,投向远处莽莽苍苍、迤逦伸展的白水河,不禁深深担忧起那个临山傍水的美丽小村和自己的一家老小……

芒种后不久,天气便开始干燥火热起来,沈井村东南坡大片的土地上,收割麦子的人口日渐增多,呈现出了战乱年代里少有的生机与繁忙景象。

原野中,到处可见村上的人挥洒着汗珠子割麦子,用牛马骡车把麦子拉到光场里再套上辘石,驱赶着牛马碾压打场。间隔几天伪军便派人来巡视督促,挥舞着长枪,斥骂驱赶着乡民,去鬼子据点缴纳打好的麦子。人们可以看到他们村的老村长、我的爷爷嘴角起着燎泡,黑着脸,用鞭子大力抽打着驴屁股,撒恶气似的拉着载满麦子的地排车急奔赶路,空中充满了被风吹起来的麦粒壳儿,它们漫天飞舞,犹如逼近的虫群,白水河里的河水,因初夏的急雨聚集而汹涌澎拜,滚滚流淌,逝于远方。形势严峻,爷爷已经悄悄地开始了他的行动计划。

开始收割买麦子之前,部分村民就已经按照爷爷的安排,白天把一少部分麦子,用上半天功夫,磨着洋工,运往鬼子据点,应付伪军监工,而精壮男子们,则选择风高月黑之夜,悄悄地把饱满上好的大部分粮食,偷偷运送到山上,藏了起来。而在更早的时候,有人看见爷爷蹲在地头,嘴含他的玉石烟袋,打量着地头,沉默不语,又在一个黄昏,爷爷悄悄地在西山坡,把自家的用石头垒好的山地地坝子,扒开了一截,用锄头往里扒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穴,再贴着土壁用薄石头垒起来做支撑,最后在洞口处,再用石块封死。外面看起来就是一个完好的堤坝,而拿掉石块,就是一个藏匿人与东西的地洞。爷爷对于这个设想与活计感到很是满意,他蹲在那里,吸着旱烟,观看了半天。随后几天后,爷爷悄悄地领着村子里的男人们,前来观看学习这个 “样板创作”。他说:你们都来,按照这个样子做,他还慷慨地挥舞着大手:也可以到我的地头去挖,不要问。爷爷朝着满山坡的梯田一挥手,看到了吗?大家都各自找好地方干,做好记号,到时候,藏人藏粮食,就靠这个了!于是,在麦收之前,村子周围的山坡上,罕见地出现了与农时很不相称的繁忙景象,到处可见光着脊梁流着大汗的汉子,挥动铁镐锄头,在田间地头忙活。

爷爷无异于一个天才的军事家。他本是胸无点墨的老农民一个,但是他想出的这一招,这些多得数不清的地坝洞子,在日本鬼子屡次屠杀沈井村民的袭击中,有效保护了乡亲们生命与粮食财产安全。后来,这些洞洞被开辟成为了到处红旗招展的红色革命教育基地,供人前来旅游参观。这些土洞遍布山坡田间,形状或方或圆或三角,深浅不一,大小不等,形状各异,有的须弯着身子钻入,有的可昂首走进,里面有透气孔,也有可供睡觉的窝洞。这些都不算,叫人称绝得是洞口的巧妙设置,或是一块石板,或是长了草木的带土石块,总之,不论颜色和形状,总是和周围的石块环境浑然一体,看不出半点破绽。据漂亮的基地解说员小姐讲,当年鬼子前来扫荡,每次都是杀气腾腾而来,垂头丧气而归,他们不知道,乡亲们早就像土拨鼠一样,带着东西跑进山上的这些洞子里躲了起来,然而,这和冀北平原的地道是有区别的,这些洞子是漫山遍野分散开的,洞与洞之间毫不关联,鬼子也许可能碰巧找出一个洞捉住里面的人,然而,却架不住山头众多陡峭难爬易守难攻洞子多得数不清。面对着莽莽山坡,谁知道那个地方藏有人?可又不敢分散开寻找,弄不好,就会被躲起来的、被村长布置潜伏起来的精壮汉子,用石头偷打在头上,给开了瓢。来观看的人,听着解说面对着这些依据天然地理地利、充满奇思妙想、被乡亲们的巧手挖出的工程,都瞠目结舌,百感交集,他们在这些洞子里兴奋得钻进钻出并发出夸张的 “哇塞”声,在亲身体验完先民的抗日生活出来后,无不对昔日的老村长、我的爷爷为代表的、广大劳动人民的非凡的智慧和创造力,生发出由衷的赞叹与钦佩。

