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魔

2015-11-27 23:44阿伊莎
满族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霓裳老三母亲

阿伊莎

夜半,月朗,垂柳荡漾着窗户纸“西沙沙”作响。

母亲总在这时起身点燃油灯,裹着旧外衣把露在门前的桂花蜜取回,用特意留在保暖瓶里的热水兑温后一遍遍轻轻洗净手,又一遍遍细心地给手搽桂花蜜。

母亲有一双绝美的玉手,十指尖尖白嫩如雨后春笋。听母亲说,我们霓家女人都会遗传这样一双手,是天赐的神物,不可侵犯!就因为此,母亲花了很大的精力一如既往地保养着这双软白玉般的手,即便是在最不堪回首的年月。

母亲用来照脸的是一面古老的腰圆铜镜,据说母亲祖上出了个都督,曾经有过显赫一时的家世。

母亲的桂花蜜是有诀窍的。第一遭经霜的黄桂在雾色笼罩中细心撸下来,舀上一匙陈年蜂蜜,密封上三两月,便可用了。母亲有一小瓶陈年蜂蜜,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了,母亲说,可以用它十年。

开盖时,迎面的甜香熏得人醉。母亲也用来搽脸,所以,在我们那个贫寒的家庭,从不用高档化妆品的母亲一如既往保有一张白皙娇嫩的脸庞和初生婴儿般喷着鲜奶香的修长手指头,高贵得鹤立鸡群,实在是个奇迹。

母亲一直记得祖母的叮咛,二更经露的黄桂蜜,因为采日月之精华,博天地之灵气,所以有保持青春,延缓衰老的惊人功效。

我和霓裳总在母亲起身时就会醒来,裹着被子趴在枕头上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诡蓝色的灯芯跳动几下,把屋里屋外的一切都摇晃得影影绰绰,坐在腰圆古铜镜前的母亲仿佛是个梦。那时我看到的不是母亲,而是铜镜里的那个梦。母亲用洁净透亮的指甲盖轻轻叩一下铜镜,在一阵“嗡嗡”的振音中镜里的梦摇晃得一片模糊,我在一阵没来由的兴奋里心儿慢慢收紧,振音消失后,我才又重新觅回镜里的美,美得近乎不真实的母亲。母亲这一声叩,像是戏剧开场的“咦……呀”,电视剧的序曲,主持人的报幕,小说的楔子,这个小小的细节,足以看出母亲对搽手这件事看重的程度。这一声响后,母亲先把一只玉手伸到镜前,用另一只手轻轻揉搓,待到暖和后,再用小指甲盖抠出一点点经霜的黄桂蜜轻轻摊在手背上,缓缓搽开,再缓缓搽开,不断重复地用纤细的玉指打着旋儿。

这时我从镜中窥到的手是几近透明的,闪着油亮的光泽,手指的外围是一层晕蓝色的柔光,奇艳诡谲。那年我五岁,母亲的手给了我一个瑰丽的启示,我幻想着哪一天也能拥有这样一双魔一般奇丽华贵的玉手!

然而,另一个事实却令我近乎窒息!我的手指头不但短粗骨大,而且竟然毫无理由地一只手多长一个指头,我的手是丑陋的“双六指”!

在我十三岁上初中那年,发生了很多事!

首先,我惊讶地发现大我三岁的姐姐霓裳那双手雨后春笋般开始疯狂趋于完美!十指尖尖,柔若无骨,霓裳拥有了一双如同母亲般奇艳瑰丽、宛若汉白玉般的秀手!这以后,夜静月朗的夜里,腰圆古铜镜前又多了一双美极的玉手!她们的双手放到一块儿是一对绝璧!大一号的那双手沉淀了岁月的苍苔,竟在沉静的象牙色里揉和进翡翠的色泽,举手投足间更多了端庄与神圣之美!有如佛光普照下的千手观音。小一号的那双手只是白,放任张扬,怯弱娇嫩,如浸在温热牛奶里的软玉。因为极白,在光的照射下,竟泛出莹蓝莹蓝的光晕,是一双蓝宝石掺汉白玉做成的至宝。

嫉妒与怨恨一夜夜狠狠啃噬着我童稚的心,我嫉妒上天对霓裳的过份喜爱,怨恨母亲厚此薄彼,无端地给我施加伤害。十三岁的小伙子,已经懂得什么叫美了!十三岁的小伙子,自尊心脆弱得如同惨白的宣纸。

可是,她们不明白!两个女人不明白这个三个人相依为命的小家庭里,那个男孩子是多么的痛苦。因为怕别人拿我的“双六指”取笑,我总是萎萎缩缩、疑神疑鬼,座位坐最后排,背靠着墙我会觉得有个支点,不至于腹背受敌。我总是用腼腆而警觉的眼光注视着周遭的一切。平时班里组织什么活动,能不去的就尽量逃脱。有次上体育课,班里组织男生投蓝球,一个蛮横的男生看着投球的我不怀好意地说:“霓喜,你他妈的比我们谁都多长两个指头,投进两个球只能算一个。”那个坏小子话才说完,同学们嘻嘻哈哈大笑起来,当时的我怨愤难耐,不争气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自小,我就是个很“内秀”的男孩。这样说很别扭!可是,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是个很内秀孱弱的男孩。我的皮肤生得白净光滑,我眉清目秀,整齐的牙齿洁白细碎。我喜欢照镜,喜欢看凄婉的闲书,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书中的主人公,直想得伤心抽噎。最重要的是,我着魔般地迷恋母亲和霓裳的手——这一对天下无双的“绝壁”,我总是避免自己丑陋怪异的手同她俩绝美的手放在一起,这对我是莫大的讽刺与刺激。我知道,自己是个异类!是个可怜的、不受欢迎的异类!

