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与权力

2015-12-09 20:54特德卢埃林何国强张婧璞
关键词:妇女

特德·C·卢埃林 著 何国强,张婧璞 译

(中山大学 人类学系,广东 广州510275)

一、引言:解读历史和现实

长期以来,文化人类学界普遍认为女性在政治生活中处于屈从地位。伊文斯―普里查德在观察的基础上做出论断,他说:“几乎在所有的社会制度中,无论这些社会属于什么结构,男性都处于优势的地位.。”①Evans-Pritchard,E. E. The Position of Women in Primitive Societies and Other Essays in Social Anthropology. London:Faber and Faber. 1965.罗宾·福克斯则把男性占主导地位的现象作为亲属关系的四条基本准则之一(其他三条准则分别是:女性妊娠、男性授精和乱伦禁忌)。②Fox Robin. Kinship and Marriage:An Anthropological Perspective. Middlesex:Penguin,1967,p. 31.唐纳德·布朗在概括文化的基本特征时也宣称:“在公共政治领域,男性普遍处于主导地位。”③Donald Brown. Human Universals. New York:McGraw-Hill,1991.

可以肯定的是,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不包括人类学)对太古时期存在过一个母权时代的猜测仍然津津乐道。母权制的观念是在19 世纪中叶开始出现的。1861 年,巴霍芬在《母权论:根据古代世界的宗教和法权本质对古代世界的妇女统治的研究》一书中说:妇女发明了农业,使人们产生了对女神的崇拜,接踵而至是女性占据主导地位的历史时期。巴霍芬是借鉴传统方法研究的,而不是进行跨文化的调查。他设想妇女的统治是文明的基石,因为当母权制出现的时候,野蛮时代已进入末期。不幸的是,无论民族志的还是考古学的记录都没有显示人类史上曾经存在母权时代,甚至连一个母权社会是否存在也无法证明。④Webster,Paula. “Matriarchy:A Vision of Power,”in Toward an Anthropology of Women,ed. R. R. Reiter. New York:Monthly Review Press,1975.

与原始母权制的神话携手并进的是男性至上的生物学原理。由于这两种信仰是互相矛盾的,......所以二者并行不悖令人好生奇怪。从生物学观点视之,或者从新出现的社会生物学观点视之,妇女的屈从地位是人类经历了200 万年进化的必然结果,始作俑者除了男性狩猎者还会有谁?由于妇女承担着生儿育女的责任,同时要照看古老洞穴里的火种,种种忙碌使她们回避了“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影响,因此妇女在体能上比男人逊色,加之她们的身体缺乏睾酮,从而导致她们在社会中处于比较消极被动的地位。尽管妇女可以在家庭内部拥有一定的权威,但在参与公共事务.方.面.则.受.到.诸.多.限.制.。

根据许多女权主义者的见解,所谓男性占支配地位的偏见实为男性主导人类学的结果,而非性别本身固有的特点。尽管美国人类学家的第一代翘楚当中产生了许多有影响力的女学者(如本尼迪克特、米德等),从而成功地将性别问题从生物学领域转移到社会化方面,她们还把文化相对论确立为人类学的基本原则之一。但是,事实上女性迅速从民族志和民族学领域淡然下来了,在这些领域即使提到女性研究者及其贡献,通常也是作为男性学者的陪衬。人类学是渴望文化自由的,尽管如此,它与其他任何学科一样,本质上依然受西方文化普遍深入的男性至上主义的制约。通过研究民族志记录可以发现,较之于男性,对于女性的详细报道极为罕见,这正是对历史事件持修正论的人遭遇的主要问题。教科书同样疏忽了这一点。一如桑德拉·摩尔根(Sandra Morgen)所观察到的,人类学上关于性别问题的主导性观点,不仅是人类学教科书和人类学理论在讨论女性和性别时所揭示的内容,同时还包括性别讨论中明显忽略的问题,可以说这种缺失的两个通例莫过于我们关于人类进化与社会分层的学说,以及权力与政治经济的学说。①Ted C. Lewellen. Political Anthropology:An Introduction. First edition.

作为一门知识或者学问的女权主义出现于20世纪70 年代,这一领域的学者运用新鲜的民族志资料记录文化,对人类学的许多基本假设提出了挑战.。尽管微观上这些资料与政治大相径庭,与团体的决策和领导地位等问题也无过从甚密的关系。但宏观上这些资料多数关系到政治,因为这些女权主义学者主要关注于权力,尤其是男女两性的相对权力。例如,男性的主导地位是否真的具有普遍性?如果为真,是什么原因所致?如果为假,虚假如何被当作真实?换言之,不具有普遍性的男性主导地位又是如何演变成好象具有普遍性的东西?说到底,导致两性在权力和地位方面的差异的具体原因究竟是什么?男性占主导地位真是一道有意义的命题吗?

诘难人类学关于性别的假设抹杀了学术研究与思想意识的界限,这种诘难无异于在该假设与任何一场思想革命之间划等号。我们是否相信性别不平等.的普遍存在?或者说,我们是否相信存在着某种男性占主导地位的原因?无论采取何种答案都得承认问题的提出本身就值得玩味,它既衬托出人们理解世界的方式,亦暗示了人们改造社会的思路。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位女权主义者在探讨上述两个问题时提出有力的观点,虽然学者们的思想还不统一,但是,问题的重要含义已经昭然若揭:它唤起了人们对性别的关注;要求人们把性别作为一套范畴来考虑,“包括诸如人种、种族地位、阶级或种姓等等概念,在建构族群身份和社会权力结构的趋向中,它们的作用非同一般。”②Morgen,Sandra. “Gender and Anthropology:Introductory Essay”,in Gender and Anthropology:Critical Reviews for Research and Teaching,ed. S. Morgen. Washington,D. C. :American Anthropological Association. 1989.

下面围绕着6 个古老而常新的主题展开论述:(1)在人类进化过程中,男人充当狩猎者的观念受到严重的挑战; (2)性别不平等的生物学基础受到质疑;(3)深入的研究表明,“身份”、“男性占主导地位”等概念和术语比人们通常的理解更为复杂;(4)女权主义学者运用了跨文化的方法,把生计、所有权、分配等要素集合在同一个论题下,研究男女在权力方面体现出来的差异,揭示这些要素起到的作用; (5)一批马克思主义的人类学者醉心于考察男性占主导地位的历史发展;(6)一批深受格尔兹的象征人类学影响的研究者,关注两性文化的象征体系,把男女纳入社会的完整象征结构中来考察。

二、男性狩猎者和女性采集者

古典进化论十分强调合作捕获大型动物在人类进化过程中的重要作用。根据这一学派的观点,类人猿在猎杀动物的过程中,逐渐采取直立行走的方式,腾出双手以便使用工具,提高了捕猎效率,增加了对动物蛋白的依赖程度。类人猿的脑容量在复杂的反应过程中,随着技能不断更新的选择而增大,同时也使人类得以从事更具有组织性和合作性的捕猎活动。以上是一方面的情形,另一方面的情形是,脑容量的增大意味着儿童成熟期的延长,妇女因照顾幼儿无法参加狩猎活动,因为猎场通常路途较远,于是妇女要求留在宿营地照看孩子、处理家务,采集少量食物,男人则因狩猎活动的需要而不断地完善工具,于是,从狩猎的策略中肇始出人类最初的文明。

