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黄

2015-12-21 15:04曼青
江河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李丽张华龙门

曼青

四月十九日一大早,太阳就洒上龙门山蜿蜒起伏的山坡,明晃晃使肖越南分辨不出,究竟凋谢前的油菜花是否原本就该是这种白色。今年的天气来得实在有些古怪。春分开始,龙门十万亩油菜花,先是被晒出阳光般金灿灿的颜色来。太阳放纵着,不加收敛使着蛮劲,直把那些最初的蓬蓬勃勃晒透晒蔫晒到死去活来。等到四月十九日往年的谷雨时节,骄阳穿透花瓣经脉,彻底耀褪洗白了龙门山植株数以亿计的油菜花,漫山泛滥出大片大片不可抑制的失色颓败。

“菜籽籽可不像甘蔗秆秆,越晒越甜……”肖越南一身迷彩服穿过身旁一人高的油菜杆杆,口中嘟哝抱怨太阳晒得狠了,要影响今年的收成。突然,他想到了什么,整个人身子顿时犹如过电般一股颤栗。随即,他不再关心太阳光和油菜籽收成的关系,心急火燎混进油菜田的黄白绿中。沿着专为游客观光修筑的石阶,顺着蛇形蜿蜒的山势攀爬,上到半山亭蛇腰拱立处,就是肖家五六亩菜籽地,继续前行,蛇尾处还吊着肖家一小块三分菜籽地。

肖越南急冲冲赶往自家三分地,刚钻进金灿灿的油菜林子,就立即腾地涌起股热血。油菜林子里的活色生香,让肖越南瞬间血脉喷张。三分地里油菜杆杆承载了太多激情翻滚,被压趴的茎叶匍匐着生长,早已形成一张天然菜花床。李丽在这张花床上铺开了红牡丹绿叶土布被单,白的胸、滑的腿溜出那几乎盖不住什么的衣服,比当头明晃晃的太阳还要耀白,比正盛开的油菜花还要水嫩。电光火石间,肖越南眼里流露出山豹子见到猎物的贪婪和凶狠,极具攻击性地扑上那具嫩得能掐出汁水的鲜活身子……

油菜花零碎抖落那些急促喘息,也提前结束了自己的盛开。偶尔一两句遮不住的低喃对话从花叶间隙漏出来。“越南,你究竟啥时候娶我呢?”“唔……”声音突地戛然而止,一阵更加猛烈的菜花雨簌簌坠落下来。

午后,明晃晃的太阳毫无退却之意,直晒得肖家瓦房顶上的苔藓失了青翠,干瘪瘪、灰扑扑没精打采趴在瓦棱上。任大娘倒是一点不惧怕这透着股烘烘热劲的灼人阳光,搬了椅子坐到院坝纳鞋底。

肖越南蹑手蹑脚从院门外溜进来,也不招呼老娘,只想悄悄钻回里屋补瞌睡,把刚才菜花地里消耗掉的力气给补回来。任大娘专注着鞋底,手中大号粗针拉上来时,总要在花白的鬓角顺手摩挲两下。鬓发里的汗抑或发油最能滋润这种渐钝的针头,等到大号粗针再次扎向厚鞋底时,就会利落很多。“越南哪,你要听妈的……”任大娘眼角余光迅速揪住正往里屋蹿的肖越南,“去把你媳妇接回来,一家人好好过日子,现在这样子哪像个家啊。”

“几年了,她要愿回早回了。”肖越南整个人疲惫地斜挂到木门上。任大娘脸色一阵晦暗:“当初我就不赞同她出去打工,外面那是个啥世界,花花绿绿乌七八糟再好的人去了都得学坏。”

肖越南出生在对越自卫还击战期间,父亲一去战场再没回。任大娘捧着烈属光荣的本本,一人拉扯大遗腹子并取名“越南”。好不容易供养到中专还未毕业,这个宝贝疙瘩就开始和同学谈恋爱。这两个有文化的新青年自由恋爱结了婚,却不好好过日子要闹离婚。任大娘心里也清楚,让儿子死活要离婚的原因,是外面那些风言风语。农村里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人言足以让儿子在村子里抬不起头。

“人吵败,猪拱卖呢。”任大娘双手抱着厚鞋底稳稳坐着,“张华脾气是倔了些,但能干、心善,管得住你,撑得起家。离了她,我看你去哪里找更好的。”

肖越南不吭声,他不敢告诉娘其实自己四年前就已悄悄和张华办了离婚手续。当娘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到去哪里找比张华更好的媳妇时,菜花地里李丽的嗔怪瞬间晃进他脑壳,差点就要从他舌头滑溜出来。

“你到底咋想的吭个声,硬要闹得提前收了我这条老命才行哇。”任大娘见儿子没反应,恨铁不成钢气得鬓边零落的丝丝白发微微颤抖。肖越南最怕娘闹死闹活这招杀手锏,口中忙胡乱“嗯嗯”应着。不敢忤逆的他深知李丽这节甘蔗还剥不得,老娘的激烈反应让他庆幸刚才的话没溜出口来,一切先凑合着过吧,更何况当初张华确实是他自己的选择。

毕业后,没在城里找着工作的肖越南和张华焉头耷脑回到村子,胡乱过了两年农耕生活,结婚大事就开始紧锣密鼓张罗起来。肖家木头泥巴结构的老房被粉上雪白抹灰,有点像迟暮妇人被抹上层厚厚的粉,总算暂时光鲜起来。肖家人丁单薄,只有几家远房亲戚,指望不上,任大娘拿出所有积蓄,又好不容易东挪西凑才办起喜事。

乡下人,最看重的就是这场喜宴,再紧巴的家庭也要摆满一桌桌菜肴,酒水管够,鞭炮长响。三天流水席,任大娘风风光光娶进了儿媳。

幸福总是短暂的,等到小两口三天新婚刚一过,任大娘就开始张罗家庭会议。近年来她日渐佝偻衰弱,当家重担是要交出去的,家底也是要晾出来晒晒的:流水席总共收到外来礼金三万出头,基本抹平婚礼支出。眼下,需要立即抽出两万还借款,小两口手中能动的就只有一万块。然而,这收到的三万礼金,今后终究是要分期分批还给乡邻。事实上,肖越南和张华的小家还没真正开始过日子,就已背上两万新账。

新见婆婆,张华的俏脸刚开始还粉嘟嘟带着微笑,慢慢就如同肖家老房终于背不住岁月风霜,焦虑的皱纹开始爬上原本年轻俊俏的脸蛋。

龙门山两面气候迥然不同,阳山光照充足,阴山雨量充沛。阳山两百余户农家经济收入主要靠山上的油菜籽,阴山则主要靠山中林竹。农闲时,不论阳山还是阴山的农家青壮年外出打工,多去十几公里外的县城,从事小县日渐兴盛的根雕工作。

家庭会议后,肖越南和张华拢了拢不多的小家启动资金,已无资本继续温存,于是一起进城到根雕工艺厂当学徒。根雕的活不好干,没多久张华的手就被刨刀留下好几条伤痕。

“两年学徒期没工资拿,成天就在这里切粗模,能学成个啥?”张华手在痛,更让她心痛的是看不到生活的希望,晚上回到租屋她拿脚将凑过来的肖越南蹬开,“再这样下去,这日子没法过了!”

肖越南的闷不吭声让张华更加恼火:“你到底咋想的?你看看我们那些同学当初选择去南方打工的,哪个不是活得风风光光的?”

“也不能这样说,刘强他们进了厂,一个月除开支也落不下几个钱。”肖越南十分委屈,起身拽过屋内那把高矮不平的椅凳坐下,低声辩解,“去年春节他们回来,你不也亲耳听到过吗?”

张华一听气得从床上腾地坐起:“你是傻瓜呢!人家赚钱会给你说实话?”

“现在这样不也很好吗?师傅三顿管饭。”肖越南的声音越来越小,“离家又近,休息时还可以回去看娘。”

肖越南的知足和眼前生活的窘迫形成鲜明对比,张华不由怒火攻心:“你倒是吃粮不管事,下个月有两家礼钱要还,再下个月还有三家……”

肖越南不是不知道家庭经济困难,也不是不理解张华想外出打工赚钱的心情,但他更是远近闻名的“孝子”,他懂娘舍不得他外出的心意。左右为难的他不得不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一直认为,女人闹闹撒撒气这事也就过去了。年轻稚嫩的他显然还没来得及学会承担家庭的担子,出租屋内战事不断升级,最终张华独自南下打工。

张华南下一年多后,肖越南就提前出师回到龙门镇,就地取材开始他的根雕创业。龙门山历经洪荒,只要舍得下力,山里多得是奇形怪状的老树疙瘩,运气好时甚至还能从河坝里刨出宝贝乌木。

隔壁的离婚女人李丽就在这时闯进肖越南的视线。李丽肤白齿皓,柔顺的头发总妥帖披在肩上,很有一股女人的妩媚劲。在李丽眼中,成天闷头雕刻的肖越南勤奋、实在、可靠。院坝里晾衣服时,她的目光总忍不住越过矮矮泥墙,去瞄对面院坝里大汗淋漓甩开健硕膀子在老树根上大动刀斧,又或静静坐在四方小凳上专注对着某个部位细细雕刨的肖越南。

越墙而来的这抹异性欣赏的目光在第一时间就被肖越南接收感知。如果说他是干渴了一冬的草根,那这目光就如同春雨,为他枯燥干瘪的生活带来了别样滋润,让他淋漓惬意享受其中无法自拔。

媳妇外出打工,儿子一人回到龙门,面对这样的结果,任大娘心里并不好受。但她最清楚家里的经济情况,有几次她几乎就要主动提出让小两口外出打工增加经济收入,却始终舍不得儿子下不了决心。事实上,张华也非常让她暖心,到南方一稳定下来,就开始每月汇钱回来。左邻右舍争相夸她好福气,找了个好媳妇,给素来要强的她着实争了气长了脸。

