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为家

2015-11-22 21:00龙懋勤
剑南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文峰工会主席工人

■龙懋勤

金春燕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当上了工会主席。在工人们的眼里,工会主席那可是个让人炙手可热的职位,虽然在领导班子中位居末席,但也是成员之一,大小是个领导。以前在国家单位,工会说不重要有时也重要,说重要有时也好像可有可无,当着鸡肋也不为过。在工人们的心中,工会就是唱唱歌跳跳舞,打打乒乓羽毛球,过节慰问发补助。当然也有个别工会主席和书记厂长扳手腕的,大多胳膊拧不过大腿,纷纷败下阵来。在主要领导的心目中,你工会主席只能当灭火队,不能当放火队。这都是题外的话。

工会主席在国字号单位里,那还是有一定话语权的,但是在私营企业、合资企业中,多少就是个摆设了。金春燕虽然是工会主席,但她是个打工妹,一个二十四岁充满青春活力的打工妹。她长得苗条,身材比脸蛋漂亮,虽然是个比较普通的女孩,但她的心却不低,是个有一点抱负的农村妹子。那天夜里,金春燕在一群姐妹的簇拥下,离开厂区,向夜市大排档走去的时候,正好碰到了陆文峰。陆文峰是个打工男,是和金春燕竞争工会主席的候选人,都是四川老乡,一向是熟人。金春燕是个大方的女子, 她抱歉地说, 陆哥,不好意思,今天下午同室操戈了,真不是我的意思,是姐妹们赶着鸭子上架了。陆文峰笑了笑,只要把张明远拱倒了,就是我们的胜利,你当我当都是一样,我支持你。谢谢陆哥,金春燕的脸微微有点发红,真有点亲不亲故乡人的感觉。

那是个七月流火的夜里,白天虽然很热,但晚上总有远远的轻轻的海风吹来,带来一阵又一阵舒心的凉爽。满天繁星闪烁,玄机暗藏,含笑不语。地上灯火阑珊,车流如潮,声浪起伏,喧嚣不眠。她们来到一家大排档,七、八个年轻女人叽叽喳喳地坐下来,中间夹杂了一个男人,名叫李海涛,他是金春燕的男朋友。虽然说的是金春燕请客,但姐妹们并没有敲竹杠,大都是以素菜为主,荤菜只是作作点缀,都是农村出来的人,没有大吃大喝的习惯。一个年轻女子说,李哥,雄不雄得起,该你这个男子汉卖单哟。一个已婚妇女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当然该李海涛出血。李海涛豪气地说,姐妹们敞开肚皮吃,想讨好你们,还找不到机会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十分热烈。

没想到,这时下了台的前任工会主席张明远也在不远处的地方聚会, 他的一帮兄弟,正在为他压惊。张明远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过去在打工者中间,还是有一些号召力的。他当工会主席之初,搞了一个互助会,号召工人每月每人交两元钱,集中起来,由工会统一掌管,如果哪位工人有了疾病,家里遭了天灾,一经证明,工会可以给予两百、三百多至一千的补助。这一创举,起初曾得到很多人的拥护,一时大得人心。那时厂里有一千多工人,他每月手里有两千多块钱可以自行做主,算得上是个小小的财神爷。开始时他还是有点小心谨慎,可后来架不住有心人的请客送礼,心态慢慢变了,变成不见鬼子不拉弦,没有回扣,没有礼物,补助就没你的份。人心都是肉长的,是肉就有可能变味,世上难找金刚不坏之身。 大贪小贪, 只是机会大小高低而已,人性弱点,无孔不入。

金春燕早就听说张明远的猫腻,虽然义愤填膺,但她并没有想当出头鸟,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时代早已过去了,她还没有揭竿而起的勇气,她认为那是男人们的事。俗话说,男不和女斗。大多数女人也不愿意和男人斗,除非侵犯了个人利益和尊严,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才是女人撒泼的时候。陆文峰才真正是一个出头的鸟,可惜扳倒了张明远,自己没有取而代之,却让金小妹占了先机,大意失荆州。真是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陆文峰心里明白其中原因,他也无力回天。

张明远看到了这边的热闹场面,心里酸酸的,但他不好发着,只是哀声叹气,他的一个小兄弟气不过,干精火旺地走过来,大声说,金春燕,不要太太……那个得意忘形了,你们对张哥的手段太……太卑鄙了。金春燕可从来不是软柿子, 她站起来大声说,魏小弟,今天下午是民主选举,你不要血口喷人,张明远明明是各人栽了,你发那门子疯。一个妇女笑骂说,魏二娃,张明远的屁股莫得油了, 再舔, 打个屁, 臭死你娃儿。那小子哪是妇女们的对手,两三个回合就败下阵来, 只得垂头丧气地走了, 他的身后,是一阵开心的哄笑。

金春燕是个高中生,人比较聪明,出来打工已经五年了,算得上是个年轻的老江湖了。她所在的厂是个私企,在广东某市塘桥新技术开发区, 叫四海电子有限责任公司。公司有一千两百多人,算是个中型厂。主要生产各种充电器,包括数码相机、手机、摄像机、随身听等大小型号各异的充电器,销路还不错。合资企业、私企成立工会,那是近几年的事。开发区管委会通知,单位条件成熟, 都要成立工会, 虽然不是硬性规定,但颇具中国特色。不成立面子上过不去,成立了也就是个摆设,老板们心知肚明。工会主席不脱产,也没有办公室,也没有多一份工资,还是个车间工人,该干啥干啥,只有一个好听的虚名。人人都有虚荣心,金春燕选上工会主席,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没想到人缘还不错, 她知道厂里大多数人都认识她,那都是《青藏高原》的功劳。

张明远这时心里非常沮丧,七天前的一个晚上,他的脸丢大了。当了大半年工会主席的他,每次发补助吃回扣,皮包里多了些散碎银子,由于老婆在老家农村,远水灭不了近火,隔个十天半月,总要去嫖娼。高档风月场所他不敢去,只能在发廊、洗脚坊或暗娼聚集的地方转悠,哪管老少美丑,只要是个女人, 打一炮就完事, 花钱也不太多,总比自己解决要爽一些。谁知久走夜路撞到鬼,那天夜里刚上床,还没入港,公安和联防队的人就破门而入,逮了个正着。更丢脸的是,他被押出小店的时候,门外竟然有十多个厂里的工人,目睹了他狼狈的一幕。后来派出所要罚五千,他也顾不上脸面,下了跪,苦苦哀求,只罚了他三千,不过派出所却通知了厂里。一般不愿大出血的嫖客,就只有丢名声掉脸皮了。 他也是个打工的人,钱比命重要,脸皮值几个钱?他心里明白是有人算计他,可是那人是谁呢?有人说是金春燕,他不信,一个年轻女娃子不会到那地方去,她也没有那个心胸。张明远没有火上浇油,而是劝自己的兄弟伙不要闹事。

金春燕这边,十分热闹。女工岳秋菊说,春燕姐,我们厂女工多,就该女人当工会主席, 我们拥护你。 金春燕笑着说, 姐妹们,你们是把我弄到火上来烤了, 我紧张得很。一位大姐说,春燕妹子,只要你行得端走得正,怕哪个,还有李海涛护着你,怕啥,李哥,你说是不是?李海涛是个一米七五的大个,有几分帅气,他大声说,我们燕子是民主选出来的,大家拥护她,这个保镖我当定了,姐妹们放心,有我在她身边,没有人敢动我们燕子一根指头。金春燕听到男朋友的豪言壮语,差点笑出了声,但她忍住了。姐妹们你一言我一语,一个个豪气冲天,巾帼不让须眉。

夜深人静,金春燕、李海涛回到出租屋内,已是午夜时分。他们两人并没有正式结婚,只是同居,各取所需。两个人都是四川人,分属川东两个县,相隔不过百十里。他俩先后出来打工,男的现在是厂里的库房保管员, 女的是生产车间的助拉。 助拉是啥?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副工段长或副组长。香港把车间工段长或组长叫拉长,助拉当然就是副职了。台湾把工段长称为组长,有点中国特色,他们却把主管叫课长,那就有点日本殖民色彩了。金春燕与李海涛算得上是厂里的生产骨干了, 有点以四海为家的感觉。金春燕比李海涛出名,那是一曲动人的歌曲《青藏高原》,让全厂工人都认识了她。私秘的夜是浪漫的,两人都喝了一点酒,早已是欲火攻心,回到家里,无所顾忌,没有语言,只有渴求的眼神和相互等不及的动作,双双跌倒在床头。

一阵急风暴雨过后,李海涛已经呼呼入睡,但金春燕却久久难以合眼,有高兴有惆怅, 往事如烟, 近景如潮, 让人难以释怀。她觉得自己似乎步上阳光道,又好像来到雾中的岔路口。人生真的充满了很多很多的偶然性,要是无意中撞上了大运,还真让人有找不着北的感觉。

金春燕出生在川东大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田地稀少,山高路陡,交通不便,是一个苦寒之地。农民一年四季大多以包谷、洋芋为食, 大米白面要过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顿。在家里,她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比她小两岁,还有一年就大学毕业了。妹妹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是个残疾人。 她爸爸早年在外面打工下过煤井,由于得了尘肺,身体一直不好,只有回到家乡。她爸爸拖着多病的身子,苦磨苦做几亩薄地, 勉强能让一家老小不经常饿肚子。金春燕和她弟弟金春林虽然是苦水里泡大的孩子,但他们读书都很用功,年年都有奖状拿回家,让爸爸合不拢嘴。她爸爸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对读书人充满了崇敬,就是吃糠咽菜,也要供娃娃读书。就在金春燕姐弟先后考上城里的高中以后,她爸爸更加苍老,枯树摇摇欲坠。姐弟俩在学校也是面黄肌瘦,严重营养不良。金春燕满以为自己能考上大学,早已做了几年的大学梦,可惜她有个痛经的毛病,折磨她好几年了,也从来没有上过医院,她知道家里没钱,说了也是白说,每次都是自己硬挺。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临到高考的前一天,她又开始痛经了,由于心情紧张,感觉比以前更利害。她不知道,城里人的女孩子早就通过找医生开药,调节月经时间,避开高考那几天。几场考试, 她都痛得冷汗直流, 心慌意乱。结果高考成绩下来, 她离大专线差了十分。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两天, 眼泪流得差不多了,才出门,人已经瘦了一大圈。

一天夜里,金春燕对爸爸说,爸,我还想复读一年,明年一定能考上。老爸用手抹了一下泪眼,哀求说,燕啦,这都是命,还是让你弟弟继续读吧,我实在供不起了。弟弟在一旁说,爸,让姐姐复读吧,我休一年学,等姐姐上了大学,我再考。爸爸低下头,摇了摇说,爸爸没出息,只能保一个,你们商量吧。 金春燕没有强调自己的客观原因,她也坚决不同意弟弟休学,她说,小弟,你不要说了,你比我成绩好,姐不读了,出去打工,帮你圆大学梦,为我们金家争气。弟弟还想说,金春燕斩钉截铁地说,小弟,姐姐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姐说话算话,你就不要推了,听话。弟弟当时泪如泉涌,泣不成声,颤抖着叫了几声,姐、姐……

金春燕与弟弟感情很深,她有时爱小弟胜过爱她自己。她长于文科,弟弟长于理科。她性格外向,弟弟性格内向。金春燕慷慨激昂之后,也曾后悔过,但已是覆水难收。她是一个要强又好面子的女子,几天之后,她含泪离开了家乡,和几个要好的农村女同学,直奔广东。

她渡过了茫然的最初几个月,后来到了四海电子有限责任公司, 从此就没有挪过窝,从车间工人一直到当助拉,基本上一帆风顺。她在车间手脚麻利,操作准确,是一把好手。 后来与李海涛认识, 耍起了朋友。她开始耍朋友就有言在先,自己的钱要供弟弟读书,开销要男朋友负担。李海涛家境要好一些,不大计较钱上的事,这事就这么定了。耍朋友耍了半年,李海涛苦苦哀求,金春燕长期用男朋友的钱,心里觉得欠人家的情, 半推半就地成了好事。 男女一旦开闸,欲望就像涓涓水流一样,没有尽头。金春燕感到奇怪的是, 自从与男朋友情欲交融之后,自己痛经的毛病居然好了,她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她从一开始就要求男朋友采取措施,她不想过早生儿育女。李海涛多次与她商量要扯结婚证,金春燕都不同意,说要等弟弟大学毕业后再考虑。不过她还是满足了李海涛的欲望,两人在厂子外面租了一间小房子,过起了同居试婚的生活。

金春燕还有一个特点,她的嗓子好,笑起来银铃一般,从高中时代,就爱咿咿呀呀地哼歌, 唱得有腔有调, 她家没有收录机、随身听,全是从同学那里学来的,有时也借人家的mp3 来听几天, 开开洋荤。 久而久之,她居然学会了好几首歌曲,还有点原创的味道。半年前的春节初三下午,区里文化馆组织了一支文艺演出队,来到厂里,为没有回家过年的农民工演出。金春燕为了节省路费,几年都没有回家了,再说有男朋友在一起,没感到寂寞。演出过程中,女主持人为了造气氛, 再三邀请工人上台与演员互动,可好几分钟,几百号工人没有一个人有胆量上台。金春燕当时按捺不住,她站起身,噔噔噔地朝台上走去,全场暴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她上台后,对主持人说,她要唱《青藏高原》, 女主持笑着小声劝道, 小妹,那高音,你唱得上去吗?金春燕说,试试看嘛。当音乐响起的时候,金春燕开始的紧张感觉一下消失了, 完全沉浸在音乐的氛围里,她稳了稳神,声音一出,全场立刻鸦雀无声。后面的高音全上去了,还真有点李娜原唱的味道。歌声一结束,全场又一次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和大声叫好的声音。从那以后,厂里绝大多数人都认识了金春燕,夸她歌唱得好,夸她胆子大,夸她出得众。连总经理魏凯也和她握过手,表扬了她几句,真让她受宠若惊。

说起选工会主席那一幕,更是让金春燕难以忘怀。 自从前工会主席张明远出事后,开发区管委会就免去了他的职务,如今干部出了嫖娼的丑事,都免不了撤职,更何况一个工人。 后来管委会派了几个人来到厂里,和厂方商量,决定重新选工会主席。先贴出通知,由工人自己报名,参加竞选。就在三天里的最后一天, 只有陆文峰一个人报名。工作组的同志急了,这咋个行?连过场都做不了。那天下午,女工岳秋菊三番五次动员金春燕去报名,金春燕就是不去。农民工绝大多数没有争当工会主席的欲望,张明远的出事,让人觉得戴那个帽子危险,随时都有人盯着你, 有时不得罪工人就要得罪老板,何苦呢?