噙着苦涩的泪水,扔下球,我朝校外冲去。不顾背后体育老师大声叫我,我只是想跑,无休止地跑。我跑过幽长静寂的石板胡同,背后响起“踏踏踏”的踢踏声,好似身后有无数人在追赶;我跑过空旷的田野,惊飞一群休憩的野鸭,“呱呱”的聒躁声响彻天宇……我一直跑一直跑,跑进夕阳晚照的那一片芦苇丛时随风飘扬的雪白芦花把我托了起来,我飞在高空,落日的余晖染红了我的翅膀,散发出鲜艳的光泽,风在我耳边“呼哧哧”狂啸,刮得睁不开眼睛,我只好用鳍游,拨开一团团缠绕的水草……终于,强大的水流缚紧了我的鳍,我不再作垂死挣扎,我泄气地倒在芦苇滩上,如断翅的鸟一样把长长的喙深深地埋入泥地里……

天已黑,我踉踉跄跄挪到家门口,踢开门,母亲正坐在床上织毛衣。她手中红彤彤的毛线像一股子血,被那双软玉般修长绝美的手指忽而逗弄上,忽而逗弄下,忽而又翻个身。那双手绝对有莫大的吸力和引力,她只消轻轻变幻个手势,针头就会顺着毛线孔百发百中地穿过去。

我恶狠狠地瞪着那双手,像被使了定身法,一动不动。那是一双令我爱极又恨极的白玉如意;是一双散发着诱人鲜奶香的温热乳头,是心底挥之不去的阴影,眼里遮掩光辉的魔影。我无法逃避!一辈子,注定要在这双美仑美奂的纤手衬托下,猥琐、卑微、痛苦一生。

曾经,我问母亲:为什么我不能有像你一样的手?

因为你是男娃子。母亲不动声色,理所当然地说。

我眼中的愤恨更加深了,变成了两口喷火的火焰山,母亲随时都有可能被我吞下去。

那我为什么多生出两个手指头?难道男娃子都要生十二个手指头?

母亲一时语塞,怔怔地望着我。

我从懂事开始就知道自己的手不正常,小伙伴们一只手都只有五个手指头,而我却有六个。小拇指根部无端地多冒出半截怪异的“手指头”,丑陋荒诞,像小丑的长鼻孔。

我妒忌死了霓裳美绝的玉指,也愤恨母亲不给我生一双如她们一般的手指头。在我幼小的私心里,认为母亲和霓裳就是合起来成心不让我好。

我同样也忌恨母亲给我起的这个不伦不类的女娃名。母亲曾淡淡地说是为了好把我养活,起个带“喜”的名字就大福大贵了。我是万万不信她的,我认为,这也是她故意的。所以更加深了对她的恨意。

这天我见母亲坐在床沿边,悠闲悠闲地卖弄她那双精怪般的玉指,更加大大剌激了我的眼球。受剌激后的冲动条件反射到我稚气的心里,我感觉那些千丝万绪的毛线头把我的心勒得紧紧的,那种胸闷是一种随时都会死去的苦极。我想我当时的脸色肯定可怕至极!

母亲只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温柔娴静。只一秒,我就被她的目光熨烫得服服贴贴——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

母亲无声地下了床,轻轻把我的头揽在她温香柔软的胸怀,她抬起玉指细细抚摸我沾满鲜血和泥土的唇角,只一下,我的唇角就不疼了。

我们所在的小镇是个古老简单的小镇。古老,是因为它从唐宋元明清走来,一步步沉沉落下,沧桑凝重,所以深刻。小镇遗留着浓重的历史气息:雕花的格子门窗、迂回曲折的走廊、三方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式的院落随处可见,幽长静寂的青石板胡同里,两旁的大理石墙壁缝隙里长出一蓬蓬龙虾胡须般的茅草,清晰可辨青石板上坑坑洼洼的马蹄印。我的童年,基本上都是与小伙伴在胡同里“躲猫猫”度过的。说它简单,是因为小镇太小,在这里,你看见的人一个就是一个,绝对没有混淆和重复,你可以从一群人里轻易就找出他——而不是他的影子,甚至只是听到他的脚步声或咳嗽声就能准确无误地认出是他。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大城市繁杂的气息还没有侵扰这里。这个小镇被一大片农田环绕,这里的人一半务农一半经商,小小弹丸之地,倒也能自给自足。

九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刮遍了大江南北,母亲所在的集体食堂失去了往日的辉煌,被一家家一夜之间从土里冒出来的私营饭馆取而代之。在我们家这个没有大男人、只有一个准男人的贫寒家庭里,为了生计,母亲开了个早点铺,每天蒸馒头包子卖。母亲蒸出的馒头又大又暄,包子皮薄馅多,所以生意还好。

最重要的,买馒头的人喜欢看母亲。不但男人喜欢看,女人也喜欢看!

