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的天空

2015-12-24 06:40张海芹
躬耕 2015年7期
关键词:小艾梅子小龙

◆ 张海芹

梅子不读书了。

梅子的妈李月香说,不读就不读吧,读了这些年也没读出个名堂,还糟践了钱。

梅子望着妈,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没说。

不读书的梅子在家闲呆了快半年了,最近却总看见村里张二狗的二婶眼含了笑鬼鬼祟祟一遍又一遍找自己的妈李月香说话,那话背着梅子,却又时不时要拿眼瞟几眼梅子。

起初梅子没在意,可是一天中午在村里那棵老槐树下被张二狗堵了个正着时,梅子才恍然大悟。

那时的张二狗想上前拉梅子的手,梅子一惊,问,你想干什么?

张二狗凑上前,说,不想干什么,就想跟你处朋友。

梅子更惊,甩开张二狗,人跳出半里外。梅子说,谁要跟你处朋友,你个流氓。

这样骂张二狗,梅子一点儿都不觉得过分。他张二狗是什么东西,也配跟自己处朋友?仗着自己开石灰厂有几个臭钱,这个流氓搞大过女生的肚子,却不肯娶人家,甩了人家两万块钱,又跟没事人一样在村里晃悠了。

张二狗说,梅子,那些陈年老账你提它干啥,我要是喜欢刘清树我就娶她了,是她看我有钱死不要脸贴上来然后讹我的,其实我心里只有你……

张二狗边说边往梅子身边拱,梅子又气又羞,梅子大着声给自己壮胆,梅子说,你再往前我可就喊人了。

张二狗说,你说你这是何必呢,你妈都同意了,我都给你妈五万块钱作为聘礼呢……

梅子心里一惊,人就木呆了,她看了一眼张二狗,张二狗赶紧辩白,我骗你不得好死,五万呢。

梅子眼神虚晃了一下,这一晃,就晃过了张二狗矮矬的头顶,飘到了老槐树身上,老槐树上孤寂地栖着一只乌鸦,乌鸦瞪着眼警惕地看着梅子,翅膀微颤着随时准备飞走。梅子看着乌鸦颤抖的翅膀,无着无落地悲凉就从心底漫出,顺着神经又慢慢刺痛全身。

张二狗看梅子发呆,便又凑上来,伸手去拉梅子,梅子一慌,从乌鸦身上收回神,拼出浑身的力气,冲着张二狗喊:滚——

不怪妈,不怪妈。梅子在心里一遍一遍劝慰自己。妈也是被逼无奈,哥不学好,跟村里的小朱子跑去城里抢劫,连捅了人家七刀,差点要了人家的命,最后被抓坐了牢。妈每次去看哥,哥总是哭,哥说里面的人老打他,哥还说,妈,你就给他们钱吧,给钱可以让他们不打我,还可以让他们给我减刑,妈,我不想坐牢,妈,我错了,妈,你救救我……

妈每次看哥回来都哭得是昏天黑地,哭了两年,梅子的爸刘大贵就撂下田里的庄稼去城里打工去了,爸每每寄来的钱,妈都一张一张碾平,然后再锁进柜子里。梅子从读高中起,妈就在家直叹气,说,这可怎么是好,一年一千多块钱呢,这钱要是给你哥……妈从不把话说完,梅子也不等妈把话说完就扭头走了。

梅子从家搜出七十多块钱,她拿着这些零零散散的钱,不知道能去哪儿,更不知道能干什么。梅子定了定神,想,还是去找爸吧。

梅子给爸打手机,这个号,梅子以前打过,爸每回寄钱回来,也会用这个手机号给家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只是打得少,电话费贵着呢。

爸在手机里说,咋?不上学了?

梅子不提李月香,梅子说,不上了,上了也考不上大学,白糟践钱。

爸在电话里还在犹疑。梅子没了退路,她也不想给爸退路。梅子说,爸,我能在你那里住一段日子吗,我找到工作就搬走。

爸说,那咋成,你妈知道吗?

梅子说,我妈知不知道,我都不打算回去了,我现在就在泉城。

刘大贵租的房子在一片灰蒙蒙的平房群中,一条火车道穿透这片平房的心脏一直伸向未知的远方,平房群左边是一个大垃圾场,顺风而立,垃圾场上飘散的霉味臭味直冲心肺。梅子站在这片灰头土脸的房子中,只觉得心里憋闷得透不过气来。城里比不得我们村里呢,我们村近了是绿得发亮的槐树、枣树、杨树,远了是绿得看不到边的庄稼,春天一片娇嫩,夏天一片油绿,秋天一片金黄,冬天一片雪白,季季都不重样呢。城里,是不是都是这样一片灰突突的?

刘大贵领着梅子来到租屋,其实,严格意义上讲,刘大贵租的屋并不能称之为房子,因为这是房主私搭乱建的一个小偏厦,房顶还是用石棉瓦凑合搭起来的,朝西的方向局促地开了一扇巴掌大的小窗。

梅子原想着爸一个人在城里,这个家肯定是相当脏乱的,毕竟是男人,况且爸在村里那个宽敞的家里,也是不大爱干净不大爱收拾的。梅子进屋前挽了挽袖子,准备进去后好好替爸把这个家收拾一下。再临时,不也是一个家吗?是家就得有家的样子。

可是,一进屋,屋里除了暗点儿之外,小小的几平米的小屋竟然也是整洁干净的。一张床,被子叠放得整齐,床单旧却也透着干净,靠门放着一个液化气罐,一个简陋的灶台,灶台上有锅有碗有筷子。灶台下还摆放着一张窄小的桌子,一把一看就是爸自己用木头拼钉的小板凳。桌子底下居然还放着一把小青菜几个散开的大蒜。

这些都让梅子心里一热,自己都不知道爸这些年在城里是怎么过的,就知道他在城里收废品,就知道逢年过节收到爸寄的钱,爸在城里住啥吃啥,自己哪里就关心过?现在看来,爸也真是辛苦不易的,一个男人在外,事事都是要自己照应自己的,自己不关心自己,有个痛有个灾的,能靠谁呢?这城里,也真是能改造人的,爸在家时,哪里会活出这般细致整齐来?可是,这城里,却也真是坚硬无情的,爸在家时,哪里需要活出这般细致整齐来?这小屋里,方方寸寸全透着爸在外讨生活的不易和坚韧。

梅子眼里看着,心里却跟着一酸,梅子低了头,说,爸,这屋里咋没米啊,这都晌午了,我张罗饭吧。

刘大贵就笑,这过日子咋就能没有米,米金贵着呢,放在外面招老鼠。刘大贵边说边掀起床单,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简陋的木箱子,一掀箱子盖,半袋米豁然就在梅子眼前。

