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与“中国文艺复兴时代”

2015-12-02 17:01赵少峰
西部学刊 2015年11期
关键词:文艺复兴傅斯年新潮

摘要:文艺复兴是近代西欧重要的思想解放运动之一,揭开了近代欧洲历史的序幕。19世纪40年代,“文艺复兴”一词传入中国。随着西方文化的输入和传播,20世纪初期,“文艺复兴”已成为接受新式教育的知识分子的时髦名词。1919年1月1日创刊的《新潮》杂志将中国学术与西方先进文化对接,旨在启发民智,推动社会改革。在这方面,《新潮》杂志的主办者傅斯年进行了不懈努力,贡献甚巨。《新潮》杂志对知识分子群体产生了很大影响。

关键词:《新潮》;“文艺复兴”;傅斯年;思想解放

中图分类号:I206.6;G219.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并称为近代欧洲三大思想解放运动。它是欧洲先进的知识分子以复兴希腊罗马古典文化的名义下发起的弘扬资产阶级思想和文化的运动。欧洲文艺复兴的核心是把文化的关注点从宗教重新转移到人和自然本身,在这个过程中,古希腊罗马文化成为了其肥沃丰厚的土壤。“文艺复兴”一词在晚清输入中国后,经历了漫长的传播历程,对中国新式知识分子产生了影响。至20世纪初期,该词逐渐被中国新式知识分子认可和接受,“文艺复兴”、“启蒙运动”成为中国文化界、思想界时髦的语词,成为了“革新”的代名词。中西方文化存在巨大差异,中国知识分子倡导的“文艺复兴”核心内容不但与西方有所差异,而且知识分子各自追求的层面也不尽相同。晚清出国的王韬、刘锡鸿、薛福成、曾纪泽等人日记中有关于西方文艺复兴的论述。梁启超、周作人、胡适、吴宓等人也曾将西方的文艺复兴同中国的不同时代进行类比,称之为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①本文所使用的“中国文艺复兴时代”特指五四时期的“新文化运动时代”。傅斯年等主编的《新潮》杂志是新式知识分子推动文艺复兴运动的代表。

一 、“文艺复兴”词语输入考察

明末清初,文艺复兴文化已在中国开始流传,[1]部分欧洲传教士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传入中国,特别是天文学、数学、地矿学、生理学、地理学和美术等几个方面的知识。但是,笔者所见的这一时期史料中未发现“文艺复兴”一词的输入。“文艺复兴”(the Renaissance)一词在晚清民国初期有不同的翻译名称。有译作“文学复古”、“文学复兴”、“古典兴复”,也有翻译为“古学复兴”、“文艺复兴”等。

在中文文献中,确定“文艺复兴”一词最早出现的时间是一个难以考量的问题。②传教士郭实腊编纂的《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介绍西方文史发展时,论及了西方的史学家,同时述及了欧洲开展的“文艺复兴”。文中有言:“未能印书之际,匈奴、土耳其、蒙古各蛮族侵欧罗巴诸国,以后文书消亡磨灭。又千有余年,文艺复兴掇拾之。于本经之奥蕴,才学之儒,讲解而补辑之。”③虽然郭实腊在此介绍的本意是为了证明西方国家并非“蛮夷之邦”,西方同样拥有可与中国媲美的文化,以改变中国“藐视外国之文法”的观念,却将中国所未知的欧洲文艺复兴运动输入过来,可惜整部期刊都未对文艺复兴作全面的介绍。

对欧洲文艺复兴最早进行全面描述可能始于艾约瑟翻译的西学启蒙十六种之一的《欧洲史略》。1880年,艾约瑟受赫德之聘为中国海关翻译,主持翻译了赫德从英国麦克米伦公司购买的“科学初级读本”、“历史初级读本”。所翻译的丛书在1886年由中国海关税务司印刷所印行。《欧洲史略》第八卷第12节专门介绍“文艺复兴”,译者将其翻译为“古学重兴”。对欧洲文艺复兴的历史背景作了详细介绍,文中还写道:“至东罗马国势危殆,其根斯丹典墟博学之士,多出避回难,迁往义大利地,而义地之希腊文重兴。既而四邻风从,流传甚速,未几,其习此希腊文之人,亦多爱仿效希腊、罗马之营室,绘画、雕镂诸技艺。”④这段文字介绍了东罗马的学者由于受到土耳其帝国的侵略,特别是君士坦丁堡的陷落,迫使他们纷纷逃往意大利避难,将古希腊文传授给意大利,促使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兴起。

