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极乐

樊桦

01

皮皮是条草黄色的土狗。它活泼机灵，调皮好动，浑身皮毛油光水滑，四肢短粗健壮，耳朵耷拉着，有时也会匍匐在自己的前腿上呼呼睡大觉。

去年五月，我从伯父家带回它。那时，它不到两个月，我以为一条哺乳期的狗崽，初次离开母狗，肯定要嚎吠几个晚上才会适应新环境，将要搅得一家人风生水起，不得清静。可是，狗崽离开母狗，并未表现出我想象中那种惶恐和不安，它只是显得有些胆小，畏畏缩缩地找个旮旯躲起来盯着人看。

贪吃鬼皮皮，胃口特好，贪吃能睡，肚皮经常撑得像个毛茸茸的小球，三四个月就长得壮壮实实，肥头大耳，乍一看，俨然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家里还有一条大狗黄黄，十多岁，因为挑食，长得嘴尖毛长，骨瘦嶙峋，好像主人虐待了它，让它时常处于饥寒交迫的状态，看样子就一点也不招人喜欢，有点丢主人的脸。

女儿更是嫌弃它，冷落它。她把好吃的东西都给皮皮，让黄黄干瞪着眼垂涎三尺，惹得黄黄嫉妒又无奈。渐渐地，皮皮成了女儿的亲密伙伴。不过，女儿有时也很野蛮，会虐待皮皮，她不顾狗狗的感受如何，狠狠地揪起皮皮的脖子或耳朵尽搞些恶作剧。一次，我看见她把皮皮头上的毛剪得参差不齐，真是怪模怪样，丑陋不堪。

我问女儿为什么要剪去它的毛，女儿回答：给它做发型。我无语，佩服一个七岁孩子的想象力。

又一次，皮皮的头顶和眼圈都被她涂成了五彩色，一副红眉毛绿眼睛的怪兽，我哭笑不得，心想这孩子很有化妆天赋，将来去学个化妆师得了。后来才发觉女儿特别喜欢在电脑上玩化妆游戏，如此之举是在动手实践。

记得我小时候也非常喜欢小狗，小猫，小兔子等动物。那时农村条件特别差，哪知道小狗脏，携带寄生虫和多种病菌，成天和小动物玩耍，不知道讲究卫生。现在的孩子玩具堆得有小山高，品种齐全，应有尽有，而且都是经过消毒杀菌处理的合格产品，我想有了这些干净卫生的玩具，女儿该不会成天和这只带着病菌的小狗亲密接触了吧，然而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原来蒙童喜欢小动物是天性，谁都无法阻止它对这一客观世界的认识。

还有一次，女儿把皮皮抱到老爸床上玩耍，火爆脾气的老爸知道后，不问青红皂白拎起小狗从二楼上狠狠丢下，女儿当时被他的所为吓得目瞪口呆，张头晕耳。为此我和老爸发生了争执，我说他虐待小动物，没人性。

我以为皮皮非死即残，熟料皮皮命大，瘸着腿，半个多月后却自然康复了。

在皮皮受伤期间，女儿再也不敢去抱小狗，可怜的皮皮瘸着腿胆小如鼠，常常蜷缩在墙旮旯里回避着人们。

没有人给它治伤，我坚决不会带它去看兽医。我气愤之极，想让老爸这个快到八十岁的钢铁老人看着一只瘸腿的狗天天在他眼前晃悠，让他的心灵受到应有的折磨。

我的理解是，对待一条狗和一个人应该是一样的道理，从中可以折射出一个人的修养和品性。俗话说：老还小。老爸的脾气让一家人无法接受，他对皮皮的所作所为更是让一个敬畏文字并且善待动物的我不可理喻。有时，我觉得老爸是通过发脾气来证明自己还活着，不嚷几句，不发发脾气和牢骚，自己就浑身不舒服，就怕别人不知道他还是活物。