弗兰西斯·戴赫尔伯格在点评“男人等于狩猎者”这一传统观点时嘲笑古典进化论的解释“只是虚构故事”①Dahlberg,Frances. “Introduction”,in Women the Gatherer,ed. F. Dahlberg. New Haven,Con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1.,而不是铺陈事实。他认为这种解释与特定语言的起源、工具的使用、文明的起源等“神话”并无多大的差别。古典进化论以为,女性在人类进化的过程中是完全被动的,进化的选择性压力只对男性产生作用。

萨利·斯洛克姆提供了另一种说法。她在1975 年指出,人科的进化图式通常是以相对较少的数据为基础的,由于科学证据存在很大的缺环,只好使用臆测性的、通常建立在深层的本能之上的假设来填补,并且接受男性主导的文化影响以形成具体的观点。例如,石块简单处理一下便成为工具,这种最原始的石器早就出现了,后来延至妇女的采集与播种活动中,作为她们的辅助工具——当作手斧来使用的。据称合作捕猎大型动物给人类进化过程提供了第一个动力,这种有组织的活动只会发生在人脑的容量开始增大之后;再者,假如孤男照顾寡女这种个体婚形态不是在人类开始捕猎活动之前,而是之后才出现的,那么,在这种个体婚的形态产生之前,孩子对母亲依赖性的增强也必将导致母子结对关系的增强,而不是男女对应关系的增强。②Slocum,Sally. 1“Woman the gatherer:male bias in anthropology”,in Toward An Anthropology of Women,ed. Rayna R. Reiter,pp. 36 -50. New York. 1975.

还有一种替代性的说法:在人类的进化史上女性采集起到的作用至少与男性狩猎旗鼓相当,谁也不比谁优越。换言之,自然选择对两性产生同样的影响。婴幼儿依赖期的延长,使得母亲为自己和小孩寻找食物的技术变得非常重要。就像当今许多狩猎采集社会一样,女性可能完全不依赖其男性配偶,自力更生地为家庭提供大部分食物。此外,采集也不是一种简单劳动,它需要先找到植物,辨别哪些可食用,哪些不可食用。采集还需要有季节更替的知识,懂得如何更好地识别方向,判断天气的变化。在采集植物的过程中,女性改进了既能装载食物又能携带小孩的器具,她们还发明了储藏或腌制食物的工具和技术。妊娠期的延长和分娩难度的增大也要求妇女具备更多的社会技能和沟通方式,女性的脑容量在这一过程中日益增大。可见,在人类进化过程中,女性并不是被动的接受者,而是和男性同伴一样地积极主动。

关于男性狩猎者的设想还有一个版本,它是以社会生物学为基础的。根据这一版本,男性和女性都在人类进化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但是自然选择使得两性采取了不同的进化策略:男性充当狩猎者,而女性充当采集者,最终的结果是男性在社会上取得了主导地位。主张基因自私的学派从进化论的观点推论,所有的生物体(包括人类)都有一种本能的驱动力尽可能广泛地把自己的基因程序扩散出去。就男性而言,最好的策略是尽可能多地拥有性伴侣,这就导致了他们之间的攻击行为和竞争。就女性而言,因其对后代基因的投资更大,所以更加倾向于长期合作和稳定关系。③Draper,Patricia“Two Views of Sex Differences in Socialization”,in Male-Female Differences:A Bio-Cultural Perspective,ed.R. L. Hall. New York:Praeger. . 1985.这个观点从研究高级灵长类动物的证据中获得支持。例如,某些类别的狒狒个体具有显著的性别角色分化和森严的等级制;而在大猩猩等类人猿中,也表现出了明显的性别差异。

然而,女权主义者一再指出上述观点为赤裸裸的男性偏见,因为在进化的阶梯上,黑猩猩是与人类最接近的灵长类动物,它们没有明显的性别差异,而且雄性不是靠攻击和统治,而是通过“社会交际活动”,通过彼此理毛(梳洗打扮)和分享食物来争夺雌性,即使灵长类动物,例如,等级最森严的狒狒,雌雄两性行为的差异更多地受制于环境因素,而不是出于本能。在一些丛林狒狒中,关于群体迁徙的决策是由老年雌性狒狒做出的。虽然雄性面对掠夺者,就会摆出恐嚇姿态,但假如威胁依旧存在,他们同样是走为上策——逃到林中避难,留下背负婴儿的雌性独自抵抗。④Slocum,Sally. “Woman the gatherer:male bias in anthropology”,in Toward An Anthropology of Women,ed. Rayna R. Reiter,pp. 36 -50. New York,and also 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5.换句话说,社会生物学经常就选择哪一物种与人类相比较而争论不休。

理论家虽未提出有关人类进化的特殊模式,但他们旗帜鲜明地主张应当像对待男性那样平等地对待女性。这种主张打破了把男性(狩猎者)作为是人类进化主要力量的传统观念,使得以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为基础的男性占主导地位的观点倍受质疑。

三、性别的生物差异

虽然人类固有的行为差异在学界存在着激烈的争论,但人类性别的差异却是不争的事实。在性别差异的讨论中两个基本的观点:(1)文化逻辑学派倾向于采纳一种完整的理解,即儿童的社会化也就是他们的角色行为适应特定文化的过程; (2)濡化学派倾向于假定一种生物学意义上的癖好,它使得两性在学习和保持行为角色方面具有各自的特点。①Draper,Patricia. Male-Female Differences:A Bio-Cultural Perspective,ed. R. L. Hall. New York:Praeger. 1985.

生物心理学的证据有四个来源:即它们是对于跨文化均质性的研究(从文化殊异中寻求文化同一),对婴儿行为的观察,对于高级灵长类动物的比较,对于生理特点的描述。跨文化的研究发现,年轻男子大都要比年轻女子富于攻击性,虽然个案中只有20%是真正经过社会化培养具有攻击性的男孩。另外,基于对以色列的基布兹(kibbuzim)育儿方式的观察,据信在这样的集体农庄中男孩和女孩的社会化是相同的。观察的结果表明,同样的寄宿学校培养出来的孩子,男孩比女孩更加具攻击性和竞争性,而女孩则比男孩更加诚实、亲切、乐于分享,合作性也更强。从婴幼儿行为的研究中发现,他们的行为表面上都没有经过社会化(包括孤儿院的婴幼儿,也很少有社会化的训练),说明存在着一个相似的行为模式。在整个哺乳动物领域,包含灵长类,通常雄性更具攻击本能,尽管前面提到存在例外的情形。女人肌肉的力量是男人的55 ~65%。男性看来具有更高的能量潜力而女性具有更低的代谢率。个体早期“脑的部分化”②侧脑室室管膜下区和齿状回的颗粒下区的神经祖细胞通过增殖和分化产生新生细胞的神经再生过程终生存在于哺乳动物脑内,在人类个体年幼时,两性的大脑复杂化与分化的进展有轻微的差别。——译者暗示了多种行为潜力与性别相关。女孩体内的雌雄同体素(出生之前受雄性激素影响)会导致她们的行为趋向于男性,而雄性睾丸激素与攻击本能内在联系,这一点又为公众所知。③Parker,Seymour,and Hilda Parker. “The Myth of Male Superiority:Rise and Demise.”American Anthropologist. 1979. 18:289 -309.