在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梁启超、严复、康有为、章太炎、马君武、周作人等人都对“文艺复兴”有或多或少的论述。康有为在1898年写的《进呈突厥削弱记序》中使用了意大利“文学复兴”一词,章太炎在1906年撰写的《革命之道德》一文中使用了“意大利之中兴,且以文学复古为前导”。梁启超在1902年初撰写的《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将中国学术思想分为“八个时代”,第八个时代即为“复兴时代”,文中有言:“此二百年间总可命为中国之文艺复兴时代”。“复兴时代”一词的运用,显然是受到了“文艺复兴”一词的影响。1908年,周作人在论国民精神时,引用欧洲时事为例,论述到“文艺复兴,遂翻千古之局”。国粹派的代表人物邓实、黄节、刘师培等人,他们的论述中也都有对“文学复兴”、“文学复古”等的相关论析。⑤无论他们的论述出于何种目的,说明当时欧洲的“文艺复兴”一词在中国的知识分子中产生了重要影响。从他们的相关论述中可知,这些知识分子对文艺复兴的本质内涵和发生的根本动力不甚深入了解,但是他们力图以此为本,努力改变中国的学术发展和社会命运。

1915年,胡适从美国学习归来,任北京大学教授,为学生讲授中国哲学史。1917年,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一文中列举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但丁、马丁·路德提供民族语言的史实。胡适不仅积极参加了五四新文化运动,而且还一再提出了“中国文艺复兴说”。胡适认为,综观清代学术变迁的大势,可称为古学昌明时代,而“这个时代,有点像欧洲的再生时代,(再生时代,西名Renaissance,旧译文艺复兴时代)。”[2]6说明胡适对欧洲的文艺复兴有深入地了解,而且他在课堂上的讲授也必会对听课的学生产生影响,兴许这也是傅斯年聘请胡适作为《新潮》杂志顾问,商定该杂志外文名字的一个原因吧。1958年5月4日,胡适在台北中国文艺协会作了题为《中国文艺复兴运动》的演讲。他说:“四十多年前,提倡一种所谓中国文艺复兴的运动。不过我个人倒希望在历史上——把四十多年来的运动,叫它做‘中国文艺复兴运动。”⑥胡适也对“中国文艺复兴”做过阶段性的划分。

从就读于清华学堂的吴宓撰写的日记中我们可以看出当时的思想潮流对他们的影响。他在1915年的日记中写道:“文艺复兴之大变,极似我国近数十年欧化输入情形。”“近读西史,谓世界所有之巨变均多年酝酿而成,非一朝一夕之故,故无一定之时日示其起结。若欧洲中世之末文艺复兴Renaissance,其显例也。余以文艺复兴例之中国维新改革。”[3]381至于国学、新知学问俱佳的傅斯年等人,对这一新思想势必不会落后于人。⑦

在此之后,关于文艺复兴的论述日趋详实、深刻。1918年,蒋方震(百里)同梁启超游历西欧,对欧洲文艺复兴的成就和作用颇有感受,于是在1920年写成《欧洲文艺复兴史》一书,1921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梁启超在序言中说,欧洲“文艺复兴者由复古得解放也。……吾试言吾国之文艺复兴而较其所以不如人之故,可乎?”[4]他们认为欧洲各国之强大,乃有文艺复兴而得解放。如果中国也来一场文艺复兴,也将会强大起来。蒋氏说:“欧洲近世史之曙光,发自两大潮流,其一,希腊思想复活,则‘文艺复兴也;其二,原始基督教复活,则‘宗教改革也,我国今后之转机,亦当从两途开拓,一为感情的方面,则新文学美术也,一为理性的方面,则新佛教也。”[4]蒋方震认为欧洲近代资产阶级兴起的序幕开始于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这种认识启发了中国知识界对这两种意识形态上变革的认识。梁启超在出版的《清代学术概论》一书中对文艺复兴也进行了介绍。启超认为,欧洲文艺复兴固有时代环境所酝酿,由豪杰之士引导,并有支持者。他认为清代学风与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相类”甚多,然而也有差别。[5]89由上可知,梁启超把西方文艺复兴运动介绍给中国学术界,其观点虽有些片面性,但对西学东传起了一定的作用。