晚上,梅子睡床上,刘大贵把收来的纸箱子踩平,铺在地上睡。梅子不忍心,爸也是快五十的人了,收废品累了一天,哪能这样将就着睡?再说自己在这里也不是住一时半会儿,爸总这样将就,这天热还行,天凉可怎么办呢?梅子心疼爸,可爸也心疼梅子,爸说睡吧,以前没条件租房子时,还不就找个避风的地方在三轮车上睡,那也睡得香呢。

爸以前的苦和累,爸都轻描淡写地说,再轻描淡写,梅子也不敢听,梅子怕自己忍不住会哭。

爸既然这样说了,梅子也没再坚持,坚持也没用。当初生哥时,爸就想要儿子,再生二胎时,爸还想要儿子,可是却生了梅子,爸却依旧高兴得不得了,把梅子和哥一样疼,这一点儿,爸到是强过妈的。梅子把头埋在枕头里,不去想妈,更不去想那棵老槐树,梅子想,以前的都别想了,现在我在泉城,我有我爸呢。

梅子一直以为爸租的小屋是爸一手收拾利落的,可是住了两天后,梅子发现,事情不是这样的。

黄昏的时分,梅子就着房主院里的自来水龙头洗菜,一个女人就进了院子,女人手提了一包油汪汪的东西,大概是油炸鸡吧,梅子上高中时,镇上有一家卖油炸鸡的小店,经年累月就飘散着香气,跟女人手里提的东西飘出的香味一样一样的。上高中的梅子只闻过这种香味,吃却是没吃过的,每每从镇上那个小店过时,梅子都会假装系鞋带,停在小店门前深深地吸一口气,又一口气。钱,兜里有,可是,算了,省点儿吧,把钱留给哥吧。

女人有些黑,有些瘦,但是面相还算年轻,大概三十出头的样子吧,黄昏的余晖洒在女人的脸上,这让女人的脸显出一丝好看的柔和来,这柔和让梅子忍不住朝女人又多看了两眼。

女人手提着油炸鸡,在梅子目光的追随下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到爸的租屋跟前。

女人还未进屋,就喊:“大贵,大贵。”

梅子只觉得手一颤,手里的青菜就颤落到了水盆里。梅子敛住气,不敢眨眼地盯着女人,她怕一眨眼,就把女人眨出了她的视线之外,再找不到这个女人存在的蛛丝马迹。

女人径自在租屋里转了一圈,然后搬出小板凳,坐在门口一个接一个开始剥大蒜。剥着剥着,女人突然感觉到什么,一抬头,看见了梅子。

女人看着梅子,梅子也看着这个女人。

梅子对刘大贵说,晚上我不回来了,去春杏那里住。

女人坐在床沿上不说话,只拿眼看刘大贵。

刘大贵说,这天都要黑尽了,你一个女娃娃家瞎跑什么?

梅子说,怎么叫瞎跑?春杏年头就在泉城打工了,我来前,她让我住她哪儿,我想着你就在泉城,我住她哪儿算怎么回事?

刘大贵张了嘴,还想说什么,然而,女人却喊,大贵。女人的声音力道十足,像一把利落的刀,生生斩断了刘大贵想说的话。

刘大贵看了女人一眼,没再吱声。

梅子突然心里一颤一酸,哪里有什么春杏?哪里有什么人家喊她去住?她梅子没头苍蝇一样跑到泉城,不就是奔着他这个当爸的来的吗?

梅子强忍住眼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收拾东西,临出门时,梅子望了一眼刘大贵,刘大贵立在门口低垂着头,梅子开门,出门,身后寂无声息。

梅子不想去想那一晚自己是怎么渡过的,那个夜晚竟是那么漫长,她就在黑夜里无着无落无方无向地走,不停歇地走,却感觉怎么也走不出这黑的尽头。九月的夜,也已经见寒了,可是,天的寒,怎么抵得过心里的寒呢?

原以为这个陌生冰冷的城市是有爸的,有了爸就有了一切。现在想来,自己是谁也没有的,爸为了一个女人,不敢开口留她,这黑天冷巷的,他有想过自己的女儿到底该怎么熬时日吗?他就真以为她在这个城市里是有同学的吗?也许真想过,也想到了,可是不敢承认,因为那个女人,爸服了软,却又狠下心来对自己的女儿,也因为爸在那个女人面前的懦弱,爸在梅子的心里就变成了只有一个称号的刘大贵。

但是,也真不全怪爸,爸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除了种地再不会干别的,如果不是哥出事,爸是愿意跟土地厮守一辈子的。一把年纪了,最后还得为了儿女背井离乡,在别人的地盘上抢口饭吃,时时都得看别人的眼色,处处都是艰辛不易,他苦了累了,自然也想找个慰藉的人,这个妈给不了,不是远近的问题,就是妈在爸身边也给不了,妈每每接到爸的电话,头一句就是这回寄了多少钱?钱维系着爸妈,也把爸妈的距离推远了。

那个女人应该也是个好女人吧,能给爸收拾家,能照顾爸,能温暖爸,爸是知足了,梅子静下心来也替爸感到知足。梅子想,算了,爸过得好就行。倘若爸在这个泉城过得不好,每天冷锅冷被的,她心里不得更难过吗?

梅子想通透了,低头给客人洗头,再抬头时脸上就有了笑意。梅子说,这个染发剂不错的,植物的,不伤头皮,也不贵的。客人是个中年女人,以前也来,但都是小艾给洗头。今天换了梅子,中年女人多少都觉得不习惯,觉得梅子抓挠按摩的力度不够,是不如小艾的。

中年女人既然觉得梅子服务不尽如她意,自然不肯买梅子推荐的染发剂。中年女人觉得自己还是有素质的,心里不悦,面上也不太显露出来,中年女人只是淡淡地笑笑,说,算了,家里还有。

梅子倒是懂得看人眼色,也不纠缠,用干毛巾给中年女人包住头,说,在2号等一下吧,马上可以剪头发了。

一天算下来,梅子还是洗了有四十多个头的。平日里洗个二十个就算多了,今天,赶上小艾请假,小艾的那份劳动量也归到梅子头上了。洗头妹只有底薪,洗多少个头都是这个底钱,但是如果能给顾客推销掉染发护发洗发产品的话,是可以提成的。今天一天,梅子光顾着跑前忙后地给人洗头了,产品倒是忙里偷闲给顾客推荐过,但到底是心眼不活泛,嘴又笨,没一次是推销成功的。

梅子到是没有怨言,当初能在“发世界”落脚还多亏了小艾。只是这个小艾,人有些疯颠,又极喜欢玩,男朋友是三天两头的换,平时就爱跟店里那些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男实习生们疯闹,更有甚时,每每老板娘不在店时,她还爱凑到老板跟前撒娇,老板人也是有色心的人,老板娘一旦不在,他就会趁机在小艾身上偷摸掐摸两下。梅子时常撞见,却又赶紧避开。