以上证据各有争议。比如,有人已经指出,严格地说来,婴幼儿性别的社会化从她们呱呱坠地就开始了,通常是以十分微妙的方式进行的。阴阳人(没有明显性特征的未成年人)因缺乏生化酶来转化自身的睾丸激素,随着含糊莫辨的生殖器官的长大,过了青春期,很容易被假定为社会化的男性身份。新的研究材料使出生之前受雄性激素影响导致女孩的行为类似男性的说法受到挑战,生物学家也强烈反驳出生前处于胎儿阶段的两性“脑部分化”的证据。甚至肌肉力量和持久性都受环境的影响;如果让女性接受与男运动员相似的训练和鼓舞,运动中表现水平的两性差距会快速缩小。④Lott,Bernice. Women's Lives:Themes and Variations in Gender Learning. Monterey,Calif.:Brooks/Cole Publishing. . 1987.

学界与公众围绕着性别差异的生物学基础议论纷纷,至今没有形成定论。不过,即使两性间存在预设的行为差异——男性显得更为好战(好争斗、爱探险、等级分明、竞争性强),女性显得合作性更强(更为融入社会,更有教养)⑤Parker,Seymour,and Hilda Parker. “The Myth of Male Superiority:Rise and Demise.”American Anthropologist. 1979. 18:289 -309.——也没有推翻人类的所有行为都是通过文化渗入的事实。甚至存在着这样一些癖好,其显露的程度仍然受到文化和个体心理学的决定。无论在诸多社会还是在单个社会,性别行为角色的广泛与多样皆证明人类活动范围的延伸,无论先天素质的可能性如何。

问题并非承认行为差异先天所成(即存在于生物本能中),而是要承认这些差异合乎逻辑(或不合逻辑)地跨越到男性的主导地位。这些天之所成的假设没有暗示性别分层的形成或者某种性别的优越性(其实女性比男性承受压力的能力更强,男性在生活中面对生理和心理创伤时往往显得更加脆弱,男性比女性对生活的期望值更低)。单凭身体力量或者睾丸激素便能推衍出男性占主导地位的假设是荒谬的。世界上很难找到一个单靠拳头和鲁莽进攻就能赢得领导权的地方。实际上,许多社会的领导者是善于交际、乐于分享和充满同情的理解者,因而为族众所欣赏,所有这些禀赋原本都是女性的特征。

退而言之,要是性别分层的形成和男性的主导是以生物学为基础的,人们就有可能期望这类现象的普遍和永存,事实并非如此。下面将会看到若干平等主义社会的例子,这些社会的人们仍然处于搜寻食物和简单园艺阶段。

19 世纪70 年代,关于性别阶层形成的生物学基础的论战异常激烈,现在人们很少在社会生物学之外提及这个话题。女权主义人类学家已经把注意力投向更复杂,更富有成果的问题。

四、妇女与权力:独一无二的跨文化证据

虽然人类史上不存在母权制,但在国家产生之前的诸多文化中却存在一系列女性的显赫身份。下面依次描述三个例子,它们在揭示性别分层的多样化方面比其他标准更有代表性。

(一)易洛魁人

易洛魁人(Iroquois)生活在美国东北部和加拿大东南部。在易洛魁人当中,有5 个文化相连的部落组成了联盟①易洛魁人原住在北美洲中部的密西西比河以西,后迁至东北部的安大略湖和伊利湖一带。易洛魁人于1570 年组成联盟,含莫哈克、奥内达、奥农达加、卡尤加、塞内卡5 个部落,均属本支。1715 年以后加入的部落属于旁支。易洛魁联盟昌盛时有10 余个部落,其中,莫哈克被称为“拥有燧石的人们”,是各部落公认的“大哥”。易洛魁人属蒙古人种美洲支,使用霍卡―西乌语族,信仰多神,主张自然崇拜。——译者,较之于任何一个已知的群体,易洛魁妇女拥有更高的地位和更大的权力。听起来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因为易洛魁人的尚武精神尽人皆知,我们由此会想到其他男性至上的复合群体。但无论如何,易洛魁妇女的权力得益于许多因素的烘托。

民族学家于18 ~19 世纪对易洛魁的社会作了长期的观察。此前,易洛魁人与欧洲人接触已经导致他们的社会起了明显的变化。即使如此,本文化的因素仍然众多。例如,单个男子或数名男子经常离家出走,有时长达一年甚至于更久。他们不是在广阔原野行猎,就是受困于旅行或贸易,不然就是卷入战事。因而妇女在地域性的村庄单位中保持着家庭与社会的连续。她们除了采集野生植物以外,还种植玉米,豆类、南瓜等,妇女提供了基本的生存资料。易洛魁社会并行母系氏族制和从妻居。年长的已婚妇女安排婚姻。男人婚后搬到妻方的长屋居住,那是一个由树皮和木头建成、中间有一条走廊,两端连接着许多隔成小间的大房子。一栋长屋住一个世系,同一世系的每个小家庭各居一室,几个小家庭共用一个火炉,主妇掌管长屋,男人在长屋内是没有权力可言的,而且走路做事必须小心,以免冒犯妻方的女亲戚,如果他太随意,就会遭到这些女人的驱逐。世袭的头衔,权利和财产都传给妻方的这些女亲属,妇女对战俘有生杀予夺大权。

在朱迪思·布朗看来,上述表现只是易洛魁妇女对部落经济组织的控制,而非她们对生计的贡献和从母系氏族的制度中获得的权力。②Brown K. Judith. “Iroquois Women :An Ethno historic Note,”in Toward An Anthropology of Women,ed. R. R. Reiter. New York:Monthly Review Press. 1975. pp. 235 -51.妇女不仅有权分配植物性的食品,野生的还是栽培的概莫属外,而且还分配男人带回来的猎获物。妇女制作腊肉鱼干,负责储藏和分发。社会赋予她们给猎人、会议者、战士供应食物的权力。在某些情况下,妇女能够通过限制食物供应来反对或阻扰一场战事的进行。