鬼子队长黑村,对爷爷的这个村子的粮食缴纳情况极为不满意。早在缴纳之前,黑村已经派伪军队长核实了土地亩数,估计了粮食产量,从各方面情况看,爷爷这个村的人明显在交粮方面偷奸使滑做了手脚,这让黑村暴跳如雷,他恶毒地决定,要拿出点颜色,让做村长的爷爷和他们村的村人瞧瞧并知道鬼子们的厉害。

战斗是在晚间打响的。收割完麦子的田野显得空旷无比,鬼子正是在最黑暗的时段里,摸进了村里。最先发现鬼子的,是被爷爷派出的巡村的三乱子。

世道不安,逼得爷爷殚精竭虑思量防匪防盗良策,最终有了结果。这结果便是让村子各户轮流当值巡村。值班时,该户要在各个进村的要道处,铺下干燥异常的秫秸杆,那秫秸杆瓤软皮薄,经多年晾晒,已接近中空,那怕一只猫踩在上面,也会发出破裂的脆响。后来的事实证明,在那个还没有警报器的时代、这种在村子里仅作烧柴使用的高粱秸秆就能起着警报器的作用,并且远比电子警报器还灵光,灵验得很。除此不算,在薄薄一层的秫秸杆下面,还有在山上刨来的老荆棘条子,半埋在了土中,这种东西浑身长满发红的匕首般的长刺,只要踩上去,即使硬如铁的鞋底子,也能刺穿。

根据周围村子遭受鬼子偷袭扫荡村毁人亡的悲惨遭遇,爷爷还曾组织村民进行了几次半夜快速起身、向山上撤退躲藏的演习。尽管有几户麻木的村民反对,认为是扰了清梦杞人忧天无甚大事而拒不行动,但多数人还是拥护赞同并积极参与的。三乱子年轻,耳朵更是好使,那天,他正提着铜锣,竖着耳朵小心巡逻,忽然,一声低微的脆响传到了他的耳中。庄稼人太熟悉这种声响了,他机警无比地躲在墙后朝前端详。乖乖不得了,分明是一队端着明晃晃刺刀的鬼子兵!像是印证他的想法,几个被荆棘刺扎穿脚底的鬼子,发出了鬼样的刺耳嚎声,在寂静的夜间十分吓人。咣咣咣,三乱子急敲铜锣,往村子里跑去,鬼子的枪声也随后响起,子弹嗖嗖地从三乱子的耳边蝗虫般飞了过去……

爷爷怀抱那杆老土枪、身披灰布大袄、边走边扣着纽扣及时地出现在了大街上。他俯下身子,躲避着鬼子射来的子弹,大声而急促地对跑过来的三乱子说:快招呼乡亲们上山进洞,叫起村子里的年轻人来,打这些狗日的!三乱子看到爷爷,精神一振顿时有了主心骨,他快速稳下神来,飞快地朝后街跑去,边跑边喊:太阳落了,鬼子来了,乡亲们起来了,杀鬼子打豺狼!锣声紧急,黑暗中,家家户户的大门被急急打开,扶老携幼背包袱的人,沿着自己熟悉的路,无声地向山上跑去,看来爷爷前几次所组织的、在今天有新名词叫做 “演练”的撤离演习,对这次鬼子大屠杀行动中乡亲们的全身而退保全生命,起了莫大的作用,所以,从这点来说,前面提到的爷爷是个天才的军事家的说法毫不夸张虚美。