妈是个虔诚的佛教善信，对皮皮遭遇的暴力，她和我统一战线。她骂老爸：老瘟收，造孽。我和妈达成一致意见，不要给小狗治伤，让老爸的良心在小狗恢复伤痛前都不能得到安宁。

妈说，这就是惩罚，罪有应得。

谁知小狗不到一个月，奇迹康复，那时我被狗的生命力折服，哪像现在的人弱不禁风，脆弱如枯草，一点伤风感冒，一点大病小痛，就娇滴滴的呻吟，非得上医院挂吊瓶不可。

皮皮的腿好后，女儿忘记了我和老爸的争执，忘记了她种下的祸根，给皮皮酝酿的悲剧。皮皮不计前嫌，慢慢地就和人亲近起来，甚至还有点放肆。它拖鞋子，咬袜子，逮老鼠，为所欲为，无所不作，爱人花一百多元钱给女儿买的鞋子才穿一天，第二天就被它搞得面目全非，真想狠狠揍它一顿。然而看着它和女儿纠缠在一起追逐打闹，快乐无穷的样子，只好忍气吞声，饶它一次，嘱咐女儿今后一定要收捡好自己的东西，它真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痛的家伙。

作为一只狗，有时真的很无奈。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主人莫名其妙地从二楼上丢下，更不知道是它亲密的小玩伴给它带来的灾难。为了生活，它依然要摇着尾巴面对给它喂食的主人，依然要调皮地和小主人嬉闹，逗她开心。

如果是人，会怎样呢？我常常问自己。

03

久而久之，皮皮成了女儿亲密的玩伴，渐渐长大的皮皮变得更加淘气。它喜欢惹是生非，要么去追过路的孩子狂吠，把人家吓得大呼小叫，要么把死老鼠、乱鸡毛之类的东西叼回来，尽干一些龌龊的事，最可恨的是常常把家里的鞋子袜子拖得狼藉一片，为此我教训过它多次，可是它屡教不改，无奈之余只好把它禁闭起来，每天只让它在吃饭时放放风透透气。

人一狗十，如此说来，皮皮五六个月的时候，于人而言，就该是五岁多了。

这时，多难的皮皮又遭遇了一劫。女儿为了轻易逮住皮皮，她用一根绳子拴住它的脖子，不知它在外面又惹下了什么事端，脖子上居然被划了近二十公分长，两三公分深的口子，因为脖子上的毛长加上伤口隐藏在下方，当我发现它受伤的部位时，伤口已经化脓发炎，发出令人发呕的恶臭，我以为这狗肯定大限已至，很快就会感染致死。后来，我买了消毒水给它清洗，又撒上消炎粉，将它死狗当活狗医。反复几次，一星期后明显好转，又过两星期，伤口不知不觉地愈合了。

我反复琢磨皮皮两次的遭遇，一次是主人为之，一次是外人所害。两次都几乎致它于死地。然而，它坚强的活了下来，或许这就是卑微动物的顽强生命力。

04

野脚鬼皮皮，在家里吃得肚皮圆圆，还总想瞅个时机到外边溜达。若是哪天忘了关大门，它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门，在村庄里到处游荡。

或许长时间的禁闭，或许狗的天性就是喜欢到处撒野。它有时闲逛一小时左右就回来了，有时却会逗留半天，完全像一个贪玩的孩子，没有任何的时间观念。

人找人伴，狗寻狗友。我认为狗是很通人性的小动物，它或许想找个伙伴交流交流情感，戏耍一下。尤其是长时间关在犬舍里的狗，也会烦闷，焦虑，放出来极容易伤人。于是，我干脆给它一些自由，不再限制它。而那些经常和人在一起的狗就很有灵性，非常听话，甚至明白主人的一个眼神。

皮皮闯过一次大祸，它悄悄地窜到邻居家消费了一次百元大餐，自己差点被逮住，我只好无奈的给它买单。

那天，我在小城菜市场买菜。一个电话打来，说皮皮偷吃了邻居家的信鸽。我回到家，火速赶往案发现场，看到两只信鸽僵硬的尸首，一只躺在鸽笼前的水沟边，早已尸骨冰寒，五体不全。另一只惨死在鸽笼里，血肉模糊，身首分离。

经邻家主人介绍，皮皮已经很多次潜伏到他家，要猎杀信鸽早有预谋，或许说它早已策划好捕杀笼中之物的方案。邻家主人说，每次看到它在鸽笼附近转悠，就知道它在实地勘测，做好了精心的准备，以防万无一失。不是吗？才三四天的时间，信鸽就被害死。我和邻居说，鸽死不能复生，不敢说节哀，只能一味地和他道歉，问他到底要赔多少钱，邻居唯唯诺诺，回避着要价，总是说信鸽如何如何好。最后，我干脆说到市场上买两只赔他。好说歹说，他总算答应，此事才算了结。