那天选举大会如期举行,有一百多工人代表参加,当管委会的一位领导宣布候选人名单时,坐在台下的金春燕站了起来,高声说,报告领导,我没有报名,咋个把我的名字写上去了?那位领导愣了愣神,大声说,你要相信领导,相信群众,也要相信自己嘛,坐下,坐下,不要说了。坐在主席台上的总经理魏凯站起来说,金春燕,听从安排,有啥意见下来说。金春燕脸胀得通红,她茫然四顾,看见岳秋菊在偷偷地笑,聪明的她顿时明白了,是这个妹娃子冒名顶替签下她的名字。现官不如现管,她可不敢得罪总经理,她只好认了,她认为自己又没有活动,又没有去拉选票,当一回绿叶算了,反正没我的事。

选举是不计名投票,工作人员当场给每个人发了一张选票,主席台旁边立了一块布幔,后面放了两个小箱子,一个上面写了陆文峰的名字,另一个上面写了金春燕的名字。工人们一个一个上去投票,没有人看见谁投了谁的票。工作同志真是细心,想得周到。旁边还有电视台的记者摄像,看样子还要上电视台报道,作为民主选举工会主席的新闻。

工作组的同志确实是把金春燕作为配盘来对待的,报名时没有看身份证,认为是厂里的工人就行了,差额选举反正需要一个垫背的。他们对陆文峰比较熟悉。为了扳倒前任主席张明远,陆文峰经常到开发区工会去反映情况,比如发补助吃回扣的问题,拉帮结伙的问题,嫖娼问题。领导对这个小伙子能坚持正义的行为比较赏识,认为他是新工会主席的合适人选,加上陆文峰自己也信心满满,说自己群众基础好,选上没多大问题,工作组也就认定他了。领导对合资企业和私企的工会也没有特别的要求,毕竟不像国字号的工会,那是一级组织,是领导班子成员。其它工会只有形式,还处于摸着石头过河的阶段,只要不闹事就行。上面有要求,下面要执行,这也是中国特色。

选举结果出人意料之外, 最后的唱票,金春燕竟然比陆文峰多出五张。工作组的同志有点慌乱,弄不懂这个姓金的小女子是何方来的黑马,事已至此,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得不宣布选举结果:金春燕同志当选四海公司工会主席。金春燕当时也蒙了,咋个选上我了?当场上掌声响起,领导叫金春燕上台讲话的时候,金春燕才回过神来,她记起了“狗坐箩筐不服抬举的话”的老话,她想,当就当吧,和尚都是人做的,我就不信那个邪。金春燕走上台,脸红得发烧,她心里自我解嘲,那是水色好,看就看吧。她稳了稳神,笑容满面地说,想不到大家选我,我也说不来大话, 今后只有好好为兄弟姐妹服务,多组织一些文娱活动,丰富工厂的生活。说到底我还是个车间工人,和大家一样,今后一定和兄弟姐妹同甘苦共患难,以四海为家,多作贡献,谢谢!会场上笑声掌声四起,大家都乐了。

金春燕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幕又一幕地回忆起往事和选举的戏剧性场面,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她朦胧地觉得, 是 《青藏高原》让我混了个脸熟, 大家不希望走了一只虎,又来一只狼。 选我这只羊, 只吃素不吃荤,让人放心。她喃喃地自语,我要好好干,我要好好干……她渐渐进入梦乡。

“风清绿野”小区是一个高档住宅小区,公司的总经理魏凯就住在这里。他的房子大约有两百平方米,屋内装饰中西合璧,颇有几分气派。他的家离公司大约有十五分钟的车程,一般人并不知道这里,是相当保密的。一般老板不想让员工知道自己的住处,这都是出于安全的考虑。老板一般只与中层领导会面,而不想让更多的工人认识自己,这也同样出于安全的考虑。广东一带,多年来传说黑社会猖獗,虽然年年打击,但由于流动人口太多,犯罪率高,总是难以绝迹,所以老板、有钱人格外注重安全问题,小心行得万年船嘛。

魏凯四十多岁,他出生于湖南邵阳,毕业于湖南大学,专业是电子工程,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在中学教高中物理,他的老婆也在同一所中学教高中语言,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九三年,魏凯在同学的鼓动下,离职加入了南下大军,到了广东,先是在一家香港的电子工厂打工,就是现在四海的前身。由于他是科班出身, 对电子产品很快就熟悉了,深得老板的信任,一路上升,最后当上总经理。香港老板后来扩大发展,就将电子工厂全权交给他管理,到了新世纪过后,魏凯已经占了大半的股份, 有三千万的身家,算得上是个中等的资本家了。

他的老婆叫白岚,后来也离职到了广东,成为相夫教子的富婆。他们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刚满十岁,读小学四年级,十分聪明可爱,两口子爱若掌上明珠。魏凯是个洁身自好的人, 不打麻将, 不出入风月场所,是个货真价实的好男人。不过由于在商界打拼多年,他也过早显出老态,像个年近五十的人了。 商场如战场, 有些清高的文化人,在其中摸爬滚打,心力精力容易早衰,良心自尊心坏心贪心随时都在打架,那是坏也难好也难。哪像社会上几沉几浮的老油条,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能屈能伸,爷爷儿子孙子,像川剧中的变脸,一遮一档就是另一副面孔, 如鱼得水, 呼风唤雨。 天使与魔鬼,精英与渣滓,富豪与奸商,谁说得清。

这天晚上,魏凯吃过晚饭,保姆刚收拾完, 一家人正在休息, 他的妻弟白峰来了。白峰三十五、六岁,在四海也干了七、八年了,是采购部的经理。公司有人事部、品保部、 物料部、 制造部、 工程开发部、 市场部、,财务部、采购部,其中采购部是热门。现在很多国字号的单位,供应科也没多少事干,买什么设备呀、原材料呀,大多是一把手亲自出马,不辞劳苦地奔波,是亲历亲为才放心吗?非也,那是有回扣的,明里暗里,桌上桌下,两重天呢。

白峰刚坐下,他姐白岚问,还没吃饭吧?白峰说, 吃过了。 我今天来是想倒倒苦水。魏凯笑了笑,我还正想找你呢,我先问问你,我们厂近年生产规模扩大了不少,产值上去了,利润却下滑了,还不如前几年呢,你说说, 到底是啥原因? 白峰苦笑着说, 姐夫,你真是一针见血呀, 我认为主要有两个因素,一是工人的工资上涨了,二是原材料价格高了,这第二条,我也感到头痛,不是我不卖力,都是那些奸商,哄抬物价,你说气人不气人。魏凯想了想说,你刚来的那几年,年年都要得点奖励,最近这几年,我想给你发点奖励,也找不到借口。原来厂里对原材料采购有奖励条例,低于计划价又保证质量的原材料,节约部分按比例提成。白峰哭丧着脸说,姐夫,现在哪样都在涨价,你看房子,打着跟斗往上翻,国家都没办法。白岚严肃地说,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一定要帮你姐夫把好关,厂子发达了,你也有好处。 白峰坚定地说, 姐, 你放心,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冲在前头。

魏凯语重心长地说,白峰,你也不是外人,现在的企业越来越不好做了,我们厂是做下游产品的,比如那些芯片、主板那都是外国的,大头是他们的,我们只能吃点殘羹剩饭,要不是靠低工资剥削农民工,我们哪来的利润,社会上现在爱说原罪,老实说我们也有份。白峰说,姐夫,你千万不要那么想,你是为社会作贡献呢,解决了一千多人的就业问题,是国家的有功之臣。魏凯叹了口气说,那是贴金的话,不要自己宽心,我看,现在除了房地产业、电讯、石油、天燃气、交通建设一类有高额利润外,其它中小企业都是苦心经营,如履薄冰。当然,国字号我不过多议论,当下,房地产大多有暴利,他们送出去的钱,有高利润回报,官商官商,一个裤裆。 我们这些企业, 除了正规收税,你想去勾搭, 也是矮子搭楼梯, 搭不上言(檐),人家图你个啥呀,偶尔给点好处,人家还瞧不上你那点散碎银子呢。白峰讨好地说,姐夫,你是世外高人呢,知识份子,就是高瞻远瞩。 魏凯说, 少给你哥带高帽子,我们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锅里有了碗里才有。白峰脸上堆着笑,那是那是。

等白峰走了之后,魏凯向白岚说,这几个月, 我心里总是不明不白地烦躁和忧虑,利润下降是个原因, 但也不是唯一的原因。妻子白岚乐观地劝他,老魏,马上就要开北京奥运会了,全国上下一片热气腾腾,经济形势好得很,你操那门子心,你是不是太累了?你呀,啥子事都要亲自过问,是不是知识分子的德性,总不放心别人,连我弟弟你都不相信了,只相信自己,还有哪个与你心贴心?魏凯说,好了好了,不说了,我是杞人忧天。

晚上,金春燕爱出去走一走,有时顺便到报刊亭买一份报纸或一份杂志,多半是文艺方面的杂志,一个月总要买个一两本,比如《佛山文艺》、 《广州文艺》、 《作品》,有时还会买一本《当代》或《诗刊》,她对《佛山文艺》比较感兴趣,因为那上面经常登一些打工者的文章,小说诗歌都有,水平不高但看起来亲切。她也知道打工女诗人郑小琼,还是四川老乡呢。她也知道打工作家王十月,小说写得太好了,她挺佩服他们。她从小就对文学有点兴趣,也做过当作家的梦,那是心里的梦,从来没对人说起过,怕人家笑话。有时她也偷偷地写过小诗,写过又像散文又像小小说的短文,但从来不给人看,连男朋友李海涛也没看过。 她感到自己底气不足,需要操练。再说,自从弟弟上了大学后,她要全力供弟弟上大学,经济上很拮据,只有把梦想压在心底,来日方长嘛。

她走到一个常去的报刊亭,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头认识她,招呼道,妹子,新到了好多杂志,是不是选两本。金春燕笑了笑,囊中羞涩,不好意思。有时她时不时冒出一句文绉绉的语言,自己心里都好笑。老头是有点文化的人,常常把她当作才女,对她很热情。这时,旁边走来一位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大大咧咧地说,大爷,买一本《故事会》。金春燕扭头一看,忍不住 “啊”了一声,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那小伙子一愣,并没有说话,他怕是拉客女。金春燕大方地说,弟娃,我好像认得你呢。 那小伙子不冷不热地说,我认不到你,你认错人了。她说,我是四海的工人,我是厂里的工会主席。那小伙子冷若冰霜的脸色顿时不见了, 浮起了一丝笑容,他说,我也是四海的,刚来几天。那小伙子竟然说起了四川话。 金春燕高兴地笑了, 也用四川话说, 哟, 还是四川小老乡,今天认识了就是朋友。 她拉起小伙子的手,轻轻地摇了摇,我叫金春燕,以后见面就叫我金姐,看样子,我比你大。小伙子说,我叫邱辉,二十一,金姐,你是工会主席,今后多关照小弟。金春燕说,我眼力不错,我二十四,该当姐吧。邱辉笑着说,金姐说话真风趣,怪不得当上了工会主席。金春燕老老实实地说, 那是虚职, 我还是车间工人,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邱辉不解地问, 金姐,你刚才说认识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跟我一个认识的人长得有点像,差点认错人了,开个玩笑嘛,嘿嘿。两人好像一见如故,谈得很投机,不知不觉一个小时就过去了。

金春燕很晚才回家, 李海涛问, 燕子,在外面玩久了不安全。金春燕兴奋劲还没有过去, 高兴地说, 今晚上碰到一位小老乡,摆了一会儿龙门阵。 李海涛面无表情地说,老乡遇老乡,骗你没商量。金春燕嗔怪地说,你这人,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要你来教训我。李海涛陪着笑说,我……我担心治安不好。 金春燕脸色回暖, 说, 你早点休息吧,我还要看一会儿书。李海涛讨好地说,热水瓶里有热水,擦个澡也够了。我晓得,金春燕温柔地笑了笑。

夜已经很深了, 金春燕还坐在小桌旁,对着小台灯,她呆呆地用手托着腮,回味一个小时前与邱辉见面的情景。她想,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把我都看傻了。她自顾自地笑了, 他也爱看书, 和我有共同语言,真是太巧了。金春燕这几天心情很好,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工会主席,天上掉下一个小老乡邱辉,她感到非常幸福,莫明其妙地笑了。

金春燕和竞争工会主席的对手陆文峰在一个车间,叫火牛车间,现在两人有时相对,总觉得有点尴尬。厂里的生产部一共有四个车间,分别是装配车间、火牛车间、插件车间、配件车间。火牛车间听起来有点怪怪的,其实就是管焊接,不是电焊、氧焊,而是锡焊,焊接电器元件和线的接头,主要生产微型变压器。一个车间管一个到五个拉,一拉就是一个工段, 一个拉大约有五十人左右。陆文峰是拉长,金春燕是助拉,也就是副手。金春燕虽然当上了工会主席,其实地位啥的一点都没有变,原来干啥现在还是干啥。她平时对陆文峰比较尊重,她曾悄悄解释过竞选的误会,但陆文峰打心里不相信,你就编吧。陆文峰嘴里却说,金妹子,我说过好多回了,扳倒张明远,为大家出口气,我就安心了,还是那句老话,你当我当都一样,你就不要反复解释了,没多大意思。金春燕听起来,总觉得不是味,她也就不再说了。她想,再提那事,就像祥林嫂了,先干好自己的工作,让行动来说话。平日里,她还真没把自己当工会主席,要是有人开玩笑叫她金主席,她还跟人家急,露出一副挺生气的样子。

拉长是半脱产的,助拉是不脱产的,和其它工人一样,要在生产线上工作,任务一点不少, 只是工资比一般工人多两百元钱。工人的平均工资大概在一千八百元左右,金春燕的工资每月都有两千。拉长负责安排工作,下达生产任务,与车间主任联系,同时还要负责本拉的质量、安全问题。拉长和助拉不是推选的,是上面指派的,大多是技术好一点,口才也不错的工人,多少在工人中有点威信。金春燕是个手脚麻利的女人,农村出来的人,都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她也是小有名气的快手。 不过, 她也不敢太快了,超出定额多了,往往会遭人嫉恨,显得其它人无能。为一丁点超产奖,得罪人实在不划算,她是个聪明的女孩。

金春燕也是一个爱整洁的女子,她的工作台下班前往往是很干净的,不过也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小秘密。大多数农民工在工厂打工,很少有真真以厂为家的心态,更没有国家主人的想法。为老板打工,挣钱养家糊口,就这么简单。老板以低工资压榨工人,工人也不全是老实人, 总有一些狡猾的工人,偷拿一点工厂的东西,有条件就拿出去卖,就是买废品,也能换几个小钱。金春燕在车间里最大的消耗材料就是焊条,是那种中间有焊药的锡焊条,其它工人在焊接的时候,往往剩一小截焊条就随手丢了,而她一直要想法把焊条用完,一点不剩,她每天都能节约几根焊条,偷偷带回宿舍,不知不觉,一年下来,她的箱子里有了几百根,她不能上交,也无法处理,很苦恼。后来与李海涛耍了朋友之后,得知有个朋友在一家五金交电批发市场打工,还是个小头头,终于给这些焊条找到出路,换成了钱。金春燕做这种事特别有心, 有时乘帮人打扫工作台的时候,还会不经意地收集一点别人丢弃的小截焊条,自己拿来用,这样还会节约更多的焊条。 这笔小小的收入每月总有一百到两百元,她有时虽然有些后怕,但转眼一想,我又不是偷的,是我每天节约下来的,常常给自己壮胆。 那些什么首饰厂、 珠宝加工厂,上下班是要换衣服的,有时还会搜身。他们这家工厂,只是生产配件,工人偷个变压器出去,也没有多大用处,所以工人出厂检查不是太严,金春燕从来没有出过事。

一天晚上,吃过夜饭,一切都收拾停当后, 李海涛在家里小心地问了一句, 燕子,你有十多天没有带焊条回来了,是不是车间管严了?金春燕说,我是工会主席,不能再干那种事了。 李海涛笑了, 哟、 哟, 燕子,你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不多拿一分钱,工会主席还不如你这个助拉值钱。她一本正经地说, 海涛, 大家选了我, 多少人盯着我,过去那种事不能再做了, 身正不怕影子斜,今后你要多支持我鼓励我才对。李海涛想了想说,也好,也好,半夜敲门心不惊,少一点收入,平时节约也就过去了。金春燕也笑了,这才是大丈夫的气派嘛。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

金春燕开了门一看,十分惊异,原来是张明远。张明远有点不自然地笑了笑,春燕,不欢迎吧。她和善地说,来者都是客,进来吧。张明远落座之后,首先表明态度,春燕,我不是兴师问罪来的,我没有资格,我从心里佩服你。 她说, 本来是姐妹们一场玩笑,后来弄成真的了, 我以前真的没有那个想法。张明远说,有人削尖了脑壳想当,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 还是你的人缘好, 你当,我一万个服气。她说,张哥,不要说不利于团结的话,我们都是出来打工的,四海之内皆兄弟, 你就不要怪张怪李了。 张明远说,那是,那是,还是春燕水平高,我今后一定汲取教训, 重新做人, 这次魏总没开除我,我已经很感激了。其实张明远多少也算厂里的生产骨干,熟练工人,老板不会轻易开人的。国字号单位出了这种事,要影响什么综合治理奖、 精神文明奖, 大家少拿一笔钱,都把那人当过街老鼠。私企没有这类奖,也就没有那么多恨。她说,张哥,你有啥好的建议, 给我提个醒。 张明远有点惭愧地说,春燕,你冰雪聪明,比我强多了,不过我的教训也有一点,今后每个人的两块钱最好不要收了,我就栽在那上头,互相帮助本来是好事,我以前也是一番好心,可是,厂里的人有个病痛那还好说,在眼前嘛,要是家里遭了天灾人祸,咋个去调查核实,一些人就利用这点,给我送礼,我也就昏了头,引起公愤,不怪大家,只怪我自己。金春燕听得比较专心,她想,钱是大家出的,给张三李四补助就是再公平,也会有人反对,费力不讨好的事,最好不做。她说,你说得也有道理,还有什么建议,多给我提个醒。张明远笑了笑, 我今天说多了, 冷落了海涛老弟,我走了,不过春燕,我再提醒你一句,提防陆文峰这个小人,我就栽在他手上。金春燕似笑非笑地说,你慢走,我晓得。