由于妇女很少担任公职,因此不能仅从正式职位去衡量她们是否有权,换言之,她们更多地拥有非正式的政治权力。易洛魁联盟的最高行政机构是酋长组成的议事会。酋长职务的合法传递通过妇女的中介(指生育)来进行。妇女能供养酋长也能罢免酋长。她们可以参与部落议事会,能够影响议事会的决定。在特殊场合她们有权控制战事的发展,左右盟约的谈判和协议的缔结。当氏族首领去世了,妇女就召开会议决定新的人选。如果部落的首领否决她们的选择,妇女就再开一次会议,选出另一位任职者。妇女还派出代表参加公共集会。

由于男子执掌了所有的正式职位,所以即令人们根本不把易洛魁人看作母权制社会,易洛魁妇女的权力仍然被牢固地制度化了。人们还应该注意的是,妇女的权力并不局限于氏族内,在公共活动场所同样有所表现。

(二)奇帕维安人

较之于易洛魁妇女的权力,奇帕维安人(Chipewyan)的情形几乎完全相反。这一支印第安人居住在加拿大中北部。研究者亨利·夏普(Henry S. Sharp)报道,社会对妇女有一种轻视的态度。①Sharp,Henry S.. “The Null Case:The Chipewyan”,in Women the Gatherer. New Haven,Con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1.根据风评,在北美洲的印第安人中,奇帕维安人给予妇女的待遇最低。

从历史上看,奇帕维安人的饮食约有90%源于肉类,主要是北美驯鹿,也有驼鹿、麝香牛、小型捕猎的动物和鱼。奇帕维安人自从1715 年与欧洲人接触之后,就迅速的卷入皮毛贸易了,到19世纪末已经使用了连发步枪。

奇帕维安妇女的地位不高似乎与某种强制的社会分工以及妇女在食物供应上的低效有关联。实际上全部食物都归男人所有,虽然妇女在生计上的重要作用也是有目共睹的。她们加工食品,腌制腊味、鱼干,这种工作不起眼,却耗时长、费力大。在大部分采集狩猎社会,某些类别的分享对于群体的生存是必需的,却不是自然而然的。每逢青黄不接、难以为继时,奇帕维安的男人只好向妇女乞求腊味、鱼干以裹腹,这种“借贷”行为与男性化的生活准则格格不入。社会并未赋予腌制食品以特定的地位,因此妇女从事这项工作被认为是不得已。

尽管奇帕维安妇女的地位不高,待遇低下,但她们却被视为大权在握的人,虽然这是一种消极的看法。在奇帕维安人的社会,男性和女性的角色被复杂的象征体系所包围。男人通过狩猎获得权力,女人可以成为潜在地有能力破坏男性魔法效力的力量.。比如一个行经的女人踩到一副狗拉雪橇,就会被认为破坏了这架交通工具的魔力。亨利·夏普根据亲身观察总结:“成为女性就有了权力。成为男性就要去掌握权力。男性可以拥有权力,但是妇女仅仅因为是女性就意味着权力。”②Sharp,Henry S.. “The Null Case:The Chipewyan”,in Women the Gatherer. New Haven,Con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1.女性的这种象征权力实际上并未转换成群体决策的权力或领导群体的能力。

(三)阿格塔人

阿格塔(Agta)是个地名,位于菲律宾吕宋岛东北部的山区,民族学家将这个地名用于该地居民的族称。阿格塔妇女参与狩猎活动,是目前所知世界上唯一的妇女狩猎文化群体。

几百年来,阿格塔人都赖渔猎采集为生,尽管今天这个有着自己语言的群体已经接受大量丰富的生活方式,包括园艺农业,精耕细作,贸易和替人打工。在阿格塔山区,由于与外界的接触极少,过去人们几乎每天消耗动物蛋白,但他们通常用弓箭和大砍刀猎取野猪、鹿和猴子,前两种动物被视为大型狩猎对象。阿格塔人还在森林中从事采集,他们喜欢用兽肉和采集品来交换玉米、树薯和甘薯。

阿格塔人实行适度的性别分工(如铁匠活是纯粹男性的行动),事实上在所有谋取生活资料的工作是不分性别的。阿格塔妇女经常参与男人的狩猎活动,有时与男人分开,结女伴们行动。妇女还会造箭。女孩行成年礼后就可以参加狩猎,随着年龄的增长,只要她们愿意可以继续参加狩猎活动。

人类学家以为妇女参加狩猎活动与她们要分娩和哺育婴幼儿的行为难说相容。这个问题在阿格塔山区是这么解决的:年幼的孩子可以由年老的亲属(祖父母)或其他亲戚照顾。有时父亲也会照料孩子。通常大腹便便的妇女不会去行猎,妇女更不会在临盆或者哺乳期的最初几个月去行猎;每个社区白天只有少数人看家,多数人四散觅食,狩猎妇女的人数相当多,也相当强悍,并且她们经常参加用干肉交换其他生活必需品的活动。

阿格塔人没有正式的或制度上的权威,团体的决定建立在多数人的意见上,包括妇女的意见。阿格塔人好像完全处于平等主义的文化氛围中。③Estioko-Griffin,Agnes and P. Bion Griffin.. “Woman the Hunter:The Agta”,in Women the Gatherer. New Haven,Conn: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1.

阿格塔山区的文化对女性角色的许多假设提出了挑战,这些挑战对男性狩猎者的老生常谈而发,同样也对重新强调女性采集者的言论而发。阿格塔妇女是唯一参与狩猎活动的群体,这种唯一性可能是真实的,但也有可能是虚假的。假如是虚假的,很有可能是掌握话语权的男性人类学遗漏了其他族群的妇女经常捕型动物的许多案例。假如是真实的,阿格妇女在分娩和照顾幼儿时是不行猎的,这就证明行为限制是文化的而不是生理的。

五、妇女的地位意味着什么

男性普遍占主导和女性的地位低下,这一假定是在民族学家几乎没有关注“支配”与“地位”的含义时设想出来的。因此有必要厘清概念的种种含义。相对于其他事物而言,地位意味着人们在掌握资源和做出决定时审时度势的态度,有实权的人显得信心饱满,没有实权的人显得分外恭顺。①rown K. Judith. “Iroquois Women :An Ethno historic Note,”in Toward An Anthropology of Women,ed. R. R. Reiter. New York:Monthly Review Press. 1975. pp. 235 ~51.故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在欧洲封建制和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浪漫传统中拥有最高的地位(养尊处优的理想地位),但她们并不享有实权。地位可以指社会给某些人的酬劳,它涉及特权,还涉及凌驾于他人的权力,还涉及没有强制权力的权威,也涉及官职,对资源的控制,或是某个人的自由或自为。这些关系中的每一种都有许多排列级序。况且地位不是孤立的,而是嵌入一个社会的诸多子系统中,所以在亲属关系、生计方式、政治、经济、宗教和意识形态等领域都会有各自不同的地位。地位还具有两种特征:一方面有固定性,例如,宗教方面的地位不会带进经济领域;另一方面,地位可能会流动,人在一生中不断的变动,经常从一种境遇转变到另一种境遇中。人类学家尝试评价“地位”,特别是“地位”的一些通用的含义,可能是民族中心主义的,对它所应用的社会缺乏意义。

马丁·金·怀特调查了93 个前工业社会的文化,使用了52 个与性别地位相联系的变量,比如,政治首领的性别、家务的分工和配偶的体罚等等。他以大量跨文化的研究验证了这种多元的方法。他是这样归纳的:

人们不再假定有像妇女的地位这样具有跨文化意义的东西了。也不会有人探究妇女地位的最好的指标是什么,更别说影响妇女地位变易的关键是什么。代之而起的是,人们必须开始做出与众不同的假设——没有与“妇女的地位”一致的且能得到跨文化确认的概念。②Whyte,Martin King. The Status of Women in Preindustrial Societies. Princeton,N. 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8.