梅子不喜欢老板,在“发世界”做久了,梅子发现,也许是跟女人打交道多的缘故,“发世界”的男人都阴气的很,老板更不例外,接钱接电话时,都是要挑兰花指的,递给人东西时,那眼里的水波都是一漾一漾的,初时,梅子都会不自觉的浑身一颤,鸡皮疙瘩就爬满身了,后来,习惯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话又说回来,“发世界”里的男实习生们也不全是个个都把头发弄得如火鸡般五彩缤纷地扎眼。彭小龙就是清爽干净的一个实习生。说实习生也是好听的,不过就是各个有名没名的美容美发学校的学生,到这种学校不过就是学一项技能,学校哪有能力管分配,自然是在毕业前学生们自己找地方先当学徒工,做学徒工美发店也是不给发钱的,学徒工只有在和梅子一样,推销成功一件产品后才能提成,基本等于白用一个人,白用一个人哪家美发店会不乐意呢?但是,遇上哪个店里缺人手,那些手脚麻利、心眼灵活的学徒工也是有出路的,从洗头工到美发师助理再到美发师再到1号美发师再到首席美发师,肯用心,三五年也是可以出人头地的。“发世界”的首席美发师苏云良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彭小龙跟梅子和小艾一样,也是从洗头工开始做起。只是,彭小龙干一天,不管洗多少个头,是一个钱也拿不到的。也看得出来,彭小龙家境不好,每每晚上关了店门,那些实习生们都会吆三喝四结伴出去喝酒唱歌,小艾就常常被这些男实习生们簇拥着欢呼而去,但是,这些呼啸的队伍里,从没有彭小龙的影子,彭小龙在晚上店里的卷闸门呼啦一声拉到底后,他便安静地骑上他那辆不新不旧的自行车,消失在路尽头。

天天如此,月月如此,梅子一直以为彭小龙仅仅只是“发世界”的一个学徒工,别人的呼笑嬉闹是不入他的耳不入他的心的。谁知,有一天深夜,也许是凌晨吧,梅子在租住的小屋里睡得迷迷瞪瞪,一阵紧似一阵的拍门声把梅子从睡梦中猛然打醒,梅子以为是小艾没带钥匙,或者是又喝醉了在门口闹呢。梅子披了衣服去开门,果然是小艾,只是不是小艾一个人,小艾醉得不省人事,一个瘦高的男人躬着身背着她。梅子赶紧开门,帮着这个男人把小艾抬上床,小艾倒在床上的刹那,男人直起了身,梅子一回头,趁着台灯昏黄的光,一看,却吓了一跳。这个男人竟然是彭小龙。

彭小龙看了一眼梅子,却没有说话,径直带了屋门,走了。

梅子帮小艾换下满身酒气的衣服,刚想躺下,才想起还没锁门,又爬起身来,手碰在门把手上,人没太站稳当,连带着把门拉了半开,梅子正准备再把门关严实,却被门口台阶上的一团黑影吓了一跳,正想细看是什么东西时,却又借着月光把那半暗的台阶看了个明白——彭小龙背对着梅子,直楞楞地坐在台阶上,手里星点燃着半支烟,他却只管看着黑漆远方,整个人如乌沉沉的石塑,硬生生地杵在不见曙光的暗夜里,一动也不动。

从那天起,梅子才明白了彭小龙对小艾的心,只是也白白替他的心惋惜,倒不是说小艾不好,只是,小艾这样的女子,精俏而又不安分,哪里是他彭小龙能驾驭的了的,而且他要钱没有,要房没房,要未来,也是遥远得看不见的。

那一晚过后,再见彭小龙,依旧还是话不多,洗头,给顾客递杂志,间或也会向客人推荐一些产品。而小艾也依旧是小艾,得空就和那些打扮怪异的实习生们嘻闹,嘴里说着眼里笑着,一本杂志就呼啦打在某个实习生的身上,实习生或是笑喊着跳开,或者得意的一手接住。彭小龙全当看不见,手里的活也不曾停下来。

梅子瞟去一眼,心里叹了口气。这感情真是个孽怪,光是你喜欢是不行的,不仅不行,还会受伤,寸把长的刀片生生的划在你身上,你疼却是不能说,更不能哭不能喊的,全都得自己受下。

有些事,不是梅子没有经历过的。上高中时,偷偷喜欢年级里的一个男生,篮球打得极好,在学校举行的为数不多的几次篮球赛中,那个男生如一只白鳍豚一般,把球场当成海洋尽情地遨游,球场边是女生们一声高过一声的欢叫声、加油声,梅子初时也跟着喊,然而,喊过几声后就不喊了,放眼望去,梅子前面后面左面右面,哪个女孩子不是在为他而呐喊助威,哪个不是桃红粉面青春可人的,在这些花红柳绿中,她梅子又算是哪根草呢,或许连草也不是,只是一粒沙一粒土吧。看清了自己的梅子,从此就退出了篮球场,退出由他环绕的世界,直到退出了学校,退出了青春过往的记忆。

但梅子心静却不等于心死,梅子不漂亮,却也是如花的年纪,总是会心动的。在“发世界”,梅子从不跟那些五彩缤纷的男实习生们打闹,她不是他们喜欢的型,而他们也不在她的心里。这些装酷耍帅的小男人们身上没有能令她心静的东西,他们一天到晚不停歇的嘻闹只是无端得让她觉得躁觉得累。

好在,这世上,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实习生的,这世上,还有一个男人叫苏玉良。

苏玉良不是天天都上班的,往往只是一三五来个半天,这半天也是人贴人排队等他剪头发的。他已经做到首席,店里很多回头客都奔着他来。每每看他气定神闲地起剪落剪,那眼神自信却也闲散,比其他美发师的专注多一份尽在掌握中的淡定。而他的手,也是修长而白净的,跟梅子那双被洗发水泡白泡肿的手是多么不同啊,梅子每每在苏玉良面前就会不自觉地藏起自己的手。

苏玉良剪发时,很少跟客人说笑,也不听客人自以为是的意见。有一回,一位女顾客想剪一个波波头,她大概是不屑于苏玉良的名气,跟苏玉良强调了好几次,苏玉良不语,女顾客便急了,女顾客说,我是花钱来买享受的,我喜欢什么样的头就得剪什么样的头。这样的顾客店里也经常遇上,换成1号2号早就抄起剪子三下五除二的按客人的意见剪完了事了。但是苏玉良不,他在镜子里端详了女顾客片刻,不容女顾客多说,剪起剪落,又喷了些啫喱,随后在女顾客头上抓挠一番,一个清爽时尚的梨花头就呈现在眼前。