他们看母亲扭着腰肢抬蒸笼,踮着脚尖揭笼盖,揭笼盖时,左手扶着灶台,右手纤纤翘起兰花指,氤氲的蒸汽缭绕在她周身,包裹着那张白嫩无瑕疵的脸和匀称的身形,在他们眼中,母亲的美已不能用言语来形容,因为母亲在那一刻已幻化为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她们看母亲绝世的玉手,这双艳美的玉手无论洗衣做饭做针线活丝毫不改它艳美的姿态。它依然孤芳自赏地优雅着、纤长着、白嫩着。女人们看着看着就会不由自主地藏起自己粗糙蠢相的手,心里一阵阵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不知是羡还是妒。有的匆匆买了馒头离开,鼓了一肚子莫明其妙的气,暗自发誓再不来了,可第二日还是早早赶来母亲的早点铺前候着,等着买母亲头一笼新鲜出炉的白面馒头。

母亲心里明镜似的,表面却不动声色。她仍然温柔和气地对待每位老乡,母亲三十几岁,对于这样一个美丽温柔的寡妇,不可能让正常的男人没有想法。在这些有想法的男人中,有在心里打着“小九九”的已婚男人,也有真心想娶母亲的小青年。不过,母亲来到这个小镇十多年时间里,还没有一个男人敢轻举妄动,原因在于事先他们自己就把自己比下去了。母亲的尊贵让他们不敢触碰,他们只有远远观望,如同母亲的玉手是我不可企及的梦一样,母亲这个人同样是他们永远无法企及的梦。

风墨研。

这个名字本身就给人一种美好的想象。

我自信同学们再怎样想也不会同我一样——他的长相和气质和我想象中的他竟是惊人的相似,在他无声地推开门无声地走上讲台时,教室里鸦雀无声。他竟是那样的干净整洁、清秀修长、唇红齿白。一件白衬衫扎进灰色西裤里,未开口人先笑,左颊浮起一个浅浅的酒窝。那一刻,我痴怔地望着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端正而苍白的脸、修长的身形与我是何其的相似,不一样的是,他有一双修长漂亮的手,这双手是我在男人中头一次看到的最有吸引力的手!

我一个人的时候时常困惑!我奇怪母亲既然给了我一张如她一般漂亮的脸蛋为何不给我一双如她一般魔一般的玉手!不过这个问题只要稍微想一想就想得明白:我畸形难看的手应该遗传自我的父亲,那个只有在某种特定场合才会被我们偶尔想起来的“代号”。在我和霓裳的记忆中,似乎从来就没有过这个男人的真实存在。母亲对我和霓裳的疑问总是保持沉默,问急了母亲竟会一改平常的温顺,凶巴巴地低声说:死了!

死了!兴许是最好的答案,可是,更大的困惑缠绕了我,那就是母亲一反常态的态度。父亲是个谜,兴许是个永远也无法解开的谜。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不再问了。“父亲”这个在我们心里从来就不曾有过内容的代号成为我们心中一道小小的疥蒂,隐隐的。

这天,风墨研抬着课本绕着教室走道给我们讲课,我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我怪异的手与这道疥蒂的存在。有些东西是挥之不去的,你可以不需要他,却无法不在乎他给你留下的伤害。然而,这一天这种悲愤与自怜没有持续太久,我的心被另一种情绪大面积侵占着。风墨研每一次从我身边经过我都能嗅到一股好闻的味道,是皂香与阳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一如干燥温暖的掌心在我头顶抚摸。第一次,我的心里是那么的踏实。第二次,我没有靠着墙,而是直着身子听完了整堂课。

风墨研是我们升入初二时新来的班主任,兼初二年级的语文课。听说他毕业于省城一所名校,毕业后选择了这个偏远小镇来支教。他的到来给平静的校园生活投注了一块石子,先在空中勾勒出一条浪漫新奇的弧线,再投入水中,溅起一片令人激动的水花。他的才华、他略带忧郁的诗人气质、他的漂亮与优雅顿时成为学生们最热门的话题。不少女生因为他陷入了单相思,时常找他问问题,而他竟是那样的沉静,一丝不苟地给她们讲题,他成了学校里最忙碌的人。

我拉着风墨研走进家门时全身兴奋得微微颤抖,手心里渗出黏黏的汗液。我家租住的房子前面是铺面,后面带一个小小的院落,院里有一口古老的水井,井水清洌甘甜。我和风墨研走进院里时,霓裳在用吊桶往井里打水洗菜。