05

我认真分析了邻家主人的话，又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在大脑中放了一遍电影。鸽笼的铁丝细而密，结结实实。除了猫爪可能抓出它，应该就是聪明的老鼠才有能力作出如此高端的案子。据我推测，邻家信鸽之死莫过于三种可能。其一，猫有利爪，可以伸进笼中抓住鸽子，咬死它后拖出来正准备享用，却被人发现，于是溜之大吉，恰逢皮皮遇上，贪吃的它不假思索地占为己有，恕不知天上怎么会掉下馅饼，于是顺理成章地背上谋杀信鸽的罪名。其二，老鼠或黄鼠狼一类捕猎高手，窜进邻家小院，杀死信鸽，留下享用不完的残骸，皮皮窜门经过，以为得一美餐，喜不自胜，结果被主人发现，尽管自己已经逃出虎口，但是依然罩上了谋杀信鸽的黑锅。其三，信鸽不明而死，主人看到皮皮一点也不安分守纪，于是将死信鸽抛给它，以此为诱饵，嫁祸于它。

总之，信鸽的种种死法都和皮皮扯上了关联，因为它是在场者。于是，我得结论：一条喜欢东游西逛的狗迟早会给主人带来麻烦。那天，我莫名地感到世间竟然如此荒诞，如此滑稽可笑，为皮皮蒙受的不白之冤，写了如下文字：

小狗皮皮，不到一岁

和女儿形影不离

不懂事的她喜欢恶搞

常常让皮皮吃亏

近八旬的父亲

以他的火爆脾气

证明自己活着

女儿将皮皮抱到他床上玩耍

他心生怒火

把皮皮从二楼踢下

我想，皮皮不死即残

命大的它

竟然跛着脚保住命

一个月后奇迹康复

06

熟料，一语成谶。我的一堆文字，当初的本意只是为了警告一下皮皮，少要东家出西家进，整天无所事事，想不到满纸荒唐言竟然成了对皮皮的诅咒。

俗话说，人串门是非多，鸡串门进土锅。其实狗也不例外，近年有种谣传，说狗的药用价值高，小狗补气养肾，中狗滋阴补血，老狗祛风除湿，于是食狗肉者越来越多，小小县城大小狗肉馆比比皆是，如雨后春笋般在大街小巷冒出，喜欢串门的狗也就面临着厄运，其生命时常遭受到威胁。

祖母、母亲常年吃斋念佛，我们一家人得到感化，虽然不是虔诚的佛教徒，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天长日久的耳濡目染，或多或少总会结上佛缘，为此我们全家人都不吃狗肉。狗肉雾瘴大，食后容易摊上倒霉事，我们虽然不礼佛，但是经常驾车，不吃狗肉最好，这是母亲说的，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特别是四妹和五妹年纪轻轻就持斋礼佛，皈依佛门，一心向善。有时我和爱人都不可理喻。可是静下心来想想，一个人有善意的信仰应该是好事，慢慢地也就认可了。信佛好，从善，不作恶。

忙于工作，我和爱人经常都不在家，两个老人守家带孩子，人老了，木讷，耳背。养狗的初衷是为了看家，也算找个尽职的保安。

狗虽然忠于主人，但最容易沾染是非，惹人麻烦。比如，狗喜欢咬陌生人就是天性，狗太温顺起不到看家的作用，太凶恶又怕招惹麻烦。十多年前，我到一个学校巡考，学校里养的狗就咬伤了教师家属，害得学校第二天就派人送她到六十多里外的县城打狂犬病疫苗，几经周转，总算平息此事。

狗改不了吃屎，想着都龌龊，特别是爱人有洁癖，皮肤容易过敏，女儿一蒙童，更是不懂事，一有空闲就和狗抱在一起，没完没了。所以，我和爱人对养狗的事历来都不是很赞成。

然而，老人说的也有道理。养条狗，晚上有个响动，可以防贼，可以做个伴。于是，只好随老人高兴，养就养吧，一养就是十多年，从来没有间断过。其间也养死过几条，可是养的时间不长，也没有什么感情，死了就丢，丢了再买，反反复复，也记不清总共养过几条狗。总之，一个工薪家庭，也舍不得花大钱去买宠物狗或者什么名犬，随便到街上选条看样过得去，价格合算的，带回家粗放饲养，任其生长。