肖越南和李丽暧昧的当口,张华离开龙门两年后第一次回了家。

张华受过中等教育,有自己的主见,敢想敢闯,几乎是80后农村出生新新女性的代表。离开龙门前往广东既是和肖越南置气使然,也是她敢于冲破束缚的必然。张华既叛逆又保留着四川女人的传统秉性,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辣脾气下藏着隐忍耐劳、克己为家。南下后,她在流水线前为玩具熊钉眼珠子,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泪花花,钱挣得艰辛异常。但每月工资一发下来,她总是先给龙门汇上小半,存上小半,剩下不多再用作自己每月必需开支。

张华刚到广东就开始思念龙门的一切,几次就想不顾一切返回龙门,扑进肖越南宽阔温暖的怀抱,做回柔软的小女人。但经济窘况以及不服输的倔强个性,最终还是让她在异乡苦苦坚持。她心想,等我存上点钱回来,看你肖越南还坚持泥巴里刨活不?她甚至不止一次想像,当她“凯旋”时,肖越南一个劲承认错误,再也不犟得像头牛。

第一年,为了多存点钱,她狠狠心一人在广东吃泡面过完冷清春节。第二年,纵然舍不得春节的庞大开支,但对肖越南的强烈思念还是促使她踏上了回乡的路。

两年的分隔,正值青春年少的肖越南几乎就差每天粘到张华身上。任大娘体会得到小夫妻的心情,整个春节借着走亲戚,尽量把时间和空间都留给两人。任大娘感念舍得把钱拿回来的媳妇难得,即便在家时间不多,也总对张华和颜悦色极尽关怀,和媳妇的闲谈中也充满温情和不舍:“阿幺,要不过了这个年不去广东了,你这两年寄回的钱,我大半都给你们存着。”

“妈,我还是趁年轻再出门多赚点,一个家样样开支都需要花钱。”张华虽也眷念家的温暖,但总想得更多,“我想等节一过,就和越南一起出去在外面好好干两年存点钱,到时候回来日子就好过了。”

婆媳俩的谈话总到此停止,任大娘不发表意见,脸上欢喜的神色却全然隐进岁月的褶子里,默默拾掇完家务后出门串亲戚去了。张华再将同样的意愿向肖越南表达的时候,肖越南比两年前老成得多,要么不吭声,要么总岔开话题不了了之。

张华敏锐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张华就看出隔壁李丽对肖越南的心思。聪慧的她自然也看得出肖越南的心猿意马。张华眼里揉不进沙子,更何况她有她的骄傲和怨怼,在异乡那些艰辛日子里,她面对过不知多少男人火辣辣的眼神,都没有动摇过分毫坚贞。春节没过完,委屈万分的她和肖越南关上房门干了一架后,就收拾行李、眼含泪水独自返回广东。

张华并不相信肖越南会真越轨,闹归闹,她还是每月如常按时寄钱回来。龙门的肖越南则在李丽眼神的温暖沐浴下,更加认真刻苦雕刻。随着根雕行情见涨,肖越南在此后两年里扭转了家中经济男弱女强的局面,慢慢积攒下了钱。生活似乎一下就前程光明起来,但肖越南和张华婚姻的裂纹却在一天天加大。

经济的改观让肖越南态度日趋强硬,坚持要张华回龙门。张华既受不了肖越南随经济变化而滋生的强硬,又不肯忽略他和李丽的暧昧,倔强坚持不返。两人间的气越堵越大且无处疏散。到后来,竟不再吵闹。又是两年后的春节,张华特意回龙门多待了些日子。孰不知两人是为了等到节假后好办离婚手续。

这次张华出门再不回来,那些关于张华在外有相好的传言开始泛滥。肖越南没了最后一丝顾忌,将龙门山上的油菜花地当做了和李丽的温床,那些此前压抑的欲望仿若猛兽冲破篱笼,他开始酣畅淋漓地在感官原野上肆意奔跑。只是怕刺激身体愈发衰弱的娘,不敢明目张胆,更不敢提重新娶亲的事。任大娘早就将家里收入支出全交给儿子,不知媳妇已不再汇钱,只是诧异媳妇不再回来,耳边又响着乡邻的流言蜚语,于是,开始成天念叨儿子去接媳妇回来好好过日子。

四月二十日,任大娘和寻常一样,一大早起来最先要去的定是厨房。肖家厨房用的老土灶,燃料还是柴禾,为了节约买煤炭的钱,任大娘每天要花大量时间寻找秸秆、枯枝断丫或是龙门河水冲刷下来的“水打柴”。老灶上三口铁锅从小到大、从左到右一字排开。左边小锅做饭,中间的中号锅杀年猪请客时才用得上,右边大锅则用来每日煮猪食。

任大娘醒后,先到院坝从井里拎上水来,就着冷水抹了脸,然后到位于堂屋右侧的厨房檐下剁猪草。剁好拿撮箕搂了,进到厨房倒进最右边的大铁锅后,才开始燃起柴火。土灶没有鼓风机,助燃全靠任大娘用那把早已分辨不出颜色的竹火筒,冲灶堂呼呼吹进气流。

等大铁锅里水开始沸腾,将拌匀的玉米面和米糠倒入锅中,再用木头小桨顺时针搅上十圈又再逆时针搅上十圈。搅完后又再回到灶前,抱着吹火筒撅起身子呼呼吹火。循环往复,直至大铁锅里粮食和猪草在高温下,一并融合成粘稠状。这时,就是将柴火撤出,转至小锅做母子俩早饭的时候了。

肖越南前一天才在李丽滑嫩的肚皮上打够了滚,这个早上精力充沛、充满干劲,比平日还要起得早些。院坝里有他前一日顺便从龙门山上扛回的老树疙瘩,乍看实在太像一条腾空的龙,肖越南想赶紧把它打磨出来,兴许能卖上个好价钱。

八点刚过,任大娘的猪食还在从清汤寡水向粘稠进发的路上,肖越南手中刨刀正落上一只多余龙爪,地底突然传来一阵可怕的嘶吼。肖越南手中刨刀咣当跌落,人随即狠狠摔倒在地。任大娘手中小浆脱了手,铁锅中满满滚烫的猪食凌空飞溅出去大半,在她合眼前老灶裂开缝,随即张开被烟熏火燎得漆黑的大嘴,几秒钟内支离破碎解了体。

肖越南毕竟年轻,反应迅敏,前一秒还趴在地上,耳边响着地底传来的轰轰隆隆,后一秒就醒过神来:“地震!”意识到地震发生后,肖越南立即抬头往自家偏房望去,用作厨房的偏房修建得比正房更加潦草,此时已开始崩塌。“娘哎……”肖越南急恐交加痛吼一声,不顾一切翻身起来在地动狂怒中,直冲厨房。

肖越南抱住昏迷过去的任大娘,只差一点点就要成功穿过断垣逃出生天。正在这时,承重木梁终于支撑不住,断裂开来。承重一断,整个屋子的木梁纷纷做了鸟散,轰然倒下。肖越南护住娘,背上“咚”的一声挨横梁一压,嗓眼立即冒出血腥味来。不等他忍住强烈撞击后的巨痛跨出脚步,横梁瞬间压住他的一条腿……

等肖越南醒来,发现娘已在怀中断了气,他半截身子都被埋进泥土和断木碎瓦中。刚才那阵从地底发出的咆哮似乎暂时停滞下来,肖越南眼前黑了又明,明了又黑,耳朵里嗡嗡着,心里仿佛活生生撕裂了道口子,他努力啐出塞进嘴里的泥土,翕合着同样被泥土拥堵的鼻翼,想要呼吸进一丝救命的新鲜空气。

肖越南双手还能自由活动,这双手这些年与千姿百态老树根朝夕厮磨中,早已被刨刀、凿子炼成了老皮老手。可要凭这双老手在泥石、断木碎瓦中刨出一条生路,还是显得太过脆弱。等肖越南好不容易拖着娘爬出时,这双手已血肉模糊。肖越南感觉不到疼痛,眼眶涩涩发干并没有泪,只是心中那个豁开的口子愈发大起来,像是一头怪兽张开满是獠牙的嘴,要吞噬掉乏力的肖越南和整个世界。

“李丽——”又一阵强烈的余震惊醒了肖越南。他终于放下灰头土脸没了气息的娘,拖着被横木压断的左腿,忍住钻心的痛往外挪去。千万不要有事,肖越南为自己这会儿才想起李丽感到愧疚。会不会已延误救人,肖越南心中的恐慌一发不可收拾,要命的是断腿疼痛开始一阵阵强烈袭来,他的额头上冒出豆大冷汗,在满是尘土的脸上滑出一道道蚯蚓状的痕迹来。

李丽家的房并不比肖越南家新多少,等到肖越南推开摇摇晃晃的大门,院中早已一片废墟。除了仓惶不肯离开围着废墟打转的大黄狗外,整个院内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李丽住的东屋,现在成了一个新埋的坟墓,肖越南不甘心地咆哮着:“人呢?李丽——”周围各家几乎同时响起此起彼伏凄厉的寻人呼唤声,地震发生不到十分钟,救援队伍还没赶到,所有人除了自救没有别的办法。

恐慌、悲痛、愧疚,肖越南仿佛已意识不到断腿的痛楚,匍匐在地拼命拖开断了的木梁,狠命将碎瓦泥土一个劲往身后刨。他记得李丽床的方位,他知道李丽爱睡懒觉,地震时她一定还在梦中。“李丽,你等着我……”肖越南心里的窟窿无可抑制地扩大,面对眼前一片坍涂痛苦干嚎,“只要你活着,我就娶你!”

李丽被肖越南刨出来时,怀里抱着她为肖越南织的毛衣。由于被她紧紧护在怀里,刚完成的毛衣除边角沾了泥土,大部分还十分干净。两天前肖越南越过院头还关心过这件毛衣的进度,他没想到这个女人再没机会将织好的毛衣交到他手中。李丽头部受了伤,鲜血和着黄土粘在那张曾经俏活的脸上。李丽眼帘半开,仿佛不甘心死去的小鸟迷蒙着眼绝望地瞪向天空,这是心愿未了死不瞑目啊!一瞬间,一股刺痛迅速从肖越南小腿冲进心里。

李丽说:“我其实最想要的就是每天光明正大陪在你身边。”

“我们是在你离婚后才在一起的,你为什么不和你妈说清楚?”