换言之,地位不具有普遍性,只能将其放在具体的情境中才能理解含义,不仅是在特殊的社会如此,在这些社会的特殊子系统中亦如此。

怀特关于男性占主导的诸多发现彼此相通。相当多的地位变体存在于不同的社会间,亦存在于单一的社会,从完全的男性霸权到性别间的平等,涉及内容相当之广。虽然没有看到母权制,但可以从妇女凌驾于男人的权力中看到一些活动的空间。

六、妇女的权力和资源的分配

上述研究已经增加了这个问题的复杂性,但未中断研究者对于地位的特殊类型(例如,集体决策的社会特权或权力)加以界定,并寻找可以揭示跨文化差异的关键变量。

男性占主导地位的假设经常与性别的社会分工相联系。跨文化的研究表明,通常妇女承担采集食物,收集燃料,磨碎谷物,搬运水,储藏食物,烹饪,制作陶器,纺织,编篮等等日常生产和洗涤的任务。换句话说,妇女担负着住家附近的绝大部分工作,包括单调的、可以中断并重新开始的工作。而男性则从事需要外出的、危险的,有时需要能量突然爆发的工作。比如,捕获大型动物、战争、砍伐木材、布设陷阱、采矿、放牧、捕鱼,长途贸易等等。相应地,有些类别的社会分工似乎更符合女性的需要,它们与体积或力量的大小、先天倾向或后天学习等因素密切相关。一般认为,危险工作或长期离家的任务与女性分娩和照顾孩子的需求不相适应。③Coontz,Stephanie,and Peta Henderson. “Property Forms,Political power,and Female Labour in the Origins of Class and State Societies,”in Women's Work,Men's property:The Origins of Gender and Class,ed. S. Coontz and P. Henderson. London:Verso. 1986;Dahlberg,Frances. Women the Gatherer. New Haven,Conn: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1;Schlegel,Alice. “Toward a Theory of Sexual Stratification,”in Sexual Stratification:A Cross-Cultural View,ed. A. Schlegel.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7.

其实,单就统计学的几率而言这些活计的分类也是有意义的,但不能推而广之,因为到处都可以看见妇女在做男人干的传统活计。例如,四处搜寻食物的昆人和穆巴提(Mbuti)俾格米人,他们每天都要出行,妇女似乎很少受到分娩的限制。一如我们所看到的阿格塔妇女经常参与围捕大型动物的活动一样,这时她们没有受到生理的限制。在19世纪的俄吉布威(Ojibway)草原和当今非洲贝南的达荷美(Dahomey),妇女是尚武的勇士。她们经常承担最重的活计,如清理丛林、搬运淡水、打柴等。在北加利福尼亚,大部分萨满是女性。

评价一种工作的地位高于另一种工作,任何情况下都没有绝对讲得通的道理。凯伦·萨克斯就此指出,所有的文化都根据经济活动来排出高下优劣的顺序,这种假设有些我族中心论的色彩①Sacks,Karen. Sisters and Wives:The Past and Future of Sexual Equality. Westport,Conn:Greenwood Press. 1979.,在资本主义的不平等社会这种现象最为常见。根据性别的社会分工成为性别分层形成的基础,虽然性别不能是唯一的解释。

偶尔有人提出,妇女的地位不是由社会分工决定的,而是由妇女对群体生活的贡献决定的。跨文化(包括不同水平的社会复杂性)研究揭示了一个事实,即妇女提供大约30%至45%的食物②Dahlberg,Frances. Women the Gatherer. New Haven,Conn: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1. pp. 14 ~15.。然而,这种情形可能在一条弧线——从妇女实际上没有提供任何食物(如在爱斯基摩人中)到提供了70%以上的食物(如在昆人部落中)——上波动。因此,通常以为人的地位由其对生计贡献的程度所决定是错误的,因为跨文化研究没有揭示这种模式。③Whyte,Martin King. The Status of Women in Preindustrial Societies. Princeton,N. 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8. p. 169.

欧内斯廷·弗瑞多认为权力本身不基于对生计

的贡献,而赖于家庭外部财物的交换。④Friedl,Ernestine. Women and Men:An Anthropologist's View. New York:Holt,Rinehart and Winston. 1975 (1990).权力的关键是控制公共贸易,而不是控制家庭生产,因为公共贸易促成作为政治中心的责任、义务与联盟关系。男性对稀有资源的分配的垄断越强大,他们对妇女的支配性越强。

上述情形在简单社会中最为明显。狩猎采集社会的群体,种植的食物只供家庭消费,动物蛋白则与整个氏族群体分享。实际上就性别而论捕获大型动物的几率主要在男性,就群体而论,不大狩猎的群体的几率低,以狩猎为主且男性占主导地位的群体的几率高。在那些男女共同参与狩猎采集的群体中,比如北美的瓦绍人(Washo),男女地位大致平等。在两性各自收获各自种植的食物,同时男人也供应一些肉类的群体中,比如坦桑尼亚的哈日达人(Hazda),稍微有一点男性占主导地位的倾向。而在明显的以性别为基础的社会分工的群体中,比如澳大利亚的梯威人(Tiwi),妇女采集、男子狩猎,妇女的屈从地位相当明显。最后,在爱斯基摩人的社会,男性以渔猎方式提供全部食物,事实上妇女的地位非常低下。

当把上述理论应用在工业社会时,那些不能让妇女控制丰富资源的工作显然不会让她们获得权力,尽管这些工作对于男性起到的作用也一样。

或许,弗瑞多女士的假设切中了男性占主导地位的要害之一,即上文的意思。然而,以贡献大小衡量地位,作为一个普遍的理论是行不通的。怀特在他的跨文化研究中并没有找到任何单一的变量决定性别的地位(虽然,他的狩猎采集社会的样本规模比较小,而且他可能轻视了非洲部落,如昆人、穆巴提俾格米人、哈日达人的例子,那里的地位、经济贡献和财产控制之间的关系更为清晰)。⑤Duley,Margot I.,and Karen Sinclair. “Male Dominance:Myth or Reality?”in The Cross-Cultural Study of Women,ed. M.Duley and M. Edwards. New York:The Feminist Press. 1986.弗瑞多的理论也面临着一些明显的例外。正如我们所见,在奇帕维安族中,妇女分发肉食,但男性的支配地位很明显。性别的地位在特定的群体中也有很大的起伏,吉恩·布雷格斯所形容的爱斯基摩妇女就不像弗瑞多所描述的爱斯基摩人那么恭顺。⑥Briggs,Jean L. Never in Anger:Portrait of an Eskimo Family. 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0.