那一刻,梅子很替苏玉良捏了把汗,那个女顾客的难缠是出了名的,每每都要老板亲自出马才能搞定。梅子无措地呆立在洗头间的门口,眼望着苏玉良,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当然,她也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然而,那个女顾客在镜里看了又看,先是愕然,然后是惊讶,最后,那眼里流溢出的却又是极满意的神情。女顾客瞟了一眼苏玉良,又瞟了一眼苏玉良,眉眼一挑,笑了,说,行,就这个吧。

这到真让梅子落了心松了口气,其实也是白白的担心了,苏玉良哪一次不都是十拿九稳地轻松解决的?梅子返回身去洗头的刹那,禁不住又看了一眼苏玉良,他早就收剪子落座不语了。

自此,女顾客再来“发世界”就只奔苏玉良去,护发洗发之类的产品说买就买不在话下,还拖亲带友办了好几张金卡。这样的人,连老板都要敬让三分,他的工资不低,年底还有分红,那分红是别的美发师想都不敢想的。

也因为做到了首席,一步步走来,也能理解店里小工们的不易,苏玉良说话从不粗声大气,哪怕让助理拿把剪子,让洗头工递条毛巾,也是轻声有名有姓的叫,全不像2号美发师,昂了头,指着个人说,那个谁,把那条绿毛巾拿来,我说你是耳聋还是色盲啊,让你拿绿的,你拿条蓝的,脑子进水了一样。

苏玉良不,有一回,苏玉良剪着剪着,突然停了一下,一回身,看见了梅子。苏玉良就一笑,说,梅子,你帮我把6号柜里的那把剪刀拿来一下。

梅子一愣,人就有些发飘不着地的眩蒙感,梅子转身去拿剪刀,一路上,梅子都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过就是拿一把剪刀,不过就是拿一把剪刀,就像那个篮球场上,自己不过就是随着别人多喊了两声而已,人家还是人家,自己还是自己。

苏玉良接过剪子,看了一眼梅子,说,谢谢啊。

梅子记得,当时自己是说话了的,说的是,不客气。

梅子是没什么奢望的,她知道自己是谁,不聪明也不漂亮,家还在农村,有一个打工却有自己小日子过的爸,有一个只等着她寄钱的妈,还有一个坐牢却眼巴巴等着出来的哥。这辈子,也就是远远地看一眼苏玉良而已,若干年后,苏玉良也会变成她生命中不可触摸的过往,一如当年那个打篮球的少年。

可是,岁月却不按梅子想的轨迹行走。

那是一个深秋的晚上,梅子照例最后一个走,她正准备把店里的卷闸门拉到底时,一只手却拦住了她。

梅子吓了一跳,一回身,却发现是苏玉良。梅子的心没来由的加速蹦跳起来。梅子说,大师……

“发世界”的人都这样称呼苏玉良,心甘情愿地尊敬,当然,苏玉良也受之无愧。

我的手机,手机,忘在店里了。苏玉良一张嘴,冲鼻的酒气就扑向梅子,梅子才发现,苏玉良醉了,人站在门口,歪歪倒倒。梅子伸手扶住他,他努力了两番,倒也让自己立住了。

最后是怎么进店的,怎么在店里寻找手机的,梅子都记不住了。只记得,那一晚,苏玉良倒在洗头床上,梅子以为他睡着了,梅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了一个包头发的大毛巾想给他盖上,可是,近了一看,他,苏玉良,竟然有眼泪,正寂无声息地淌过眼角。

梅子一惊,就呆着再不敢动了。梅子甚至不敢呼吸,直愣愣地站着,站着,就只能那么站着,然而心却是软的,没道理的软,抽了筋骨般,棉花一样的软。

她哪里就见过男人哭,却又是苏玉良这样的男人,平日里,他是无忌也无所谓的。

这样的男人,到底也是遇上了过不去的坎,遇上了难解的事。这世上,哪里就能人人顺心,事事顺利呢?苏玉良,到底也是一个不是事事都能扛得住的铁人呢。这样一想,梅子不由得伸了手,她不知道自己伸手做什么,可是,还是伸了,一切都来不及细想,一切也不容她细想,那一刻,苏玉良突然一翻身,睁了眼正对着梅子,一刹那,两个人都有些发愣,梅子心里一慌,眼神就乱了,她想收回手,然而,来不及了,苏玉良一把拽住了梅子。

苏玉良的手是细长而温柔的,他的手顺着梅了的胳膊一直摸下去,摸下去,当那双手摸到梅子的腰时,梅子一度伸手挡了一下,然而就那么一下,就那么犹疑了一下,梅子又松开了。

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梅子是混乱的,但也不是全部的混乱,那混乱中还带着一丝的清醒,这种感觉很奇怪,梅子就在这种混乱大于清醒的状态中,躺倒在了洗头床上。

苏玉良伸手拽她的毛衣,毛衣卡在梅子的脖子上,苏玉良拽了几下,又拽了几下,手中的力度透着急躁,梅子刚伸了手想自己去脱那毛衣,谁知,苏玉良却丢下毛衣,头随了那双修长的手,一点一点向下向下。

那一刻,梅子是清醒的,毛衣就让它套在脖子上吧,梅子也不管它了,洗头床的逼仄,天气的渐凉,起初并不觉得,但当她的秋衣被掀上去后,脊背紧贴在洗头床上的皮革时,那股凉气直袭全身,让她的手和腿不由地颤抖起来。那冰凉如此的真实,不是在做梦。梅子清醒地知道自己和这个男人正在做什么,可是,内心深处,她,并不想阻止。

苏玉良隔了一天才来上班,依旧淡定地挥舞着剪子,气定神闲和平常一样。梅子看在眼里,心里有些恍惚,却也还是清醒的,梅子说,不过是自己做了一个梦而已,他还是苏玉良,“发世界”的首席大师,而她也还是梅子,“发世界”的一个小洗头妹,而已,而已。

梅子又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洗头,给客人介绍洗发护发产品,

小艾这几天也是神出鬼没得很,不知道在做什么,总是三天两头地请假,三天两头地不回租屋。小艾的行踪,梅子是想问也不敢问的,想问也问不着的,小艾的件件事情,哪里容得了梅子插嘴。

倒是老板娘却一日比一日来得勤,在“发世界”里里里外外转过来看过去,待晚上关了店门后,方才携了老板双双把家还。

又过了不几日,却听说彭小龙被辞退了,彭小龙走得无声无息却透着星点的神秘。起初,梅子并不在意,可是,中午吃饭时,却听另两个男实习生在愤愤地议论。

红头发的实习生说,哼,我们又请她吃又请她喝的,反倒是一个指头都碰不着她的。

黄头发的实习生也心绪言难平,说,可不就是,倒是白白便宜了那小子,你说她跟他做什么,要什么可是没什么的。

红头发的实习生一听,却又笑了,说,人家要什么没什么,你可是要什么就有什么的?

黄头发的伸手推了红头发一下,也笑,说,我再要什么没什么,我也是舍得给她花钱的,我在她身上哪里少花过一个子儿?他彭小龙又舍得给什么?