由以上论述可知,在1840年代输入中国的文艺复兴一词由最初的知之甚少,传播到民国初年已经成为接受新式教育的知识分子的时髦词语。几年之间,清华学堂、北京大学等校的学生都欲使用Renaissance为其刊物的西文名称,最能说 明对欧洲文艺复兴的向往已从清季传承到民初。[6]74

二、《新潮》“文艺复兴”之旨趣

1916年12月26日,蔡元培接任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的办学思想和改革政策,促进了北京大学新思想的传播和新思潮的形成。1918年底,北京大学一些受新文化运动影响的青年学生傅斯年、罗家伦、徐彦之、顾颉刚、俞平伯等人,在蔡元培、陈独秀、胡适、钱玄同、李大钊等师长的直接指导与帮助下,成立了北京大学的第一个学生社团——“新潮社”,并决定创办杂志《新潮》。⑧

1919年1月1日,《新潮》杂志创刊。《新潮》从1919年1月1日至1922年3月共出版12期。《新潮》被认为是《新青年》的姊妹篇,他们在办刊渊源和读者对象方面有很多共同之处。胡适对当时创办的《新潮》杂志给予很高的评价。他说:“北京大学那个时候最成熟、最高材、最有学问、有知识、有见解的那一般学生,他们响应他们的先生们——北京大学一般教授们,已经提倡了几年的新文艺新思想,也就是所谓的文艺革命、思想革命。”胡适认为傅斯年主编的《新潮》杂志,“在内容和见解两方面,都比他们的先生们办的《新青年》还成熟得多,内容也丰富得多,见解也成熟得多。在这个大学的学生刊物当中,在那个时候世界学生刊物当中,都可以说是个很重要的刊物。”[7]

该杂志选择的中文名字“新潮”与当时如火如荼开展的新文化运动密切相关,而对于选用的英文名字,新潮社邀请从美国刚留学回来不久的胡适之先生作为顾问,参与英文名称的商量。最后,决定选用的英文名字并不限定于“新潮”二字,用Renaissance作为英文名称。Renaissance名字的意思就是再生、复活、更生。罗家伦后来回忆,“《新潮》的英文名称是Renaissance,乃是表示我们的新文化运动很像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8]3在1958年5月4日胡适的一个演讲中,他非常认可学生的这个选择。他说,“北京大学最成熟的青年们,在他们看起来,他们的先生们,对于这个运动已经提倡了一两年时间了,他们认为这和欧洲在中古时期过去以后,近代时期还未开始,在那个过渡时期的文艺复兴运动,是很相同的。所以他们用这个Renaissance做他们杂志的名字。”⑨