七、家庭/公众,自然/文化

经过很久人们才认识到男性至上的性质既不普遍,亦非单一,而是一种中性的存在,几乎在所有社会都一样。人们带着这样的认识对产生性别差异的结构和文化因素进行新的探究。米歇尔·罗莎尔多注意到男性经常控制公共领域,这个领域决定了社会广泛的政治问题,妇女则局限在家庭范围,更多地关心她们自己的家庭利益。⑦Rosaldo,Michelle Z.“Women,Culture and Society:A Theoretical Overview”,in Woman,Culture and Society,ed. M. Z. Rosaldo and L. Lamphere. 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4.

回眸一瞥,在前工业社会,妇女的活动经常处在世系或家庭的阴影下。由此表明当时母系氏族握在相当大的权力,在通过妇女承袭财产,管理地方世系的事务的母系制下情况尤其如此。如果氏族并列地实行从妻居和母系制,就像我们在易洛魁人那里看到的,住在妻子娘家或其亲戚家中的丈夫几乎没有权力。在美国西南霍皮人(Hopi)的社区,妇女控制了村庄的世系,男人必须通过宗教和社区议事会来行使权力。由此观之,政治可能属于男性的领域,但政治涉及公共决策、公共资源和权力分配,妇女也可能染指于这些方面。这个观点虽然没有否认女性的权力,但暗示了男女两性各有自己的权力活动空间。

上述观点对许多社会而言可能是正确的,但存在一个问题,因为家庭/公共的对称划分决不是普遍的。妇女经常在公共领域行使权力,皇后和女首相就如此。当然,某位女士在某个权力系统中身居要职,不会提高该社会所有妇女的地位;更普遍的情形是身居要职的妇女倾向服务于精英群体,或者维持父权制,况且在以亲属关系和血缘为导向的社会,不太可能使家庭与公务截然二分。家庭和世系通常是一种表明公众决定的机制。在乡下,公共领域和私人空间的划分可能无关紧要,现实的核心权力操控在政府手中,而政府是在乡村之外的,有关土地的占有、使用、税收以及宣战、媾和,或者教育政策等不是由乡民决定的。①Hammond,Dorothy,and Alta Jablow. Women in Cultures of the World. Menlo Park,Calif.:Cummings Publishing. 1976.公共领域和私人空间的划分在国家式社会最为突出,即使如此,这条界线仍然是模糊的,例如,在中国那样的父系社会,女儿出嫁时离开娘家,还会保持世系纽带,并将其带入一个广阔的公共领域。②Morre,Henrietta. Feminism and Anthropology.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8.极少有关于妇女参与公共政治的资料,部分原因是她们参与的影响比起男性可能会不够正式和明显。

解释男性的主导地位时还可以运用自然/文化的两分法。③Ortner,SherryB. “Is Female to Male as Nature Is to Culture?”in Woman,Culture and Society,ed. M. Z . Rosaldo and L.Lamphere. 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4.受列维―斯特劳斯和格尔兹的著作的影响,该方法把性别看成象征性的建构,并且与社会的其他象征体系紧密相连。据此,一方面女性与自然相连的主因是她们的生殖力,许多社会把妇女喻为与耕耘相关的事物,将其束缚在几套象征体系,如土地、月亮、种植和肥沃(富饶、多产)中;另一方面,也将男人置入文化的象征体系,如太阳、语言、法律、建筑等。这种象征的界定倾向于把妇女置于家庭范围,把男人搁在公共领域。

这里面同样存在一些问题。确实,许多社会把妇女和自然的象征,把男性和文化的象征联系在一起,但是许多社会并不如此,人们反其意而用之,将男人和自然,女人和文化相连。例如,美国人有一种流行的观念,他们是称男人为野兽或者动物,认为狩猎、橄榄球、战争等源于男人的攻击本能。除了列维―斯特劳斯所谓文化/自然的两分法嵌入人类心智结构的论点之外,许多人根本区分不出性别与自然、文化的关系。

这些象征主义的洞察具有相对的意义。文化建构性别的设想是一种深奥复杂,有可能成功的方法。不过就像人类学家多次领悟的那样,通过两分法的简单还原,无论多么广泛而详细地描述这些可能性,性别的文化建构都倾向于掩饰人类行为无穷尽的深奥性和复杂性。

八、居住规则、社会化和暴力

总体上依靠单一的变量 (无论是生存的本性,公共财产的分配,还是母亲身份)来解释性别分层是不太成功的,会出现很多例外的情形。马克·霍华德·罗斯在对90 个前工业化社会进行跨文化调查的基础上提出了一个多元的解释模型。④Ross,Marc Howard. “Female Political Participation:A Cross-Cultural Explanation”,in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1986. 88:843 -858.由于缺乏专门关注女性参与和妇女所有权与资源分配的材料,随着跨文化调查的深入,不可避免地出现许多困难。这种多元的研究需要对大量的信息进行计算机编码,范围不仅包括有头衔的职位、出席会议的人员,还包括私下的交谈,间接的影响和控制相关的信息。

不能以某个单一的维度来衡量妇女的权力,至少需要分成两个独立的类别:一是女性在群体决策中的参与度;二是妇女对政治要职或者组织的掌控度。这两个类别之间没有明显的重叠;每个类别都有特定的社会归属。

上述第二条与社会经济复杂性的关联最为紧密,似乎是更为普遍的社会和经济区别的一部分,只是这些社会或经济组织不会给女性提供更高的地位或更多的权力。

上述第一条非常契合男性的组织需求。父系亲属关系和其他势力强大的结社(案兄弟会等)对女性地位产生了消极的影响。婚后的居所同样重要,婚后留在娘家群体的妇女拥有更大的权力。男性早期的社会化和女性的整个社会化过程一样,都是和蔼亲切的,这一期间,两性之间几乎没有冲突,伴随着相对平等的结果。在群体内部激烈冲突的情形下,人们鼓励妇女成为和事佬,参与公共事务的谈判;当内部的暴力行为减少时,这种鼓励也就停止了,于是她们的心思从社会完全转回家庭。在外部暴力冲击的情况下,妇女相应地排除在公共事务之外。

类似的跨文化研究,虽然有些幼稚,但暗示了女性地位和权力的差别并非单一普遍的原因,而是由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九、性别分层的历史发展

许多研究者已经注意到跨文化比较与结构解释有一个共同的缺陷:两种都是共时性的研究,毫不考虑关键区域的时间变量。一群主要接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学者已经尝试通过提供性别分层的历史背景来改正这个缺点。