爷爷用那杆自己特制的土枪,朝着鬼子群轰隆一声,急急开了一枪。爷爷的这一枪,开得有些仓促还有些虚张声势,有吸引鬼子的注意力、掩护村民快点上山躲藏的味道。爷爷放完这一枪之后,就快速地跑进了迷宫般的胡同里。鬼子被枪声吓得全都趴在了地上,一瞬间,没有了动静的夜晚,竟死寂得可怕,只有被惊醒的狗的叫声,凄凉而悠长,响在村子上空。很快,醒过神来的鬼子,又马上抬起身,弓着腰放起枪,朝前逼去。黑村挥舞着指挥刀,站在鬼子队伍后面,大声叫喊着中国人听不懂的话语,但是在这些听不懂的话语里面,有爷爷的名字,尽管被说得变腔变调,但爷爷到底还是听懂了。爷爷明白了,鬼子此次行动,是拿他作了主要目标的。

这时候几十个拿着刀枪与土枪的汉子,喘着粗气,跑到了爷爷的身边。爷爷伏在一截矮墙后面,对着跑过来的人吩咐道:好,今天就跟这帮畜类好好干一仗,大家分散开,别在一块,我们把他们引到胡同里再打。说完这句,爷爷一伸枪,轰然一声撂倒了一个走在最前面、探头探脑观望的鬼子。后面的鬼子,瞎碰虫似的纷纷倒伏,朝前胡乱地放枪。爷爷面前的石头墙上,被飞射而来的子弹,打得蹦起了串串火星。爷爷身边的人马上四散开来,有火枪的,朝着鬼子开起火来,拿刀枪的,伏藏起来伺机而动。

形势朝着爷爷所料想的方向迅速变化发展,黑村命令进村的一小分队鬼子兵被完全拖进了胡同里,凭借着熟悉的环境,乡亲们和鬼子兵进行了激烈的巷战。鬼子的快枪马上失去了优势,他们被神出鬼没的村民逗引得晕头转向,正捉迷藏般追着追着,人就没有了踪影,刚想转身,却不防从横里窜出个人来,被一刀抹了脖子;有的鬼子追着追着,前面竟然是个死胡同,却又不防从上面墙头上扔下一块大圆石来,砸个正着,鬼子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不时响起。这个时候的爷爷,刚转过一个胡同口,他急窜几步,迅速甩掉了后面跟着的一个鬼子,一抬头,又看见一个鬼子正探头探脑地趴在一截短墙往里探看,夜色中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个鬼子钢盔下的凶狠嘴脸。爷爷高抬脚,轻落步,转到鬼子背后,探身从腿上的绑腿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小攮子,猛地插向那个鬼子的后背,鬼子闷哼了一声,身子猛地一长又一短,便瘫软在了墙头上。爷爷把小攮子往脚底擦了两擦,抹掉上面的血迹重新放回去,大踏步又跑起来。

黑村很快就看出了门道,他没有想到这个小小的山村,在爷爷的带领下竟敢抵抗,同时还对于自己的偷袭作了如此周密的防备安排,使自己的队伍遭受了不小的死伤损失。他急忙高声用日本话喊了几句,有几个鬼子,在他的授意下,爬上了高高的墙头,朝村子里面也高声喊叫起来。很快,所有的鬼子朝着这边赶过来,有几个瘸腿拉膀子的受伤士兵,大声呻吟着也走了过来。黑村又一挥手,几个抬小钢炮的鬼子士兵马上快步走上前,排成一行,支好手中抱着的钢炮,并逐一放入了炮弹,单腿跪地等待命令。黑村又一挥手,跪地的几个鬼子兵马上开了炮,炮弹呼啸着,啾啾鸣叫,划出道道白烟后像一群黑老鸹一样飞进了村子里,轰然爆炸开来,躲藏在麦草垛后面手拿梭镖、刚杀掉三个鬼子的打猎好手二钢蛋,被炮弹爆炸而起的气浪带到了半空,又像一只大鸟一样急剧下落,嘭!二钢蛋头部率先落地,落地后的他,从眼里嘴里鼻孔里瞬间流淌出了暗红的血……钢蛋!躲在离他旁边不远的爷爷,心揪得生疼,他连滚带爬地窜到钢蛋身边,钢蛋!钢蛋!!爷爷抱起钢蛋,急促地呼喊,但二钢蛋只是看了爷爷一眼,他拼力抬起手臂,指向村外,杀……报……仇!话没说完,头一歪,便没了声息……爷爷的心给揪得紧紧的,仿佛能滴下血来……