傅斯年在撰写的《<新潮>发刊旨趣书》中指出,编纂出版本杂志是为了“欲为未来中国社会作之先导”,目的是“一则以吾校真精神喻于国人,二则为将来之真学者鼓动兴趣”。《新潮》杂志的首要任务是“唤起国人对于本国学术之自觉心”。为此,《新潮》要实现“四项责任”。作为新潮社的核心人物,傅斯年对中国社会进行了观察,指出“中国社会形质极为奇异。西人观察者恒谓中国有群众而无社会,又谓中国社会为二千年前之初民宗法社会,不适于今日。寻其实际,此言是矣。盖中国人本无生活可言,更有何社会真义可说。若干恶劣习俗,若干无灵性的人生规律,桎梏行为,宰割心性,以造成所谓蚩蚩之氓;生活意趣,全无从领略。犹之犬羊,于己身生死地位、意义,茫然未知。此真今日之大戚也。同人等深愿为不平之鸣,兼谈所以因革之方。”[9]而改变现状的利器就是中国社会要向西方一样进行“文艺复兴”和“改革”。傅氏指出,“又观西洋Renaissance与Reformation时代,学者奋力与世界魔力战,辛苦而不辞,死之而不悔。若是者岂真好苦恶乐,异夫人之情耶?彼能于真理真知灼见,故不为社会所征服,又以有学业鼓舞其气,故能称心而行,一往不返。”[9]群众出现“群德堕落”的根本原因是缺乏对“学术的爱好心”,只有鼓动学术上之兴趣才能唤醒民德。

《新潮》自始至终都没有脱离学术,随波逐流,它没有背离最初的宗旨和旨趣,“专以介绍西洋近代思潮,批评中国现代学术上、社会上各问题为职司。不取庸言,不为无主义之文辞。”⑩

三、傅斯年的努力与反思

《新潮》将其读者对象定为中学和高等学校的学生,认为旧社会所衍生的传统的价值体系已经失去活力,必然用新思潮以恢复之,并对社会进行“再造”。作为《新潮》杂志的首任主任编辑,傅斯年进行了积极的尝试,一方面探索,一方面反思。

傅斯年在《新潮》上发表了《清代学问的门径书几种》,文中认为“清朝一代的学问,只是宋明学问的反动,很像西洋Renaissance时代的学问,正对着中世的学问而发。虽说是个新生命,其实复古的精神很大。所以我平日称他做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但是这个名词不能通行。”傅斯年对中西文化差异进行了反思,他说:“西洋Renaissance时代的学者,求的是真理,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的学者,求的是孔二先生孟老爹的真话。他未尝不是要真理,只是他误以孔二先生孟老爹当做真理了,所以他要求诸六经,不要求诸万事万物。”[10]傅斯年对清代学术的诠释明显是受到了梁启超的影响,中国的学术复兴并是不复兴孔学,要求“诸六经”。傅斯年将近代中国学术划分为复兴和再造两个阶段,以康有为和章太炎作为清代学问的结束期。而这个时期正好是中国近代文化转移的枢纽。“这个以前是中国的学艺复兴时代;这个以后,便要是中国学艺的再造时代。”[10] 这篇文章看似对清代学术的分析,实是对中国学术“再造”的一种新思考。

在《白话文学与心理的改革》一文中,傅斯年指出: “凡是一种新主义、新事业,在西洋人手里,胜利未必很快,成功却不是糊里糊涂。一到中国人手里,总是登时结个不熟的果子, 登时落了”,“因为中国人遗传性上有问题”,“因为中国人都以识时务为应世上策”。[11]这是傅斯年对中国社会存在痼疾的分析,他也是担心“复兴运动”最后还会再回到老路上去。

从傅斯年的好友、新潮社的骨干罗家伦的论述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他们所创办的杂志以及所推动的五四运动,其意义已经不仅仅在爱国运动方面,而是他们对社会改造的设想和实践,从知识分子到全民全员参与。罗家伦将“五四精神”概括为“学生牺牲的精神”、“社会制裁的精神”和“民族自决的精神”,认为“由这三种精神作原动力,一则促进了改革思潮的进一步发展;二则催生了许多社会的组织;三则提升了民众的势力。”?胡适高度评价北大学生和他们创办的杂志,认为北大学生成了五四运动的领袖,五四运动确实促进了中国的文艺复兴,“从前是限于《新青年》《新潮》几个刊物,以后就变成一个全国的运动。”《新潮》从最初的立意和努力就与众不同,所以能够在社会上产生一定的反响。傅斯年认为《新潮》杂志有三个优点:“勇猛的精神”、“由于觉悟而结合”、“有些孩子气”。[12]该杂志“见善若惊,疾恶如雠”,引起了反对进步的守旧派的惶恐和担心。守旧派认为该杂志“非圣乱经”,“洪水猛兽”,“邪说横行”,企图对主办者加以治罪。