红头发就故做样子瞪大了眼,说,人家可舍得下种呢……

梅子正听了诧异,却抬眼看见老板娘进来了,便埋了头吃饭。那两个实习生自然也是看见了的,也齐齐噤了声。

梅子口里扒着饭,心里却是不敢相信的,彭小龙和小艾?这——怎么可能?

可不可能,过了几天,小艾却是回租屋里来收拾东西了。

梅子不敢问,就愣怔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收拾。

小艾一转身,手拿了一个瓶子,问,要不要?

梅子一愣,才看清是半瓶洗面奶,梅子说,你留着吧,这些都是要花钱买的。

小艾一想,便又把那半个瓶子放进了包里。

小艾收拾好了,出门,梅子紧赶两步,手抱了一个枕头,说,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个菊花枕头,你留着吧。

小艾回身,一笑,说,难得你还有心。末了,收了笑,说,你还是自己照顾好自己吧。

小艾就这么走了,从“发世界”里,和彭小龙一前一后这样消失了。梅子一百个不相信,小艾,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让男人占得她的心?这哪里像是小艾?她这么清醒透彻的一个人,哪里就肯喜欢彭小龙呢?而且,什么时候见过他们在一起。不过就是那一晚罢了,可是那一晚,梅子除了明白了彭小龙的心,哪就能把小艾看明白呢。

梅子在心里叹了口气,眼望着窄小而空荡的租屋,想着,这里到是只剩下自己了,小艾自己拼攒出来的寸土,她,都不要了。

当初,走出刘大贵家后,梅子一度就在街上流浪,兜里仅有的刘大贵让自己买菜的5块钱,前两天也花尽了,问哪里哪里都说不缺人,抬头低头间也没一个人肯正眼看一眼梅子。

梅子是真饿,她站在煎饼摊前看着摊煎饼的人飞快地在平锅里抹面打鸡蛋,心里的口水早已流了满地,饿,真是饿,从来没有这么饥饿过。梅子看着那个买煎饼的女孩将香喷喷的煎饼从容不迫地送到嘴里,那一刻,梅子有一种想冲上去从女孩嘴里夺走的冲动。但是,梅子没有那个胆子,梅子只是站着咽了一口口水,那吞咽声震得梅子耳朵有些生疼,而最终那吞咽声消失在车来车往的喧嚣中了。但是,奇怪,那女孩却扭过头来,难道?她听到我饥饿的吞咽声了?或者,她看穿了我想抢她的煎饼?梅子头皮一发麻,人就紧张地看着那个女孩。女孩也盯着她看,女孩娇俏,眼涂抹得浓,还粘着长长的假睫毛,那假睫毛却又顶着湿厚的睫毛膏,在梅子眼前扑闪着,梅子心里突然涌上来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那个女孩就是小艾,她那几天要回一趟山东老家,要找人替她的班,不然老板娘是要扣钱的。管中晚饭,还可以免费住在小艾的租屋里,虽然小艾的租屋简陋而简单,就是云弄巷深处的一间小平房,屋子里也只有一张床一台二手电视而已,炉灶一概没有,可见平时也是不开火的。可是就这,梅子也是肯干的,这总好过饿着肚子流落街头。梅子在“发世界”跟着小艾学了大半天,基本的洗头技术也还是学下了。老老实实替小艾洗了十天的头,小艾就回来了。梅子不贪,也知足,自己除了身上穿的,再无他物,更感谢小艾这几天收留,走时自不会提什么要求。小艾冷眼看着梅子把租屋收拾干净,再空无一物的出门,待梅子快走下台阶时,小艾却倚在门口,冲着梅子说,哎,算了,留下吧。

就这样,梅子留了下来,留在了“发世界”。

梅子是留下了,可是,小艾却走了。信不信,他们就是这样走了,或许,小艾心里是有彭小龙的,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感情的事,当事人都说不清楚,更何况她这个局外人呢。比如,她和苏玉良,如若,她,或者,他,都不说破,谁又会知道呢?

这一天下雨,来店里来做头发的客人就少了,老板娘却也雨天不落的赶来巡视一番。

梅子给客人洗完头,靠着窗,看着外面的雨发呆,苏玉良今天不上班,他的班他都记得,次次不落地来,又准点地去。梅子每每在洗头的间隙,会不经意地伸了脖子朝首席台看一眼,只一眼,苏玉良,在或者不在,她都只看一眼。偶尔,在镜子里,碰上苏玉良的目光,苏玉良的眼神一散,头就偏向了客人的头发。梅子也一挪眼神,避开了,仿佛都不曾有过交集。

本身,就不曾交集过,他和她,又怎么可能?梅子心里倒是明白的。

明白了的梅子,除了每天看一眼首席台,再不多话,她原本话也不多,没人觉得异常。而苏玉良,也少与梅子说话,更不要提让梅子再拿什么东西,他本身就少使唤人,这更是没人觉得异常了。

梅子正望着窗外发呆,不想老板娘进来了。

老板娘说,走了?

梅子一愣,但也明白了,老板娘是问小艾呢。梅子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低了头说,走了。

老板娘看着梅子,一指座,说,坐吧。

梅子看老板娘坐了,犹豫了一下,却也坐了。

老板娘说,那小子经常去你们屋里?

梅子又一愣,说,去过。是去过,梅子没有撒谎。

老板娘盯着梅子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说,我先前还觉得不像个事,谁知道偏就是真的。老板娘又思忖了半晌,又一笑,说,这倒也好。

老板娘径自出了洗头屋,撇下梅子,梅子心里有些晕蒙,她弄不懂,到底自己哪句话让老板娘认为——这倒也好了。不过,不用面对老板娘,自己到是轻松了不少,老板娘整个跟老板倒了个,老板阴气,老板娘却是高大而强悍的,看人的眼神也是强悍而压迫人的。老板每每在老板娘面前,都是敛声静气低眉顺眼地一味地笑的,更何况梅子这一干人等。

过了没几天,妈打电话来了,妈说,梅子,你赶紧寄钱回来吧,你哥在里面跟人打架,伤了人呢。妈在电话里抽抽泣泣,话也断断续续,梅子费了半天劲才听明白,哥伤了人,里面要两万块钱才能摆平。

两万块钱?梅子心里没来由得一阵凄凉,自己挣得那点钱不全寄回家了吗?哪里就有两万块?又不是两块,这个电话你当妈的就打得这么轻松?可是,又怎么能怪妈,自己寄的钱,妈哪里就花过一分,不全都给哥了吗?哥不是说在里面表现好,不是说要减刑吗?怎么又会打架,又要花钱?