从我们走进家门风墨研痴迷地盯着霓裳看的神态,我发现自己似乎犯了一个大错。

风墨研是盯着霓裳的手看,霓裳已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体形饱满有弹性。与她日渐成熟的形体相呼应的是,她的手也在成熟中趋于完美的极至。她微微躬着身撅着紧绷绷的屁股,双手交替着慢慢把吊桶从井里拉出来,手软得腻在了绳索上,尽管水重她拉得很慢,但仍然使人看得眼花缭乱。侧过头,风墨研看霓裳的表情近乎使我嫉妒得发狂,他深黑的眼里暴露出太多的赞美与感叹,微张的唇边细细的绒毛让我更能感受他真实的存在。

这天晚上,母亲梳顺了每一根头发挽个古典高雅的髻,换上那身压箱底的老式旗袍。那是祖母出嫁时的嫁衣,质地很好,做工精细,剪裁合体,浅紫色的色泽更是把本就风韵犹存的母亲衬托得风华绝代,一双玉手更是让人大叹天工造物!

母亲这番打扮是我没有料到的,以前只是偶尔听过母亲说起这条旗袍,却从未有机会见过;母亲这样的美也是我头一次目睹到的,美得那么透彻、那么毫无保留!突然间,我觉得母亲这样做完全是有预谋的!低下头,我默默地往嘴里扒饭,我后悔请风墨研来吃这顿年饭,我恨恨地想,哼!看你们两个女人能耍出什么花样!

“霓喜,别只顾自己吃,快给老师挟菜。”母亲温柔平静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噢,风老师,吃鱼。”母亲这一声唤,使我从胡思乱想回到现实,我挟了一筷头糖醋鱼给风墨研。

风墨研接过鱼,和母亲闲聊起来,话题都是围绕着我。

“霓喜这孩子在写作上很有天赋的,他的作文经常被当作范文在班上学习。”

“都是风教师教导得好,我们家霓喜只不过喜欢看些闲书。”母亲客气地说,边用疼爱的眼神看了看我。这天晚上饭吃得很和谐,母亲出自书香门第,看过不少书,与风墨研很谈得来,而从我细心地观察来看,似乎一切都不像我想的那么复杂与狭隘。母亲还是母亲,贤惠有礼而矜持,霓裳还是霓裳,疯疯癫癫、没心没肺的一个傻丫头。我放下心来,沉浸于一种类似天伦之乐的欢快气氛当中。也就是这天晚上,我得知,我、母亲和风墨研三个人的属相是一样的。他刚好大我十二岁,又小母亲一轮,我隐隐地感觉这种巧合似乎预示着什么。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风墨研与我们霓家纠缠不清的缘分,而这种缘分,兴许是一种不该有的孽缘。

这一年的春节后,小镇上多了一家小小的铁匠铺,主人王老三,五十多岁年纪,背微驼,靠打锄头、钉耙、镰刀之类的农具为生,农忙时也帮农户打打短工,但他挣来的钱多半都换了酒喝。

前面说过,小镇太小,在这里,你看见的人一个就是一个,绝对没有混淆和重复。这个王老三也一样,他打农具这手绝活可不是吹的。王老三打的锄头厚实大气,托在手里沉甸甸的,锄铲又薄又光,闪着让人胆寒的亮光;王老三打的钉耙牢实耐用,而镰刀弯如月牙,在那弯美丽的弧线背后,隐藏的是锋利无比的刀锋。王老三有自己的原则,他一个月只接一件活,价格却比普通铁匠铺高出两倍,即便如此,还是不断有人找王老三打农具。农民以农活为生,有个好农具握在手里,心就安了。王老三的另一怪异之处就是,无论酷暑寒冬,还是晴天下雨,手上永远戴着一双黑色的线手套。没人见过王老三的手,也没人对王老三的手不好奇,于是,便有了种种说法:有的说,王老三的手一定是打铁时烧坏了,怕见人;还有的说,王老三的手患有严重的皮肤病,红一块白一块的,见不得人!可是,这些都是没有依据的猜测,王老三的手依然是个谜。

俗话说:世上有三苦,烧炭打铁卖豆腐。但在众人眼中,王老三非但不苦,还活得比任何人都逍遥自在。除了打铁,王老三的工夫多半是用在一个地方的,就是我家对门的小酒馆。每天早晨,母亲和面蒸出第一笼馒头时,王老三就坐在对门小酒馆靠窗的位置了。他边嘬着嘴咂小酒盅里醇厚的包谷酒,边眯着眼盯着我母亲看,直看到我母亲收摊。镇子上的人都毫不避讳地笑话王老三,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能么?!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张脸。王老三对这些嘲讽的话从不在意,依然边嘬着嘴咂小酒盅里醇厚的包谷酒,边眯着眼盯着我母亲看,镇子上的人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大人不计小人过地嘀咕,随他去吧随他去吧,不过是花痴一个,想来也翻不起什么大浪。在小镇人眼中,母亲渐渐成了他们共同维护的一片圣地,不容许任何人的践踏。

说来也怪,母亲可以不动声色地对待那些对她有想法的男人,却对王老三表现出异常的冷漠。王老三每天盯着她看。她却当他是透明人,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有时王老三走过来买个馒头,母亲马上装作有事走开去,让我和霓裳顶上,每一次,我看着王老三眼巴巴地看着我母亲走开,失落的样子,挺可怜他的,他不是个坏人,只是个异想天开的男人!