针对当时社会上期刊太多的现象,傅斯年对《新潮》有了思考。“我觉得期刊的出现太多了,有点不成熟而发挥的现象。照现在中国社会的麻木、无知觉而论,固然应该有许多提醒的器具。然而,厚蓄实力一层也是要注意的。发泄太早太猛,或者于将来无益有损。”他希望《新潮》杂志不能着急,不能随波逐流,“我不愿《新潮》在现在铮铮有声,我只愿《新潮》在十年之后,收个切切实实的效果。我们的知识越进,人数越多,而《新潮》的页数越减,才见我们的真实改善。”[12]《新潮》的巨大成功吸引了当时任北京大学图书管理员毛泽东的注意,他寻找机会同傅斯年和罗家伦讨论国事。[13]

傅斯年等人创办《新潮》杂志之时,他们还是北大的学生。他们没有因为参与了五四运动而忘乎所以,他们对社会的分析,对五四运动的思考,也是非常成熟的。对于这样一本在社会上掀起重大影响的杂志,傅斯年也指出了存在的缺点。他认为,“至于我们的短处,据我看来,恰恰和这三项在一起,我们有点勇猛的精神,同时也有个武断的毛病。……我们的结合是纯知识的,所以我们的结合算是极自由的,所以我们所发的言论是极自由,因而极不一致的。虽有统一的精神而无一体的主张。我们看别人的杂志很杂,焉知后人看我们的杂志不说很杂呢?我们有孩子气,……要说便说,要止便止,虽则是自然些,有时也太觉随便。况且我们是学生,时间有限,所以经营不专,因而不深。”[12]1919 年8月26日,傅斯年给他的好友、北大毕业后在清华学校任职的袁同礼写了一封信,他自认为“半年新潮杂志的生活,说了许多空话。”[14]在傅斯年作为山东官派留学生出国后,他与胡适的通信中还反复强调,自己决心要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方面培植根底,要认真读书,认真研究,不轻做文章。他对留学界“求速效,急名利,忽忘学业”的情形非常不满。[15]352为此,傅斯年提出要“厚蓄实力,不轻发泄”。傅斯年的这些思考,无论对《新潮》杂志还是对他个人的发展,都是极有帮助的。

四、《新潮》知识分子群体及影响

《新潮》杂志不仅聚集了傅斯年、罗家伦、顾颉刚、毛子水、陈达材、孙伏园、俞平伯、康白情、冯友兰、朱自清、杨振声、叶圣陶等以北京大学学生为核心的学生群体,而且吸引到了北京大学及其它高校的知名教授,如,胡适、刘半农、周作人、李大钊、蔡元培等,教授们的诗作、评论、学术文章不断在《新潮》杂志发表,为新思想、新观念的传播起到了推动作用。

新潮社的学生知识分子群体,以其独特的眼光观察社会,反映了对价值追求和时代发展的思考。从年龄结构来看,1919年新潮社39名成员中,年龄基本都在20-30岁之间,他们正值人生最有才华的时期,学习能力强,思维活跃。从教育背景来看,他们经历了中国传统教育向现代教育的转型,有利于形成多元化的思维。既深谙中国的经史及学术,也接受了新思想理论,对中国社会问题的剖析可谓一针见血。从新潮社成员构成来看,他们形成了以同学、老乡、同室为核心的人际关系网络,使得这个团体更具有稳定性、一致性。从《新潮》发表的作品来看,《新潮》杂志更加偏重文学、思想和对社会问题的分析。其中,刊载新体小说28篇,新体诗作66篇,书报刊介绍与评论21篇,对中国传统社会批判、对新思想、哲学、教育、文学、心理学介绍等文论107篇;刊载萧伯纳、高尔基等名家译文26篇,?对社会问题评论27篇,另外还有杜威讲坛专题。