梅子熬过了下午班,换下工作服,就去找爸。两万块钱,再不可能的事,也得想办法,毕竟是妈,毕竟是哥,再不争气,那也是梅子的哥。

梅子顺着那条灰土土的铁道,来到爸的租屋。

屋门上着锁,想必爸还在走街窜巷收废品呢。梅子顺势坐在门口的地上,十一月初的天气透着越来越浓的寒气,那寒气直逼梅子的五脏六肺,地上是坐不住了,梅子只好蹲着,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梅子才想起,上午接了妈的电话,中午着急没顾上吃饭呢,知道是干着急,急也是没用的,可就是吃不下。

梅子不知道自己在门口蹲了多久,天也渐渐地暗了下去,远方那个冰凉的太阳就挣扎地贴在地面上,不肯退去,却经不住黑暗的大嘴,一吸,一吸,就被吸掉了半个身子,眼看那点光亮也快保不住了。

梅子恍恍惚惚觉得爸回来了,爸蹬着三轮车,一路喊着梅子,梅子走近了一看,却又不是三轮车,是板车呢,是爸在村里用来拉种子拉草料的板车,梅子愣了一下,想弄清这是不是在做梦,可是,自己又由不得自己多想,梅子欢快地一跳,坐上了板车,梅子说,爸,咱去哪儿?爸一回头,也笑,说,回家,你妈做的疙瘩汤,热乎乎的等我姑娘回家吃呢。

梅子就咯咯地笑,梅子说,咱回家,回家啰。

这应该不是梦吧,梦里哪有这么清晰的笑声,自己应该是高兴的吧,可以坐爸的板车回家,可以回家吃妈做的热乎乎的疙瘩汤。可是,这笑声,怎么就那么……

梅子猛得一惊,人就醒了,是有笑声,而且,那笑,就挂在那个女人的脸上,只是,有些僵了。

爸说,梅子?

梅子赶紧站起来,梅子喊,爸。

爸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女人,犹犹豫豫点点头,说,哎。

爸想去开门,可是女人挎在爸胳膊上的手一使劲,爸就立住了。爸又看了一眼女人,女人的笑依旧僵在脸上。

梅子站起身,才感觉蹲久了,腿麻了,梅子在原地稍稍转了转脚,好让腿脚活泛点儿。等那脚上的血液慢慢散开时,梅子说,没啥事,来看看你。梅子边说边放下一瓶洗发水,店里发的,梅子一直也没舍得用。

梅子原也没打算从苏玉良借钱的,人家是你什么人?凭什么借你钱呢?那一晚,如果非要说那一晚,那也是你梅子自己愿意的,人家并没有强迫你,况且,那一晚,他也是醉得一塌糊涂的。

但是,梅子真的没有可以找人商量,找人借钱的人了。小艾走了,就是小艾不走,就是小艾肯帮忙,小艾也是拿不出这么多钱的。说到底,她们,不过就是两个洗头妹而已。

梅子在苏玉良整理剪刀的空当,快刀斩乱麻般地将借钱的事说了。不快不行,梅子自己都觉得这钱借的名不正言不顺,是需要足够厚的脸皮的,如果不一口气说完,她怕自己会退缩,而自己一旦退缩,妈还能指望谁呢?

两万块钱,是借,我会还的。

苏玉良听完梅子的话,微低了头看着梅子,就那么看着,不错眼神的看着。梅子心里一虚,没来由得躲过那眼神,想着,不可能的,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你却偏要试,你以为那一晚是什么?什么都不是,那一晚是你自己不要脸的。现在倒好,你自己又给自己脸上多贴了一层皮,真正是不要脸后又一次的厚脸皮,真正是活该得很。

梅子垂了头,转身想走,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呢,还不觉得羞耻吗?

可是,就在梅子转身的刹那,梅子听见苏玉良说,晚上吧。

梅子心里一激灵,一股温暖的酸涩就冲上鼻头,梅子眼里一热,抬头想说什么,可苏玉良却一转身走了。

晚上?为什么定在晚上?那一晚……如果,再发生那一晚的事……梅子觉得摸不透苏玉良眼中的信息,那眼神是平淡的,平淡得藏不起任何的意味深长,那么,梅子,你真以为人家是留恋那个晚上?梅子,你不知羞啊,你以为你是谁?可是,那眼神又是探究的,穿透梅子的衣服想看清她的一切,梅子想,我又有什么是让他看不透的呢?他又想看透什么呢?

当然,也许,他什么都没想的,不过是晚上说话方便一些,只是自己复杂了,想多了。

一下午梅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给客人洗头的,完全是机械的,也不记得要给客人推荐产品,有老顾客问起某个产品时,梅子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不上心。好不容易等到理发师们走,等到实习生们走,等到老板老板娘走,等到只有梅子一个人。

梅子就坐在转椅上等,手里拿着一本杂志,却也没心思翻看,随手丢在洗头床上,那红色皮革的洗头床忽地就跳进眼中。

那个晚上,那个晚上的苏玉良,还有自己光光的脊背贴在皮革上的冰凉感,那一晚,真是梅子人生中最复杂的一晚,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多得让那一晚都盛不下,可是,真到静下心来细想,却独独只记得苏玉良的眼泪和那皮革上的一片冰凉。

梅子正想着,门口闪进来一个人,是苏玉良。梅子噌地站起身,看着苏玉良,犹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苏玉良手拿了一个牛皮纸信封,不说话,只是把那个信封递给梅子。

梅子手接了,心里一阵感动,到底是“发世界”的大师,到底是不会跟底下人作难的苏玉良。

信封刚到梅子手中,就听苏玉良说,两千。

嗯?梅子以为听错了。可是苏玉良迎着梅子的眼睛,又说了一遍,两千。

梅子想着,会不会是上午跟他借钱时,没有说清楚呢,把两万说成了两千。梅子也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说错了,毕竟,当时自己是很慌乱的。

梅子清了清嗓子,犹犹豫豫,说,是两万,我,我想借两万。

苏玉良一抬头,低了眼看着梅子,忽地笑了,说,哪里值那么多。

梅子一愣,细一思量,再一抬头,苏玉良却早已经走了。

徒剩下梅子,手里僵僵地拿着那个信封,站在“发世界”的门口,门外黑沉沉的雾气,一股脑地,不由分说地,冲着梅子这里的星点光明,就那样铺天盖地的压过来,压过来。

梅子只觉得胸口压闷得难受,梅子一连声地咳嗽,那信封随着咳嗽声一上一下地抖着,拿不起捏不住地抖着,但最后,却也稳稳地被梅子握在了手里。

后来,再不见苏玉良来上班,偶尔听老顾客跟老板打听起苏大师,老板也是说一句藏一句的不痛快,他辞职了,不过你们也不要想着去别的店里找他,他是不肯在这里做了,去外地了。

梅子听了,给客人洗头的手也不曾有片刻停顿,嘴里也是一二三四地向客人介绍店里新到的洗发水,梅子说,去头屑的效果好着呢,说千句不如拿回去试一瓶,二十几块钱,也不贵的。

梅子把那两千块钱寄给妈,妈在电话里一个劲哭,说哪就够,哪就够,真不如嫁给二狗子好,现在,你到是在外头吃好穿好,全不顾你哥的死活了。梅子不待听完,就把电话挂了。

转眼梅子就在“发世界”干了快一年了,来时秋天,现在又是树树金黄的季节了。

“发世界”的老板给梅子长了工钱,梅子也算是熬成老员工了。

隔了好些日子,却再不见老板娘来了,梅子有些疑惑,但也没敢问。老板的事,不是自己这等洗头妹问得着的。

又过了几天,老板忽然对梅子,说,我在奇奇编织定了一件羊毛衫,你去取了,送到我家里去。

梅子一愣,问,你家里?