“为什么还不娶我,是因为我怀不上娃吗?”

肖越南满脑子尽是李丽一句接一句的问话,李丽的男人赌输了就滥酒,醉了回来就会使出老拳,把她打得死去活来。李丽怀着娃快三个月时,被醉酒男人给踹落了怀,自此再没怀上娃。农村里不能生育的妇女就像光吃食不下蛋的鸡,不招人待见。男人以此为借口更加变本加厉虐待她,李丽忍无可忍终于通过法律途径结束了噩梦般的婚姻。

身心满是创伤的李丽独自返回娘家,居住在早已废弃的老宅。一个女人,在农村生活又身形纤小,实在干不了太重的活。好在,这个女人还有一技之长,她裁剪制作的衣物美观大方又经济实惠,很对村里那些妇人的胃口。于是,靠着一双巧手,李丽倒也在村里生活下来。父母早逝,兄弟姐妹各有自己的新家往来不多,李丽的人生充满着孤寂苍白。后来,随着肖越南的出现,李丽的日子倒如同三月油菜花,渐渐开出些颜色来。

而这一天,28岁的李丽再也开不出油菜花的金灿颜色。地震,带走了这个女人的生命,也带走了她想要再嫁个好男人的梦想。满身血泥、躯体慢慢僵硬的她被肖越南拖抱出废墟,和任大娘一起并排放在不断起伏跳跃的地上。地底深处传来的震动,一波又一波仿佛要彻底带走龙门山脚残留的丝丝生气。失血过多的肖越南眼前开始渐渐模糊……空降兵战士伞包在龙门上空由小渐大,在肖越南彻底沦入黑暗深渊前,绽放出各色好看的烟花。

“张华?”三天后肖越南从昏迷中醒来,没想到睁眼第一个看到的,竟然是四年前分道扬镳的前妻张华。四年不见,张华愈发洋气,除有几分没休息好的憔悴外看不出有衰老变化。

这些年张华已完全适应没有肖越南的日子,原本一切爱恨情仇的过往都在慢慢淡去模糊,谁知此时爆发了龙门大地震。

“是的,我。”张华在肖越南睁开皱做一团的眼睑时,内心万千滋味难以诉说,口中却甚是平静,“妈和李丽均已入土为安。”

张华知道醒来的肖越南最关心什么。这么多年过去,对于虽有几分私心可也算对自己不错的婆婆,张华保持着如往尊敬,未改换称呼。对于李丽,当张华赶到满是残垣断壁的老屋,看到她和任大娘并排躺在那里,就大概猜到这个女人已彻底进入肖越南的世界。张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埋葬这个原本该恨的女人,正如同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看到龙门地震新闻后,第一时间不假思索飞机、汽车、摩托、双脚轮换着用尽方法疯狂回奔。

离婚后,张华一心想证明肖越南留在龙门的决定有多么愚蠢,想证明肖越南三心二意放弃的是一个多么优秀能干的女人。她憋着股劲开始异乡创业,在街边摆起了小吃摊。颇具谋生才能的张华,不到一年时间就成功换租门面开起了川菜馆。小小川菜馆谈不上气派,可家乡味却总能温暖吸引漂泊在外的老乡光顾。每天累到喘气都要快着来的张华,成功将那些隐藏的伤痛甩远,等晚上关掉卷帘门窝在被窝里清理一天收入时,她甚至还能乐得呵呵傻笑。

四川老乡孙明这时开始进入张华的生活。孙明和张华年龄经历相仿,农村出生,接受过中等教育,毕业后来广东打工,多年打拼后被提拔为工厂库管负责人。同在异乡,知道离乡的苦,更何况自强女人总能散发出别样魅力。因此,在张华坦白告之离婚身份时,孙明依旧不改初衷。在外面时间久了,孙明的见识已超越寻常农村男人:“二婚或头婚又咋样,能过一辈子才是最重要的。”

张华几乎就要忘掉故乡这扇门了,在广东前后将近八年的生活,很容易把他乡当作故乡,更何况还有孙明的陪伴。张华有时也会想,在自己这两段感情上,于肖越南总是她爱得深一些,付出得多一些的话,那么在孙明这里就是她甜甜蜜蜜享受被爱多一些,被呵护多一些。孙明的温柔体贴、知冷知暖、善解人意是肖越南所不能比拟的,人非草木,地震前两人甚至已将结婚提上计事议程。

受了地震惊吓的夜幕在飞快拉上,光明只够眷顾张华回到龙门老宅。眼前一片狼藉,被虫蛀缺了角的木门,散落在半壁残墙边,院里的死寂让她的恐慌蔓延到极点:“肖越南——”一声悲恐万分的呼喊穿过四年多的岁月,突然从她胸腔迸发出来。

搜寻到被救援队伍简单包裹处理的婆婆和李丽遗体后,张华一屁股坐到土院地上,脑子稍微冷却,开始迅速做出判断。肖越南既没同时躺在这里,也没处理后事,那么他定是受了伤被解放军给救出来了——倘若不是这样,张华不敢去想另一个肖越南被埋在眼前这个大坟场的可能。

电力没有恢复,四周还飘荡着乡邻们绝望而不甘心的嘶哑哭喊:“你们帮我挖开看看哇,娃一定还在里面等到我们救,一定还活着的……”

“这家,这家……大家快过来,探测到生命信息了!”这是同样沙哑的救援队员的声音。

张华娘家离震中有一段距离,除房屋受了些损伤外全家都还安全。因此,张华有足够的时间处理肖家废墟上的两具遗体。

埋葬李丽的决定,张华下得果断,理由也很充分,李丽素不亲近的哥嫂一直未出现且情况不明,她总不能让这个女人就这样曝晒在外。只有一瞬的空隙,张华回头去看三人的感情纠葛,再面对李丽新坟时不禁感触万千。让张华感到惊愕和轻松的是,对于李丽的那些憎恨在最后一锹土培上时,竟然随风消散。

处理完龙门后事后,张华终于找到转至百公里外医院救治的肖越南。肖越南在厨房重梁砸下后左腿粉碎性骨折,他拖着残腿刨出老娘和徒手挖出李丽耽搁了太多时间,全身血液几乎流光。三日后苏醒过来已是奇迹,伴随着奇迹的是左腿齐膝截肢手术。

“你的左腿——没了……”张华盯着反应比自己还要迟钝的肖越南,第二句提醒的话带着一丝迟疑。肖越南醒来,张华紧绷了三天的弦终于彻底松懈下来。两句最能清楚表述意思的话一出口,她的眼皮开始无力耷拉下来,倚在肖越南病床边沉沉睡去。

“左腿……没了……”肖越南有些木讷的眼珠艰难转动着,却始终无法透过厚厚包裹的白纱布,看到被截肢的左腿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是否白喳喳的腿骨离了肉正孤伶伶杵在那里?肖越南在无边恐怖的胡思乱想中,再度沉入深度昏睡。

肖越南再次睁开眼时,恰赶上张华从小饭馆里端来鸡汤。张华盯着肖越南喝到点滴不剩后,从包里取出些钱留下,再次出门。这些天来,张华脑海中满是龙门残垣断壁的废墟,只有到过地震现场的人才能体会到那种大灾带来的巨大心灵震撼,她的心底有股声音在呼唤:回龙门。

交通依旧不畅,返回龙门的路几经辗转,间隙仍有余震。好不容易走到一个叫做下沟头的地方,路边山石泥沙随强烈余震轰隆滚下。张华乘坐的车辆幸运避开,身后车辆却在瞬间被泥石轰埋。

劫后余生的一车人呆若木鸡,噤声不语。驾驶员下意识地加大油门直往前冲,恨不得瞬间冲离现场有多远算多远。

“师傅,停车!”张华的声音突然划破车内沉寂,划开窗外还在飘荡的尘土。

“妹子,你要做啥子?”驾驶员惊魂未定,声音急促惶恐,头也不回只管踩油门,“天啦,我们算是捡回条命。”

“停车,师傅,我要下车!”张华明白驾驶员的庆幸和想赶紧离开的心情,但语气依然斩钉截铁,“我要去救他们。”

在张华的带动下,全车已避过劫难可离开现场的乘客,第一时间自发加入救援。不一会儿,解放军赶到,所有人争分夺秒在挖掘机不敢再下挖斗的间隙,竭力将泥石刨搬开。

两个孩子坐在后排已没了气息。父亲是驾驶员,尚有呼吸,但双腿被严重变形的车材压至粉碎,血肉混合进泥石,凝成一坨一坨,惨况让人目不忍视。母亲被困在副驾驶位上手想要抬起抚平丈夫痛楚,脸想要转过查看孩子的情况,可不能挪动分毫,直至被解救出来,方才嚎出从心底爆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张华的双手渐渐破了皮淌了血恍若未觉,她脑子里晃过肖越南的断腿,再回到眼前的生离死别,感觉到一股深痛。亲历几秒电光火石的生死一瞬,引出了张华潜意识里对生命的敬畏和悲悯大爱,她开始超越小家的、个人的情感,将目光更深广地投向整个灾难。

地震中,肖家所在龙门村一百余户村民,约一半人家失去亲人。一时间,整个龙门上空乌云密布,哭声遍地。

年近六十的老村长张书通,在震后第二天就和张华见上了面。老村长对于张华和肖越南离婚十分清楚,清理灾情到肖家,看到安葬任大娘和李丽的竟然是张华时,着实吃了一惊,随即为张华的情义所感动。龙门最忙乱的时候,有麻利能干的张华在,他得以省出精力去处置其他灾情。