张明远走后,李海涛不满地说,少跟他这种人来往,万一得了艾滋病呢?金春燕没好气地顶了他一句,你们男人就那德性,离不开女人。李海涛有点茫然,燕子,我没得罪你呀?金春燕嗔怒地打了他一下,给你打打预防针。他嘻皮笑脸地发誓,有年轻漂亮的燕子在我身边,打死我也不敢。两人忍不住都笑了。

四海电子有限责任公司所在地塘桥高新技术开发区,有二十多万人,本地人不到三万,打工的人在十七万以上。塘桥原来是一个镇,地很平整,离市区中心只有十多公里,九十年代初,在这里建起了开发区,逐渐兴旺发达起来。当地人的土地变成了钱,家家富得流油,他们也用不着找工作了,安安逸逸住在自己的小楼里享清福。他们原来的旧房大多没有拆掉,全部出租给打工的人,一套房可以租几家房客, 又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一个十五平方的小房子,月租一百六十元,还不算太贵。四海公司有一个优惠政策,凡是双职工,在公司干满三年以上,在外面租房的, 公司可以补助一百元, 钱虽不多,这个政策还是得人心的。金春燕对外号称是结了婚的, 所以也享受了补助。 小窝虽小,但很温馨,李海涛处处都听她的话,男朋友不打麻将不打牌,是个顾家的好男人,她也满足了,一个农村女人,图个啥呀,有个心痛自己的男人相伴就不错了。

陆文峰也是双职工,在外面有一个暂时属于自己的出租屋, 还有一个五岁的男孩子。夏夜漫长,屋里很闷,他邀约了关系较好的一对夫妇,在屋外打麻将。南国的夏天还是比较热的,绿树较少房子密集,更增加了热度。和他对坐的男人说,老陆,金春燕那妹子耍的啥手段,本来工会主席铁定是你的,生生遭她抢了,我都为你鸣不平。陆文峰笑了笑说,老方,不要小家子气,那是个虚名,在车间里,她金春燕还是我的手下嘛,我叫她往西她不敢往东。老方说,那你不是垂帘听政?陆文峰笑道,慈禧是老娘们,我是大男人。老方说,老陆,多个心眼,专门找金春燕的岔子,张明远都被你扳倒了,还怕她个黄毛丫头,找机会夺回来。陆文峰的老婆埋怨道,我们老陆也是太大意了,金春燕一个卖唱 (娼)的,逗男人喜欢。陆文峰瞪了女人一眼,头发长见识短,来日方长嘛,人家春燕又不是存心的。 他女人瘪了瘪嘴,还春燕、春燕的,肉麻不肉麻哟。陆文峰有点来气了,打牌、打牌,不说那事。

金春燕很长时间没有看到邱辉了,她只知道小邱在配件车间开冲床, 冲压硅钢片、小型金属配件等物品, 也不是很费力的工作。自从那天晚上见了一面,她心里总是有点挂念,工厂有规定,不能到别的车间乱窜,再说,她也不好到男工的宿舍去找他,会惹人闲话。她每次下班的时候,都会在人群中东张西望,但总是看不到邱辉的身影。邱辉中等个子,稚气的脸有几分帅,大凡女孩子,都会多看他几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男女都一样,有邪念而没有胆大妄为的举动,那只是单相思而已。 俗话说, 男追女隔层纸,女追男隔座山。金春燕虽然还不算正式的有夫之妇,但已是生米煮成了熟饭,不可能这山望着那山高了。但想念和思念那头轻那头重,她自己也说不清。

金春燕的出租屋里有一台旧彩电,是一年多以前从旧货市场上淘来的, 二十英吋,色彩和亮度还可以, 房主以前安了闭路电视, 看的节目多, 两个人多以看电视为乐。李海涛可以守着电视看到深夜,而金春燕却有选择,只爱看言情剧,更多的时候都爱翻翻书和杂志,有时也提笔写点自我欣赏的文字。北京奥运会开幕那天晚上,两个人早早就吃了饭,等着看开幕式。金春燕这时有点心神不定,他担心邱辉看不到电视,因为新来的工人,买不起新电视,还不知道逛旧货市场买便宜的东西。她对男朋友说,我出去一会,很快就回来。李海涛说,还有半个小时就开始了,你有啥急事?她说,突然想起的事, 你莫管。 李海涛嘟哝着说, 好、 好,不管。

秋夏之交,天气还有几分热,太阳刚刚下山,西方天边,淡红金黄的晚霞抹过朵朵灰白的云,给云的边沿镶上一溜亮色,像一幅立体的风景画,让人赏心悦目。金春燕的家到职工宿舍不太远,她匆匆来到男工宿舍外面,东看看西瞧瞧,总想看到邱辉的身影。也是老天不辜负有心人,她终于看到了邱辉像个没头苍蝇一样窜来窜去,八成是想看看哪个屋里有电视。 金春燕远远地喊了一声,邱辉。邱辉定睛一看,有几分高兴地回应道,嘿嘿,是燕姐。虽然只有一面之交,邱辉居然还记得她的名字,还改口叫燕姐,听起来着实有点亲切。金春燕说,我刚好路过,恰恰就看到你了,你想看电视?邱辉苦着脸说,人不熟,有电视的宿舍人多,坐没坐处站没站处,只好又出来了。金春燕笑了笑,你只要不嫌弃, 到我家去看吧。 邱辉喜出望外,好啊,有缘,有缘,燕姐,我叫你金姐听起来拗口,叫你燕姐顺口就蹦出来了。她友好地说,随你,叫啥都行,叫姐也可以,走吧。金春燕多少算厂里的知名人士,突然和一个毛头小伙子走在了一起, 偶尔也有人在嘀咕,还多看他们几眼,不好问也不便问。金春燕这时正兴奋呢,她不怕人议论。李海涛突然看到女朋友带了一个少男撞了进来,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嘴巴张了张,没有说话。金春燕大大方方地说,海涛,他叫邱辉,一个厂的,是我们老乡,我们在川东,他在川北,挨着的,就叫他小弟娃嘛。李海涛脸上勉强浮起一丝笑容,招呼道,小老乡,坐嘛。金春燕说,小邱没找到地方看电视,我碰巧遇到了, 就把他拉来了, 你不在意吧?李海涛说,老乡嘛,见个啥子外哟,我去泡一杯茶,三个人看才闹热呢。邱辉东张西望了一番,小声说,燕姐,你原来已经结婚了,你们这房子小小巧巧, 二人世界, 真幸福。金春燕微微红了脸, 没有正面回答, 她问,小邱, 你还没耍朋友吧? 姐给你介绍一个。邱辉摇了摇头说,我才出来打工,绒毛鸭子初下河,还没有那个心思。李海涛从灶间出来了,两人又把话题岔开,不时相互望一下,心有千千结,不说也明白。没摆一会龙门阵,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开始了,三个都沉浸在惊异兴奋的心情中,屏幕上壮观、恢弘的场面,让每一个中国人为之骄傲自豪。

北京奥运会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中,一天下午, 金春燕正在上班, 有人来通知她,叫到她财务部去一下。她只好暂时丢下手里的工作,跟拉长陆文峰说了一声,随来人走了。来到财务部,一位女负责人问她,你就是金春燕, 新选上的工会主席? 她笑着回答,是,是我。领导说,魏总特批了五千块钱,给厂里工会开展活动用,你签字马上领钱。金春燕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说,是逗我吧?领导说,叫你领就领,哪来那么多废话。她陪着笑脸说,是,是。领导居高临下地说,这都是托北京奥运会的褔,魏总一时高兴,才给你们拨了钱。金春燕差点眼泪都下来了,她说,魏总太伟大了,我一定不辜负老板的信任,把我们厂的文体活动开展起来,在我们四海工作,真是太幸福了!金春燕领了钱, 用一张报纸包好, 揣进裤兜里,不放心,往上衣口袋里放,太浅。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背着众人, 把钱往胸罩里放,贴着胸,安全。财务部的人看着她的举动都笑了,那笑有几分轻视。她们并没把金春燕当工会主席看,工人就是工人,啥主席,不就是个摆设。可金春燕并不在乎别人的不冷不热,她感谢魏总对自己的关怀。这可是盘古王开天地, 头一次呀! 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工作上干出一番成绩来,让大家看看,让魏总看看,我金春燕是个名副其实的工会主席。

金春燕不敢耽误工作, 匆忙回到车间,赶紧把纸包从胸罩里抽出来,放到工作台下面,面孔还有点微微发烧。陆文峰轻轻走过来, 看到她的动作有点怪,问道, 金春燕,你在藏啥子?她吓了一跳,我……我。陆文峰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不会说出去。她顿时有点慌了,不得不说了实话。陆文峰叹了口气说,还是你们女人当工会主席好一些,招人喜欢。 金春燕说, 陆哥, 这钱是工会的,我不会乱用一分。陆文峰说,我还不相信你,你是个秉公办事的人,所以大家才选你。她说,这钱咋个用,还要和工会代表一起商量。陆文峰说,那是,那是。她望着陆文峰离去后晃动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想起下了台的张明远的告诫, 陆文峰是个很阴险的人。她稳了稳神,心里说,陆哥不像是满肚子坏水的人,魏总对我都有个好印象,我怕哪个?

当天晚上,吃过夜饭,金春燕把五千块钱的事告诉给李海涛,李海涛也很高兴,问道,你打算咋个开支?她说,我还来不及想呢!要不,把全厂工人的生日记下来,每个人过生日的时候,工会送一个生日蛋糕。李海涛笑出了声,燕子,你会不会算账,一个小蛋糕也要四、五十块钱,全厂一千多号人,总要六、 七千吧, 你自己贴呀? 她想了想,也有点傻傻的笑了,自我解嘲地说,钱是不够,又不能再收大家的钱了,不能犯张明远的错误,补助是不敢发了,无论如何也摆不平,费力不讨好。李海涛说,我们农村出来的人,哪来那么多穷讲究,吃啥蛋糕,发一张生日卡就可以了,一年还可以开展一两次文体活动。她惊讶地说,你脑壳不是木头的,是磨子,有道道。李海涛也乐了,今天得到我们燕子的夸奖,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轻轻地拍了一下男朋友的脸,小人得志。李海涛接过她的手,在手背上 “吧”了一下,用广东话说了声“谢谢”。两个人平时难得浪漫一回,这时对上了热辣辣的眼神,同时伸出双手相拥在一起,吻在了一起。

邱辉这段时间,夜里常常失眠,只要做梦, 就会梦到金春燕。 他还是个童子娃儿,虽然早已遗精跑马,但对男女之事,还是朦胧的,并不知道深浅,不过他对有几分风姿的姑娘,眼里总有一点颜色。也道是,没有一点色,那还叫一个正常的男人嘛?金春燕对她的好, 那关爱的眼神, 让他受宠若惊,心里像揣了一只小兔子,咚咚直跳。虽然他知道金春燕已经名花有主,但他仍然不免心猿意马。他长这么大,还没有那个女人对他这样好, 大几岁有个啥? 有夫之妇也不怕,现在红杏出墙的事多了去,男人有女人喜欢,那是有魅力。不过邱辉不敢轻易表白,燕姐是工会主席, 他没有勇气明目张胆地示爱。不过自从与金春燕相识后,他对女人就格外在意了,心花开了,朝气蓬勃,东方不败。

几天之后,一个消息在厂里传开了,都知道工会主席金春燕手里有五万块钱,是魏总拨给工会的经费,专门用于补助工人的大病或家里的天灾人祸,开展文娱活动。工人们很高兴,奔走相告,都说,魏总这样的老板,打起灯笼火把也找不到。工人们并没有主动找金春燕证实,都怕别人说自己是个钱心子,自讨没趣。不过工人在路上在车间碰到金春燕,都要露出一张灿烂的笑脸,讨好年轻漂亮的工会主席,今后一旦自己有个三灾八难, 才好向工会张口。 在现今社会里,平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门都没有。金春燕并不知道内情, 她认为自己当了工会主席,被人高看一等了,有点庆幸女友岳秋菊她们的歪打正着, 也许命运真是上天注定的,她的心有点飘飘的,像风筝上了天。

香港的袁董事长要到厂里视察,厂里虽然没有张灯结彩,挂大幅标语,但还是通知打扫卫生,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迎接主人的到来。外企私企的老板都不爱张扬,也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老板进厂就像进自己的家,用不着讲排场。再说四海厂是魏总当家,董事长只是想看看当年自己发迹的地方。

金春燕所在的火牛车间,虽然工作并不繁重,但温度比较高。顾名思义,火牛总与热有关,工人们从事的主要是焊接工作,就是锡焊。工人的面前有一个锡盆,里面装有焊锡,下面还有一个小电热炉加温,保证盆里的焊锡是流动的。一般的接头在焊接前都要沾一点焊锡,再用焊条焊接时,就不会脱焊了。焊锡盆放在自己面前,就像放了一个小火炉,夏天大约有四十度,冬天也有三十多度。工人们上班每天都要流一点汗水,一不小心,手还会被烫伤。金春燕是个手脚麻利的女子,动作比较快,别人一次两手拿六个小变压器到锡盘里沾焊锡,她每次两手各拿五个,一次就是十个,自然比其他工人快一些,还从没烫伤过手。自从她当上工会主席之后,她的工作量就上去了,总比其他工人多出百分之五,但她没多计自己的工作量,车间里大家都一样,她不想让自己太突出了,她懂得出头的檩子先烂的道理。她是个热心肠的人,是个乐于助人的女人。

董事长视察那天,已是深秋时节,天高气爽,让人十分舒适。可是火牛车间仍是一派热气腾腾。 董事长在魏总的亲自陪同下,来到了火牛车间,感到一阵热浪袭人。魏总说,董事长,这里面太热,走马观花看一下就行了。车间主任满面笑容,不停地介绍情况, 有时拉长陆文峰也讨好地作几句补充。助拉金春燕没有陪同,她仍在自己的岗位上忙碌着。董事长缓步走来,走到金春燕的后面,他停下了脚步,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位年轻女工熟练的操作动作,又望了望其他的工人,不由自主地笑了,和颜悦色地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你手里比别人多拿了几个,不怕烫伤手吗?金春燕回过头来,见一个陌生的老头在问话,旁边还站了魏总等一帮人,她一下就明白了,笑着说,我叫金春燕,你是董事长吧?董事长笑着点了点头。金春燕大方地说,只要动作快,不会烫着。魏总在一旁有几分高兴地介绍说,董事长,她是我们厂里的工会主席,生产能手。董事长顿时皱了皱眉头,小声问,厂里有工会?魏总把董事长拉到一边, 轻声说, 开发区要求成立,只好照办,不过我们这里的工会跟香港和西方国家的工会不同,外国的工会是专门和老板作对的,动不动就闹个罢工,我们这里的工会不会和老板闹纠纷。董事长轻轻地“啊”了一声,点了点头。魏总把老头拉到一边,用更小的声音说,我们厂里的工会只是个摆设,你看,工会主席照样上班才能挣到工资,不像国家单位,那工会主席是厂级领导,在我们公司,我只要撒一点小钱哄哄他们,农民工就很听话了。后面的话金春燕并没有听见,她还在为魏总的介绍高兴着呢。

董事长一行刚走出车间,拉长陆文峰就跟了上来,小心地对魏总说,魏总,我有一个建议,对厂里的生产很有好处。魏总停下脚步,问,你是火牛车间的拉长,你要像金春燕学习才对。陆文峰笑着说,那是,那是,我的建议与金春燕有关。魏总说,好,你说吧,简要一点。陆文峰说,金春燕每天的工作量比一般工人要多出百分之五,要是全车间每个工人的定额往上不说调个百分之五,就是调个百分之三,那厂里的生产任务不就节节高了嘛。借北京奥运会的喜庆,厂里应该大力宣传金春燕,让她成为大家学习的榜样。魏总问,能行得通吗?陆文峰有底气地说,春燕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她对我们四海特别有感情,她一定会支持这个方案。魏总抬头望了望天,慢慢地说,你回去吧,你的建议我再考虑考虑。陆文峰点头哈腰,然后悄然无声地离去。