07

今年，一不小心，家里居然同时养了两只狗，这是首例。皮皮是比较招人喜欢的狗，或许因为经常和女儿戏耍，染上了稚童的顽皮，它只要见到主人回家，就会飞奔而来和你亲近，嗅着你的气息，缠绕在你的膝边，磨磨蹭蹭的，匍匐在你的脚下眯着眼睛打呼噜，多么乖张，多么可爱。

因为皮皮老是犯错，难改喜欢窜门和收垃圾的陋习，所以最近被老爸关紧闭。女儿放学回家，完成繁重的课余作业，除了沉迷在电视的动漫里和电脑游戏中，偶尔也会忘记我们的叮嘱，把皮皮从狗舍里放出来，一起在小院里追逐，打闹。看着女儿的快乐，我也不忍心叫她把皮皮立即赶进狗舍，只好放任自流，顺其自然，只是叫她一定不要抱狗，不要带到客厅和房间里玩，玩耍后要立即用肥皂把手洗干净。

女儿乐了，鸡啄米似的点头。我想：忙于工作的我们，很少有空陪孩子，她有个伴儿，能够找到自己幸福的童年，这应该不是一个错，我们那个年头也是这么过来的，渐渐地，就放松了对皮皮的看管。

08

那天，爱人打来电话，说皮皮死了。我的心顿时漾起一丝凉意。一个鲜活的生命怎么就消逝了呢。虽然皮皮和我们相处还不到一年，但是它给女儿带来了很多的快乐。

我问爱人，女儿哭了吗？爱人说，没有！我感到奇怪，以前养过一只名叫狮狮的狗，后来在换牙期死了，从幼儿园回来的女儿得知狮狮死亡的消息，哭闹着说她爷爷害死了狮狮，伤心至极，直到我答应再给她买一只更可爱的小狗时，她才停止哭泣。

如此看来，一个蒙童是很容易和她喜欢的小动物建立感情。她对小狗的喜爱也是直白的，是一种毫无掩饰的玩伴间的感情，很快就会得到转移。

后来，老爸很伤感的和我叙说了皮皮的死因。因为女儿放学回来就忙着打开了狗舍，致使关闷了的皮皮蹿出狗舍一溜烟出了大门，当时也没有在意，认为它疯够了就会乖乖回家。

那天晚上，皮皮直到天黑才回家，开门的老爸在门口看到了一摊它的呕吐物。

可是到了半夜，老爸听到皮皮撕心裂肺的嚎叫，起来一看，它躺在楼梯间的地板上痛苦地抽搐着，挣扎着，口里吐着白沫，目光呆滞无神。老爸凭以往的经验，判断皮皮肯定是误食毒饵中毒了，泡了红糖水，准备给它灌下。

皮皮的吠叫声越来越低沉，最后如同蚊子一般轻微，游丝一般细弱，老爸走近一看，它双眼鼓鼓的，停止了呼吸。

皮皮死了，夜出奇的静。老爸说，那一夜，他怎么也睡不着，养它近一年，怎么说死就死了呢，以前自己虽然一次次地惩罚过它，可是每天的吃喝拉撒都是他管着，现在还真有些难过，心里总不踏实。

一个近八十岁的老人，说出了心里话。他钢铁般的心突然软了下来，想必皮皮还是和他建立了感情，这不懂事的家伙虽然犯错无数，但是它给一个家庭带来的快乐远远多余它的过错，更何况它仅仅只是一岁多的小狗。

听了老爸的叙说，我无言，心里却莫名地伤感起来，一只来到世间还不到四百个日夜的小家伙，遭遇了一次次苦难，最终还是死在那张贪婪的嘴上。同为一个种属，黄黄挑肥拣瘦，虽然嘴尖毛长外表丑陋，可是它却不贪吃，十年了，它照样到外面撒野，可怎么就没有误食过毒饵。

或许说，皮皮涉世太浅，经不起美食诱惑，只看到了事物的表象，没有嗅到深藏的玄机，于是，断送了自己的生命。

09

皮皮死了，一个活泼可爱、调皮机灵的生命，它消失在炎热的酷暑。

地火燃烧，暑气蒸腾。或许应验了那句老话：姜还是老的辣。狗亦然。末了，引用佛中一句话：往生吧！

皮皮，彼岸花开花落，鸟语花香，无机关算计，曼陀罗浑身带刺，不要触碰。

彼岸一片净土，天蓝水绿，芳草连天，万事还得多留个心眼！

本栏责任编辑 张庆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