恩格斯提供了一个模式来详细地描述和深刻地揭示妇女遭受的剥削。照他的看法,母系制(或“母方权利”)出现于原始时代性关系的无序与杂乱状态。恩格斯将这种早期的母系社会视为平等的。一切权力皆以财产为基础,当时的财产关系是公有性质的,因此谁也不能控制他人。随着私有财产的出现,男性颠覆了母系制,建立了父权制家庭,拉开了家庭内部和家庭之间的财富差异。女人被排除于财产控制之列,她们身不由己地处于从属位置。妇女生产的物品只供家庭之需,男人则可以自由地生产供群体使用或者交换的消费品。不仅如此,而且技术也被男人控制了,这就进一步加剧了原有的不平等。所以说,男性对私有财产的控制导致了女性的屈从地位。

埃莉诺·珀柯·利科克(Eleanor B. Leacock)拓展了恩格斯的观点。她认为早期诸多四散觅食(指依靠狩猎和采集为生)的社会理所当然地存在着一个平等主义的阶段,而现在的采集―狩猎者由于与西方阶层制的社会接触了好几个世纪,已经显得不再是平等的了。①Leacock,Eleanor B.. Myths of Male Dominance:Collected Articles on Women Cross -Culturally. New York:Monthly Review Press. 1981.早期的狩猎采集队群高度灵活地利用了食物链的变化周期,在生产和消费之间建立了直接的联系,没有市场体制这一中介的干预,没有谁能控制或者保留资源。每个人都享受着自治的权利,同样,每个人都对自己的行动负责。队群的每一个重大决定必须经过全体人一致同意。人们的头脑中还没有出现家庭/公共两分的观念。妇女没有必要专门响应男人的要求,反之,男人也没有必要专门响应妇女的要求。

只要公私领域没有截然分立,社会就保持着原来的平等。由是观之,一些前殖民地时期的园艺社会和早期狩猎―采集者的社会亦同,它们都是平等的。但当物品的生产除了用于群体自身消费,同时开始用于交换和消费时,新型的经济关系便玷污了大家庭的集体所有制关系。产品的控制权从生产者手里移开,转变为剥削关系。妇女失去了控制自身产品的权力,控制权转移到男人的手里。妇女由于分娩所带来的诸多不便,性别的社会分工得以发展,男性在家庭中占主导地位,妇女成为家庭的小规模生产者和自身服务的分配者。事实上妇女完全被排挤出公共舞台。随着资本主义的兴起,男性几乎垄断了整个生产方式,性别分层更加牢固,使妇女深陷雇佣劳动者行列,愈加遭到剥削。

这里以巴雷人(Bari)为例。这个族群生活在南半球热带地方,外界称之为哥伦比亚和委内瑞拉的园艺种植者。巴雷人在400 年间成功地抵抗了殖民者和传教士的入侵,尽管他们长期与外来文化剧烈地碰撞,但内部仍然保留平等的社会组织,甚至语言上都缺乏“头领”之类的术语。在这个族群中,无论男女,谁也不能对他人发号施令,并期望别人的顺从。巴雷人没有私有财产的观念,他们平等地接近资源和享用资源。群体的决定是在男人和女人一致同意下做出的,因此他们愿意实施这些吸收了他们意见的决定。最低限度的分工(烹饪、照顾小孩、建造房屋、捕鱼和种植)均由男女共同完成,谁也不认为任何个人或者群体的工作比其他人的更加重要。

自从1964 年开始,上述情形急剧地变化了。巴雷人当时受到石油开采者、外来的移民者的双重压力,传教士强行制定休战协定,加快了该群体与西方资本主义接触的进程。哥伦比亚政府对巴雷人做出友善举动,正式承认了这个族群的酋长(caciques)“内阁”——该团体的所有成员都是男性。尽管巴雷人一向没有剩余生产的观念,他们还是被卷入资本主义市场,在看不见的那双大手的操纵下生产树薯和芭蕉供给市场。男人开始积累出卖产品的赢余,产生男人剥削女性剩余劳力的基础。打工只是对男人有意义,它们为男人赢得了购买制造品(如弯刀和衣服)的现金,促使妇女依赖男人而获得新的必需品。集体捕鱼原是男女共同完成的营生,现在也中断了,因为男人不肯抽出时间,他们宁肯沉溺于雇佣劳动。虽然捕鱼还存在,但已成为少数男人驾驶摩托艇,用带网坠的渔网捕捞的专利,妇女被排除在基本生计之外。由于可以通过男人赚钱购买加工的食品,妇女减少了森林采集活动。诸如此类的变化,迅速地完成了文化转型,平等主义转化为男性的主导地位。①Buenaventura-Posso,Elisa,and Susan E. Brown.. “Forced Transition from Egalitarianism to Male Dominance:The Bari of Colombia”,in Women and Colonization:Anthropological Perspectives,ed. Mona Etienne and Eleanor Leacock. New York:Praeger. 1980.

利科克的观点相当重要,它为性别不平等的发展提供一个历时性的视角,给性别问题的争论平添了全新的、重要的维度。她的观点在展示性别分层与阶级形成可能存在的一般关联性上,在开启狩猎―采集者和园艺种植者由平等向不平等迈进时与殖民制度接触所起的重要作用上具有同等的价值。然而也有若干现实的问题,尽管没有证据表明人类的文化演化普遍存在着一个母系制的阶段(恩格斯提到这一点),利科克同样承认平等阶段的普遍存在暂时缺乏坚强的证据。许多现存的或刚消失的狩猎―采集群体的两性地位不是平等的,相应地,很少有园艺社会主张两性地位平等。利科克认为所有不平等的狩猎―采集社会都是在与外界的接触中受到了“污染”,或者他们被有偏见的男性错误的描述,她的这个观点是没有说服力的。况且在缺乏私有财产的社会也明显地存在男性占主导地位的现象。怀特用跨文化的方法检验了私有财产和女性地位关系,发现二者的内在联系不强,反而地位与社会其它方面的联系更强。他认为所有权、非所有权或私有权,在妇女地位中不是关键的因素。②Whyte,Martin King. The Status of Women in Preindustrial Societies. Princeton,N. 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8.

凯伦·萨克斯提供了一个相似的框图,由于基

于亲属关系而略显复杂。她认为,狩猎―采集社会的生产方式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配偶和兄弟姊妹的角色在生产和所有权方面很少有差异,因为财产归每个人平等占有,没有人或群体要求得到其他人的财产,而妇女在她们的近亲和自己家庭中生活。当家族团体的生产方式(所有权归世系或氏族拥有)取代了公有的方式,姊妹和妻子便划分成两种不同的角色。在婚后从夫居的父系社会,一方面姊妹分享她们世系资源的所有权,但不能对那些资源尽兴开发利用;另一方面,妻子在丈夫的世系圈子内工作,她们是生产者却不是所有者。妇女生产的产品本应归属妇女,生产者与拥有者的同一身份遭到分离,反过来使丈夫(扩大到男性)的权力凌驾于妻子之上。由这些亲属式的“父系团体”发展出阶级社会,产品所有权操在男性主导的精英手里,更加贬低了妇女的角色地位。③Sacks,Karen. Sisters and Wives:The Past and Future of Sexual Equality. Westport,Conn:Greenwood Press. 1979.