开发区四周,早已形成了几条街道,有的是村里原来的旧房,有的是新修的三、四层的小楼, 临街面的底楼大都开着各种门市,餐馆、小食店、五金交电门市、小卖部、小超市、加气站、加油站,还有名字取得响亮的发廊、 洗脚坊、 按摩坊、 酒吧、 歌厅、会所,只是比城里的小一号,因为他们经营的对象是农民工,消费水平有限,开得高档了, 反而把农民兄弟拒之门外, 得不偿失。开店的大多数也是外地来的小老板,南腔北调,啥人都有,也有早些年出来打工的农民工,转行做生意,有赚钱的也有蚀本的,来的来走的走,兴旺依旧,热闹不减。在一座座小楼的后面,需要转弯抹角才能走进去的那些旧房子, 又是另一番不动声色的景象。三五成群的女人白天黑夜在那里转悠,物色那些有点警惕性又有点鬼头鬼脑的男人,三两句话的交涉,一前一后地朝深处走去,消失在黑暗中。 本地的村民早就不做生意了,更不会出去打工,他们成了有闲阶级,卖地和出租房屋的收入已经可以供他们逍遥了。他们住在远处的新楼里,一般不会到农民工出入的地方来闻汗气、臭气、污秽气。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一个社会几重天。金春燕她们也和大家一样,住在这些卫生条件很差、 环境复杂的地方, 要做到身心健康,只有靠自身的免疫力了。不过她住的地方还不是野鸡出没的地方,是农民工群居的地方,虽不一定都是本厂的,但大多数是开发区各家厂里的工人,多少文明一点,有点安全感。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金春燕从家里出来,准备到超市买点东西,远远看到邱辉在街上转悠。她静静地站了一会,突然看见一个女子, 穿得很单薄, 动作轻佻地朝邱辉走去。邱辉看了那女子一眼,又望着别处,没有主动搭腔。那女子扭动腰肢,媚态丛生,巴巴结结地和邱辉说话。 金春燕匆匆走上前去,喊了一声,邱辉。邱辉回过身高兴地叫了起来,燕姐。金春燕拉着他的手,往前走了几步, 然后停下来, 以姐姐的身份说, 小弟,不要和那些女人搭腔, 她们都是做那种事的。邱辉睁着一双大眼问,做哪种事?金春燕打了他手臂一下,嗔怪地说,你非要姐说出来呀,你个坏小子。邱辉灿烂地笑了,我晓得了,我晓得了。金春燕关切地说,小弟,你还是个童子娃儿, 千万不要去找那些人,姐慢慢给你物色对象, 姐是真心关心你的。邱辉在听话的时候,不知咋的就拉住了金春燕的手,金春燕突然感觉不妥,抽出自己的手,并没有说什么。这时,刚好两人目光相对,金春燕有一丝诧异也有一丝怜惜,而邱辉的眼神是亮晶晶的闪闪烁烁的,别有一番意味。金春燕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她已经感觉到邱辉心中有个小鹿在跳, 她笑了笑说,小弟,姐是过来人,多少晓得你的心思,好好工作,姐一定给你找一个你满意的。邱辉懵头懵脑地说,燕姐,要找就找跟你一样的。金春燕嗔怒地打了他一下,不准开玩笑,谨防姐打你。邱辉赖皮地说,姐打我才好呢,那是喜欢小弟。金春燕说,好了,好了,我要去买东西,你逛你的街,小心就是了。邱辉露出一副贫嘴说,我就想燕姐管我。金春燕指了指他说,油腔滑调的,我家小弟金春林就不像你,人家文质彬彬的,大学三年级了。邱辉一下像泄了气的皮球,不敢正眼看人,嗫嚅着说,燕姐,我……我走了。金春燕望着邱辉远去的背影,自己心里也是空落落的,一提到弟弟,一提到大学,她的心绪就会乱,有一股凉嗖嗖的感觉,那是她心里的幸福,也是心里的痛。

邱辉的确不是出来寻花问柳的,他在找人,找他们车间的工友吴兴全。他叫他吴哥,吴哥比他大好几岁,两人进厂的时间也差不多,不到半个月,他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吴哥很大方,喜欢请客,很豪爽地买单,虽然并不是吃什么大鱼大肉,一般只是大排档,但在工人的心目中,吴哥是很讲义气的一个人。邱辉在街上东张西望,终于看到吴哥和一个中等个子的人在一棵树下站着说话,他赶上几步,叫了一声吴哥。吴哥笑着介绍,小辉,这是马哥。那位叫马哥的人笑着问,这就是你看中的人?吴哥说,小辉家境不大好,小老弟还是很懂事的。马哥握了握邱辉的手,用四川话说,从今往后,你是吴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邱辉带着几分讨好的口气说,都是四川老乡,希望两位哥哥多多关照。马哥和善地说,邱辉老弟,我们都是出来打工的,老乡老乡,有困难就帮嘛。邱辉喜出望外地说,谢谢两位大哥。

厂里各车间的生产定额普遍提高了百分之二,这是老总魏凯的决定,虽然陆文峰建议提高百分之三,他并没有采纳,一下提得太多,工人难以接受,在不提高工资的前提下, 给工人加点码, 已经有点不大人道了。他打的旗号是为汶川地震灾后重建、为北京奥运会加油助威, 号召全厂向金春燕学习。这个决定一出台,并没有得到全厂职工的拥护,大家议论纷纷,有的人认为是金春燕拍老板的马屁,大家一致认为加任务也要加工资,那才合理。女工岳秋菊首先找到拉长陆文峰,气冲冲地质问,拉长,这是哪个的鬼主意, 这不是明明白白压榨工人的血汗吗?你应当站出来反对。陆文峰解释说,为灾区出点力,为北京奥运会作贡献,我们农民工也不甘落人后头,菊妹子,你就不要挑头闹事了。 岳秋菊说, 出力? 作贡献? 为哪个?赚的钱都是老板的, 我们厂又不是国家单位, 凭啥要白出力? 陆文峰笑着说, 妹子,你这话就偏激了,生产上去了,老板给国家交的税就多了,你说这算不算我们为国家作贡献?再说,你是春燕姐的好朋友,你应该支持她才对。岳秋菊气鼓鼓地说,反正你会扯歪歪经,我找工会主席去说。这时又有两个人来找拉长,岳秋菊就转身走了。

金春燕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暗暗高兴,人都有虚荣心,自己一下子成了大家学习的榜样,脑壳有点发晕,还有那么一点飘的感觉。 可是后来工友们纷纷来找她,虽然只是三言两语,但那话带有软软的刺,她有点醒了。岳秋菊紧接着找她兴师问罪来了,燕姐,这是不是你这个工会主席的建议?一点不得人心。金春燕哭笑不得,说,秋菊,我事先真的不知道,我也没有提啥建议,你也不要叫啥工会主席,你也不要把我抬起来往大河里丢。岳秋菊不满地说,根根还是在你身上,你为啥要多干活?你就是逞能。金春燕满腹委曲地说,秋菊,我不是有意多干活,我也没有多拿一分钱,还不是为了工段完成任务,免得个别完不成任务的工人扣工资,我这还有罪了不是?岳秋菊是个头脑比较简单的女子,她愠怒地说,你和拉长都有理,就我是胡搅蛮缠,我提醒你,你是工人选出来的, 工人也可以把你选下去。金春燕望着岳秋菊离去的背影,半天没回过神来,我哪点错了呢?

后来,经过生产部的领导和各工段的拉长做工作,工人只有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没有闹事。农民工一向是弱势群体,不到忍无可忍,还是不敢揭竿而起。大家也晓得,厂里在汶川地震过后,是捐了款的,再说一提到抗震救灾和北京奥运会,大家反对的声音总是觉得底气不足, 农民工也是爱国的嘛,只是心里总觉得不舒坦。国家和老板到底是不是一码事呢?工人是不是国家的主人?工人为老板打工,老板向国家交税,是不是工人为老板多干活就是为国家多作了贡献?农民工虽然在底下嘀咕,一时也说不清楚,讲不明白。从那以后,金春燕也不再超产百分之五了,和工人保持一致。她懂得,有时好心并不一定能得到好报,好泥巴也不一定打出好灶,她不想让自己的工作不明不白地给工友添麻烦。

一天上午,魏凯刚走进总经理室,他的小舅子白峰尾随着跟了进来。白峰讨好地笑着说,姐夫,你太有本事了,不用多发工资就提高了产量,一般老板绝对没那水平。魏凯平淡地说,现在产量虽然上去了,但是利润还是没涨上去,我找过总会计师,他说成本也在上升,主要还是原材料的问题,你呀,没有为我分忧。白峰挺了挺胸,姐夫,我也正在到处找新的货源, 扩大我们的供货渠道,免得一遇上涨价,我们就六神无主。你放心,姐夫,没有你,哪有我的今天,我一定把原材料的成本压下来。魏凯语重心长地告诫,白峰啊,我把这个厂搞起来也不容易,我们搞的是下游配套电子产品,上游一有风吹草动,我们这里就要摇摇欲坠了。白峰奉承地说,姐夫,你太多虑了,国家借着北京奥运会的东风,经济还要上一个台阶,形势一片大好呢。魏凯说,你不读书不看报,就不要盲目乐观了。白峰自责地说,姐夫,你批评得对,我今后一定多关心经济,为你分忧。魏凯指了指白峰说,千万千万不要当井底青蛙,我们中国虽然经济形势比较好,但我们这里也不是世外桃源, 我们中国说到底,只能算是个世界大工厂,缺少高端科技产品,人家外国抱西瓜,我们捡芝麻。人家打喷嚏,我们能避免感冒吗?白峰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应付地答话,那是那是。魏凯问,你今天来是不是有事?白峰笑了笑,刚才已经向你保证了,没其它的事。魏凯说,你忙你的去吧。白峰走后,魏凯略有所思,望着天花板出了一会神。

中午吃饭的时候,一个同车间的男工人找到金春燕, 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恭恭敬敬地交给金春燕,苦笑着说,金主席,我家里房子垮了, 想……想申请一点补助。金春燕解释说,这一届工会不像上一届,没有收大家的钱了,也就没有补助这一条。那个工人说,听说老板给了工会五万块钱,就是用来发补助的, 金主席, 你就发点善心,多少给我补助一点。金春燕大惊失色,你听那个人说的?绝对没有这回事,魏总只给了工会五千块,那是用来开展文体活动的,不是用来发补助的,没有这回事,真的。那个工人哭丧着脸说,金主席,你不要哄我老实人,大家都在说,听说原来的张主席就是因为发补助不公平下了台,金主席,我们一个车间干了好几年了,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就可怜可怜我一回嘛。金春燕说,陈哥,我的好大哥,真的没有你说的那事,我只有五千块,不能用来发补助,这笔钱的使用,我随时可以受大家的监督。岳秋菊端着碗走了过来,听了几句,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大声说,陈全中,你是个猪脑壳,那是坏了肠子的人编的瞎话你也相信? 人家拿你当枪使了。那个工人嗫嚅着说,岳秋菊,你一说话就像吃了火药,老哥又没惹你。岳秋菊理直气壮地说,我从来就是心直口快,话丑理端,陈哥,我也是为你好,免得受骗上当。那工人气冲冲地说,就当我没有说行不行?金春燕和颜悦色地说,陈哥,我给你解释了,不怪你。这时又有人起哄,工会不为大家办事,成立工会耍猴戏哟!还有人大声附和,到底是五千块还是五万块,你一个人说了还不算数。金春燕接过话头回答说,问得好,你们可以到财务部去查一查, 一查就水落石出了。这一下,叽叽喳喳的声音停息了,大家慢慢散去,上班的时间到了,都不敢再逗留。

当天下班的时候,金春燕在车间外面碰到了白峰,但她并不认识。白峰开门见山地问, 你是金春燕吧? 金春燕有点疑惑地回答,我就是,你是……白峰说,我是厂里采购部的部长白峰,魏总是我姐夫。金春燕笑着说,你就是白部长,我们家李海涛还经常说你好呢。白峰不拘言笑地说,你歌儿唱得好,厂里的人大多数都认得你。金春燕有点腼腆地说,白部长,我是瞎唱。白峰居高临下地说,你是厂里的工会主席,处处应该为厂里着想,要注意团结和谐。金春燕说,应该,应该,白部长,我一定记在心上。白峰想了想说,你回家告诉李海涛,好好当他的仓库保管员,谨开口慢开言,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说,不利于团结的事不做。金春燕一头雾水, 但还是不住地点头, 我一定转告他,叫他一定听白部长的话。白峰语气柔和了一点,我只是提个醒,响鼓不用重锤敲。金春燕诚惶诚恐地说,白部长,你放心,李海涛是个老实人,我回家敲敲他那木鱼脑壳,他从来就胆小,不会乱说。白峰离开后,金春燕想来想去也不明白,李海涛是个树叶掉下来都怕砸脑壳的人,还用得着提醒吗?这其中一定有原因。

晚上吃过夜饭,金春燕拉着李海涛出去散步,两人走得很慢,摆着不着边际的龙门阵。金春燕不想把白峰的话和盘托出,怕吓着李海涛,她知道自己的男朋友不是一个爱搬弄口舌惹事生非的人,胆子也小,如果说重了,恐怕今后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反而增加心理负担。金春燕在气氛和谐的时候,字斟句酌地说,海涛,听说你们采购部的人际关系有点复杂,是不是?李海涛很敏感地问,你又听到什么风声了?金春燕说,你不要紧张,我今天还不是遇到工人要补助的事,说清楚就行了嘛。李海涛并不是一个笨人,他说,我以后会格外小心,不该听的话我不听,热闹的地方我不去,我不但不说闲话,就连当收音机也有危险,保不准有人为了自己脱身嫁祸于人。金春燕笑了笑说,莫想得那么严重,人又不是疯狗,乱咬人。李海涛说,人在地上走,祸从天上来。金春燕轻声说,海涛,不要怕,有我呢,哪个敢欺负你,我金春燕和他拼命。李海涛赶紧说,小燕,燕子,别,别,我不会给工会主席添麻烦的。 金春燕打了他一下,我吐,我晕。

进入十月下旬,世界经济危机一波又一波席卷全球,最先是美国的雷曼兄弟公司破产,引起强烈震荡。后来,美国以前异常红火的房利美、 房地美又出事了, 资不抵债,濒临倒闭。紧接着,美国的几大汽车公司紧急呼救,向政府乞求资金援助。小布什总统当政已经是最后一年,虽然采取了一些紧急措施,但最终还是把金融危机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了下任总统。美国新总统奥巴马,从开始的春风得意,一下子又愁容满面,他上台的第一年,就面临经济萧条、失业等多重打击。美国的经济危机像一场大海啸,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向脆弱的经济彼岸,拍打着各国经济、金融紧绷的神经。出口大跌,进口锐减,全球经济逐步进入衰退期,各国惊呼狼来了。中国大好的经济形势接连受创,特别是出口贸易大幅下降,不少订货合同成了半截残单或一张废纸,全国出口企业受到很大的波及,尤其是广东省的珠三角经济区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创。2008 年的冬天是一个经济寒潮来临的季节,让人不寒而栗。

四通公司也未能幸免于难,好在去年的供货合同大多数还在执行, 生产仍在继续,但是魏总已经感到丝丝寒意。工人们并没有多少敏感, 该上班的上班, 该下班的下班,工资也按月在发,他们认为,美国离我们远得很,隔一个太平洋呢,他们打个屁未必就臭到我们中国来了,也太玄了吧?金春燕有时晚上爱到网吧上上网,但她从不玩电子游戏,只是看看新闻,看看人家的博客或网上论坛,有时也浏览一下网上的文学作品。她也知道世界金融风暴,晓得世界经济危机来了,她是高中生,多少懂一些地理和经济方面的知识,但她也不可能有预见性,四通公司正红火着呢,就是遇上困难,我这个当工会主席的也应该为公司分忧。