王老三的异想天开在于,他竟然想从我这里打开一个突破口,这不得不让我笑话他的愚蠢了!王老三的铁匠铺在我上学的路上,有时路过,就会听见“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看见火光下王老三的脸被炙烤成了一块红彤彤的火炭。他总在这时友好地对路过的我笑一笑,脸上的皱纹抓成一团,露出又黑又黄的牙齿。我快步走开,心里涌起一种莫明其妙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这以后,总习惯朝王老三的铁匠铺多看两眼。有次放学路过铁匠铺,没听见打铁的声音,也没看见王老三,但他家的铺子却是敞开着的。正纳闷,王老三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看看左右没人,忙把一纸袋东西塞到我手里,对我说:“糖炒板栗,香着呢,快趁热吃了吧!”我一看,枣红色的大板栗炒得爆开了皮,看得见沙沙的仁,一阵阵抵挡不住的甜香直往鼻孔钻,弄得我满口生津,忍不住使劲吞口水。可我不能要,要了我不就成叛徒了吗?母亲知道了会怎么样?我把充满诱惑的纸袋塞回王老三手里,一溜烟跑开了,不管他在身后那一声悠长的“唉”。

夜半,月朗,垂柳荡漾着窗户纸“西沙沙”作响。

我在这时悄然起身,用特意留在保温瓶里的热水兑温后一遍遍洗手。

我用左手掬起水慢慢淋到右手上,又用右手掬起水慢慢淋到左手上,夜寂得很,耳边只有水珠“滴滴漓漓”滚落搪瓷盆的声音。我微闭着双眼,沉浸在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之中,心里涌动着神圣感与满足感。这个场景,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这一刻,我早已忘记自己怪异的“双六指”,我看到的是一双如母亲一般让人叹为天物的手。

坐在腰圆古铜镜前,我微闭着双眼娴熟地搽着桂花蜜。磕镜、聆听、抠蜜、打旋,每一道程序、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严格遵循着母亲的习惯。我不用想,也不用看,母亲的动作已在我的记忆里碾过千万次,它已成为我生命里重要的组成部分!

谁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我居然接受了王老三的“友谊”,更想不到的是,王老三居然送了我一面他自己铸的仿古铜镜——一面相似于母亲用来照脸的铜镜!

在那一刻,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是我多少年以来的梦!多少年以来的企盼和欲望!我把铜镜紧紧抱在胸口,早把“背叛”之类的担忧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没有深究王老三怎么知道我喜欢照镜,我仿佛觉得在他身上能嗅到一种熟悉的气息,就因为这种气息,我没有对他对我的过份关注、或者说“窥探”到我的秘密而感到反感。我与王老三建立了一种特殊的关系,一种只属于我们两人的关系!

风墨研成了我们家的常客,他渐渐与我们一家都熟络起来。通常是下午放学以后,我请风墨研到家里吃晚饭,他总乐意地应承下来。风墨研在这个小镇上没有亲戚朋友,乐得上我们家凑热闹。起初去的时候,母亲总是忙不迭地要去买菜,风墨研纤细的手指优雅地摆一摆,左颊浮起一个浅浅的酒窝:随便点好了,不然下次我不好意思再来了!就这样,风墨研下次再去母亲没有急着去买菜,而是边捡家常小菜边和风墨研拉起了话。风墨研也不拘束,他大方地坐下来,边回答母亲边顺手捡菜。霓裳总在这时笑嘻嘻地探过一个脑袋来,无心无肝地问上一两个使人啼笑皆非的问题,才舀了米端出去淘。

我在这时是最安静的,土罗锅在灶上“突突”地喷出热气,整个屋子马上溢满了大米香,火光燎烫了我的脸,风墨研温和的声音像和风一样轻轻飘进我的耳中,我惯性地添着柴,留意着风墨研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和每一句话。母亲和风墨研总是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看得出他们聊得很高兴。风墨研谈起了他的老家、他的老母亲,以及他对他母亲的牵挂和想念。母亲有时也歪着头沉思,或轻轻笑,她应该很喜欢听他说,而他也应该很乐意说。霓裳洗完菜便帮母亲打下手,这时的母亲系着围裙炒菜,菜在烧热的油锅里“吱吱”叫,母亲手不停地翻炒着,再没有时间来说话。

霓裳就是在这个时候热烈地与风墨研交谈开来的,起初我并未多心,只是时间长了,霓裳与风墨研说话的神情和语气让我起疑。这个时候,风墨研每与霓裳说几句话总要和我对视一下,眼神或是征求意见、或是解释一个问题、或是表示他在对我们两人——而不是一人在说话。总之,我知道风墨研希望我知道他很重视我,没有把我独自撇下。他了解我,只习惯与他一人单独交流,只有他和我单独相处时我思维活跃敏捷、情绪高涨,我不习惯介入三个人或更多人的交谈,超过两个人,我就只会听、安静地听——包括母亲与霓裳在场。

这一天,霓裳神情鬼鬼祟祟,她压低声音和风墨研说了一些学校里的诸如谁和谁恋爱了,谁谁好像有心理问题之类的敏感话题。她知道我在听,却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在她的思维定式里,我只是一个木讷、安静、自卑的木头人,我根本就听不懂他们的话,或是根本就不会有意识地去听。

霓裳就是这样——无心无肝、自以为是!