张华从医院再次回到龙门后,没急着清理旧家,而是先翻出豁口的大铁锅在路边为救援解放军熬粥。送完粥后,她四处为乡邻志愿服务,有时也直接到距离最近的牛婶子家帮帮忙。张华内心时而空落落的,时而又纷乱迷茫。地震发生得太突然,她的思绪并不如行动那么果决,对于为什么要回龙门,为什么要管那个当初被她骂为天杀的负心汉的男人,她还没能厘清。

老村长再次看到张华在路边为解放军熬稀饭的忙碌身影时,一双老眼突然有些湿润。道路迅速打通,各类补给充分后,张华开始返回肖家废墟清理有用物资。老村长时不时会赶过来,通知张华去领些方便面、棉被、大米、清油之类的救灾物资。偶尔还有上级领导在老村长带领下,过来查看灾情。

“孙明。”这天,张华忙着从肖家废墟中刨拣出能用家什,正抬头抹汗时,一个她既想看到又怕看到的身影风尘仆仆赶到了龙门。

“我来了。”孙明老远就望见那个在废墟上翻翻拣拣的熟悉身影,等到近前将张华那些蓬头垢面、憔悴粗糙收拢进眼,不由长叹一声,心里那些对她不告即返的怨怪再也没说出口。

几天前,孙明下班得知龙门地震消息,再听到饭馆内打杂樊大姐激动的陈述,一下子有点发懵。请假不是件容易的事,老板的话实在:“是你家乡地震?”“不是。”“那你着急什么?安心工作,解放军会去救援,你去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孙明当然知道龙门地震有解放军救援,他的问题是即将成为媳妇的张华也赶了过去,但如果照实说,保不准现实的老板会直接劝他这样的女人不要也罢。可孙明又怎么可能因此就把几年感情清零,真不要张华呢。死磨硬泡几天,孙明终于请到假立即追往龙门。

牛婶子帮张华送被子过来看到孙明时,目瞪口呆了半天。

牛婶家的房前年才新修,正房裂开几道大口没倒塌,只是用做偏房的厨房、生畜圈倒了个一塌糊涂。幸运的是,全家人除牛大叔在这场灾难中折了胳膊外,其余人多是擦伤。儿子媳妇送牛大叔去接骨,牛婶子正忙着扒拉圈内被压断腿嗷嗷嚎叫的老母猪时,当天赶回龙门的张华过来求助。任大娘的老材在地震中奇迹般完好,张华过来是为李丽求借老材。

牛婶子的小卖铺就是一个消息汇拢传播处,这些年关于肖越南、李丽和张华的那些传言,估计全村没有谁有她掌握得多。但任大娘是牛婶子要好的老姐妹,关于肖家的传言,牛婶子听得多,说得少。最多把听到的拣些关键,偶尔透露给任大娘听听也就罢了。

让牛婶子没想到的是,前一天任大娘还在自家铺子上打电话要张华回来,第二天就发生大地震,而张华在地震当天居然就真赶了回来。牛婶子不由暗暗赞叹:家鸡打得围家团团转,野鸡一撵飞上山。还是原配结发的夫妻靠得住啊,看样子张华和肖越南这对冤家夫妻,经此一难怕是从此能够好好过日子了。

然而,让牛婶子更没想到的是,传闻中那个张华在外的男人也跟了过来,还帮着张华一起救灾。这都是哪和哪的事啊,牛婶子有些糊涂了,看不穿琢磨不透了。

十天过去,所有关于生命的救援暂告段落。这些天孙明不仅帮着张华清理,每天还会用肖越南那辆油缸被砸瘪进去一块的摩托车,穿行于塌方路段,帮助村里运进救灾物资。连一向对年轻人颇为苛刻的老村长,见到这样能干的救灾志愿者,都不由夸赞个不停。

从牛婶子介绍中得知孙明和肖家的复杂关系后,老村长有点傻眼。不过,与眼前巨大灾难相比,这点小困惑很快被老村长抛到脑后:“你少八卦这些事,各人有各人的路,不要说张华那丫头咋想的你我都不晓得。即便她现在就跟那个男的回广东,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家是离了婚的自由身,你我也管不到。”

牛婶子原本是起好心,却被老村长一顿抢白,再说啥都不对了,脸一阵红一阵白嘟囔着走开,边走边拍打围裙,将裙内那些倒霉的灰尘当气抖落了个干净:“我是那八卦的人吗?这不通人气的老犟头。我这不是好心关心嘛!”

肖家院坝里,已搭起天蓝色的救灾帐篷。一切能用的物件,甚至包括老腊肉、大米,还有奇迹般保持完整的肖越南和张华的婚纱照都被翻出来堆在一起。

当张华从废墟里翻到婚纱照的时候,心里咯噔愣了许久。张华没想到,四年多过去了,这个已成废墟的家里居然还保留着自己和肖越南的婚纱照。随着清理的深入,张华竟然没有翻拣到任何与李丽这个女人相关的物件。难道李丽并没有进肖家的门?张华心里开始如烙饼般翻腾。

张华抹掉泥土,提拎着婚纱照走进并不宽敞的帐篷时,孙明心里说不出的不喜。张华的举动完全触动他的承受底线,这些天来的所有疲劳、困顿、困惑被瞬间放大,他突然有很挫败的感觉。眼瞅着张华要往高处搁置这张婚纱照,他不由拿脚故意去踹靠帐篷门边的两个小旧木箱:“啥东西都往屋头拣,都快没地下脚了,啥那么贵重的嘛。”

这些天来,张华对于昔日龙门生活以及关于肖越南的种种记忆逐渐被一一唤醒。她渐渐陷入一种难以抉择的困境。一向性格和顺的孙明突然而来这通脾气,犹如警钟入耳,让她恍然惊觉自己的心意,原来,眼前这个男人再好再优秀,这些年来深深停在她心底的还是冤家般的肖越南。感情的世界就是这样,不是你付出多就一定得到多。孙明对自己何尝不等同于自己对肖越南?看明白这点的张华,不禁心中升起一股对孙明也是对自己的怜悯。

“孙明。”张华席地而坐,决定尽量委婉地表达清楚自己的心意,以求将对孙明的伤害减到最轻,“你的假期快到了。”

“嗯。”孙明内心期望着谈话,但一直不知如何开口,眼下顺势席地坐到床上,却不看张华,有点闹别扭地往帐篷门外望去,“我必须回去上班了。”

“嗯。”张华怕孙明下一句提出要自己一起返回的话,抢着开口:“孙明,你先回去。顺便帮我把店里的生意处理了。”

“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孙明闻言,惊得身形一动,望向帐篷外的目光“嗖”地收回,炯炯汇聚转向张华,“我们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再过两天肖越南也要回来,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张华见状,长吸一口气保持冷静,避开孙明的话题:“我出发时和店里樊姐说过,你回去后和她一起把饭馆盘出去。”

“什么?”孙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把饭馆盘出去不做了?”

“是的,我想暂时留在龙门。”张华彻底平静下来,“你也看到了,眼下肖越南的腿没了,一切都需要重新来过,我决定留下帮他把房屋修好再做打算。”

“你们都离婚那么久了,你这次回来已够仁至义尽,你到底还想要怎样?”孙明终于忍不住爆发了,“难不成你还想破镜重圆?”孙明实在是被气糊涂了,“破镜重圆”四个字一出口,连他自己也瞬间愣住。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如此沉不住气。看透不一定要说破,有些事知道并不一定要说出,有些话说出就意味着再没回旋余地。

张华被“破镜重圆”四个字一激,感受到孙明的巨大愤懑和痛楚,眼看已不可避开这个最关键的话题,深吸一口气,不再迂回婉转:“孙明,他现在什么都没了,还丢了一条腿。我不忍心抛下不管。而你是那么健康、优秀,有着更宽广的前程。”

“所以,你就宁愿放弃我?”孙明是个聪明人,从激动懊恼中稍微冷静下来,迅速就懂得了张华的意思,“你觉得自己是在做清醒的决定吗?你保证不会后悔你的决定吗?”

肖家院坝蓝色帐篷里的床,被张华拣来废砖重新搭到齐膝高,方便躺卧。在肖越南到达前最后一刻,张华将这两天来高高搁着的婚纱照取下,胡乱塞到了角落。

尽管在孙明面前,张华留下的决定十分果决,但事实上那刻开始,她就陷入一场进退取舍的激烈战斗中。她和肖越南的婚姻家园,如同龙门这场大地震,早就轰塌毁灭,那些曾经的委屈、情感的伤害、心中的怨怼,于她来讲要翻过去并不容易。她知道,留下来的第一道关卡就在于是否能战胜自己、真正做到宽恕,包容那些曾经不堪的过去。

等到护送肖越南回龙门的妹妹张玉离开,龙门肖家院坝只剩肖越南和张华两人时,张华将所有纷乱思绪暂时抛开,一手端粥,另一只手则端着盘新拌好的萝卜丝,往帐篷内走来。

肖越南低垂眼帘半躺在床上,精神蔫蔫的,整个人感觉不到太多生气。与老树疙瘩打交道久了,肖越南的臂膀练出了黝黝的腱子肉,这些浸满汗珠的肌肉,时常随着体内迸发的力量骄傲跳跃,吸引得李丽目光闪闪似要晃出水花。但此刻,这些腱子肉悄没生息蔫搭着,竟似去接张华这碗白米粥的力气都没有。

张华见状,一股闷气在胸内悠悠转了几个圈,方才徐徐吁叹出来。她将稀饭和凉拌萝卜丝全放到凳上。白的粥,细细切出拌好的红皮萝卜丝,在帐篷外透进来的一缕阳光中,闪动着晶莹的光芒。

肖越南低垂的视线落到方凳,看到白米粥和萝卜丝闪发出的这丝光芒时,曾经熟悉的过往、失去的亲人……地震以来压抑的那些情感终于爆发,含着凄凉和绝望的恸哭突就从心中滚了出来。