萨克斯的框图受到的非难与利科克的模式遭受的批评大体相同,主要是没有证据表明在文化进化过程中普遍存在平等主义的阶段。但是,萨克斯对亲属关系和婚后居住地的强调非常适合跨文化的研究,展示了父系、婚后从夫居的模式与妇女屈从地位的关联。不仅如此,萨克斯还指出妇女——“妻子、姊妹、女儿”等文化赋予的角色在性别分层中的重要性。

克里斯汀·盖莉把这个想法引伸来分析波利尼西亚的汤加群岛上的复杂历史。她主张性别分层和阶级的形成源于不同的动力,但彼此衬托、互相映证。盖莉认为,国家的形成是个持续的过程,引起了妇女地位和权威的加速下降。她强调汤加在国家形成之前原来的公有方式没有导致平等主义。传统上妇女作为姊妹的位置比作为妻子更尊贵。推而广之,在国家式社会,妇女仍然处于受保护的地位,她们在生产和资源控制中的重要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得以保留。妇女还是财富的唯一创造者,比如精巧手工制作的垫子、树皮衣料和筐子。资本主义的渗透增强了汤加的性别阶层化:首先,日用品的生产和交易将控制权转移到男人手中,将妇女的劳动力转化为商品;其次,传教士在为这种支配地位提供精神和超自然上的合法化时,积极推动了男性主导地位的形成。①Gailey,Christine Ward. Kinship to Kingship:Gender Hierarchy and State Formation in the Tongan Islands. 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1987.

上述研究揭示,单凭结构分析不足以解释妇女的屈从地位。社会分层——无论是地位、等级、阶级还是性别——都是在历史的进程中产生的。利科克、萨克斯和盖莉等作者揭示了男性占主导地位的演变过程的特殊因素,在女权主义的研究中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十、几点结论

女权主义者对人类学的挑战始于20 世纪70 年代,到了90 年代,有关争论带来的资料还是很少的,因此可信的答案并不多。这些理论的交锋对于反驳公认的信条做出明显的贡献,为新的理论预设提供了思考的方向。以下择要归纳:

1. 男性作为狩猎者的演进模式的神话已经破产,妇女与男性在自然进化的过程中有着同样的影响;

2. 行为的性别差异是否存在生物性基础仍然有待于争论,即使存在先天的倾向——男性显得更喜欢竞争,妇女则更倾向于合作、更容易融入社会——这些特点均渗入了文化因素,而且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太可能成为性别分层形成的解释。

3. 使用跨文化调查方法不能清晰地界定女性地位与男性主导,因为这些概念在不同的社会有着不同的含义,即使在单个社会的次级系统中也会经常发生变化。

4. 男性普遍处于政治支配地位的假设纯粹是分析的需要。这种假设包含经验主义的错误,因为许多社会主张性别平等,例如,阿格塔人、穆巴提的俾格米人、巴雷人和昆人。

5. 妇女的地位必须循着两条渐开线来衡量:第一条线索是对组织和权位的控制情况;第二条线索是妇女参与集体决策的程度。这两个维度与不同的社会因素相关。6. 虽然不能从社会分工或妇女的生计贡献来预测性别层化,但是在许多情形(不是一切)下,妇女的政治权力和她们在家庭外部掌握资源分配的程度相关。

7. 两分法的假设将妇女置于家庭领域,将男性置于公共领域,或者使妇女与自然发生联系,使男子与文化发生联系,这种方法在分析特定社会时有一些价值,但不具有跨文化调查的有效性。

8. 女性平等的原则与母系制的联系强于它与父系制的联系。与此同时,婚后居住的规则对于女性平等也许更加重要;婚后居住在丈夫世系群中的妇女,经常会不由自主地放弃她们原先作为姊妹而被保护的地位,几乎完全沦为丈夫支配的角色。

9. 尽管没有证据表明平等主义是政治演变的最初阶段,但性别分层的发展确实与家族团体和国家的形成密切相关。在以上任何一种情况下,妇女都被剥夺了她们对自己生产的产品的控制权,此乃测量性别地位的一个关键要素。

在妇女地位的讨论中还有许多业已明朗的趋势。学者的关注点已经由妇女的屈辱状态转向妇女的抵抗方式。妇女抵抗屈辱有时是公开的,甚至是以暴制暴的方式,例如,尼加拉瓜的妇女在对抗萨摩热 (Somoza)专政的革命力量中占据30%的比例。也许这种抵抗是每日每时都在发生的造谣、责难、嘲笑和抵御可能是妇女在其他环境中反控制的重要武器。妇女也会控制信息网络,她们有能力影响公众的意见②Morre,Henrietta. Feminism and Anthropology.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8;Hammond,Dorothy,and Alta Jablow. Women in Cultures of the World. Menlo Park,Calif:Cummings Publishing. 1976.。人类学研究工业化过程中的妇女,这种研究应该更加深刻地揭示资本主义和性别分层的关系。譬如,20 世纪90 年代以来不断增长的男性占支配地位的趋势,有可能引起平等主义的反弹,正如“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样,接踵而至的是平等主义的趋势大放异彩。男男女女的民族学家,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看待性别问题,这也许是讨论妇女地位最重要的收获。

建议阅读的资料(有些已在脚注中显示):

弗兰西斯·戴赫尔伯格的编著《妇女采集者》(耶鲁大学出版社,1981 年版)是一本浅显的读物,此书专注于狩猎―采集社会的妇女,开头的两篇文章挑战了人类进化中男性狩猎者的版本,接着以民族志的方式阐述了阿格塔人、澳大利亚土著、穆巴提的俾格米人和北美洲的奇帕维安人的妇女。

克里斯汀·沃德·盖莉的著作《亲属关系的递进:汤加群岛的性别分层和国家的形成》(德克萨斯州立大学出版社,1987 年版)是一本民族志,它沿着国家形成的进程详细地分析和追溯了妇女的屈从地位。作者展示了300 多年间性别分层和阶级层化在不同内力因素的推动下交替发展的过程。

埃莉诺·珀柯·利科克《男性支配地位的神话:从跨文化视角研究妇女的文集》(纽约每月评论出版社,1981 年版)是一本文集,囊括了30 多年的研究结果,是对人类学中最重要的女权主义的绝佳介绍。作者对男性支配地位的演变也在理论上作了明确的阐述。

艾丽丝·施莱格尔编著的论文集《性别分层:从跨文化的视角》(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1977 年版)努力将20 世纪70 年代中期人类学上不同派别的女权主义观点荟萃在一起,囊括了从苏丹到南斯拉夫的多种研究成果。

马丁·金·怀特的《前工业社会的妇女地位》(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78 年版)用跨文化方法分析妇女地位,体现了20 世纪90 年代初期的研究水平,书中收入了93 个社会的例子,作者认为“男性主导”和“地位”是一对有着诸多变体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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