她想不到就是这一天,我猜到了她怕为人知的秘密——她喜欢风墨研!

霓裳的确喜欢风墨研,那以后,她不但经常在母亲不注意的时候问风墨研一些莫明其妙的话、与他探讨一些青春期的敏感话题,而且常常问风墨研她新买的这条裙子漂不漂亮?这双鞋子颜色合不合适?

我的心就这样空落落下去,一股股酸溜溜的滋味不断刺激着我。痛定思痛,那以后,我很少约风墨研去家里吃饭了,虽然感觉晚饭时少了点什么,但相对于潜在的危险与掠夺,这不算什么,我还可以在学校见到风墨研,还可以在放学后跑到他的宿舍与他探讨作文。

一天晚饭,母亲突然问起最近风老师为何不来家里吃饭了?我说风老师最近太忙了,请不来!

母亲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不再说话。我从余光里发现霓裳失落的神情,心里一阵痛快!风墨研不再来了,我却感觉霓裳的行为诡怪起来,她总在晚饭后对母亲说要到同学家复习、做功课,或是找女伴有事,母亲不再深究,只是嘱咐她早些回来,霓裳收拾书包就哼着歌儿出去了。与此同时,母亲晚饭后也繁忙起来。风墨研在小镇上办了一个“扫盲班”,免费教好学的妇女识字。晚饭后,捏着鞋垫、抱着毛衣的妇女嘻笑着鱼贯拥往小镇中心的晒场,一边做手中的活计,一边半真半假地识上两个字,往往有受不惯上课严肃的,又找碴说几句笑话,引来一群人哄堂大笑。这些女人,真正想识字的是少数,大多数只是找个借口打发睡觉前那点时光,何况可以与这么个年轻英俊的“先生”说笑。

母亲也夹杂在这群无知妇女中间,她的安详与认真使她不同于任何女人,坐在那里,自有一种鹤立鸡群的高贵!母亲与霓裳都各自找到了排谴寂寞的方式,只有我自己,像被遗弃在了一座孤岛上。我原以为守住了家门,也就守住了风墨研,想不到结果竟是这样,我守住的只是一间空荡荡的房子,风墨研把他宝贵的时光浪费在了一群无知女人身上,这是我万没有想到的。我对风墨研很失望,对我自己也很失望。再见到风墨研,我已不能如往常一样无拘无束地与他说笑,掏心剖腹地与他交心谈心。他对我一如往常,并没有改变,但我的感觉变了,我为失去了唯一的知心朋友颓废伤心,他没有丝毫察觉。我却察觉他似被难于承受的喜悦滋润,更加容光焕发起来,他让我又嫉又怨!仿佛一夜间,我又回到了以前那个孤僻自卑的我,对任何人都怀有深重的仇恨,特别对霓裳,我认定她就是那个抢了风墨研的强盗,我永远不会原谅她!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与王老三的关系亲密起来。也许这样一个有着熟悉气息的陌生人,对于我来说是最可信也是最安全的。每到暮色西沉,我总坐在他的铁匠铺看他喝酒,也看窗外染红天边的晚霞,他的话本就不多,喝酒时就更加沉默。王老三下酒的菜极简单,几粒花生米,一碟辣萝卜。王老三喝酒却极讲究,抿一口,让酒流入舌根又回到口里,在舌尖上来回滚动一会儿,这才一口咽进去,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无论什么酒,王老三都能喝得有滋有味。我的任务是给王老三续酒,再就是吃王老三炒的五香豆和茴香瓜子,我知道王老三喝酒时在想自己的心事,王老三也知道我吃瓜子时在想自己的心事。我们是给彼此做个伴,这一点,我和他心照不宣!

炎热的三伏天,王老三喝得汗流颊背,他光着上身抹一把脸,对我说:霓喜,这地要烧出火来啦!

老三叔,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你的手……我一瞬不瞬地盯着王老三的线手套,想到了大家对王老三手的传言,忍不住把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王老三的老脸抽搐了一下,酱黄脸变得煞白。这话说出后我就后悔了,我之所以能和王老三和平相处,就因为我们从不涉及个人隐私。就像我有隐痛一样,兴许王老三也有不愿让人知道的隐私。我知趣地住了口,默默吃五香豆。王老三则举起杯子咂一大口,说:喝酒……吃豆。

霓裳怀孕了!