《新潮》并不是绝口不谈政治,只是“新潮社的政治色彩并不浓,它对社会政治的参与主要是通过文化参与实现的”,他们通过著述立说表达对社会的关注。傅斯年在《万恶之源》中反对一切旧伦理道德,认为中国旧的家庭制度是产生这种弊端的根源[16];罗家伦在《今日世界之新潮》认为,“这次的革命是民主战胜君主主义的革命,是平民战胜军阀的革命,是劳动者战胜资本家的革命。”[17]他在《今日中国之新闻界》中批评旧世界,嘲讽新闻界的盲目报道,大谈政治改革和社会革命。[18]顾诚吾的《对于旧家庭的感想》以长文的形式接连刊载,?对中国封建传统家庭的阴暗面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揭露,认为“可恨中国的家庭,空气恶浊到了一百零一度。从他孩子生下来那一天,就教训他怎样应时,怎样舍己从人,怎样做你爷娘的儿子,决不肯教他做自己的自己。”五四之前的新潮社知识分子怀着改造社会的设想,对封建制度进行了猛烈的批判,他们的政治热情对于“五四运动”行动起到了推动作用。五四之后,新潮社成员并没有顺应时代发展的主流走上以社会和政治批判活动为主的政治道路,也没有延续五四前激烈的批判社会的道路,而是开始对新文化运动进行反省和冷静的思考。

与《新潮》杂志有密切联系的北京大学教授,如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胡适等人都对欧洲文艺复兴熟知,对《新潮》知识分子群体有很大影响。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中写道:“自文艺复兴以来……近代欧洲文明史,宜可谓之革命也,故曰庄严灿烂之欧洲乃革命之赐也。”李大钊在《东西方的根本之异点》一文中说意大利文艺复兴“非旧罗马之复活”,在评述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崇今派与怀古派两派斗争时,称赞了崇今派。20世纪30年代蔡元培在《中国之文艺中兴》和《吾国文化运动之过去与未来》等文中以欧洲文艺复兴的过程对照并分析了中国的文化运动,他充分肯定了欧洲文艺复兴的历史意义,并认为以五四为开端的中国文艺复兴,经过三个十年必将成功。

北京大学的教授不仅在物质条件上支持新潮社的同学们,?在杂志编撰上给予指导,而且还将著述文章在《新潮》杂志发表。李大钊在《新潮》上发表了《联治主义与世界组织》、《物质变动与道德变动》,李大钊还参加了北大学生林德扬的自杀问题的讨论,并写了一篇《青年厌世自杀问题》。鲁迅在《新潮》上发表了他的小说《明天》、王星拱在《新潮》上发表了著名的科学论文《科学的真实是客观的不是?》、《物和我》,蔡元培的演讲文《劳工神圣》。另外,《新潮》还刊登了刘半农、胡适等人的诗作。

二十世纪初期,“中国文艺复兴时代”中的代表人物鲁迅、周作人与《新潮》的关系,是北京大学教师知识分子群体与学生新式知识分子群体之间互动的代表。早年,鲁迅、周作人兄弟与傅斯年亦师亦友,对《新潮》杂志的创办和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鲁迅和周作人都是《新青年》的重要作者。傅斯年以很大的兴趣和敬意细读了他们的作品,情不自禁地表示了由衷的赞扬。周作人的文章和新诗不断在《新潮》上发表。1920年,周作人加入了新潮学会,并在傅斯年、罗家伦赴欧留学后担任了《新潮》主任编辑一职。?周作人讲授《欧洲文学史》对文艺复兴时期的意、英、法、西和德国文学家的著作非常熟悉。时隔二十几年之后,周作人凭记忆发表了一篇《文艺复兴之梦》,他认为欧洲的“文艺复兴”在文学艺术、学问振兴、宗教改革方面取得了成绩,内在的精力与外来的影响都是整个的,所以其结果也是平均发展。他对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新文化运动评价道:“中国近年的新文化运动可以说是有了做起讲之意,却是并不做得完篇,其原因便是这运动偏于局部,只有若干文人出来嚷嚷,别的各方面没有什么动静,完全是孤立偏枯的状态,即使不转入政治或社会运动方面去,也是难得希望充分发达成功的。”[19]作为参与其中的当事人,他的认识倒有几分道理。只是中国的文化传统与西方的文化传统不同,形式上的“复制”并不能起到根本的作用。