一天,金春燕在上班时,拉长陆文峰来到她的身边,小声说,春燕,你当工会主席有好几个月了吧,咋个不开展一点活动,补助也不发了,工人有意见呢。金春燕不假思索地说,陆拉长,你又不是不知道,厂里的工会本就是个摆设, 上面要叫成立就成立,我是赶着鸭子上架,本来就该你当,我真的没有和你争。陆文峰笑了笑说,春燕,你又想到一边去了,我以前不是说过,只要张明远垮了台,你当我当都是一样。金春燕有点委屈地说,我太年轻太天真了,我真的不是当工会主席的料,现在谣言满天飞,我没法一个一个向大家解释,工会的五千块经费说成五万块, 有些人真想得出来。 陆文峰说,不要怕,有陆哥给你顶着,不过我也希望你既要为厂里着想,也要为我们工人着想,不能和老板穿一条裤子。金春燕说,陆哥,你说得对,工会主席哪怕是个摆设,关键时候也要偏向工人一边, 我本来就是个工人嘛,只是厂里提高生产定额的事,有不少人埋怨我呢,那也不是我的建议,真的。陆文峰笑着说,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们多干点活,老板多为国家交税,这不就想通了,汶川地震过后的抗震救灾,北京奥运会,我们出点力也没什么,你说是不是?金春燕说,理是那个理,大家还是把帐记到我的头上,我真是十张嘴巴也说不伸。陆文峰说,好了,不说了,你忙。金春燕出了一会神,她看不透拉长陆文峰的心,她觉得自己太单纯了,她也没有与人斗的经验,其乐无穷,这话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2009 年的元旦节,金春燕听了拉长陆文峰的建议,利用休息日的下午,在厂里搞了一次文体活动。因为一到春节,工人们都要忙着回家,只有元旦才有机会。金春燕到镇上文化站租借了一套音响设备,用来唱卡拉OK。又买了几根大麻绳,用来拔河。还租借了两张乒乓球台,举行乒乓球比赛。那天唱歌的基本上是年轻人的天下,五音不全的人走板跑调的人也敢上台乱吼一气,大家就是图个乐。打乒乓球的人不多,也是小伙子小姑娘包了,打的人水平不高,大多时候都在捡球,一点不激烈。倒是拔河的现场人特别多,因为那是力气活,没多少技术,老老少少都能参与,拔河的人卖力,在旁边看的人吼得也高昂,气氛十分热烈。参加者大多是车间工人, 管理人员一般都是看客, 那天,连魏总也来到现场,为大家鼓劲加油。那一个下午,厂里像过节一样快乐,参加活动的工人和坚持上班的工人每个人都能得到一个香皂或一盒牙膏或一张小毛巾。一、二、三等奖的获得者,还可以得到十块钱以上的奖品, 比如脸盆、 饭盒、 大毛巾等日常用品。这次活动的经费, 是经过金春燕精打细算,五千块钱还留下了三百多块,她准备为工人买生日卡,每个工人生日前以工会的名义送一张,表示关心。这次活动得到了工人的拥护, 金春燕的威性和能力得到了大家的认可,都说看不出来吔,这小妹还真是个当工会主席的料。活动过后,金春燕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感谢拉长陆文峰给她出了个好主意。 看起来, 陆哥并不是像有人说的那样,嘴里说得蜜蜜甜心里揣把锯锯镰的那种人,她想,今后应该多向陆哥请教。

其实, 这次厂里文体活动的顺利开展,陆文峰肠子都悔青了,本想给金春燕出个难题,结果这小妹子居然把它搞成功了,还搞得轰轰烈烈,他恨不得打自己的脸。前一段时间工人中对金春燕的怨气,竟然被一场活动消解了大半,陆文峰感到十分郁闷。看起来一个胸无城府的小女子,竟像个干大事的人。 他想, 今后可不敢小瞧这个妹娃子了,年轻女子漂亮的脸蛋、迷人的身材本来就是一块招蜂引蝶的名信片, 只要有点小聪明,利用本钱搞开发,没有什么事干不成,青春无敌呀。

一天晚上,金春燕还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她想到网吧去上上网。天气虽然已进入冬天,但广东的冬季没有严寒,只有丝丝凉意,一件毛衣再加上一件外套上身就暖和了。她常去一家叫“工友网吧”的地方,那名字取得很朴素, 陈设比较简陋, 价格也不太贵,一般都是打工的年轻人常去的地方。金春燕向海涛说了一声就出了门,李海涛跟出来说,我也跟你一起去。金春燕说,你又不爱上网,呆在屋里看电视。 李海涛嘟囔了一句, 好,好,你是个独行侠。

冬天的夜凉飕飕的,白日晴空过后的夜晚,黑色的天空显得十分洁净,一轮明亮的上弦月卧在天河中,缓慢地飘浮着,一团又一团半明半暗的薄云从小船旁滑过,无数闪烁的星星在暗黑的天幕上一会睁眼一会闭眼,好像在戏谑地上万物芸芸众生,摇头晃脑,假装思索。金春燕望了一眼弯月,又匆匆上路,前边像有勾魂人在等着她,她恨不得一步并做三步走。当她来到网吧,一步跨进门, 就忍不住四下张望。 在一个角落里,邱辉兴奋地站了起来,叫道,燕姐,我在这里。原来,他们两人已经约好,今晚在网吧见面。金春燕只是点点头,并没回答,她不想惹人注目,也不想别人说闲话。金春燕和管理员说了一下,就坐在和邱辉挨着的电脑旁。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看电脑。邱辉说,燕姐,你太酷了,简直就是个天才领导,指挥活动,威信大大的,没有那个不服你。金春燕说,小老弟,少给我戴高帽子,我是学着当工会主席,还没有入门呢,搞文体活动,我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邱辉说,那你就是酷毙了。金春燕用手拍了他一下,少来点网络语言,唉,说点正经的,你是不是真想学写作?邱辉叹了口气说,想是想,只是爱看,还没动过笔。金春燕说,你要是真想写作,我可就找到知音了,现在,有不少打工的靠写作出了名,我也真的想试一试。邱辉说,我就跟着你学。两个人谈起了写作,虽然一知半解,却有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味道,舍我其谁。

两个人很晚才走在回家的路上,邱辉很喜欢金春燕用手拍他打他,他多次想鼓起勇气亲亲燕姐,但又怕燕姐没那意思,他只好强忍在心头。 金春燕见邱辉好一阵没说话,又一次提起了话头,邱辉,你最想做的一件事是啥子?邱辉不假思索地说,我就想在老家盖一座一楼一底的新房子。 金春燕笑了,目光短浅, 还想当作家。 邱辉急了, 燕姐,我真是那样想的,我们家里很穷,四周都是大山,家里的木板房下雨的时候大落大漏细落细漏,到处透风,快要垮了,我爸到山西挖煤,出去的时候壮劳力一个,回来落了个半残废,我妈身体也不好,家里还有两个妹妹,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真的。金春燕一下沉默了,隔了一会,才轻轻地说,我家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人在一起的身影,却被另一双眼睛无意中盯上了。在一角黑暗里,有人发出偷偷的冷笑。

年底前,四海公司来年的订单锐减,一下少了一半,总经理魏凯非常着急,虽然生产没有停,但明年只有半年的生产量,下半年怎么办呢?魏总带了几个人,一一拜访上游的几个大客户,但家家都在减产,电子产品在仓库里大量积压,出口受到重创。老板们相遇时大多哀声叹气,不知路在何方,也不知来势汹汹的金融风暴会几时停息。魏凯心里明白,停产就意味着倒闭,大批有技术的工人将失业,各散四方,将来再组织生产一定会困难重重。新工人的培训,产品的质量都是很令人头痛的大问题。 魏凯心里很烦,但脸上却没有丝毫焦急的表情,大有泰山压于顶而腰不弯,麋鹿奔于前而眼不眨的大将风度。要是大将都慌了,那下面不就乱套了。四海公司是魏凯的命根子,他发誓在自己手里决不能倒下去。

一到冬天,广东除了粤北有冷的感觉以外,珠江三角洲的城市只有凉的感受,很难降到十度以下,一般都在十五度左右,不冷也不热,秋冬季节也有春一样的舒适。一天晚上,李海涛一回到家里,脸上就像挂了一层霜,冷冰冰的。金春燕逗笑道,海涛,是不是你借了别人一斗谷子, 别人还了一斗糠?李海涛闷闷地说,我操。金春燕一下变了脸色,你骂那个,平时你文质彬彬的,你操那个?李海涛瞪大了眼说,燕子,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骂你呀,我是骂白峰那个白眼狼。 金春燕一下警觉起来, 白峰怎么你了?他不是你们的头吗?李海涛顿时眼里噙满了泪水,我又没有惹他,杂种今天莫明其妙地熊了我一顿。金春燕突然想起白峰对自己说的话,她说,你不要着急,慢慢讲清楚。李海涛扭动着头说,燕子,你不知道,白峰虽然是魏总的小舅子,但真的是个白眼狼,他长期高价进原材料,暗中吃回扣,我们采购部的人都背了黑锅,他还在另外一个地方自己搞了一个灯具厂,他是老板。我们采购部的人多少知道一点市场行情,他进的货普遍比市场高百分之五,你想想,这十年来赚了多少,少说也有两百万。金海燕问,他贪他姐夫的,怎么又和你扯上关系了。李海涛说,以前你节约的焊条拿回家,我有时不是给老乡送去嘛,可能有一回两回被白峰的兄弟伙看到了,他就以为我在调查市场价格,那天还说我偷厂里的东西去卖, 我是百口难辩。我们那里的人有一大半都晓得白峰的事,也常常有人议论,我平日里很少插言,生怕惹火上身, 你越怕遇到鬼, 鬼偏偏就要找你,我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我怀疑我们部里有人为了洗刷自个, 把我推出来当挡箭牌,也许有人想占我的位置,故意在白峰面前坏我。 把我惹毛了, 老子要去告发他龟儿子。金春燕忍不住被逗笑了,哟,湿木头还钻出火星子来了。李海涛埋怨说,燕子,我都急死了,你还笑。金春燕问,我不笑,该哭是不是? 李海涛顿时哑口无言, 讲打嘴巴仗,他向来不是金春燕的对手。

金春燕又笑了,你呀,教你幽默老是教不会,石头砸石头也会砸出火星,好了,好了,我不笑你了,这件事我会给你摆平,你也不要去告发,你那口才,说不清楚。要是姓白的再来骂你,你立马告诉我,我知道该咋个办。李海涛转忧为喜,有工会主席为我撑腰,我不怕他小舅子。金春燕乐了,哇噻,这就对了,有点男子汉气魄。李海涛很少得到夸奖,一受到表扬,反倒闹了个大红脸。

随着春节临近,厂里的生产速度慢了下来,以前经常加班加点的现象没有了,工人的工作量也恢复到原来的水平。工人们仍是埋头干活, 并不过问大洋彼岸的金融风暴,没有一点经济危机已向中国袭来的感觉。就在春节前五天,金春燕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老爸打来的,说她妈妈病重,希望她尽快赶回老家,和她妈妈见最后一面。金春燕当时哭了,说我一定赶回来。近几年来,政府组织有关部门,在春节前一个月,就开始在农民工聚集的工业区预售火车票,此举受到农民工的普遍欢迎。金春燕事先并没有回家的准备,手里没有票,她接了电话之后,开始到处找票,最后还是好友岳秋菊把自己的一张火车票给了她。

当金春燕赶到广州火车站的时候,她傻眼了,2009 年的春节前,中国南方遭遇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雪灾,电力线路、铁塔被大雪压倒,高压电线被大雪压断,中国南北方向的交通大动脉京广线全面瘫痪, 火车停运。湖南接广东的高速路、国道由于路面结冰, 数万辆大小汽车堵塞成上百公里的长龙,动弹不得。广州火车站人山人海,人们背着重重的行囊,在人流中无助地蠕动,在南方罕见的寒风中瑟瑟发抖。金春燕急得嘴上起了泡,也没办法,插翅难飞,连高价绕道广西、贵州回四川的长途客车票也没法买到。在紧急关头,广东省、广州市政府组织军警和政府工作人员与车站的干部职工,火速投入疏散人员的工作。温家宝总理亲临广州火车站,对急于回家的农民工喊话,带来了党和国家的关怀,农民工的心里得到了暂时的定安。一批又一批的农民工被工作人员疏散到车站附近的体育馆、学校、机关的大会议室里,还吃上了热菜热饭,喝上了矿泉水,还发了一点面包、饼干等干粮,总算没有引起大的骚乱。在那短短的十几天时间里,全国各地纷纷大力支援雪灾重灾区,数万人日夜奋战在风雪中,抢修损毁的线路和铁路线,尽快恢复京广线铁路交通大动脉。

京广线恢复通车后,有秩序地让旅客上车也成了大难题。归心似箭啦,近百万人都想早点上车,一旦安排不好,挤伤人踩死人是很难避免的。尽管上车的顺序有周密的安排, 但给金春燕留下了永生难忘的痛苦经历。数千武警战士和解放军官兵排成上百米的两道人墙,形成一个通道,让旅客从通道中进站,但是人太多了,心太急了,人人都想早一点进站,本来最先是直直的通道被人流潮涌挤得弯弯曲曲,有的地方只能通过一个人。通道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叫的叫哭的哭,有的跑有的走,不时有人摔倒在地,被战士及时拉起来, 鞋子掉了也顾不着捡,光着脚丫子又继续往前冲。金春燕虽然行李不多,但也累得够呛,在通道中被挤得偏来倒去,踉跄了好几次,差一点摔在地上。当她好不容易上了火车, 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时,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衣裳湿透,差一点瘫软。

金春燕的家在大山深处,虽然隆冬已过去,春节也已接近尾声,但山上背阴处仍有一片一片的积雪,一阵北风吹来,依然寒气袭人,让人缩头藏颈。山还是那些山,水还是那弯水,退耕还林很多年了,山青了一些,水大了一点。在旅游者的眼里,这里的飘渺云海, 这里的怪石嶙峋, 这里的悬崖峭壁,这里的弯弯山道都是那样的迷人,让人留连忘返。可是在金春燕的眼里,满目还是穷山恶水,处处依然贫穷落后。山里的年轻人只要翅膀长硬了, 就会毫不犹豫地张开双翼,噗哧哧地飞向山外。

在一个傍晚时分,白蒙蒙的夕阳早早地就躲到山背后去了, 寒气从四面八方袭来,气温陡降到零度以下。走了十几里山路的金春燕终于身心疲惫地赶回了家,当她一眼望见迎接她的妈妈,立马忍不住大哭起来。妈妈想拉拉她的手,被她一把甩开。妈妈抹着一双老眼说,燕子,不是我们存心哄你,你有三年没回过家了,妈想你呀。金春燕有点生气地说,你知道我这趟回家,遭了多大的罪吗?差点被踩死了,现在年也过完了,你老人家好好的,我怨啦。弟弟赶紧接过姐姐身上的几个大小包袱,陪着笑说,姐,快进屋吧,外面冷,风又大。金春燕刚跨进屋,眼前一片昏暗,她定睛一看,见爸爸模模糊糊地端坐在屋里的一条长凳上。爸爸哑着嗓子说,都是我的主意,不要怪你妈,不管你跑到天边边地角角,你还是我金家的女儿,我们都是为你好。金春燕看到老爸佝偻着的腰,她不好再发脾气了,轻轻地叫了一声,爸。

山里大多数人家一到冬天,还是喜欢烧火塘,用四块长条石一围,就成了火塘。火塘上面吊有铁的或木的搭钩,可以挂铁鍋铁罐,炒菜煮饭。火塘里架着木柴,有大有小,有长有短,需要时,多架几块柴,火就旺一些,不要火的时候,就用柴灰把火盖了,只留一点火星,用吹火筒一吹就燃。到了冬夜,火塘里一般都要烧一块大树蔸,慢慢地燃一个晚上,供一家人取暖。吃过夜饭,一家人才扯到正题。爸爸小心地问,燕子,听说你和一个姓李的小伙子住到一起了,真的有这回事?金春燕说,你听那个臭嘴巴说的,我们只是耍朋友, 还没有到跟家里说的时候。妈妈说,燕儿啦,耍朋友不是结婚,住在一起怕不好吧。金春燕一下来气了,狠狠地说,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弟娃上大学,这几年我吃人家的穿人家的,节约下来的钱都寄给你们了,我现在不想正式结婚,就是不敢要娃儿,没有钱养。爸、妈,你女儿在外面是光明正大的,不要听别人的闲话。金春林这时眼圈红了,哽咽着说,姐,弟娃苦了姐姐了。 金春燕笑了笑说, 春林, 姐不苦,看着弟娃上大学,姐心里高兴,这不,一晃你今年夏天就该大学毕业了,姐也熬出头了,我们大家都好了。爸爸说,燕子,我们是怕你上当受骗, 跟人学坏了。 金春燕抬头说,想骗我的人恐怕还没有生出来呢,我现在是厂里的工会主席,那个敢欺负我。二老不知道这个称呼是个啥,只有金春林接过话头说,姐,你不简单呢,二十多岁就当上工会主席了,比村支书村长大多了。金春燕说,这件事不要外传,等到转了正再说,现在我还是个临时的。

幽深的夜静静的,连狗也怕滴水成冰的夜晚,和人挤在一起围在火塘边,张着耳朵像个忠实的听众。长长短短的龙门阵,家里人的悄悄话,一时也说不完道不尽,只是亲情像火塘里飘飘渺渺的烟,越来越浓了,一家人的心窝子和浑身上下也渐渐暖和起来。

在返回广东的火车上,金春燕感到十分疲倦,昏昏欲睡,没有一点兴奋的感觉。虽然三年没有回过家,但家的概念很淡薄,她有恨也有爱。她不知道现在是为自己活着还是为亲人活着, 有时很清醒有时又很迷茫。那年高考的时候,自己要不是因月经肚子痛得利害,也不至于考不上大学,凭当时的成绩,上个大专绝对没问题。农村重男轻女的习惯是根深蒂固的,弟弟成绩也很好,也是读大学的料,自己没考上大学,说不定父母还暗暗长出一口气呢。人算不如天算,要是家境好一点,第二年再考一次,一定能考上,我现在已经大学毕业,恐怕也找到一份工作了,哪像现在,还是一个打工妹,自己这个工会主席的身份,只是说来好听,没一点实际好处,算个啥呀?