老板说,当然是我家,你去吧,有人的。

梅子取了羊毛衫,原想着是老板的,谁知,拿到手才发现是一件淡绿色的女式毛衫,尺寸却又不像是给老板娘的。梅子也没多想,依了老板说的地址,敲了屋门。

屋里喊着说,来了,来了。

一开门,一个矮胖的中年女人就站在自己面前,中年女人说,是梅子吧,快进来,快进来。

梅子心里疑惑,人就跟着进了屋。却听里间房间里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拿进来吧。

梅子随了中年女人往屋里走,总觉得这声音熟悉,来不及细想,一抬眼,却看见一个女人坐在一把躺椅上,而那躺椅正暖暖地浸在一片阳光里。那个女人侧了头对着梅子笑,梅子心里一惊却又一喜,竟然是小艾。小艾白净了,也胖了,脸虽素淡了下来,却是极好的气色。

梅子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梅子刚想开口,却不想旁边一声婴儿的啼哭,梅子吓一跳,一转身,却看见一个婴儿睡床,一个粉嘟嘟的婴儿就豁然在眼前。

小艾一扭头,喊,小姑,硕硕该喂奶了。正喊着,那个中年女人却已经拿着奶瓶进来了。

梅子又看那婴儿,婴儿半眯着眼睛,正大口大口吸着奶嘴。看了半天,梅子才想起来问,彭小龙的?

冷不丁一听,小艾还没反应过来,然而很快,小艾就笑了,还笑出了声,小艾说,什么彭小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梅子迟疑了一下,还是指了指婴儿,小艾就又笑,说,贾昌文的。

贾昌文的?看那婴儿的眉眼还有鼻子,可不就是贾昌文的吗?猛然一下,仿佛有人拿了一把醒尺敲了一下头,梅子明白了。

怎么就没想到是贾昌文的呢,这里可是“发世界”老板贾昌文的家啊,这个小艾,倒是真有偷梁换柱的手段,瞒过了实习生们,瞒过了梅子,更瞒过了说傻不傻说精却也不精的老板娘。

梅子突然想到了彭小龙,白白让这个无辜的男孩顶了罪,而小艾找到人家顶罪,无非就是利用了彭小龙喜欢她。这,这算怎么回事?

小艾看了梅子一眼,嘴角撇了笑,说,也是给了钱的,不然他哪里就那么好说话。边说边伸手把那件绿毛衫递过去,说,试试。

梅子拿着毛衣,人一愣,问,我?

小艾说,就是给你织的,你说过,等有钱了,想织一件正宗的羊毛衫。

梅子心里一热,这话是说过的,记得说时,梅子和小艾就躺在租屋里,小艾问梅子最想要什么,梅子说到爸,说到妈,还说到哥。但是,小艾却打断了,小艾说,我问你自己最想要什么?你扯那么多人干什么?梅子就愣了,自己到真没想过想要什么,经小艾这么一问,梅子就不得不替自己想想了,想了半天,梅子说,要是我有钱了,想给自己织件正宗的羊毛衫,我上学时,我们班上有个同学家是县城的,穿一件绿色的羊毛衫,可好看了,也贵着呢。

梅子更记得自己说这话时,小艾已经起来倒水喝了,中间还接了一个不知道谁的电话,喂喂喂地喊了半天。梅子不知道自己的话小艾是不是听进去了,但见小艾并没心思听,便也住了嘴。

现在想来,自己说的话自己都快忘记了,而小艾,却是听进去了,也记在了心里。

小艾回来了,回到了“发世界”,却换了身份,从一个洗头妹,摇身一变成了“发世界”的老板娘。

店里的实习生们换了一批又一批,见了小艾也是毕恭毕敬地喊,老板娘。

小艾就点了头笑,间或也看一看账单记录,有新来的女实习生,喜欢打打闹闹的,小艾也不管,只是过两天,这个女实习生就再不曾在店里出现。

这些都让梅子有些恍惚,小艾到真是像老板娘的,只是,和以前的老板娘比,又是不同的,小艾是利索的,这种利索是她自己想到即可,快刀斩乱麻,是容不下时间让别人琢磨细想的。

小艾也是懂得凡事都有个收放的道理,一个美发店里,哪里就能没有女店员呢,虽多是做女人生意的,但是女店员作为点缀也还是必要的。店里还招了两个洗头妹,但也是像梅子一样,老实而少几分姿色的,起初跟着梅子学洗头,慢慢也上了手。小艾便把梅子腾出来,负责前台办卡业务。

梅子倒是不用再把手整天泡在水里了,腾出手来握握笔,打打字,半年下来,手到也养得细嫩了。

在前台跟着小艾了一段时间,梅子也学会了化一点妆,穿上西装套裙,倒也是有模有样了。

小艾就笑,说,这才像个女人样子嘛。

老板也走近了看,说,可是,这人还是要靠衣装的。

小艾就看一眼梅子,说,这哪是夸人的。

老板想了想,一笑,也没再多说,挑了兰花指,拿了一个金卡客户的资料走了。

小艾等老板走开了,便倚在前台柜上,说,梅子,多大了?

梅子张了嘴,刚想说自己的岁数。谁知,小艾根本也不想听,小艾说,该有个对象吧,你还真打算挣一笔钱就回农村去?

梅子也不开口,小艾这话,不过是个话头,后面还有话的。

小艾把手指甲迎着光细细地看,那指甲涂了一层透亮的指甲油,在阳光下泛着清亮的油泽。小艾看着自己的指甲,说,女人,苦扒苦作一辈子,到底还是要找一个男人去依靠的,要么是这个男人的心,要么是这个男人的钱,要么就是这个男人能给你一个稳当的窝,但不管哪样,你总是要抓住一样的,这个,你可是要想清楚的。

梅子心里明白,自己比不得小艾,小艾是事事有,就是没有,她也会事事创造和争取的,自己万万是没有小艾那份心劲的,可是,梅子,你想要什么呢?你又能抓住什么呢?这些,你都仔细想过吗?