张华看在眼里,心中酸苦,前尘往事、曾经苦难、万般委屈也争相做了崩溃的添加剂。帐篷里,肖越南失声痛哭,张华默默流泪,一直持续到热气腾腾的白米粥失了刚出锅的那股活劲,黏糊糊混乱成一团死白方才停止。

“喝粥吧。”张华抬起手臂用袖角抹去泪水,再次端起那碗白米粥,送到肖越南面前,“先将就吃着,等路通了我去买两只鸡回来给你补补身子。”

肖越南默默接过白米粥,仍不吭声,只管食不知味往胃里倾倒。家没了,腿没了,李丽也没了。临了,却是这个早已不是一家人的女人回来了。肖越南感到一种难言的尴尬,也没有做好面对张华的准备。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在地震中和老娘、李丽一并过去,也不愿现在废人一样躺在床上接受张华的照顾。

肖越南低头囫囵的时候,张华望着眼前这个一头乱发、心力交瘁似油尽灯枯的男人,怜悯中忽生一种噬骨陌生,她意识到或许一切早已物是人非,自己的决定正如孙明所说未必正确。但她同时也明白若就此撒手离开,眼前这个男人或许就真不能再活下去了。

地震已过去月余,这个时节,龙门山上的油菜籽再不收回就要爆壳重新撒到地里。生活再痛苦总要继续,龙门坠坠的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抢收的紧张气氛。抢收迫在眉睫后,乡邻间抱团取暖的互相走动减少。少了孙明的得力支撑,张华要照顾肖越南,还要抢收,再也抽不出精力去做志愿服务,牛婶子也忙得顾不得再来肖家。

肖越南继续在帐篷里闷闷养伤,张华则每天忙活着上山收菜籽。龙门阴山竹编晒垫弹性实足,经历地震仍大半保持完好,被她清理出来在院坝空隙、门外马路边铺排开来,晾晒割回的油菜秆秆。油菜荚水分已不多,很快干透,她又开始挥动龙门一带特有的木笤打菜籽。这种木笤一般用木头先搭起丁字架,再往丁字架头的位置绑满条状的破衣残缕,这样缓冲了击打力,既能让油菜籽从荚壳中滑溜出来,又不至于被打烂。

张华忙碌的时候,肖越南愈发失了魂灵,不说话只一人终日躺着发呆。经过震前持续暴晒,肖家六亩油菜地今年总收入不过七八百斤,比往年鼎盛时减产一半。虽然减产,但还是足足装满了十个编织口袋。

地震后的天气,一会晴一会雨。雨后,被抖松的山石泥土就会哗啦哗啦直往路上倒,龙门通往外界唯一的公路就被再次堵塞。去榨油坊恰好需要通过易垮路段,张华一边忙着收拢菜籽,一边急着如何才能把这些菜籽运到榨油坊。每个口袋重达七、八十斤的油菜籽,对张华来说搬运是个很大难题。暂时运不出去,帐篷里也搁置不下,张华只得想办法把这十包油菜籽遮搭上,以免被说话就到的夏雨给淋透。

“越南——”繁重的农活让张华不觉心生烦躁,进帐篷寻油布时看到肖越南那死气沉沉的模样,她的忧虑就再也控制不住,“医生说过,你要下床练习走动,恢复起来才快。”

医院带回的拐杖,被张华靠放在床头,但每当她上山忙活时,肖越南就会嫌恶地将它们远远丢到帐篷一角,再若无其事继续躺着。发现这个状况的张华总是暗自轻叹口气,又再将拐杖捡回床头。张华不知道肖越南其实下过床。下床的肖越南试图用完好的右脚跳出帐篷,却无法平衡身体,摔了个灰头土脸。摔跤让肖越南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最后一丝活气。

天渐渐热起来,帐篷里的日子早晚凉透,中午随着地下水汽蒸腾十分闷热。在水汽上升遇阻,和塑料帐篷较劲的时候,老娘的唠叨、李丽的嗔怪也会凑热闹般,在肖越南躺着眼望帐篷顶发愣的时候晃悠出来,争相充斥满帐篷狭小的空间。

往事犹如电影一幕幕回放,李丽临去未能合拢眼睑的模样,在帐篷顶一再浮现,让肖越南心如刀绞。在肖越南感情世界中出现过的这两个女人,张华过于强悍,李丽柔情似水。当爱情迈入生活,肖越南渐渐对张华的那些凌厉锋芒滋生出痛苦感,而李丽女性的柔弱依人让肖越南很是温暖舒适。

肖越南与李丽四年的情感纠葛,在村里已是公开的秘密,在任大娘这里不可能毫无蛛丝马迹。肖越南隐约感觉其实娘一切都知道,但就是不捅破,反而更执拗地坚持要肖越南去接回张华。张华和肖越南的婚姻生活,感情经营得失败,婆媳关系却处理得十分融洽。张华不仅能干麻利,南下每次回来定要给婆婆带上礼物,很暖任大娘的心。

李丽对任大娘却始终不够热切,李丽把全副热情和所有注意力放在了肖越南身上。其实,或许不论是李丽的不够上心,还是肖越南的顾虑、娘的心意都不是问题的关键。肖越南没有足够勇气和娘捅破李丽这层纸,最大的顾忌还是四年来李丽就像块没营养的土地,始终没能怀上个孩子。地震让肖越南再没有推进和李丽关系的机会,也让他陷入强烈的自责中。

对于张华,这些年来,要说肖越南在心中对她毫无半点愧疚那是自欺欺人。地震后张华不计前嫌、雪中送炭的情谊,他也不是毫无感知。但张华的能干仿佛是他头顶的沉重罩子,让他压抑、喘不过气来。前些年张华敢想敢做,从经济上实际照拂整个家庭,总有许多人在送上夸赞的同时,附加着对他羡慕、鄙夷交杂的复杂目光。眼下,肖越南即便躺在床上也能想像到,张华忙碌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龙门,村子里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如果说娘那些含辛茹苦给肖越南的人生铸造了一副沉重枷锁,那么,张华的优秀、伟大促使村中舆论给他笼罩上另一道同样沉重的道德枷锁。于是,尽管肖越南清楚自己事实上完全离不开张华大包大揽的照拂,偏要无声抗拒,他宁愿麻木躺在床上,任张华一人来去穿梭忙碌,也不尝试下床走动及早恢复。

“你可以不管我。”面对张华隐忍不住的要求,肖越南终于回应,一出口却尽是伤人语,“你可以回你的广东。”

张华听到肖越南不知好歹的回答,心中隐隐作痛,想要发作,一看肖越南晦暗颓废的形貌又不由将性子压了下来,话音随之柔婉:“我走了,你怎么办?”

张华在陈述一个事实,听到肖越南耳朵里,却是讥诮。安静多日的肖越南胸膛内似乎突地燃起生火,多年来隐藏的不满和情绪一并爆发:“我对不起你,现在老天报应我,要我残废了。你是不是觉得还不够,还要留下来看我的笑话?”

肖越南像这山间四脚蛇,被人踩了尾巴立即弹跳起来,反应快得很、激烈得很,和此前那个疲沓的闷头神相比完全换了个人。这让张华突然间有种恍若不识的感觉。但她转而念及肖越南的反应可能是地震后失去左腿遭遇刺激所致,于是也不争辩,只管转身拿油布去盖油菜籽:“那你再休息一下,等恢复了再练,不着急。”

张华失踪了。准确地说是肖越南整整半天一夜没见着张华的身影了。

第二天天一亮,肖越南就控制不住身体内要命的饥饿感,冒着金星的眼珠子一转就看到床头稳稳搁着的拐杖。

痛,肖越南从来不知道自己身子有这么重。平时,有两条健康的腿支撑,这具身子和谐平衡。眼下,所有重量都挪到仅存的右腿,只要稍微挪动,那丝动就会迅速通过每块肌肉蹿动,很快从右脚蹿至左腿齐膝的断面。肉丝的颤动,迅速启动肖越南全身的痛神经,刺激得他龇牙咧嘴。于此同时,他的胃反复绞成一团又舒展开,犹如磨盘缝隙中缺豆子少水,上下两个空磨盘碾得彼此咯吱作响,肖越南突然想起张华递到眼前的那碗白米粥……

肖越南终于慢腾腾挪到帐篷门口。短短几步距离使他的左腋窝被拐杖横轴硌得生疼,但总算找到了点拐杖代替残腿的感觉,没有像上次那样摔得灰头土脸。

帐篷外天蓝得仿佛想要划破震后龙门上空那些阴霾。肖越南半眯眼刚望向这蓝,立即感觉到胀痛,他不由一阵晕眩,几乎就要摔倒在地,好不容易竭力稳住身形,慢慢挪到院坝里临时搭起的灶台前。

锅里甚至连灶上也是空空的。

帐篷外一角倒是堆着几个张华从地里拔回的红皮萝卜,经过几天日晒雨淋,颜色衰败而干瘪。但他显然顾不了这许多,拿起一个萝卜胡乱拍掉泥土就往嘴里送。

张华在肖越南忙着吐萝卜皮时,推开了勉强归位的院门。正好面对院门的肖越南,一见张华进门,整个人僵做一团,唯有两股咸咸的泪,不听话地顺着面颊淌进鼓囊囊的嘴里。

“越南!”张华见状再控制不住哽咽,奔过来扶肖越南坐好后赶紧回锅前生火做饭。肖越南一坐稳看到在院坝里忙碌的张华,又控制不住冒出那些刻薄的话:“你回来做啥,你不是走了吗?没人请你回来。”

张华眼眶还润湿着,肖越南的两行泪,让她的心瞬间更加柔软起来。由着他嘴硬吧,张华心里有了这个认知也不发急:“我看你总躺着不愿意动。我想你饿着了总会动。”

“最毒妇人心!”肖越南心中突然有点庆幸张华不是选择离开,面上却维持着冷漠重重哼着。张华假装没听见这哼哼,拿铲子搅了搅要粘锅的稀饭:“地震都两个月了,灾后重建还没个说法,我便去县城了解政策。路不通我就在县城住了一夜。”