情况越来越不妙。村子里大部分的房屋已经起火,黑暗被火光照亮,可以不断看见没来得及逃离的老弱病残的村民和隐藏起来的杀敌的精壮村民被炸死炸伤或被烧死,爷爷的臂膀也受了伤。爷爷知道,再这样下去,这个美丽的村子,可能就要毁了。爷爷的心猛烈地跳动着,他明白鬼子有一半是冲着他和粮食来的,只要鬼子捉到了自己,也许轰炸就会停止,他默默地想了一会,并留恋地望了一眼自己的身后,心想,自己的几个孩子和他们的母亲,现在该是在山上躲藏好了吧?火光中,爷爷用双手托起那杆给他带来荣誉富贵的老土枪,缓缓地走出来。他高大的身材被火光映照得更加魁梧了,在他身后拖有着长长的影子,他一步一步,走向鬼子的首领黑村。我是这个村子的村长,不要再放炮了,我知道粮食藏在什么地方,我带你们去!黑村望着爷爷,忽然哈哈大声狂笑起来,他又朝下一挥手,炮手立即停止了动作,炮火停了下来。

爷爷被绑住了双手,押在了一辆军车上。军车按照爷爷指定的方向,向白水河的岸边开去。夜幕中白水河上方雾霭很浓,平静的河面,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哗啦的声音传来,爷爷知道,夏天啦,暴雨多了,表面平静的白水河下面定是急流涌动,再下一场好雨,河里就要发大水了。军车的明亮灯光,照亮了前方的道路情况,爷爷看到了,现在行驶的道路正是紧挨白水河的那条沿河小道。爷爷曾听自己的父亲讲过的逃荒故事,这个小道印有着爷爷先人的足迹脚印。“筛糠,打糠,麦子下来喝面汤;筛萝,打箩,麦子下来吃馍馍。”恬静的童谣在爷爷耳边响起。爷爷百感交集,他仿佛看到自己躺在筐子里,被父亲担着疾走,自己在沈井村成长的往事,如拉洋片儿般在脑海里上演。他想起了自己的孩儿妻小,他想起来了黄眉草苫顶、青砖搭沿的泥草房,他眼睛有些发湿……军车随着小道拐弯了,惯性让爷爷的身体倾向了白水河,他趁机脚底猛地发力跃起来,扑通一声,一头栽入了白水河中……

我爷爷的下落竟成了一个谜。第二天,人们顺着河沿,寻找出二里多地,也没见爷爷的踪迹,爷爷彻底消失在了白水河之中。直到现在,全村人还众口一致说他们的老村长、我的爷爷当是肯定不会死。甚至有些上了岁数年纪大的老人,说后来他们在某个傍晚,朦朦胧胧地看到过爷爷在洗澡,仍然和以前那样,一身的好水性,像大鱼一样在水中翻滚,一样露出青色的头皮;又说他们曾远远看见了我的爷爷在还山坡上,正披着满身汗水,鼓着臂膀上的肌腱肉,刨地除草……据我的父亲讲,和他说这话的老人不止一个。

我知道,爷爷作为传奇,实际上在这个依山傍水的山村里一直存在、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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