梅子跟段华闻见面了。

小艾说,这个男人,还是不错的,年纪是大了些,也结过婚,老婆得病死了,再没娶,是小学老师,人也老实,有房子,也有稳定收入,条件可是好的,你自己看吧。

小艾没说,当年,这个男人也是“发世界”的前老板娘介绍给自己的,没必要说,她和梅子哪里是同一路人,她们要的是不一样的,或者,她们能抓住的是不一样的。

梅子是有心理准备的,年纪大些,这一点,在见面前梅子都在心里暗暗猜测过,有多大,和爸的岁数比呢?可是,见面后,梅子才发觉,人到并不真是年纪大,只是有些微驼着背,戴一幅黑边框老式眼镜,就显得学究而暮气重,四十岁的人,看着倒像是五十岁的样子。

梅子是不挑的,能在城里安个家,她是想也没想过的。要不是小艾给她打开一条通道,她是准备在打工攒钱回家的路上一条道走到黑的,虽然也明白,回家哪里是条路呢,可是,没路,哪里又有路呢?

而内心里,梅子也觉得自己是挑不得的,家里的负担重不说,单说,那一晚……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挑呢。想到那一晚,梅子心里忽然就闪过一个人影来,模糊的,抓不住的,梅子也不想去想不想去抓了。

梅子再见过两次段华闻后,就对了小艾说,行吧,只要人好就行吧。

梅子也去看过段华闻的家,老式楼了,可也是二室一厅呢,暗是暗了点,但是刷上漆就好了,就亮了。

段华闻说,结婚前刷,这家具也是要换新的。

梅子陪段华闻去街上眼镜店新配了一副眼镜,无边的,架在段华闻的鼻梁上,生生把段华闻衬年轻了十岁。段华闻对着镜子,看一遍,又一遍,说,原来我是这样的。

梅子想着,自己结婚是大事,这个城里,还住着爸呢,爸听到她要结婚,要在城里有一个正正式式安安稳稳的家,该多高兴啊。

梅子就跟段华闻去超市里买酒,这女婿上门,哪能空着手。

梅子挑中了两瓶酒,可段华闻在超市转了一圈下来,却说,换泉城老窖吧,这酒不冲,味道好呢。

梅子看了一眼段华闻,段华闻躲开了梅子的目光,手里却还拿着泉城老窖。梅子心里明白,跟味道有什么关系,泉城老窖到底是要便宜七十块钱呢。

梅子心里泛起一丝凉意来,可转念一想,钱多钱少干吗那么计较呢,这样的男人,到底是会过日子的,而日子,还长着呢,是需要他们精打细算的。

临走时,梅子又转到日用品区,买了一条棉围巾。给那个女人吧,这么些年,她就陪在爸的身边,照顾爸,温暖爸,马上要过冬了,送她一条围巾,算是感谢吧。

梅子坐在段华闻的自行车后座上,手里抱着泉城老窖,怀里还热乎乎地揣着那条棉围巾。

梅子想,爸会不会又不在,如果不在,就多等会吧。那个女人,是不喜欢自己的,那么,她也就不进屋了,就站在外面,告诉他们,她要结婚了,和这个骑自行车的男人结婚,以后,她在城里也有个家了,他们想起她时,可以来家里坐坐。

爸果然没回来,梅子是下定决心等的。可是,段华闻经不住冷,边打着喷嚏,边催梅子。梅子便用段华闻的手机给爸打电话,打了一遍,没人接听,又打了一遍,还是没人接听。

梅子想,爸是心疼话费呢,看是陌生人的号码,多半是不接了。

可是,段华闻不死心,还是拨了一遍又一遍,最终也是灰心了。段华闻说,要不算了,我们改天再来吧,这大冷的天。

梅子刚想说,再等等吧,这个点儿,也是快回来的。可是,没等梅子说话,段华闻的手机就响了。

手机里隐隐传来女人的哭声,梅子正疑惑间,段华闻却把手机递给了梅子。

梅子刚把手机放在耳边,就听一个女人声音在问,是梅子吗?是梅子吗?

梅子有些蒙,她并没有听出这个女人的声音。但梅子还是对了手机说,是梅子,是我。

隔着手机,女人又哇地哭开了,女人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绳一样,在手机里哭喊,你快来,你快来,你爸收破烂被车撞了,三轮车都被撞得不成样子了,不成样子了。

梅子心里一咯噔,才明白是那个女人了。听着女人轻重不分的话,心里一急,语气也重了,梅子问,那我爸呢?我爸呢?

女人还在手机里哭,梅子心里急躁,却也是慌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扭头,看见了段华闻,梅子突然觉得疲累得不行,像是溺水的人,突然看见了岸。梅子一把抓住段华闻,还没来得及说话,眼泪倒先涌了出来。梅子说,我爸,我爸,我爸被车撞了!

段华闻被梅子这么一拉扯,人就不由自主地向后缩去,段华闻说,啊?啊!啊。

梅子依旧哭,我爸被车撞了,被车撞了!

段华闻这时倒也镇定了,他扶了扶眼镜,说,你爸啊?那得花不少钱吧?末了,仔细想了想,又问,撞成什么程度了?

段华闻眼镜片清冷的光映在梅子的脸上,这清冷倒也让梅子冷静了不少,梅子恍恍地看了一眼段华闻,段华闻躲开了梅子的视线。

有一丝寒凉的气息在梅子心里绕过,梅子闭了嘴,最终却又张了嘴,叹出那口气息。梅子胳膊一垂,手就松开了,松开这个见面才不过五次的男人,不过五次,你让他为你承受什么呢?梅子望了望头上的天,天低沉而灰蒙,离自己的头顶那么近,那么近,可是伸手,你却是万万抓不住它的。

梅子定了定神,她四处看了一眼,很快就冲到自行车旁,推车,冲跑,骑车,身后远远传来段华闻的喊叫声,我的车,我的车。

梅子屏住气,拼命蹬着自行车的脚踏子,去哪儿?梅子并不知道,爸现在在哪儿,那个女人哭哭啼啼的根本就没有说。算了,不用说了,泉城再大,我也找得到我爸。

自行车载着梅子,这是梅子仅有的依靠了,只有这个没有生命却会奔跑的工具可以让梅子依靠,可以让梅子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向前进,虽然前面是什么地方梅子并不知道,能走多远梅子也不知道,但是,梅子想,总是要向前走的,前面有什么总是要面对的,意料之中的,意料之外的,都是要面对的,虽然怎么面对,梅子并不清楚,可是,都是要面对的。

有风从梅子耳边匆匆而过,呼呼作响,梅子恍惚觉得有一双翅膀从这寒冷的天空中降落,那么轻地,那么轻地,落在自己身上。那翅膀扑闪着,生着风,搅动着气流,挟裹着自己,是的,挟裹着自己,梅子就那么无端地觉得自己轻了,轻得发飘,好像要飞起来了,真的就要飞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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