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故事的诗意叙述
——评孙且的中篇小说《安德烈兄弟的家在小西木桥》

2015-11-18 08:43汪树东
小说林 2015年6期
关键词:散文化侨民小西

◎汪树东

地方故事的诗意叙述
——评孙且的中篇小说《安德烈兄弟的家在小西木桥》

◎汪树东

读完孙且的中篇小说《安德烈兄弟的家在小西木桥》,笔者感觉就像喝完一杯俄罗斯饮料格瓦斯,绵软柔顺的口感中深藏着一缕淡淡的面包香味,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烈酒味道;也像在秋天的旷野上,仰看蔚蓝的天空,听闻阵阵鹤唳,从心底里感到放松、旷达、闲远,但又隐隐地浮现一丝潜滋暗长的怅惘,乃至即将面临冬天与死亡的些许心惊。这是一部颇有艺术魅力的中篇小说,语言质朴、准确,具有野草般的饱满生命力;叙事节奏从容舒缓,就像荒野上的小径一样随意蔓延;人物塑造简略传神,言行均带有神韵,在叙事的枝叶掩映中,时隐时现,翩若惊鸿。

要简要地评价该小说,笔者认为特别需要关注如下三点:1.这是一部关于哈尔滨俄俄罗斯侨民的小说;2.这是一个地方故事的诗意叙述;3.这是一部散文化的小说。

先看看该小说关于哈尔滨俄罗斯侨民的题材选择。

众所周知,哈尔滨作为现代都市的崛起,和俄罗斯人修建的中东铁路息息相关。大量的俄罗斯人曾经在此生活、工作、冒险,也把俄罗斯文化输入了这座混血都市。在苏维埃革命之后,更有许多俄罗斯贵族和平民流亡到哈尔滨,哈尔滨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就已经成为闻名远东的巴黎式的现代都市。作为其文化象征的索菲亚教堂,至今屹立在哈尔滨,成为当地文化地标之一;更有哈尔滨啤酒、红肠、大列巴、格瓦斯等俄罗斯饮食文化传承至今;当然,还有哈尔滨人喜欢郊游,无疑也和俄罗斯人的热爱自然、散漫的生活方式的影响有关。因此俄罗斯侨民在哈尔滨的生活和命运,是哈尔滨作家的一个富矿。阿成的《白俄裁缝》《俄罗斯女人》《流亡者社区的雨夜》等短篇小说,迟子建的《白雪乌鸦》,张雅文的《活着——为了天堂的钟声》等长篇小说,就曾对哈尔滨俄罗斯侨民的生活做过较为生动的叙述和想象。

如今,当孙且再次要记述哈尔滨这座城市的隐秘心魂时,他也涉笔俄罗斯侨民的生活。他笔下的小说主人公安德烈兄弟,就是曾经在哈尔滨生活过的俄罗斯侨民。小说没有明确交代安德烈兄弟的父母为何来到哈尔滨,只说他们是双胞胎兄弟,从父亲手中继承下来位于中央大街西十三道街的钟表店,专门维修高档的世界名表为生,两个人却住在松花江北岸的小西木桥旁。最后,在文革期间,他们离开了哈尔滨到波兰的姑姑那里去继承遗产了,安德烈兄弟钟表店被收归国有,更名为“国营工农兵钟表店”。

孙且笔下的俄罗斯侨民安德烈兄弟性格独异,令人过目难忘。其中,最令人难忘的,自然是他们修表手艺的专业精神和职业品格。他们只修理瑞士产的高档手表,对中国产的手表不闻不问,即使有生意送上门来,他们也彬彬有礼地送出门外。能够修理高档的瑞士手表,要去修理中国产的普通手表,从技术上无疑手到擒来的轻而易举之事,从经济上对修理店而言也是一种补益,但是安德烈兄弟却拒绝修理低档的中国产手表。这无疑写出了安德烈兄弟并不是那种唯利是图的商人,而是对自己的手艺有着高洁追求的、富有人文情怀的卓异之人。仅这一点,就让安德烈兄弟在功利主义、唯利是图的中国文化氛围中显得卓然不群。就像小说中老胡头所说的,国营钟表店修理国产手表,只是为了钟表能够“将就”着走。一个“将就”,就把中国人的文化品性和安德烈兄弟所体现的那种严谨卓异的专业精神,划分出了泾渭界线,令人唏嘘不已。

当安德烈兄弟修理哈尔滨知青大笨狗的女朋友大上海家中祖传的宝珀手表时,他们对修表手艺的痴迷和对高端钟表技艺的尊敬,更是体现了他们卓然不凡的精神境界。他们称那块诞生于1815年的手表为“伟大的手表”,把制造手表的人称为钟表大师,说他不是工匠,而是无法超越的艺术家,最终尽力而为,却无法修理时,他们无限怅惘地说:“它早已经超过了作为一块手表的正常寿命,自然的法则,任何事物都无法逃脱。”能够以这种方式对待手艺,能够说出此等话语的人,无疑已经不是简单的钟表修理工匠了,更是一个沉潜于钟表修理的艺术家,对人生颇有感悟力的艺术家。可以说,正是有了安德烈兄弟的这种精神,才会有那么华丽的哈尔滨中央大街,才会有崛然挺立、傲世耸峙的哈尔滨索菲亚大教堂。如果只有只知道“将就”的中国人,这就是不可想象的。