鲁迅为了支持《新潮》杂志,也有短篇小说和译作在杂志发表。傅斯年对鲁迅的文章作品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他说,“譬如鲁迅先生所作《狂人日记》的狂人,对于人世的见解,真个透彻极了,但是世人总不能不说他是狂人。哼哼!狂人!狂人!耶稣、苏格拉底在古代,托尔斯泰、尼采在近代,世人何尝不称他做狂人呢?但是过了些时,何以无数的非狂人跟着狂人走呢?文化的进步,都由于有若干狂人,不问能不能,不管大家愿不愿,一个人去辟不经人迹的路。最初大家笑他,厌他,恨他,一会儿便要惊怪他,佩服他,终结还是爱他,像神明一般的待他。所以我敢决然断定,疯子是乌托邦的发明家,未来社会的制造者。至于他的命运,又是受嘲于当年,受敬于死后。”[20]傅斯年也曾将他与鲁迅的通信刊载在《新潮》杂志上。鲁迅对《新潮》杂志提出了一些建议。比如,鲁迅提出“《新潮》每本里面有一二篇纯粹科学文,也是好的。但我的意见,以为不要太多;而且最好是无论如何总要对于中国的老病刺他几针,譬如说天文忽然骂阴历,讲生理终于打医生之类。”[21]傅斯年对于鲁迅提出的意见虽没有采纳,但是鲁迅的思想和行动对傅斯年和《新潮》都产生了影响。

《新潮》主张“以思想革命为一切改造的基础”,推崇“学术至上”,对青年知识分子影响较多。《新潮》第1卷第1期复印到三版,销量到一万三千册,以后印刷量也常在一万五千册左右。新潮社的知识分子自发的集合起来,为中国努力寻求新的救国之路而进行探索。他们开始关注国民思想文化需求,并试图启发国人的觉悟来达到民族解放和社会解放的目的。在20世纪中西对话的语境中,无论是《新潮》选取Renaissance为名,还是傅斯年等人的作品,甚或与《新潮》杂志有密切来往的师友都对“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抱有极大的兴趣和热情,他们的作品和行动极大的推动了中国文艺复兴的发展。虽未同西欧一样实现人的重新发现,但是他们所带来的思想解放影响了后代的中国人。

五、结语

在中国文艺复兴时代,傅斯年和他主编的《新潮》对于启发民智、解放思想、传播知识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然而,中国的文化根基和西方的文化传统不同,将西方的知识作为衡量中国学问的尺度是不符合事实的。西方人经历三四百年的酝酿,逐步做到“人”的解放、“个性”的解放和“民族国家”的觉醒,这些观念和由这些观念所激发出来的种种欲望、理想,在中国旧环境中一蹴而就是不能够现实的。五四运动的重要参加者之一李璜,在事隔十几年之后,回忆当时青年的思想状况时曾说:“自五四以来,这十二三年间,我们真是受不了。十五六世纪的文艺复兴所有人性的要求,十七八世纪启明( 蒙) 运动所有个性的要求,及十九世纪的国性的要求,三样东西一齐来,怎不令青年朋友要发狂了呢?” ?李璜的说法是很有道理的。?

在社会转折时期,傅斯年等人的努力和反思,代表了社会发展的方向,《新潮》杂志为社会改造提供了氛围和机遇, 也带来了困惑。它对后五四时代进行理性思考,明确新的方向具有重要影响。

注释:

①胡适、梁启超早年倾向于将清代作为“中国文艺复兴时代”,后来胡适曾在讲

演中将后五四运动时代也称为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文艺复兴”的影响延续

多年。20世纪40年代,李长之撰写了《迎中国的文艺复兴》、郑振铎等主编

了《文艺复兴》杂志等,但是“文艺复兴”的侧重各有不同。

②“文艺复兴”一词出现,也未必意味着中国士人和知识分子对欧洲“文艺复兴”