张华其实是连夜往回赶,因为道路塌方,只得爬到山上从林子中摸索穿行回来耽搁了时间。张华也不只是去县城了解政策,百公里外的娘家催促了多次,张华不得不回去看看父母,但张华显然没打算将实际情况告诉肖越南。

孙明是个懂得迂回战术的男人,返回广东前,自己找到准丈母娘家。张华的老母亲原本就不赞成离了婚的张华还要返回龙门去趟那趟浑水,尤其是听到张玉带回来肖越南地震中截去左腿的信后,她急怒之下给张华接连打了好几个催返电话。孙明的到访恰合时宜,一见之下,她显然对这个小伙子十分中意。张华在龙门围着肖越南忙活时,回到广东的孙明没少通过电话做准丈母娘的工作,这样的工作显然很见效。张华心焦独自留在龙门的肖越南没人照料,好不容易才从全家轮番上阵的劝阻中,抽身返回。

“重建。”肖越南犯了许久浑,如今被这半天一夜的饿给惊醒,总算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并得继续活下去的事实。“是啊。”张华很是高兴能和肖越南谈谈今后。她往灶堂里加了根柴禾,话声随着灶堂里升腾的火焰跳跃:“全村都在等政策,村长家我跑了好几趟,都说政策还没下来。镇上说还在编制灾后重建规划,我就干脆去县上看看。”看到肖越南在听,张华将了解到的信息一股脑倒出来,“结果县上也说快了,但还要再等等。”

看到肖越南端上碗,急着一点点嘬着碗里冒着热气的白米粥,张华赶紧往另一碗吹出一圈圈汤纹,趁吹气的间隙继续说道:“听说,我们这一片多半要集中到一块由政府统一重建。县上的政策是重建完成前鼓励投亲靠友,看来我们要做个长期打算。”肖越南不抬头也不吭声只低头喝粥,张华只得继续说出自己的打算:“住帐篷不是长久之计,政府板房搭建好也是僧多粥少,我想把院坝清出块空地,自己先搭一间简易房过渡。”

“你为什么要留下来?”肖越南将手中的白米粥喝完,不再急着接过张华吹凉的另一碗,也不抬头,避开与张华对视,一个字一个字重重地砸向手中的空碗,抛出或许这许久来一直盘旋在他心底的问号,打断张华滔滔不绝的计划,“我们已经离婚几年了。这几年我知道你外面有人,我也有李丽。”

张华没想到肖越南会突然冒出这句看似突兀直白却很是关键的话,不由短暂地失神。

沉默半晌后,张华伸手接过肖越南的空粥碗,将他扶进帐篷。她在肖越南咄咄逼人的注视下,伸手取下帐篷内搁得很高的一个红木箱子。那是一个描着龙凤金漆的红木箱,原本是任大娘的陪嫁,流转到张华手里时,上面的龙凤金漆已差不多掉光。箱子是张华离开龙门前和肖越南放贵重物件的地方。肖越南返回龙门后一抬眼看见这个保存完好的红木箱子,心里就踏实下来,箱里有他这些年来总共12万的存款。眼下,肖越南见张华不吭声只管去取这个箱子,有些摸不着头脑。

张华用钥匙打开箱子上的老式铜锁时,肖越南的目光直直定住了,他没想到,张华还保留着红木箱的钥匙。这个红木箱总共三把钥匙,原本任大娘掌管,等到张华进门后家庭会议时,将其中的两把交给了张华,张华转身就分了一把给肖越南。肖越南至今还记得张华给钥匙时,目光清澈透底坚定地说要和自己共同管理这个家。过去和张华的美好记忆迅速浮起,很是扰乱了他的心神。

张华并不是取肖越南那本有着12万积蓄的存折,而是从里面抱出一本日记本和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张华在广东的地址,收信人明明白白写着“张华”两字,落款一片空白。

“你打开看看吧。”张华平静地说。

“我撑着。”肖越南拄着拐杖,肩上扛着根干透的木梁,额头上汗迹涔涔,脸色有些苍白,“你接到后,再挪过去。”经过半个月努力,肖家过渡房已进展到盖顶环节。张华在墙顶上梁,肖越南靠一只脚和两根拐杖支撑定立在墙边,托举送梁。

地震已过去三个月,七月暑盛,帐篷中的岁月已成一种煎熬,龙门各家都忍受不住热浪袭击,一边观望政府政策,一边开始陆续在空场地搭建过渡房。牛婶子家楼房虽未倒塌,但在灾后评估中被确定为严重损毁,不能居住,这会也忙着搭建过渡房,偶尔会帮张华从市集捎回些肉鱼。灾难面前,“自力更生”四个字显得那么真实重要。

上完总共三根梁后,张华不觉松了口气,她望着眼前变了个人似的肖越南,思绪不觉回到那个打开的红木箱……

张华是在孙明返回广东前一天,从李丽家的废墟中发现那些信和日记的。那天,张华躲在废墟后的阴凉处翻看。李丽在信里要张华回到龙门好好和肖越南生活。李丽特意强调,肖越南在和张华婚姻期内并无任何逾越。写完信第二天,李丽原本是要将毛衣留给肖越南后离开龙门。她一直在找一个既爱她,又不介意她是否能够再生养的男人。她感觉得到肖越南对孩子的期盼,也渐渐明白两人的感情没有结果。地震前一年,她和邻乡鳏居但有个儿子的男人开始交往,只是一直放不下肖越南,延迟了开始自己新生活的时间。

大地震来得太突然,所有故事都在瞬间匆忙结了尾。任大娘仿佛有某种预感,那天下午规劝完肖越南后,趁他熟睡,一个人慢慢踱去牛婶家小卖部给张华打电话。任大娘绝不允许肖越南娶李丽,这女人瘦弱,一看就不是干活的料。最主要的是那些关于她无法再生养的传闻,听得任大娘心里阵阵发堵。肖家怎么能够在她手里断后呢?知子莫若母,任大娘深知只要自己不先说破,料定肖越南也不敢轻易开口。更何况,她在执拗让肖越南接回张华时,将对李丽的反感表现得那样明显,这无疑直接加重了肖越南迟疑的砝码。

张华在收盘子间隙接到任大娘的电话时,有些错愕。这些年,龙门对于她仿若断线风筝,并无任何音讯。当年她和肖越南置气办完离婚手续就立刻后悔,肖越南是她的初恋、结发夫妻,她对他倾注了所有的情感。回到广东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强烈期待来自龙门的电话,幻想婆婆在电话里劈头盖脸臭骂她一顿,然后要求她立即回龙门和肖越南复婚。这样她就可以理所当然收掉街边小摊,返回龙门。她甚至已想好,倘若回到龙门,就再不争强好胜,一切由着肖越南性子,守着家早点生个娃,日子苦就苦点过。

然而婆婆熟悉的声音迟到了四年才响起,仿佛这四年多的时光就在昨天。张华清晰记得,婆婆电话里就一个要求,就是要张华回家和儿子好好过日子。

肖越南看了李丽留下的信和日记,又在帐篷闷了两日,不说话也不吃饭,这让张华感到害怕。就在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时,肖越南下床了,颤巍巍拄着拐杖走到帐篷门口,开口就要她做饭。

“是要建一个过渡房。”肖越南手中粥碗刚空,就冲一旁还端着碗的张华主动开了口。他唯一坚持的就是,从此一切开支都从他这些年的存款里出,不要张华再动用她攒的钱。肖越南似乎一下子彻底活过来,每天积极锻炼行走,帮助张华做力所能及的活。张华觉着这样的肖越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想着这样活泼泼总比成天死气沉沉躺着强,也就将忧虑撇开。

过渡房虽建得潦草,但比起帐篷不知好了多少倍,极大改善了张华和肖越南的居住环境。这时,政府规划总算敲定,头期灾后重建正式启动。市县人员组成的重建工作组,开始深入各家各户宣讲重建政策,确定各家重建意愿。

肖越南在帐篷住的三个月,每每听到这些工作人员上门不痛不痒询问灾情、征求重建意见,有时再分发点方便面、米面外再见不到任何推进重建的实质举措,充满了反感。因此,当这日工作组再进肖家院子,乔干部看到过渡房提意见说要不得、危险时,肖越南直接开呛这个架了副眼镜的乔干部:“你说要不得,那你来给我们建一个要得的住处。”

张华见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忙打圆场:“乔干部,这不也是没法吗,总比帐篷里住着好。”但她也有自己的抱怨,“政府光喊我们去投亲靠友,亲友这次多半都遭了难,再说金窝银窝总没得自家狗窝好,借住也不是回事。”乔干部在肖越南直白白的呛语下脸涨红着,一时嚅嗫,倒是边上跟着的小年轻小候,反应迅敏:“张姐,您别急,好在我们这一片的重建马上就要启动了,问题都会得到解决。”乔干部闻声从尴尬中回过神来:“是啊,今天我们来就是为了重建。”

肖越南心中拧着气,不再听乔干部絮絮叨叨宣传政策,绕到院坝另一侧。那里散乱堆着些竹篾,肖越南天生手巧,自家用的晒垫、背篓、撮箕什么的都出自于他的手。地震前,家里要是缺了这些器物,肖越南挎着弯刀上山,不一会功夫就能砍回所需要的竹子。眼下,他的腿脚不便,弄回这些竹子很费了张华些功夫。肖越南要用这些竹子编一拨全新器具,重建房屋时用。

等到送走乔干部和小侯,张华远远望见闷头编撮箕的肖越南,想想刚才乔干部宣讲的重建政策,她期待了许久却有些失望,心中暗暗叹了声。

乔志骏有些挫败地离开肖家,垂头丧气和小侯一起返回镇政府临时办公地。小侯是西部志愿者,地震前就在龙门镇政府服务。两年期满,小侯原本打算考公务员返回家乡,突发地震让他继续留了下来。