这个消息不啻于晴天一霹雳!母亲和我都发疯了!我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找出谁是事情的始作俑者。我和母亲软的不行硬的,软磨硬缠逼迫霓裳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母亲的发疯是因为她是母亲,而我的发疯是因为想确定这人是不是人面兽心的风墨研。霓裳在这件事上保持了超乎常人的镇静与坚定的守口如瓶,她闭口不说关于这件事的只言片语。我怕霓裳沉默更怕霓裳说话,我麻木了,放弃了追问。我下定决心去问风墨研。

更大的悲剧就在这时发生了!霓裳当天夜里喝了农药,等我们发现时,霓裳的尸体都已冰冷僵硬。霓裳犹如鲜奶浸过般,灯光下环绕着宝石蓝柔光的手臂骤然垂在一边。

霓裳留下了一封遗书,上面只有一行字:我为自己的无知赎罪!母亲哭不出眼泪,而我藏了一把水果刀——上帝要使谁灭亡,必先使其疯狂!我不是为霓裳的死,而是为风墨研的背叛。霓裳的事情在小镇上爆开了花,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件事,我们周围的眼神变得怪怪的。母亲被学校叫了去,回来时带回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消息:学校严肃处理了犯事的男生,开除了他的学籍。这个人,竟是经常同霓裳一起复习功课的穗子的哥哥。穗子的父母一脸羞愧,差不多要给母亲下跪了。那一天,母亲在校长办公室流了一天眼泪,仿佛把她这辈子积攒的眼泪都流了出来。流完眼泪的母亲清濯的脸上残留着泪痕,她细心地抻了抻衣角,庄重平静地回了家。母亲原谅了穗子的哥哥,她说心中有恨是一种沉重的负担,这种负担会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她背不动了,原谅别人也是解脱了自己!

风墨研是清白的,我差点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霓裳出事后,风墨研以朋友的身份来看过母亲两次,他的表现并没有什么不妥,但冥冥之中我总感觉他已不是从前那个风墨研,他的眼里似乎多了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我冷冷地窥探他,企图从中发现问题的答案,但总是一无所获。我总疑心会出什么事,只不过是时间问题。风墨研,你究竟在我们家扮演的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我的第六感很快得到了证实。仿佛一夜之间,从那些长舌妇的嘴里讲出了同样的话,风老师办“扫盲班”是为了与霓喜的母亲幽会!这些无知的女人讲得有板有眼,说什么风老师讲课总是看着霓喜母亲,总叫霓喜母亲回答问题,风老师的鞋垫也是霓喜母亲绣的……最重要的是,有人在小河边看到了他俩……

听到这些流言,我绝望了,风墨研,你终究是不清白的呀!一直以来,都以为他与霓裳有事,做梦也想不到他竟与大他十二岁的我的母亲……不!这些都是流言中伤……我再不想见到风墨研,也不想见到母亲。我逃风墨研的课,早出晚归,避免与母亲碰头。母亲在这件事上表现出对我的忍耐和理解,她把热饭菜放在灶台上,等着我自己找了吃。我怨恨她,给我生一双丑陋怪异的手不算,还抢走了风墨研。但我不能问,也不敢问,当流言尚未得到证实以前,它终归是流言!我无法再吃她做的饭菜,王老三的铁匠铺成了我舔舐伤口的避风港。令我惊奇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王老三苍老憔悴得让人害怕,原来花白的头发全白了,瘦弱的身子变成了皮包骨。

每次去,王老三总给我炒他最拿手的麻辣蹄筋,自己却从来不吃,说是牙不好。我大口扒饭时,他坐在一旁喝酒,有时看着我就要发半天愣怔,我用手在他眼前晃他也没反应。王老三真的老了。我问王老三:你的儿女呢?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也没个人照顾。这话像是说中了王老三的心事,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沉默半天,才闷着头凄惶地说:我没儿女。一个孤苦可怜的老头子!我对他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感情。有时太晚,干脆就睡在他那儿,他也把我当作亲儿子一样对待,嘘寒问暖,我似乎在他那里找到了从未得到过的父爱。

母亲终于沉不住气了,她在家里堵住了我。以后少往王老三那里跑,学生该以学业为重,听说你最近经常逃课。母亲的脸严肃刻板,像冬日冻结的冰块。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从来没有这样严肃过,可她面对的是已经疯了的我,她的话刚说出来,我就感觉一股子血猛地向大脑冲去,头脑“嗡”地一声被冲刷得一片空白。我报着必死的决心,横冲直撞地朝她吼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不错你是母亲,可你有一个做母亲的样吗?你敢说你与风墨研是怎么回事吗?再说王老三他怎么了?他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对我好……

母亲显然是被我的话击懵了!她的脸由红变白,再由白变青,她青着脸抖索着嘴唇,手指向我却说不出一个字。

住口!你是这样和你母亲说话吗?一声断吼,把我从歇斯底里拉回到现实。风墨研不知什么时候挡在了母亲面前,他表情严厉,情绪激动。

你也不小了,有些话对你说了也许更好。你不是问我和你母亲是什么关系吗?那我就告诉你,我喜欢你母亲,她是一个好女人!