本意的真正理解。这一概念的传播所引发的的社会效应,则是另一个方面的问

题。

③黄时鉴整理:《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中华书局影印版,1997年,第204页。关于

《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对西方史学的输入请参考拙著《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

中的史学篇章》,载《兰州学刊》2010年第8期。

④《古学重兴》,《欧洲史略》第八章第12节,上海盈记书庄藏版,1898年石印

本。关于艾约瑟翻译的历史初级读物可参考拙作《略论西学启蒙丛书中的西方

史学及学界回应》,载《聊城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

⑤其它相关论述可以参考李长林:《国人对欧洲文艺复兴的早期了解》、《中国

对欧洲文艺复兴的了解与研究(五四时期及二三十年代)》,分别载于《世界

史研究动态》1992年第8期和1993年第7期。

⑥胡适:《中国文艺复兴运动》,收入《胡适演讲集》(一),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年。对于Renaissance一词的翻译,胡适曾提出异议。他在留学结束归国时的

船上,曾再读西人的《文艺复兴史》。对于英文的Renaissance一字的译法,

他那时以为“文艺复兴不足以尽之,不如直译原意”,即他所谓“再生时代”。

但是最后还是采用了当时流行的译法。在20世纪20年代,胡适曾以此题用英

文在英国、美国做过讲演,可以参考罗志田的《走向“政治解决”的中国“文

艺复兴”》一文。

⑦傅斯年在北京大学学习期间与北京大学老师保持有良好关系。在他赴欧留学

后,他还与胡适保持有通信。

⑧对于《新潮》杂志的创办,王汎森认为,“这些学生受到胡适、李大钊和周作

人的感召和影响。其中很多人听过周作人的《欧洲文学史》,他们创办了名为

《新潮》的月刊。”见王汎森:《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

三联书店,2012年,第30页。

⑨胡适:《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收于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化运动》,

中华书局,1993年版。胡适后来反复强调,“我们这个文学的革命运动,不

算是一个革命运动,实在是一个中国文艺复兴的一个阶段”。这有助于我们认

识新文化运动与政治运动的关系。

⑩《新潮杂志社启事》,《北京大学日刊》,1918年12月13日。

?罗家伦:《五四运动的精神》,《每周评论》第23期,1919年5月26日;另,

参见罗家伦:《一年来我们学生运动底成功失败和将来应取的方针》,《新潮》

第2卷第4期,1920年5月。

?作品体裁基本为戏剧、小说、文论,译者均为新潮社成员和周树人、周作人兄

弟。

?顾诚吾:《对于旧家庭的感想》,《新潮》1卷2号,2卷4号,2卷5号。

?蔡元培决定从学校经费中每月拨出两千元用于《新潮》经费,图书馆主任李大

钊提供了房间作为编辑室,李辛白协助印刷和发行等。

?1918年11月9日—1919年11月9日,《新潮》主任编辑为傅斯年;1919年11

月9日-1920年10月28日罗家伦为负责人,1919年11月新潮社改为新潮学

会;1920年10月28日,周作人担任主任编辑,同时出版《新潮丛书》、《新

潮文艺丛书》。

?《李璜致胡适》,《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8册,第100页。

?笔者在2015年3月前往香港参加学术会议,在香港中山图书馆发现了台湾出

版的《中华文化复兴运动纪要》(裕台公司中华印刷厂,1981年),该书采

用编年形式,记述了”中华文化复兴运动“的组织机构、重要活动等。台湾“中

华文化复兴运动起于1966年,对于延续历史传统,发扬中华民族文化具有重

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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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赵少峰(1982-),山东莘县人,历史学博士,山东大学在站博士后,聊城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史学理论与史学史、中外文化交流。

(责任编辑:杨立民)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资助项目“西史东渐与中国史学演进(1840-1919)”(项目编号:14FZS034);中国博士后科研基金面上资助项目(编号:2014M551887);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编号:14DLSJ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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