火车哐当哐当有节奏的声音像一首长长的催眠曲,把人送进似睡非睡的状态中。那还是金春燕十二岁的时候, 爸爸在山西挖煤,家里只有妈妈支撑,从七岁起,她放学回来都要帮妈妈分担一些家务,比如上山打猪草、捡柴火。只要她走哪里,弟弟金春林就像个跟屁虫,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打猪草,姐姐背背篓,弟弟挎个小篮子。上山捡柴,姐姐背一捆,弟弟就背一小捆。总之只要放学回到家里, 姐弟俩常常是形影不离。一个星期六的上午,吃过早饭,姐弟俩一前一后上山捡柴。小孩子打柴,一般都是捡些枯树枝,很少爬树。那天捡柴,姐弟俩发现了一棵枯死了的青冈树,他们开始只是在地上捡干枝,后来,金春燕见树上还有很多枯枝。她说,弟娃,我爬到树上去扳干柴。弟弟说,姐姐,我怕,不敢。她从小就有股不怕事的性格,像个假小子。她说,又不要你爬树, 你怕哪样? 弟弟还是小声说, 姐姐,我怕。她假装生气地说,你怕就走远点。说完,她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树下,手脚缠着树,一寸一寸地往上爬。当她抓着一根枯枝摇晃了几下, 想把它折断, 但树枝没有断,她不死心,用力去扳,只听见“啪”地一声,树枝断了,但她也因为用力过猛,连人带树枝一起掉在地上。弟弟赶快跑到树下,急急地说,姐姐,我拉你起来。她在弟弟的搀扶下,刚刚站立,就忍不住 “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原来她的右脚扭伤了。

姐弟俩当时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小小年纪遇到这种事, 都有点心慌。 弟弟说,姐,我们赶快回去吧。她点了点头,扶着弟弟的肩头走了几步, 却一下又痛得摔倒了。弟弟鼓起勇气说,姐姐,我背你回去。她摇了摇头,弟娃,你背不动我。弟弟在她面前弯下腰,勇敢地说,姐姐,我背得动。她一时无奈,只得勉强伏在弟弟背上。弟弟像个小男子汉,背起姐姐,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虽然姐姐的一只脚踮着地,但弟弟背着也十分吃力,走了十几米,就要歇一歇,喘一口气,她摸了摸弟弟的脸,已经满是汗水。她心疼地说,弟娃,放下来,我自己走。弟弟说,姐姐,我背得动。她的两眼顿时模糊了,她对弟弟充满了感激。

往事如烟,但当时弟弟的勇敢举动却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她有时爱弟弟胜过爱她自己。现在她为弟弟做出的贡献,她感到很值得,只是在看电视的时候,屏幕上出现大学生镜头的画面, 她才感到有一丝失落。怪谁呢? 天意? 贫穷? 重男轻女? 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命中只有八合米,走满天下不满升。老话也有老话的道理,也许是命中注定。 但她偏不信命, 上次当上工会主席,就是命运的转机,人的努力,有时也会扭转乾坤。坐在火车上的金春燕犯迷糊的时候常常做梦,清醒的时候又往往陷入长长的沉思当中。尤其是早晨弟弟送自己走出山村的时候,那一幕场景,那一段对话,反复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

深山里冬日清晨的小村是寂寞的,经过长长的寒冷的夜色浸泡, 山泉和小塘静静的,已经被一层冰盖住,没有一丝声响,就连狗嘴都被冻住了,张不开。村里的年轻人中年人有一多半都在外面打工,村里人气不旺,不到太阳露脸,村里留守的老人小孩是很少出门走动的。朦胧的山路上,只有金春燕姐弟一前一后地走着。 金春燕说, 弟娃,回去吧, 天太冷了。 弟弟哽咽着说, 姐姐,你把希望和前途都留给了我,我今后不知道该咋个报答你,今天就是天上下刀子,弟娃也要送你。金春燕平静地说,弟娃,不要老是想到报答啥的,这是姐姐应该做的,另外你也要有思想准备,现在大学生找工作也不是那么好找了, 要经得起挫折。 金春林说,找工作的事,我早就想好了,我读的是师范,不会去外面瞎闯,我打算回到县城当一名中学老师,家乡是温暖的,现在那么多大学生到农村当村官,在基层工作,今后也有前途。金春燕说,弟娃,你成熟多了,现在流行一句话,机遇只给有准备的人,我们只是一粒小草的种子,在哪里都能生根,不是说有志者四海为家嘛,不过对家乡,我现在也有了一点新的认识,以前光想着逃离,现在看到家乡的一些新变化,对我也有点触动,有爱也有恨,心情复杂。金春林语气略带欢快地说,姐姐,对家乡不应该有恨,不是有句俗话说,人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家乡对我们始终是温暖的,她永远对家乡的儿女张开着臂膀,迎接亲人的归来。金春燕似乎有所思,她说,弟娃,你的心态比我好。姐弟俩一路摆着龙门阵,不知不觉离开山村已经很远了。

在朦胧中,金春燕又记起了李海涛,那个和她一起生活了两年的男人。李海涛是个相貌和身材都让女孩子喜欢的那种男人,有点帅气,高个,在人群中很打眼。金春燕当初选择他,自然先是以貌取人,不过李海涛性格有点软弱,缺少阳刚之气,他也不是那种很聪明的人,这点让金春燕有些不爽。有时, 金春燕讨厌他那慢腾腾的脾气, 骂他,海涛,海涛,海涛个狗屁,海涛是惊涛骇浪,你是死水一潭,我吐。李海涛并不生气,笑着说,你是热气腾腾的水,我是暖水瓶,只有我才能装得下你,让你,要是两个火炮放一起,不炸个粉身碎骨才怪了。金春燕被逗得笑了起来,李海涛呀李海涛,我看你还是有点幽默感的,不是木头人,好,继续发扬光大。 金春燕虽然对男朋友不是十分满意,但她认为社会上十全十美的男人有,可惜不是打工妹梦想的。李海涛不花心,老实,他的胸膛是一个女孩子靠得住的, 有安全感。金春燕虽然对男女之事不是很痴迷,但还是觉得有些乐趣,一个月总有几个时段想和男人亲热,不过每次都要采取措施。金春燕是个比较敏感的人,连避孕套都是自己亲自去买,一个人保管。她也听说过,有的男人为了让女人怀孕,悄悄在避孕套上做手脚,用针在头子上戳几个小眼, 往往能阴谋得逞。金春燕还年轻,她可不想早早结婚生子,再说,为了弟弟读大学,要全力以赴,假如不小心有了孩子, 那就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虽然李海涛也有点不痛快,但他怕燕子飞走了,不得不处处顺着她。金春燕坐在火车上,心却飞得很远,过去未来,家乡,工厂,能想起的地方,她都细细地回味了一番,有苦也有甜,有清醒也有迷茫,有自信也有自卑,总之酸甜苦辣啥味都有。

金春燕回到广东,进了自己的家,心里一块石头刚落地,却发现李海涛头上带了一顶灰色的旅游帽。她感到有些蹊跷,就问道,海涛,你是不是怕冷?李海涛说,头上破了点皮,遮丑的。她问,咋个回事?摔的?李海涛嗫嚅着说,没事,一点小伤。她着急地问,到底咋个回事?你吞吞吐吐的,三杠子也压不出一个屁来,我晕。李海涛听了金春燕的数落,一下振作起来,说,我被人黑打了,八成又是白峰那狗杂种,燕子,你放心,白眼狼只是教训了我一下,不碍事,他想杀鸡给猴看,我不怕,狗急了还跳墙呢。金春燕气不打一处来,是不是你又招惹他了,在背后对他说三道四的。李海涛说,我对天起誓,我这回真的没招惹小舅子,不过现在议论他的人越来越多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了坏印象,是很难改变的,我没报案,哎,这点小伤,也立不了案。金春燕怒从心中起,姓白的专门欺负老实人,太过分了,你是我男朋友,我又是工会主席,这件事我管定了。李海涛说,燕子,不要太冲动,我这点伤真的没事,再过三天就好了,再说他是魏总的小舅子, 魏总听你的还是听他的。 金春燕说,这事你就不要管了。

好久没上网了,金春燕心痒难熬,她吃过夜饭就出门直奔老地方“工友网吧”,一呆就是两个多小时,饱饱地过了一回瘾。当她走出网吧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她匆匆地往家里走,刚过一个小巷口,突然看到三个男人从小巷子的深处走了出来,其中一个竟然是邱辉。 那巷子里是暗娼的老窝子,地球人都知道。看他们那手舞足蹈,眉飞色舞的样子,八成是过足了炮瘾。金春燕大步走上前去,厉声问道,邱辉,你是不是进去干坏事去了?邱辉一下有点慌乱,结结巴巴地说,燕姐,我……我没有。金春燕怒不可遏, 伸出手轻轻地搧了邱辉一个耳光,邱辉,燕姐打你这个不学好的东西。邱辉顿时有点无地自容,张口结舌。旁边一个男人说,哟,你是他什么人,是不是在闹姐弟恋,哈……金春燕骂道,无耻,流氓。邱辉立刻站在他们中间, 息事宁人地说, 她是我姐,是我们四海的工会主席,我姐是为我好,我求求两位哥哥,我们走。

金春燕是个有分寸的人,不是个傻女子,她不想和另外两个人发生冲突, 吼几句可以,要是真动起手来,一个小女子哪能是两个大男人的对手, 她只好适可而止。 但是,当她看见三个远去的身影,还是忍不住流下了热辣辣的眼泪:邱辉呀,燕姐为你痛心呀,一个热爱文学的小青年咋个说变就变了呢?

十一

过年以后,四海电子公司的日子也是江河日下,生产订单越来越少,有点苟延残喘的味道。 厂里原来的两班制改为了一班制,工人少上班就要少拿工资,美国在闹金融危机的消息在工人中不胫而走,他们虽然搞不懂金融危机是个啥东西,但如今影响到厂里的生产,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在广东的其它地方,也有不少小道消息传来,有一半的厂子处于半停产的状态,工人们有点人心惶惶。

就在魏凯焦头烂额的时候,金春燕找到了他, 婉转地向他说了白峰吃里扒外的事,说自己是代表工会向老板进言。感到有些意外的是,魏总既没有怒发冲冠,也没有反驳她的揭发,只是静静地听着,毫无表情,让人捉摸不透。金春燕说,魏总,我知道白部长是你的小舅子, 现在厂里生产形势不好,我作为工会主席,再不站出来说话,就对不起四海了,我是把四海当成了自己另外一个家。魏凯很勉强地笑了笑,金春燕,年轻的金主席, 我们都是……说得好, 四海为家,谢谢你,我相信你的话是真的,不过,请你不要在外面传播这些话,对我来说,这件事既是公事也是私事, 你是冰雪聪明的女子,我就不多说了,再次道一声谢谢。金春燕说,魏总,你不一定全信我的话,但你可以暗中调查。魏凯说,至于怎么办,我有我的主见,你可以走了。金春燕出门后,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来,她的话魏总十有八九是听进去了。

其实,白峰的事,魏凯早就有查觉,厂里进的原材料价格普遍比其它厂高,他也问过白峰,白峰说那是质量不一样。为了保证质量,为了信誉,优质的原材料价格高一点,自己也不好说什么。魏凯决定请一家咨询公司,暗中作一番调查。当下市场上有不少咨询公司,暗中也在搞一些调查、跟踪之类的事。涉及到公事、私事,什么婚外情、搞经济情报、在网上散布对对方不利的消息、挖人才等等,凡是社会上能够想到的事,他们都可以做, 只要顾主有要求, 费用出得高,他们刀山敢上, 火海敢闯。 有个别的公司,除了杀人不敢尝试外, 派打手教训一个人,让对象出点血,他们也敢接手。当前虽然没有挂牌的私家侦探,但有一些人却干着侦探的事,社会需要,就有相应的行当应运而生,这些都是很难管的,不出大事,你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勾当。

一天下班后,金春燕刚走出厂门,迎头就撞见邱辉。邱辉讨好地说,燕姐,我等你好几天了,今天终于碰到了,燕姐,那天的事,请你多多原谅,我错了。金春燕头也不回, 昂首阔步地走她自己的路, 不理不采。邱辉仍不死心,紧紧跟在后面,涎着脸皮说,燕姐,我真的错了,我今后再也不敢到那地方去了, 真的, 我发誓。 金春燕冷冷地说,我是你什么人,我不该管你,我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邱辉说,燕姐,你管我是为我好,我的好燕姐,你就原谅我一次嘛。金春燕没好气地说,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端公学跳神,我吐,你学好了再来找我。邱辉说,燕姐,今后我一定学好。金春燕语气缓和了一点,你不要老跟着我,去干你自己的事,免得别人说闲话。邱辉说,好,好,我马上就走。他们脚跟脚走在一路的场面,却被远远落在后面的李海涛看到了。

金春燕先回家,紧跟着李海涛也回来了。她开玩笑说,海涛,你平时回家很早的,今天是不是被狐狸精缠住了。 李海涛没有吭声, 脸色像霜打了一样。 金春燕奇怪地说,哟,今天我热脸还贴了冷屁股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李海涛终于忍不住开了腔,燕子,刚才我都看到了,邱辉那个混小子跟着你转,别人的闲话也许八成是真的。金春燕一愣神,马上醒悟过来,气愤地说,李海涛,我今天在魏总面前告了白峰一状,替你出了一口恶气,我以为回到家,你要给我煮点好吃的来慰劳我呢,结果你不但送我一副冷脸,还跟着外人说我的坏话,你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只要金春燕发火,李海涛立马就蔫了,像一只被雨淋湿了的公鸡,他嘟哝着说,还不是有人挑拨,过年前就有人跟我说了,我不信,今天我是亲眼见到了,我才生气的。燕子,你不是那样的人吧?金春燕说,我知道湿木头也有三分火性,但是你今天侮辱了我的人格,坏人拿你当枪使,你那枪还不如一根烧火棍。李海涛打了几下自己的脸,陪着笑说,燕子,我该死,我不是人,我向你道歉。金春燕也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女子,她说,李海涛,我跟你说,我跟邱辉是光明正大的,没有一点邪念,我一直把他当弟娃看,男女授受不亲,那是孔夫子的偏见,看你是个老实人,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李海涛嘻嘻一笑,还是我们的燕子好,刀子嘴豆腐心。金春燕也乐了,海涛,我看你还是很能说话的嘛。李海涛说,燕子,你先歇着,我去煮饭,吃了饭,你给我说白峰那杂种的事。