我咬紧了嘴唇,牙齿深深咬进了肉里,一阵钻心的疼痛后麻木一片,我尝到了咸腥的味道,感觉什么东西从口里流出的同时听到了母亲的尖叫,她想跑过来抱我,可我速度比她快得多,我不要命地往门外冲去,犹如一根离弦的利箭,只有一头撞进瞄准的物体才能停止。我撞进了王老三的怀里,忍不住嚎哭出声,我哭自己的命运,哭自己的手,哭十五年来承受过的不公与委屈。王老三的线手套温暖地摸索着我的头,我抱着王老三的肩膀絮絮叨叨向他倾诉我的悲伤,我对他说:老三叔,只有你一个人真正对我好,我真不愿再回去住了……

你猜王老三他说什么了?你做梦也想不到!他哽咽着对我说:霓喜,你回来住吧,我们本来就该住在一起,我是你父亲。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推开他,眼睛化作一把匕首刺入了他的心脏。

我知道让你接受这个事实是件痛苦的事,但我确实是你的父亲。十二年前,你母亲带着你姐姐和你离开了我,你不知道,这十二年来我是怎么过的?为找到你们我走了多少地方,吃过多少苦?但这些都不算什么,我只是想为自己的过错赎罪,只是请求你们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孩子你知道吗?你姐姐霓裳的死对我有多大的打击,当着人的面我不敢哭也不能去送葬,只能远远地跟着,只能偷偷跑到坟前看她,只能在夜里拼命喝酒麻醉……孩子,你……王老三声泪俱下,伸出颤抖的手拉我。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告诉我你所说的都是假的,都是编出来骗人的谎话!

我没有,霓喜,孩子,我没有骗你,你看……王老三颤抖着慢慢脱下手上的线手套,千真万确、不多不少每只手上刚好六个手指头。人身上的东西,无论什么你都可以隐瞒!无论什么都可以包装,唯独手隐瞒不了!无论你的手生就什么模样,总会找到一双与你呼之共鸣的手。它们有着亲密的血缘关系,无论岁月怎样变迁,世事怎样苍老,这种血缘的吸引就如唯心世界的牵引力一样把它们彼此找到再紧紧连接在一起。苦苦纠缠、让我为之痛苦哀楚了十五年的答案终于赤裸裸地暴露在眼前!这是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王老三还在说,他一股脑讲出了当初出自书香门第的我母亲家在文革期间怎样受迫害,我外公外婆怎样受批斗惨死,根正苗红的他怎样救下了我倍受欺辱的母亲……接下来的事似乎就顺理成章了,他理所当然地占有了我的母亲……我眼睁睁地看着答案赤裸裸呈现,却无力承爱,我绝望了,一步步向后退。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声嘶力竭地大喊道:不!

那一夜,我是在芦苇滩过的夜。天地之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所,突然暴露的事实就好像退潮后的黑色礁石,丑陋得不堪入目,也让我无法躲藏。该何去何从,我茫然无措。

王老三死了!

王老三是掉在池塘溺死的!就在他说出秘密的那天夜晚,喝醉了酒不慎掉进了我家旁边的小池塘。人们都传言他那是迷了心窍去找我母亲了,要不喝多了酒不好好在家里呆着跑出去干嘛呢?好心的人拼凑了钱准备买副薄木棺材草草把王老三安葬了,可怜啊,一个外乡人,无儿无女的,还是让他入土为安吧!

这时母亲站出来了,她穿一身素净的孝服,鬓边插一朵白色的小花,她平静地说:“谢谢大家的好意,不过他的后事应该由我来操办,他是我男人!”一个谜底总要有揭晓的时候,母亲说出了谜底,所有人都呆住了!

翻出那面蒙尘的腰圆铜镜,拂去尘埃,一种历史的厚重感沉甸甸地压了过来。母亲的玉指也多了几份分量,每一次指头轻嗑在镜面,都会响起一个个轻微延长的回音,韵足辽远!沧桑庄凝!母亲搽蜜的姿态依然没有变!在手背轻轻打着微涡,漾开漾开!再慢慢漾开……

经过这么多的沧桑波折、世事变迁,令人惊奇的是,母亲那双汉白玉般的纤手,始终没有失去它动人的形态和美感。它依然那样十指纤纤,软白细嫩,依然用一种不可能的坚韧维持着霓姓女人的荣耀和光辉。

我注意到,憔悴中母亲的脸,仍有一种无可比拟的华美!

风墨研离开了这个小镇,我想,他是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母亲说过,恨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学会原谅别人是莫大的幸福,原谅别人也是在解脱自己!

我把王老三送我的那面仿古铜镜永远地珍藏了起来,压在箱底。一个梦魔解开了,压在心头的道具也应该收场。

霓家绝美的玉手在我这代上就此断根!我续上了另一个人的血缘,承袭了他特别的“双六指”。

故事讲完了,犹如揉碎了一朵惹人怜惜的花朵。十年后,我娶妻生子,有了一个幸福的家。若干年后,我的儿子上了大学。他长得阳光高大,脸庞俊朗。在这个个性张扬的时代,他特别的“双六指”成为了女生瞩目的对象、个性化的象征,也成了他引以为傲的资本!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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