当然,安德列兄弟修理手表的专业精神还不仅表现于修理手表上,他们还具有相当超卓的职业品德。他们为了归还瓦莉娅的浪琴表,曾几次三番地四处奔走;他们为了保存好有好事儿的英格表,不惜与他的刁悍老婆对簿公堂。最后要离开哈尔滨前,他们又把店里客人的手表交给徒弟小鹤,反复交代她要保存这些表,各归其主。这种职业伦理,在当今中国人看来,无疑是不合常情的迂执,但是在安德烈兄弟身上却表现得这样自然,近于神圣,就像他们始终随身携带的那本黑纸壳皮的书。作者虽未明言,读者则可以猜到那应该是《圣经》,是像安德烈兄弟这样的信徒的精神家园所系。民族信仰和个人的职业伦理就是如此丝丝入扣地耦合在一起。

孙且笔下的安德烈兄弟形象,是极富有感染力的,是哈尔滨俄罗斯侨民形象的一大贡献。读完小说,笔者心目中慢慢地踯躅着孤独、坚定、对修表手艺有着艺术般的追求精神、对人间苦难满怀悲悯之情、凡事讲规矩、对人生具有不俗的感悟力的两个俄罗斯男人形象,他们天天从松花江北岸的小西木桥出发,徒步穿越江桥,抵达中央大街西十三道街的钟表修理店,傍晚又默默地并肩返回江北杂树林中的小屋里。这对俄罗斯侨民形象,经过孙且的艺术笔触,复活在读者的心田中,具有弥足珍贵的精神启示价值。

再谈谈该小说对哈尔滨地方故事的诗意叙述。

在现代化的大潮中,追新逐异、向往异域风情,是普罗大众的心理归趋。但与之相反,许多现代作家,都试图再次返回地方故事中,尤其是自己的狭隘偏僻的故乡中去,殚精竭虑、精雕细琢地构造出能够透视宏观世界大潮的微观世界。较为卓著的,如福克纳的“约克纳塔法体系”,马尔克斯笔下的哥伦比亚马孔多,鲁迅笔下的故乡鲁镇、未庄,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等。而说到哈尔滨作家萧红,更是著名的例子,她的《生死场》《呼兰河传》等传世名文,对哈尔滨旁边的呼兰小城的缩微透视具有传之愈久、闻之愈香的经典气味。

如今,孙且也在全球化的时代大潮中展开对哈尔滨地方故事的精心营构。可以说,如果把《安德列兄弟的家在小西木桥》当作一个完整的中篇,当作仅仅围绕着哈尔滨的俄罗斯侨民安德烈兄弟的生活展开的小说来看,还是不够的;我们也就无法理解为什么作者会在安德烈兄弟的生活之外写那么多表面上看似与其无关的事物和事件,例如哈尔滨中央大街、江桥、江北杂树林、小西木桥、油漆铁桥的工人、航标看护人等等。因此,在笔者看来,该小说的真正主人公还是哈尔滨这座城市,就像萧红《呼兰河传》的真正主人公并不是“我”、祖父、小团圆媳妇、冯歪嘴子、王大姐等人,而是呼兰河这座残败破落但又难以遮掩生活魔力的中世纪式小城。

因此,该小说会从中央大街悠然起笔,随后写江桥、江北、写杂树林,写松花江,随着作者的诗意笔触,哈尔滨的这片风貌悠悠呈现,带给读者鲜明的印象。在作者眼中,哈尔滨这个城市曾经出没过像安德烈兄弟这样的精益求精、职业伦理超卓的俄罗斯侨民,足见其博大精深的文化蕴含。但最终随着“文化大革命”的到来,一切都风流云散,化为如烟往事了。所以,小说最后写道:

“小西木桥的栏杆换成了焊接的铁管,这回小西木桥彻底地成了一座小铁桥。原来的小西木桥,也只是在人们的口中还是小西木桥。

“铁栏杆只在完工后刷了一遍油漆,余下的时间,任风吹雨打,长满了铁锈。

“去安德烈兄弟家小屋的小道找不见了,那棵大青杨树还在,又粗了又高了,树尖儿的喜鹊窝也在,可那些高棵的牛蒡草,藤蔓上有锯齿的野麻,严严实实地掩盖住了原来的路径。

“我无法知道安德烈兄弟的小土房怎么样了,泥土墙外那层保护的石灰水没有了,风吹雨淋,终要坍塌掉的,还有那口马神井,压出的水又清又凉,长满了西红柿和旱黄瓜的小菜园,那个无家可归的老猫,在小西木桥,我没再见过它,它该到死的岁数了,可老井婆子说,猫有九条命。