乔志骏三十五岁,此前是市里某文化部门一个小科员,也是这座城市的“知名作家”。八年来,乔志骏舞文弄墨下薄有文名,却未能文而优则仕。当初冲着乔志骏名牌大学毕业,又是国家公务员有个好前程的岳母,对此很是不满。妻子夹在母亲唠叨和现实之间没少埋怨他不上进。震后,为创作灾后重建文学作品奠定基础,乔志骏作为文化干部被选入第二批援建干部队伍,深入灾区体验生活。去灾区虽艰苦,却也是组织考验,从选派中嗅出了这层意思,妻子很是支持,坚定拍着胸口承诺独自带好7岁宝贝儿子,免去他的后顾之忧。

灾区干部异常紧缺,乔志骏刚到龙门甚至还没来得及从晕车中醒过神来,就从最初体验生活的安排转为直接上阵具体开展灾后重建工作。文绉绉甚至还有些酸溜溜的文化干部乔志骏刚出师,就在肖家触了一鼻子灰铩羽而归。

乔志骏的垂头丧气,被正接待群众解释重建政策的陈霄汉收进了眼里。四十余岁龙门镇副镇长陈霄汉肤色暴黑,与乔志骏办公室常年累月炼出来的煞白形成鲜明对比。陈镇长显然一眼就看出这类市里养尊处优惯了的雏们,一到乡镇就显出的那股嫩来。但他更急于工作推进,不管是雏还是老手,这个时候都要抓起来就用,用起来就要顶。

“咋了,今天出去不顺利?”陈霄汉沉稳得仿佛什么样的风都在他面前溅不起波浪。

沮丧的乔志骏显然还沉浸在挫败情绪里:“地震都三个月了,才开始正式重建,换是我受灾,我也会埋怨。”

“嗯,这样的抱怨不会少。”陈霄汉自是知道受灾群众的情绪点所在,更知道眼下灾后重建工作的棘手不易推进,但与乔志骏的情绪化相比却显得理性客观得多,“但你想过没有,这次地震造成多大损失,单是我们龙门镇就几乎全部被毁,除了震中龙门还有其他地方总共40万间房屋受损。地震后救援、统计灾情、对灾情进行全面评估,确定哪些房屋加固维修、哪些重建。评估结束后需要征集各方重建意见,科学编制重建规划,还要对规划进行论证。这些大量的工作需要多少重建干部、多少时间才能完成?”

“所有人都在加班加点。”当陈霄汉那对布满了血丝的眼珠落进乔志骏眼里时,他顿时感到自己对重建做出的粗浅判断是多么失误。他发蹙的眉头开始有点松开,不觉将目光聚焦到陈霄汉身上,想听得更多。

陈霄汉语速开始放得舒缓:“当前这种工作氛围下,我们是注定要受些委屈的,但这个时候我们更要做好解释工作,引导群众走出这种牢骚情绪。”

如果说肖越南的抵触不配合给初到震区的乔志骏一个下马威,让他对灾后工作有了第一次尴尬的亲密接触。那么陈宵汉此刻这番谈话则无疑是及时有效的第二堂课,让他对灾后工作迅速加深了认识。随着陈宵汉谈话的深入,他对自己工作的定位逐渐清晰起来,额上的眉头几乎全部舒展开来:“嗯,我明白了。”但旋即他又想起新的问题:“3口人的家庭,重建每户最高补偿才3万元是不是太少了,3万元可能连钢筋钱都不够。”

“是啊,这3万元,或许是连钢筋钱也不够的。”陈霄汉闻言鼻翼中也不觉一声轻叹。这次地震中他自家的房屋也严重损毁,难得回家一次时免不了听婆娘抱怨,并不多的补助对于重建一个新家来说,确实无异于杯水车薪。他也吃五谷杂粮,也是个凡人,这方面的感知上和普通老百姓并无不同。

但陈霄汉毕竟是乡镇工作老手,具备乡镇领导素养。不仅对政策理解通透,执行和上下沟通能力都很强,在任何情况下带头克服困难更是长期工作中形成的惯性。不过转瞬间,他就成功控制住了自己刚才那丝涌动的情绪。只见他喉咙中轻咳两声,就恢复了刚才的理性沉稳:“小乔啊,刚才我也说了,这次地震造成那么大的损失,单我们镇就有3座水库被毁坏,237处堰渠被毁,还有道路等其它基础设施,重建是一个全面的工程,方方面面都需要花钱,都需要多方筹措资金。对于受灾农户,更多还是要靠自力更生。”

乔志骏闻言,刚松开的眉头又开始紧蹙起来。在巨大天灾面前,平时收入不稳定的农家是否有能力扛过这一关?他不由为重建中的各家各户即将面临的巨大经济困难心忧起来。

“小乔,也不用那么悲观嘛,别忘了除这三万直接经济补助,还有五到八万无息贷款。一个家里咋都有些积蓄,加上这些政策重建还是没问题。生活总是要苦一阵子才能甜起来嘛。”陈霄汉将乔志骏的为难沮丧表情尽收眼底,赶紧鼓舞士气。

“是啊。”一旁一直安静听着的小候抢过陈霄汉的话头,“对于那些震后确实没有亲人,无法重建的孤寡村民,还有一个人六十平方米左右的政府重建房免费提供。灾后重建政策总的说来还是全面考虑了各个层面受灾群众的实际情况的。”

陈霄汉的沉稳理性,小侯身上的那股乐观积极情绪感染了感性的乔志骏,三人之间刚才那种沉重气氛逐渐消散。解决了思想问题的乔志骏开始变得自信,言谈间充满了跃跃欲试。

乔干部再度折返肖家,把所有政策一股脑告诉张华和肖越南。乔干部不计前嫌二次进门,让肖越南有些诧异,他身上那种热切真挚的关怀,又让肖越南心中涌起股惭愧,这回他不再说什么,低头闷闷熟稔编着撮箕听乔干部讲政策。

等到乔干部离去,肖越南不觉停下手中活计,愣愣坐在原地展开激烈的思想斗争。其实,早前牛婶子也曾悄悄冲他嘀咕过一些重建政策的消息。

眼下,对于究竟是积极重建开启全新生活,还是胡乱了此余生选择去住政府安置房,和村里那些孤寡老人相伴度过余生,让肖越南难以抉择。其实,在肖越南这一段生龙活虎表象下,确实隐藏着张华隐隐觉着的不正常。肖越南实实有着张华没有读懂看透的创伤。

地震后肖越南的内心,始终犹如肖家那口老灶裂开的黑口子,一直没能修补愈合。娘未能安享晚年,接受自己的奉养送终,李丽的离去,自己原本健全的肢体落下终生残缺都是肖越南的痛憾。但更让他无法承载的是张华拿出的那些李丽留下的书信。

肖越南像条鱼儿,明明刚刚还沉浸在李丽的一潭柔情深水中,转眼就被事实抛到岸上接受胜于烈日的烤炙。

对于肖越南来讲虽能主动揭去和张华的一页,但到李丽这一页他却翻不过去了。看完日记和信,他才突然惊觉那些看似能够完全把控的情感,实际如同指间漏沙一丁点也不曾把握住过,自己或许早已成为村人笑柄而不自知。这些惊觉成为他脆弱心理一道迈不过去的坎,与地震后那些痛叠加累积,他的内心开始千疮百孔。

肖越南想了千万遍,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张华早晚要离开。或在帮自己建好新房后,或在那个事实存在的男人再次来龙门时。

“张华,我不想修新房了。”肖越南突然冒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听牛大婶说,像我这样的孤人,可以免费去住政府安置房。”

张华闻言不由一愣。这些日子所有时间和精力都花在过渡房上,之前隐隐的担忧,此刻终于爆发。肖越南重新开始生活的热情在遭遇重建经济困难时,已彻底应对乏力。

“越南……”张华走到肖越南身边,分别四年多来第一次将肖越南环抱在怀,她感受到肖越南胸腔内一如当年初恋时的剧烈心跳,“你还记得那年,我们还在学校,你曾问我,倘若有一天你身患重疾或残缺了,我是否还要你?”

肖越南沉浸在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怀抱中,思绪回到多年前和张华的相恋,他清楚记得当时张华眼眸中的那股透彻的光。如今,他又看到那股熟悉的眸光,心中一阵热潮涌动,下意识轻轻点了点头。

“从今以后我们好好过吧,从前一切都让它过去。”张华没想到多年后竟会一语成谶,也没想到这么多年后即便肖越南残了废了,在她心中仍是重于其他人的那一个。

肖越南眼泪夺眶而出。泪水中有感动、愧疚、自责,或许还有天灾带来的巨大伤痛。这个下午的斜阳照到肖家过渡房顶时,余晖显得格外温情,暖暖地将张华和肖越南的身影包围在一起。

十一

进入九月,选择原址自建的各家陆续启动重建,政府统一修建的集中安置点也大张旗鼓开动。来自全国各地的援建者流进龙门这块大工地,卯足劲重建一个新龙门,在一波又一波秋老虎热浪的袭击中干得热火朝天。

张华拿出所有积蓄和肖越南合力重建新家。

肖家重建和龙门大多人家一样,基本全靠外来力量支撑。重建肖家的这拨建筑队伍由一个叫岳洪生的云南汉子带领。云南和四川地方口音、生活习性相差不大,岳洪生等人很快就适应了龙门气候,融入到肖家生活。他们洒下的汗水、身上洋溢的希望,将生命的阳光一点点带进肖越南心中。张华欣喜地发现,下午收工后,肖越南总是要和这帮云南汉子喝上两口,摆摆龙门阵,那些消失了许久的笑容逐渐浮上了他的脸庞。

乔干部这些日子跑家串户,连身上那些浓厚的书生气息也开始混和进乡土味来。肖家夕阳中的那些二两酒,慢慢就多了乔干部的身影。牛婶子过来串门,乐呵呵带来重建中的新鲜话题。

转眼进入腊月,肖家和牛婶子家的房屋基础都已打好,龙门所有灾后重建项目全部顺利启动。半年来苍老了一大截的老村长,愈发黑瘦的陈霄汉和土气渐浓的乔志骏也总算松了口气。上级领导说,要让灾区群众过上祥和的春节。省市文化部门陆续组织文艺工作者深入灾区慰问演出,基层文艺工作者也要充分发挥作用,为温暖进万家做出努力。分管文化的陈霄汉副镇长、文化干部乔志骏开始和老村长张书通、村里的文娱活跃分子牛婶子嘀咕办一场具有特色的文艺晚会。既放松龙门一直紧绷的重建神经,也表达在重建中接受到各方援助的灾区群众感恩之心。

龙门山绵延川西数百里,山势高耸,龙腰虎脊,气势磅礴,山形却颇为圆润,富有曲线美。千百年来,每到三月时节,漫山玲珑起伏的油菜花盛开景观,浑然醉人,壮然大美。油菜农耕盛极,演变出被当地俗称“七里夺标”的民俗文化活动。活动中由川西俏幺妹和老汉合拍跩花灯的乡土文艺演出,如今已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如果说漫山油菜花是龙门外在形色,那么跩花灯和乌木根雕则是龙门山的精魂所在。

陈霄汉正和乔志骏商量如何将本土经典跩花灯和外来元素结合,编排两个精彩的新节目时,一向机灵的小侯气喘吁吁急跑过来:“出事了,肖家出大事了。”

陈霄汉一把拉住乔志骏直往肖越南家奔,一边回头询问小侯:“小侯,到底怎么了?”