一天晚上,原来和金春燕竞争工会主席的对手陆文峰在家里喝着小酒, 他老婆说,我看金春燕那小贱人还真成了精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一个大男人还斗不过她一个小娼妇。陆文峰 “吱”地一声,抿了一口酒,没好气地说,头发长见识短,不要一口一个小贱人小娼妇啥的,显得没有风度,金春燕那小女子还嫩着呢,我敢打个睹,不出三个月,她就要从工会主席的椅子上滚下来。老婆轻言细语地问,你说气话吧,她有啥小辫子小尾巴被你捏着?陆文峰说,这你就不要问了,你们女人,上下嘴巴都不紧。老婆听懂了男人的话,嗔怪地说,有你这么说老婆的吗,你想跟李海涛一样戴绿帽子是不是。陆文峰知道自己话说过了头,他息事宁人地说,我开个玩笑,你也不要生气。老婆嘟着嘴说,有本事跟金春燕去斗,莫拿我当出气筒。陆文峰笑了笑,闲话少说,吃饭吃饭。

金春燕在魏凯面前检举揭发白峰之后半个月的一个晚上, 魏凯叫白峰到家里来一趟。白峰一到姐姐家,开口就嚷嚷还没吃夜饭。但他抬头看到姐姐、姐夫脸上没有一点笑容,显得很严肃的样子,有点吓人,他强作镇静地问,姐夫、姐姐,是不是遇到啥不顺心的事?姐姐白岚首先发难,气冲冲地说,白峰,你个白眼狼,你的事,我们都调查清楚了,吃里扒外,你还是个人吗?白峰将两手一摊,满是委曲地说,姐夫,你们不要听小人的挑拨, 我们采购部有几个跳梁小丑,是不是李海涛那小子在你面前告我的状?魏凯冷若冰霜地说,你装你装吧,不想说实话是不是,我不想和你多说,你先看看证据再说。魏凯把话说完,转身从书房里拿出一个纸袋,甩在茶几上。他抛下一句硬话,你自己看。

白峰这时有点打蔫,脸上开始冒出汗珠,他匆匆地抽出纸袋里的东西, 摊在茶几上,那里面有不少照片, 有自己办的灯具厂大门、车间里的照片,还有他在车间里发号司令的照片,有工商登记执照,有四海公司前几年的原材料进货单,还有当时的市场价清单,可谓证据确凿,扳也扳不掉。他万万没有想到魏凯还有这样的手段,这时的白峰已经完全瘫了,他一下跪倒在地,抹着眼泪说,姐夫、姐姐,我错了,我吃了厂里原材料的回扣,我小贪,我混仗,我愿意把这几年吃回扣的钱吐出来。他的眼里还真挤出了几滴眼泪,像是真心在忏悔。魏凯虎着脸说,白峰,你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是男人敢做就敢当。白峰只好站起来,歪着屁股坐在沙发的边沿上。白岚没好气地说,你像我们白家的人吗?你像我的弟弟吗?还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商场上没有亲情,只有蛀虫。白峰声音低低地说,我对不起姐夫,对不起姐姐,我退钱。魏凯冷笑了一声,吃到肚子里的还要吐出来,我嫌脏,这几年我大概给你算了个账,你至少吃了四海一百万到两百万。白峰急急地辩解道,姐夫,没有那么多,真的没有那么多,顶多也就是二、三十万。魏凯很冷静地说,白峰,不要紧张嘛,我并没打算追这笔钱,也不会把你的事送到法庭去。办了你,不但我没面子,你姐姐和白家都没有面子。 白峰这时还真哭出了声,姐夫, 你大人大量, 弟弟今后再也不敢了,我积极退钱。魏凯说,钱你就不要退了,但是你必需走人,离开以后,在外面不准说四海的坏话。白峰说,姐夫,你大恩大德放了我一马,我一辈子都记得你。魏凯说,出去好好地经营你那个小厂,就算我……和你姐送你的,我……我也对得起你们白家了。魏凯说到这里,声音哽塞,鼻子发酸,两眼满是泪花,他挥了挥手说,你走,你走,我不想再见你。白岚这时也是泣不成声,她催促道,叫你走你就走吧。

这时的白峰真的被感动了,放声大哭起来,也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是被魏凯的大义彻底打动了,他从沙发上滑下来,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埋头痛哭。这一个夜晚,也许三个人都很难入眠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扯着骨头连着筋,这是从古到今一个绵绵不断的话题。

十二

进入阳春二月,本来是春暖花开的日子,但南方却出现倒春寒,虽然没有凛冽的北风,但天气却十分阴沉,好几天没出太阳了,人们重又穿上了毛衣,换上夹层外套抵御丝丝的凉意。四海公司的日子并没有春回大地的感觉,反而愈加冷清。一千多工人只上一个班,上一天休息一天,多出来的时间无处打发,有的人聚在一起打打小麻将,更多的工人却像一群没头苍蝇到处闲逛。

一天夜里,邱辉和两个朋友在一个小吃店喝酒,邱辉几次想站起来借口离开,都被一个叫马哥的人拉了下来。跟他同车间的吴哥说,邱辉,你怎么不给马哥面子。邱辉说,我家里很穷,我的钱大部分要寄回老家,我真的不能跟你们一起吃吃喝喝, 老吃你们的,我心里真的过意不去,叫我请我又请不起。马哥哈哈一笑,你这个老弟,我们知道你家里很穷,我们是真心想帮帮你,既然是老乡,就该大家抱成团,听大哥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吴哥说,邱辉,我们马哥是看上你这个人有文化有点聪明,有今后有前途,并不在乎你有没有钱,没钱,我们就不能成为朋友吗?马哥开导说,邱辉,跟着我们, 没有你吃亏的。 邱辉说, 我真的有事,我先走一步。吴哥说,老弟,是不是你那干姐姐又在找你了。邱辉苦笑着说,吴哥,求你不要乱说, 燕姐是我们厂里的工会主席,都是老乡,决没有其它的事。马哥拉着他的膀子说,邱辉,今天晚上你不能走,一定要陪两位哥哥多喝几杯,坐下,坐下。邱辉万般无奈,只得重新又坐下来。

白峰离开了四海公司以后,魏总又派来了新的领导人。一天夜里,李海涛在家里对金春燕说,哎,怪了,白峰说走就走了,咋个没看到警察来抓人呢。金春燕说,你还想啥子,出了口恶气就行了嘛,你还想魏总把他小舅子送到大牢里去呀, 他们是内部处理,不会对外声张,你就不要管这事了,祸从口出,你也要吸取教训,少在外面嚼舌头,别人不会把你当哑巴。李海涛说,太便宜白峰这小子了,我们采购部的人,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恨他,他一个人害了我们一船人。金春燕说,你少说两句行不行,要不是我出面,能把白峰拉下马?李海涛顿时矮了一截,好了,我不说了,我们金主席就是有本事。金春燕打了他一下,舔肥我还嫌你舌头粗。李海涛笑了笑,燕子,我说不过你,我服你了。金春燕说,少说废话,快点去烧水,我要洗澡。李海涛说,好咧。

那天夜里, 魏凯忧虑地对老婆白岚说,现在厂里日子很不好过,生产量下降了一半,一千多工人,我实在没办法养活。白岚笑着说,工人上班少了,工资也折半,你也没损失多少,还是坚持吧,说不定熬个三两个月,金融危机就会过去,厂子千万不能倒,那是你的命根子,大家现在都困难,就看谁能挺住。魏凯想了想说,工人少上班也不是个长久的办法,现在还可以半死不活地拖着,往后呢?万一闹起事来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放掉大部份工人,让他们暂时回家,等经济好转后,再通知他们回厂。白岚担忧的说,你不是说过技术工人放走了,再收回来就很难了,等重新恢复生产的时候,来一批生手,你怎么来得及培训?魏凯说,是啊,左也难,右也难,我思前想后,总要留点种子嘛,技术特别好的工人, 我一定要让他们留下来,生产规模再小也不能停产。 白岚鼓励老公说, 老魏, 这就对了。 魏凯苦笑了一下说,我们还是要有重回老家的准备,上讲台再当一回老师。白岚说,那不行,前些年你每次回去, 老家都是把你当上宾招待, 连书记、市长都要出面, 把你当招商引资的财神爷,你也为家乡引进了好几个项目, 有几千万吧。魏凯面带愧色地说,老婆,不要提那码子事了。白岚疑惑地问,怎么不能提,那都是事实嘛。魏凯说,那些年我为家乡引进的项目大多是广东这边即将淘汰的化工、 冶金、 电镀企业, 好的企业谁愿意往内地走,都盯着长三角、珠三角,你知道吗,我引进的企业后来都成了当地的污染大户,老百姓闹事告状的一波接一波,市长、县长们都喊脑子痛, 这些企业大多是当地的纳税大户,和地方领导关系很好,要是关了厂,税收少了一大截,再说,哪个来赔损失?老板也有苦恼,是走也难,不走也难,我呀,是两边都不讨好,为啥这几年我没回老家,就是怕老百姓骂我,无颜见江东父老。白岚说,这也不全是你的错,你也不是未卜先知,好了,不说那些了,还是多想想厂里的事。夫妻俩商量过来商量过去,也没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陆文峰这段时间很郁闷,他和他手下一帮兄弟伙四下散布金春燕与邱辉的姐弟恋,而且在春节前后乘金春燕回家的时候,有三四个人分别在李海涛的耳边吹风,可李海涛就是不来气,反而说那是造谣污蔑,还说邱辉是他们的小老乡, 到他们家去过好几次了,你说可气不可气。陆文峰也曾派人跟踪过金春燕和邱辉,却没发现他们晚上在哪个林子里幽会,在哪个小旅馆开房,连拉手的镜头都没有,更莫说亲嘴了,瞎子点灯白费蜡了。 收拾前任工会主席张明远那一套手法, 现在不管用了, 金春燕也不给他机会。他发现邱辉这小子也比较规矩,不是社会上那类爱招惹是非的人。陆文峰并不死心,他暗中窥视着,金春燕毕竟是个绒毛鸭子,总有爬不过去的坎。

一天傍晚,当魏凯的奥迪车刚开出工厂不久,后面就跟上了一辆摩托车。最初,他并不在意,但走了很长一段,那辆摩托车仍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他有点警觉了,决定不忙回家,而是绕道兜圈子。近几年广东一带老板被杀的事件时有耳闻,他想不通是谁在跟踪自己:白峰?不可能,我已经很大度了很宽容了,这小子难道想恩将仇报?平时我并有得罪什么人,也没和别人结怨,也没有随随便便开除过工人, 我处处小心翼翼,到底是谁想找我的麻烦?他百思不得其解,不免忧从心来。他想:在厂里的人,除了白峰知道我的住处, 没有第二个人晓得,我也从没有在家里接待过朋友,一般都是在茶楼、会所、酒楼会面谈事,这多半也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他想,回家后,叫老婆给白峰打个电话,姐弟俩还是好说话,敲敲警钟。他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中看跟踪的情况,直到看不见那辆摩托车了,他才慢慢将车向自己的住处“风清绿野”高档小区开去。

魏凯下车后,并没有马上朝住处走,而是绕了一个大圈子,多次向后看,确信没有跟踪的人了, 才急急地往自己住的那栋楼赶。当他走到电梯前,见有人在等,他不慌,电梯下来了也不上。直到一个电梯上行的时候, 只有他一个人, 他才一步跨进电梯里,按下他熟悉的号码。电梯平滑如镜的不锈钢板壁上,映着他清晰的身影,一副略显憔悴的脸, 他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下, 心里说:今天我是不是惊弓之鸟,自己吓自己,摩托车跟在小车后面追,以前也常遇到过,我是不是多虑了,今天这事不能给老婆说,千万不能让老婆孩子担惊受怕。

一天下午,金春燕上班的时候,总有点心不在焉,自从那天邱辉向她道歉算起,已经有半个多月没见这个小老弟了。她有点责怪自己:是不是对人家太冷漠了。打那以后,邱辉没来找过她, 她也再没有碰到过邱辉,她心还是装着小老弟,总是忘不了。陆文峰几次走到她身边,无话找话说几句,金春燕都是爱搭理不搭理的,只是“嗯”、 “啊”作答,并没有注意对方说了些什么,她的心思全在邱辉身上。金春燕虽然是工会主席,但仍是个副拉长还是一个不脱产的工人,该上班还是上班,没有一点特殊。陆文峰是拉长,就相当于工段长,是半脱产的,可以来回在车间里走来走去,监督工人的工作,还可以借口联系工作,走出车间,至于干什么,工人是管不着的。

大约四点多钟的时候,陆文峰正在车间外与另一个车间当班的拉长扯闲话,突然看到一辆救护车拉着汽笛开进厂里来了。四海公司一般生产的都是小件产品,除了质量问题,还很少出过人生安全事故,所以大家一见救护车,都有点好奇。陆文峰是个见了热闹不会绕着走的人, 他急步走向前去一打听,才知道配件车间的邱辉伤了,被冲床压掉了两根指头。陆文峰没再追问,而是赶紧往自己的车间走,他想在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给金春燕,看这小女子是啥表情,总不能无动于衷吧, 只要小女子脸红脸白掉眼泪,那正中下怀,他好往下编故事。

陆文峰装着上气不接下气快步走进车间里, 直奔金春燕的工位。 他大声说, 春燕,不好了,你那个小老乡邱辉出大事了,在车间里被轧掉了好几根手指头,被救护车拉走了。金春燕是背对着陆文峰的,她没回过头来。她并没有张皇失措,而是平静地说,你告诉我这事是什么意思? 我又不是他什么人,老乡多着呢。陆文峰碰了一鼻子灰,但他仍不死心,焦急地说,燕子,你是工会主席, 工人出了工伤, 工会应该去过问一下,是吧。 金春燕这才回过头, 似笑非笑地说,你这话我还听得进去。 陆文峰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言犹未尽的走了。金春燕为啥对陆文峰冷淡,是因为自从李海涛那次发脾气说出她与邱辉的事,她就委托岳秋菊等好友暗中打听,知道陆文峰也是谣言的散布者,所以从那以后,对他事事提防。她心里说:我以前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讨好你,你却对我不仁不义,矮子过河——没安 (淹)好心。其实,金春燕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听到邱辉出事的消息, 她十分震惊, 心都碎了,只是在陆文峰面前,不能失态,泪水只能往肚子里流。

十三

当天下班后,金春燕跟李海涛说了一声,就匆匆赶到市医院。 邱辉正在急救室动手术,外面还有同车间的工友吴兴全,就是邱辉平时叫他吴哥的那个人,另外还有车间主任老刘, 拉长老袁。 金春燕来到急救室外,焦急地问,邱辉有没有生命危险?刘主任说,流了不少血,幸亏抢救得快,已经没有危险了,只是那两根手指头没找到,医生说很遗憾,断指再植是没有希望了。吴兴全很委屈地说,我在工作台和地上找了无数遍,也没有找着手指头,真怪了,哎,只要命保住了,其它都是小事。金春燕松了一口气,她还没有想到找不着手指头的严重性。

魏总听说有一个工友受了工伤,断了两根指头,只是指示有关人员,负责送医院抢救, 并没有当作很大一个事。 工人受工伤,在广东各地的工厂中,是经常出现的,缺脚断手的事故,时有发生。魏总曾在报上读到过一篇评论一首诗的短文, 那首诗好像叫《断指》,是一个打工的女诗人写的,内容主要写的农民工在广东的工厂因事故频发,断指的工人达十万之多,深刻反映了农民工的生存状态,让人人触目惊心。魏总责成办公室主任徐芳菲,调查了解这次工伤事故的原因, 并要求车间主任和当班拉长分别写检讨,杜绝此类事故再次发生。