杂树林里的候鸟飞来,又飞走,再飞来,再飞走,荒地的野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开了再败,蛤蟆滩的芦苇和蒲草绿了又枯,枯了又绿,绿了又枯,小河口喇叭弯儿松花江和江汊子分界的那条线,随着季节移动着,航标看护人还反穿雨衣出现在江坝上,只是动作没有以前那样有力,而是有些缓慢,他该到退休的年纪了。”

这段文字细细读来,颇有萧红的《呼兰河传》中那种明丽哀怨、世事不再的牧歌情调。因此,可以说,孙且在《安德烈兄弟的家在小西木桥》中精心复活了哈尔滨的一种地方叙事,在阿成、迟子建等知名小说家的身边贡献出另一种颇有艺术神韵的哈尔滨地方故事。

其三,再看看该小说散文化的艺术追求。

在现代小说的发展历程中,在周作人倡导下,废名开其端,沈从文发扬光大,萧红、孙犁紧随其后,汪曾祺、林斤澜、贾平凹、阿城、何立伟、阿成等小说家均张扬散文化的艺术追求,在一定程度上复活了干宝的《搜神记》、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苏轼的《东坡志林》、洪迈的《容斋随笔》、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等中国古典笔记小说的审美传统。这种散文化的小说艺术,往往淡化小说情节的戏剧性,淡化现代性的线性时间观的情节构造模式,突出空间的悠远缓慢、阔大宏博,作者在小说中往往有意加进大量的看似不相关的散文化闲笔,对生活做多方面的详细描绘,让想象的触角反复抚摩着生活的细部,让人物在片言只语、简短行为中神态毕现,常常采用映衬、对照等艺术手法,做到言有尽而意无穷。

孙且的《安德烈兄弟的家在小西木桥》无疑也是颇具散文化艺术魅力的小说佳作。首先吸引读者的,也许就是大段大段的散文化闲笔。例如小说开篇不写安德烈兄弟,而是写哈尔滨中央大街“哈尔滨最热闹的地方是中央大街,整趟街两里多的路面全由石头铺成,长方形的花岗岩,最小的那端冲上摆放,两边的人行道齐刷刷地种着结满了飞镖的糖槭树,繁茂的枝叶在半空中紧紧拉着手,树叶的空隙有如网眼密实的筛子,阳光被漏成细沙,撒在槽石错落排列的马路上。这个城市有许多条石头道。石头硬邦邦,道路也就跟着硬邦邦。我觉得,唯独中央大街是软绵绵的,它的北头儿紧挨着松花江,水是软绵绵的。”后来又大段地书写安德烈兄弟寄居的江北杂树林“鸣叫如铃铛的芦花黄雀,声音细尖而清脆的柳串儿,翅膀湖蓝色、腹部白色的白腹穞,头顶有一簇栗褐色羽冠的太平鸟,喜欢在草里找食的麦溜,要在这片树林里停歇了一段时间,再向北飞去了。秋天的时候,它们又经过这里向南飞。它们没有固定的家。永远住在这片树林里,从不迁徙,不管酷暑还是严寒的麻雀、喜鹊、画眉和蓝大胆也掺和进来。还有安德烈兄弟家房檐下的那窝燕子回来了,燕子窝有黄嘴丫的小燕子伸出脑袋唧啾。”这些散文化闲笔,用笔准确,细腻,颇具诗意,而且具有十足的知识性。这些闲笔,表面上看,和小说主体情节关系不大,实则烘托出了小说的主体氛围。

散文化小说几乎不把人物放置在戏剧性冲突或螺旋式发展进程上来塑造,而是多采用对照映衬的笔法,捕捉人物的瞬间神韵。例如该小说把瓦莉娅和有好事儿的故事放在安德烈兄弟的故事中来叙述,就让彼此互相映衬,显得极具艺术韵味。尤其是女特务瓦莉娅的故事,她本是骄傲、含蓄、神秘的美女特务,建国后被判了八年刑,在北安蹲监狱,出狱后被指定在劳改农场工作,还被指定嫁给一个满脸麻子的喂猪老鳏夫。当大安德烈远途跋涉把她放在修理店修理的浪琴表给她送去时,瓦莉娅只是把手表贴在脸上,过了一会儿又还给了大安德烈,说:“别让这珍贵的时间跟我在这暗无天日里一起消磨掉。”这个故事,叙事得太有力度,太有艺术魅力了,既显出了安德烈兄弟的职业品格,又写尽了瓦莉娅的人生沧桑。时代风云在个人命运的湿润经脉中风雷震荡。

整体看来,孙且的《安德烈兄弟的家在小西木桥》是一部立意高远、艺术超卓的中篇小说,通过塑造哈尔滨俄罗斯侨民安德列兄弟、瓦莉娅等形象,真正拓展了哈尔滨地方故事的诗意叙事,延续了萧红的《生死场》《呼兰河传》的艺术神韵。

汪树东,1974年出生,江西上饶人,文学博士,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学术专著《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自然精神研究》《生态意识与中国当代文学》《超越的追寻:中国现代文学的价值分析》《黑土文学的人性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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