小侯一张小脸赤白,已快疾奔得喘不过气来,但显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顾不得喘息:“就是那个云南人摔下来了,被钢筋穿了个窟窿。”

经历过地震创伤,龙门所有重建地基都比别处打得牢,费时久,肖家也不例外。等到肖家第一层起梁植模浇顶时,离春节已不到一个月。年关将近,岳洪生要带领工人们返回云南,和许久不见的亲人团聚。一年到头,只有过年这十几天属于他们这类常年在外的打工人自由支配。因此,就有点着急推进肖家工期。

陈宵汉带着乔志骏和小侯赶到现场时,岳洪生已躺在地上出的气多,进得气少。张华整个右手血淋淋看不清楚伤口。救护车呼啸着将两人一并送往十余公里外的县城。

灾后重建中出了重大事故,这可不得了,尤其这个重大事故又在自己分管的片区内。任随千忧万虑、百般谨慎,终还是防不胜防,陈副镇长额头冷汗直冒,调度完救护车又立即先行组织召开现场会。原来岳洪生忙着赶工期,爬上新浇筑的楼顶查看植模时,一个不稳踩空摔下来,一楼地面正好有根废钢筋直直戳在那里。眼尖手快的张华看到不对,纵身想要接住岳洪生,却挡不住那一百多斤下坠的来势。钢筋还是穿过岳洪生坠落身体直刺左胸。

肖越南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已不能言语,也没有任何反应。接二连三的打击,让这个命运多舛的龙门汉子,失去了正常反应能力。龙门瞬间犹如地震那天,在他面前一片漆黑下来。

岳洪生在送医途中就已没了气息,同车的张华木木坐着,眼泪止不住流下,一向果敢的她也开始不知所措。

“孙明。”等到所有人都随岳洪生遗体离开,张华下了救护车,左手颤抖着从包里摸出电话,下意识拨到广东。

“张华?”孙明突然接到张华电话,满心欢喜。

“我想——借点钱。”张华声音小得就像蚊子。等了一瞬,张华见电话那头没有回音,黯然挂掉了电话。

仿佛知道张华会连夜赶回,肖越南拄着拐杖执拗地在门口等待。身心俱疲的张华见到肖越南仓惶的身影时,心中万涛奔涌,默默走上前想要搀扶肖越南,却被他避开。两条残病身影一前一后进了房,在门口昏暗的灯光下拉出两条纸片般单薄的形影来。

“越南,我想这房我们多半修不成了。”张华静静坐在肖越南对面,声音里充满着凝重和苦涩,“打基础和修第一层,总共已经花去我们十五万,现在我们手里所有余款,加上政府那三万补助,还有十八万块。”

“老岳家经济状况不是很好。”肖越南这几个钟头的时间里显然也已思虑万分,“我听他提过,他三个娃最大的才十岁,老婆身子不好。他这一条命,十八万怕是解决不了。我们明天找找乔干部,看三万补助能提前领不。”

“三万政府重建补助,按目前你们的进度只能领到三分之一,剩下的部分要随你们的建房进度才能申请。”镇党委书记和镇长一起到县上交待事故情况,乔志骏刚和忐忑留守的陈霄汉商量办法回到办公室,就见到蹒跚前来的肖越南和张华。面对一夜间苍老的肖越南和张华期盼的眼神,乔志骏心中泛着阵阵苦味。

“上次您说过还有八万的免息贷款。”张华不死心地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有倒有,但那个贷款两年内免息,第三年开始就要计息的。”乔志骏对所有政策细节均已记得滚瓜烂熟。

张华和肖越南踩着希望破灭的泡沫,相互掺扶着回到已停工的新房前。曾经热火朝天的建设场地此刻已死无声息,所有曾经美好的期望这一刻在他们面前彻底破灭。

“张华,你走吧。”肖越南愧疚万分,这个时候,他不能再自私要求张华留下来,这是个善良的女人,已经为自己付出了太多,是时候让她去过自己的生活了,“你把剩下的钱都带走,去广东找他好好过日子。”

十二

“啊……啊……”

当那个矮矮瘦瘦甚至有些干不拉唧的云南女人赶到龙门,在龙门镇政府临时办公地哀嚎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悲鸣时,陈霄汉、乔志骏以及闻讯赶过来的老村长、牛婶子都以为肖家这次,无论如何也趟不过这个女人这一关了。

孙明接到张华的电话太过惊愕,他以为肖越南家遭受地震就已是一生苦难的终结,但他没想到,地震才仅仅是灾难的开始。孙明更没想到张华的第一反应,是向远在广东的他借钱,这让他情何以堪。

孙明还是对张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二次踏上去龙门的路。他想这个时候,他应该可以把这个女人带离苦难的漩涡,开启一段新的生活。

肖家重建出了人命的消息飞快传播,远在百公里外的张华娘家派出了张玉,想要把张华带回。

赶到龙门的孙明愿意出钱帮助肖越南,唯一条件就是张华随他离开龙门。

肖越南自从说出让张华离开的话后,就紧闭着嘴再不说一字,终日脸色铁青灰暗,任随岳洪生瘦弱矮小的妇人在他面前哀哀的哭或是嚎啕大闹。时光似乎在瞬间凝滞,空气中只有悲哀和绝望。

张华最终没有离开龙门。

岳洪生常年在外,买了意外伤害保险,保险公司赔付了二十五万。政府鉴于岳洪生是为重建而付出生命,另外补助十万。岳洪生瘦弱矮小的妇人跟在肖越南身边哭了些许日子,牛婶子给她讲述龙门肖家的一切……这个妇人最终收了张华十万补偿款,抱着岳洪生骨灰悲痛而无奈地返回了云南。

这样一来,肖家算暂时趟过了这道人命大关。仿若一片罩顶乌云,突然间撕开道细微口子,阳光开始漏撒下来,随后而来的就是大片大片的阳光。

乡邻们将一切看在眼里,这时开始全部行动起来,自发凑了两万元送到肖家,镇政府组织干部职工捐款筹得了一万元也转到了张华手里,乔干部积极帮助跑上跑下,加快贷款审批手续,为肖家争取到了最高额度八万的无息贷款。一直等待的孙明见此情形,拿出三万后准备默默离开。张华迟疑了一下,收下这三万,不顾孙明阻拦打下了欠条硬塞到他手中。张华娘家听到孙明转述,对于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张华没了辙,让张玉给捎了五万过去。

众人拾柴火焰高。龙门山上的油菜秆秆开始星星点点冒出嫩黄碎花时,肖家重建得以重新启动。

十三

“今年的油菜花开得真好看。”

“是啊,真好看。”肖越南左手拄着拐杖,右手将张华紧紧搂着,似乎一放手怀中的女人就会飞走。新房顺利建好后,将拐杖已使用得纯熟的肖越南不论张华走到哪里,都寸步不离。

张华看看周围不断增多的游人,脸上腾起两块姑娘般害羞的红晕,挣脱肖越南的臂膀,弯腰给正盛开的油菜籽施收割前最后一道肥。

地震过去两年了,震后萌发出勃勃生机的根雕产业,迅速为两人的小家积累起了新生后第一笔资金。手中刚有结余,肖越南第一个赶紧把孙明的钱还了过去。眼下,随着政府助力,龙门的旅游也开始翻开了崭新的一页,两人计划把新房的三楼改成客房,为小家再添一份收入。

望着眼前连绵金灿的油菜花,肖越南有一瞬仿佛看到了李丽就在菜花地里冲自己欣慰灿笑,他突然间想明白了之前许多困扰他的问题。如果说油菜花地的疯狂,源自那些男人暗藏的最直接欲望,李丽的出现是所有年轻过的男人一生无法回避的情感插曲,充满激情但短暂。那么张华一次次的不离不弃,让他真正懂得了夫妻相伴相扶相守的人间真情,如日子般平淡但绵远悠长。他决定放下过去,等还完外债,有了积蓄,定要再给张华一个婚礼。他记得孙明电话里语重心长的那句话:“人生要经历的人和事或许都会很多,最重要看谁是陪你走到最后的人。”

陈副镇长在肖家重建安全事故后受到撤职处分,但工作相对轻松许多,家人满意度反而提升,日子过得比以前更加滋润起来。

乔干部完成重建支援,返回市里,如媳妇岳母期望,终于得到提升,忙碌工作之余,偶尔也会回龙门和陈、肖、老村长三人聚聚。

阳光在蜿蜒起伏的龙门山上空洒下柔柔的光来,转瞬柔光忽就变得火辣辣起来。又一年三月,龙门山上的油菜花开得尤其绚烂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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