邱辉终于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金春燕走上前去, 握住他的手说, 邱辉你要挺住。邱辉不是全身麻醉,只是半麻,所以意识还是比较清楚, 只是很虚弱, 他见了金春燕,两眼立刻噙满了泪水,艰难地说,燕姐,你来看我, 你终于原谅我了, 谢谢你, 燕姐。金春燕问,你平时是个很细心的人,为啥就伤了呢?邱辉没有回答,只是眼泪唰唰地往下流。 金春燕见他很伤心, 安慰着说, 好,好,我不问了,你想吃什么,燕姐给你去买。邱辉摇了摇了头,没有说话。邱辉被推进了病房,大家七手八脚地协助护士把伤员抬上了床。护士忙着给伤员输液,病房里人太多,其它人见工会主席金春燕在场,也就知趣地离开了。

在病房外, 吴兴全笑着说, 果不其然,两个人好亲热。车间主任老刘也说,我也听说他们在搞啥姐弟恋,还真有这码子事?拉长老袁也跟着附和了一句, 邱辉这小伙子,是有点招女人喜欢。他们正说着笑,突然金春燕从病房里出来,不解地问,你们笑啥子?人家受了那么重的伤, 你们还笑。 老刘说,我们在说别的事, 哪会笑邱辉呢, 他出事,八成我也要背书。金春燕说,你们看护一下,我出去买点吃的东西。

金春燕前脚刚走,邱辉的好友马哥就来到了病房。他一进来,关切地对邱辉说,小老弟,安心养伤,后面赔偿的事,一切包在大哥身上,吴兴全也说,邱老弟,马哥是个热心肠的人,你就放心好了。刘主任说,老吴, 你暂时就不要上班了, 在这里陪几天床,我马上要赶回去,向领导汇报,拉长老袁也跟我一起走, 车间的生产也要有人管。吴兴全爽快地说,两位领导放心,我和邱辉是好兄弟,我会好好照顾的。

金春燕重回病房的时候,提了一大包东西, 有奶粉有苹果有香蕉还有麦片, 她说,小弟,你还想吃什么,尽管跟燕姐说,我去买。马哥问,你就是工会主席燕姐?邱辉忙着介绍, 燕姐, 这位是我的表哥, 马平川。金春燕看了看马哥,好像似曾相识,一时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哦”一声,表示知道了。时间已是下午六点半了,马哥说,邱辉表弟,有你燕姐在这里陪你,我和吴哥就出去吃晚饭了。邱辉说,好。金春燕也礼貌地点点头。

等他们走了之后,邱辉眼含热泪说,燕姐,你真好。金春燕拿起刀子削苹果皮,一边说,你受了伤,带了残疾,今后打算咋个办?邱辉说,等到伤好以后,我就回家,修房子。金春燕问,你有钱吗?邱辉说,不是有一笔伤残金吗,恐怕差不多吧。金春燕苦笑着说,那笔钱用起来也让人心酸。邱辉眼望着天花板,没有说话,半晌,他突然问道,燕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喜欢我。金春燕顿时瞪大了眼睛,严肃地说,邱辉,你说啥?你这个小弟呀,不要胡思乱想了,别人的闲话我都听够了。邱辉固执地说,燕姐,你就是喜欢我,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从你的眼神里,我就看出来了。金春燕没有生气,反而噗哧一笑,好你个邱辉,鬼迷心窍了,我老实告诉你吧,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发现你长得太像我弟弟了,我弟弟今年该大学毕业了,我真的是把你当成我亲弟弟看了,这下,你明白了吧。邱辉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蔫了,两眼泪汪汪的,好久没说话。 金春燕说, 别傻乎乎地看着我,你哭什么?邱辉转悲为喜,说,燕姐,你就是我的亲姐姐。金春燕说,这就对了吧。邱辉颤抖着叫了一声, 姐。 金春燕低声答应,唉。过了一会,金春燕问道,你动手术的时候,有人说你的手指头没找到,要是找到了,把它接起来,多好。邱辉低沉地说,那都是命,反正比缺脚断手好一点。金春燕嗔怪地说, 尽说些不吉利的话。 两人摆着龙门阵,连吃饭的事都忘了。

当天夜里,金春燕很晚才回家,说还没吃夜饭。李海涛赶紧去热菜热饭,不到五分钟,热气腾腾的饭菜就端上了桌。金春燕一边吃饭,一边把邱辉的情况说给他听,还把邱辉长得像她弟弟的事也一并说了。李海涛顿时笑了,燕子,你要是早把这事跟我说清楚,我就不会疑神疑鬼的了。金春燕赌气地说,我就是想气死你。李海涛涎着脸说,气死我, 再找一个巴心巴肠的受气包就难啰。两口子忍不住大笑起来,金春燕憋不住,还将一口饭菜喷到李海涛的脸上。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金春燕正在聚精会神地操作,无暇他顾。陆文峰突然来到她的身后,小声说,春燕,听说邱辉是自己把手送到冲床上伤了的,有人说是有意自残。金春燕虽然讨厌陆文峰,平时不爱搭理他,这时却忍不住回过头来。她高声反驳,说这话的人简直没有良心,要是你家里的兄弟姐妹被人家这样扣污水盆子,你作何感想?陆文峰一下子也急了,又不是我先说出来的,我好心好意来告诉你,你却冲我发火,我冤死了。金春燕缓了一下口气说,传谣也是胡说八道,脑子进了水,才相信有这事。陆文峰说,我只说一句话,打死我也不信这些鬼话,你是工会主席,到时候不为工人伸冤,我们要轰你下台。金春燕理直气壮地说,你们等着看吧,我这个工会主席也不光是摆设,该我出头的时候,我义不容辞。陆文峰兴奋地说,看来,工人选你春燕是选对了,不愧是巾帼英雄,我一个大男人,也没有你这种魄力。

果然,在第一次邱辉的伤残补助金协商会议上,出现了激烈的争吵。魏凯没有出面,派了一位姓唐的副总带着办公室主任徐芳菲和一名工作人员作为公司方。邱辉因为还在医院,没有出面,代表他的是他的表哥马平川,同车间工人吴兴全作为证人也出场回答问题,金春燕则是代表工会主动要求参加会议。会议一开始,徐主任就提出自残的问题,还说这是同车间当班的一个工人亲眼看到的,出于保护,她没有说出这位工人的姓名。当时,马平川并没大动肝火,而是冷冷地说,说这话的人不是猪脑子就是别有用心,同志们, 十指连心啦, 除非我表弟邱辉是疯子。金春燕义正辞严地说,徐主任,这是对我们农民工的极大污蔑,伤残金能抵得上两根好好的指头吗,请问唐总,你们为了少付一点补偿金,编出这套瞎话来混淆视听,你们有没有天理良心?讨论双方争执不下,各说各的理,谁也说服不了谁。在接下来研究补偿金数目时,更是差距巨大。邱辉的代理人提出十万元,一分也不能少,拿钱就走人。公司方强调公司眼下的困难,只愿意补助两万元,而且还是一次性的,作为邱辉离厂的条件。徐主任还说,如果你们不同意,我们双方可以上劳动仲裁法庭。马平川不屑一顾地说,那地方是你们当官的人去的,我们农民工怕见官老爷,我们只找公司领导。金春燕对伤残补助金的多少没有经验,所以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最后会议不欢而散。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魏凯的车刚开出小区大门,还没上大路,迎面就被两个人拦住了去路。 魏凯停下车, 把车窗打开一道缝,没好气地说,走路不看路,找死呀。为首的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说,魏总,我们都不找死,都想活,我们长话短说,你不要怕,不到狗急跳墙, 我们不会伤害你和你的家人。魏总说,你们再不走,我要报警了。男子笑道,魏总,你总不能天天报警吧,我们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你和你的家人, 防不胜防啊。魏凯这时心里有点慌,他故作平静地问,你们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说出来。那男子说, 我是你们厂的农民工邱辉的表哥,我姓马, 邱辉在你们厂里受了严重的工伤,下半辈子就是一个残废人了, 他家里很穷,老的多病少的残,那日子苦哇,你们当老板的永远也体谅不到。魏凯看了看表,说,这事我知道,你们有什么要求,不妨直说。男子说,看来,魏总是个爽快的大老板,你知道吗,厂里不但不妥善解决伤残补助金的问题,还说我表弟邱辉是自残,天下有那样的傻瓜吗?他们只同意赔两万,是打发叫花子是不是?魏总,厂里不拿出十万块钱,天无宁日,一是邱辉的伤残费,二是名誉损失费,我的话完了,请魏总三思,对不起,我们不找你这位大老板,这事是没法扯平的。魏凯说,那件事是唐总在具体负责,我亲自过问一下,再研究研究,我相信,会有一个双方满意的结果。两个男子竖起右手大拇指,朝魏凯扬了扬,然后闪到一边,右手掌向前一挥,作了一个开路的手势。魏凯这时浑身直冒冷汗,匆匆一踩油门,车子向前滑了出去。

十四

魏凯来到公司,见办公楼大门前围了一大群人,估计有上百人,又在吵又在闹,为首声音最大的就是金春燕,好像还有唐总和徐主任的声音。他没有回转身离开,作为老板,想躲是躲不开的,他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工人们见魏总来了,自觉让开了一条道。金春燕挺身而出,正气凛然地说,魏总,关于邱辉的工伤,你也知道吧,公司为了少付伤残补助金,竟然说邱辉是自伤,这太让我们工人寒心了, 我是工人选出来的工会主席,为我们农民工说话,是我的责任,魏总,我们希望你亲自处理这件事,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平息一下工人的愤怒。魏凯平静地说,金主席,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一定妥善处理这次的工伤事故, 我需要调查核实,给我一点时间,行不行。金春燕向工人们说, 有魏总这句话, 大家就不要聚集了,都回去吧,等候消息。工人们陆陆续续散去了,魏凯面色凝重,大步流星走进办公大楼。魏凯刚一走进总经理室,唐总和徐主任就紧跟在后面, 想及时汇报工作。 他挥了挥手,示意两人出去。然后,他重重地关上门,坐在椅子里陷入沉思: 今天早晨这里外两幕,都有点让人头疼,特别是拦车那一幕,让他有点心惊肉跳,他出来撞荡多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说工人是自残,他还真有点不相信,都是爹妈生的,都是肉长的,自己伤自己,有可能吗?现在,金融危机让整个广东的企业陷入动荡不安的境遇中,听说有不少工厂,已经有工人开始闹事了,有抓闹事工人的, 有砸厂房的, 也有打伤老板的。刚才围办公大楼的事,说明自己厂里也不是世外桃源。邱辉的工伤处理不好,就是一个导火线。 现在公司正准备大规模裁减工人,要是这两件事搅在一起,说不定还会出大乱子, 防患于未然啦。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今天早上碰到的两个人,说起话来软中带硬,不像一个工人说的话,反倒像社会上的老油子,这时,他忽然想到一个词, “黑社会”,怪不得我十分小心,还是让这些狡猾的家伙摸到我的底细,这太可怕了,不禁让他坐立不安起来。这几年各地都在打黑除恶,但铲除一批不久又出来一批,让人防不胜防。他终于下定决心,蚀财免灾,不就十万块钱嘛。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金春燕正在家里休息,因为现在厂里只有白班一个班,工人们都是上一天耍一天,很闲。前一天,她的弟弟来了电话,说工作已经落实好了,去县中教书,她听到后,非常高兴,如释重负,成天都是乐哈哈的。这时,她突然听到门外有一个声音在叫“燕姐”,她出门一看,原来是站在不远处的邱辉在喊她。邱辉的右手用绷带吊着,手掌还缠有纱布,看来手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她问,小弟娃,进来吧,你出院了?邱辉脸色白中带灰,好像瘦了一圈,只是 “嗯”了一声作答。两人刚进屋,李海涛笑着说,邱辉,这一回你日子好过了,十万块钱啦,你小子可要藏好,免得坏人打你的主意。邱辉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惨白,一下子跪倒在地,两眼泪如雨下,哽咽着说,燕姐,涛哥,我骗了你们,我不是人,我后悔呀。 金春燕感到莫明其妙, 问道, 你起来,你是有伤的人,有话慢慢说,我们都被你搞糊涂了。邱辉痛苦地说,那钱我只得到五千块,其它的钱都被马哥和吴哥黑吃了。金春燕急急地问, 那个马平川不是你的表哥吗?他敢黑吃你的钱?这时,邱辉才把事情的经过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个大概。

原来,马哥和吴哥都是和邱辉素不相识的人,他先和吴哥认识,吴哥又介绍了马哥,后来这三人就成了兄弟伙。开始邱辉经常吃他们的,用他们的,还多次去嫖娼,他开始认为他们很讲义气,后来想退出来也不行了。就在一个月前,马哥叫他在车间上班的时候自伤两根手指,还说出事后,他们出面找厂里要赔偿, 说十万块钱包拿。 开始他不干,马哥威胁说,你不自伤,我们就要找人砍你三根手指头,这几个月,你小子吃我们的喝我们的, 那么便宜呀, 这十万块钱一到手,你拿八万,我们只拿两万,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邱辉当时吓坏了, 身子直哆嗦,只得说,我干,我干。再后来,他也想得那八万块钱, 计划回家修新房子, 在他们老家,修一座两层的房子只要五、六万,剩下两万,还可以找老婆,他说他自己也真昏了头,财迷心窍。在马哥和吴哥的催促下,他只好那样做了, 当时吴哥还在车间监视他,他当时痛得昏过去了, 后来就躺在医院里了。他说那两根手指头十有八九就是吴兴全有意丢了的。那十万块钱拿到手后,两个黑心的家伙只给邱辉五千块钱, 打发他回老家,还说,你小子要是想纠缠我们,小心你另外三根指头。他没有其它办法,只得来找金春燕。

邱辉讲得泪流满面,金春燕也是两眼红红的,悲愤交加,又恨又怜。面对邱辉的可怜相,金春燕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咬了咬牙,怨中带气地说,邱辉呀邱辉,叫我咋个说你呢,你骗了我,骗了厂里,哎,你让我的脸丢大了, 我今后在厂里都不好做人了, 哎,我不说了,其它我都不说了,我马上带你去找公安局报案,只要抓到那两个坏东西就好了。 李海涛听了这故事, 也不禁啧啧连声,要不是当事人讲出来,谁会相信世上竟然有这种残忍的事。

金春燕将这事给厂里办公室的徐主任讲了,当场掉了眼泪,并作了自我检讨,说对不起魏总的信任。徐芳菲也惊骇不已,初听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徐主任那天在会谈的时候,悄悄在会议室的大花瓶上安了一个摄像头,当时只是想留点影像资料,不想后来却成了公安破案的关键证据。

半个月后,吴哥和马哥先后落网,还牵出了一个更大的犯罪集团。这批人在广东各地工厂物色那些家里很穷,又容易上钩的年轻人,唆使或强迫他们自伤自残,然后向企业高额索赔,从中牟取暴利。如果对像是四川人,他就派四川人出面拉拢。如果是湖南人,他们就派湖南人去骗人。这伙人心狠手辣,十分残忍。公安局雷厉风行打掉了这批犯罪份子,企业老板和工人都拍手称快。可惜邱辉并没有要回他的钱,都被犯罪分子挥霍了, 他只好痛哭流涕地离开广东返回老家。

四海公司的裁员开始了,一千多人只留下一百多人,金春燕与李海涛都在留下来的工人之列。但金春燕却做出一个意外的决定,她不但辞去了工会主席的职务,还决定离开四海公司,她准备回老家去找工作。陆文峰有了当工会主席的机会, 但厂里的大裁员,让他的希望落空。金春燕也不是想放弃以前四海为家的理念,回家也许是权宜之计。她年纪轻轻,也谈不上是落叶归根。也许是她想躲一躲风, 也许是她对四海有一丝愧疚,也许是她想做做她的文学梦,反正她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工厂。男朋友李海涛没有和她一起走,他实在舍不得丢掉自己的工作,他也没有那么多不着边际的梦想,他也拉不回刚烈的金春燕。两人不是断了缘分,而是又一次痛苦的离别和等待。

金春燕在火车站台上与李海涛分手的时候,她哭了,是那种无声的掉泪。李海涛一个大男人也是泪流满面, 两人都有点不舍。火车开动的时候,李海涛跟着火车跑了一段,大声喊道, 燕子, 春天到了, 你飞回来吧。金春燕没有听到喊声,她只看到李海涛由于追火车追得太急,向前跌倒在地,还在向她招着手。当时,她的心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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