菅草岭之恋

2015-12-26 00:37李文方
北方文学·下旬 2015年10期
关键词:木木牧场爷爷

李文方

我终于走到了树林的尽头,然而,那里并没有路……

——屠格涅夫《猎人笔记》之《白净草原》

这是一段近六十年前的往事,但回忆起来,依旧鲜明如初。因为,它与我的初恋密切相关,而初恋在人的记忆中,是永远不会褪色的。

那一年,哈尔滨遭遇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大洪水,人们倾城抗洪,连我和爸爸这客居哈尔滨的苏联人也来到江边参与抢险。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我的老师和同学们,其中包括我的初恋男友秦厚木,他是华俄混血儿,长相酷肖俄罗斯人,高个儿金发碧眼,但行为做派就完全是中国味儿了。他有个俄文名字叫沙姆,而我称他为“木木”。

他的母亲柳嘉,是哈尔滨第一批老白俄的后代,父亲是中国人,中东铁路的工程师。木木的外祖父谢苗和外祖母薇拉,在哈尔滨东南郊菅草岭经营着一处奶牛牧场。那一阵儿,谢苗爷爷每天为抗洪的人们送新鲜牛奶。大家喝完牛奶,谢苗就留在江边,与我们一道扛沙袋抢险。

我的爸爸,是来哈尔滨援建156项重点工程的苏联专家,莫斯科大学有名的焊接研究教授。他对我和木木的恋情一直持反对态度,因为谢苗一家是无国籍俄人,早年曾反对苏维埃政权。但是,抗洪中谢苗和木木不顾自己生命危险,在汹涌江水中,把被浪头卷走的爸爸抢救回来,救了他一条命。白此,爸爸彻底改变了想法,不但默许了我和木木的交往,还特别准许我俩趁抗洪结束后的几天假期,造访谢苗和薇拉的菅草岭牧场。

那天清晨,我和木木每人骑一辆白行车,向菅草岭牧场奔去。

哈尔滨这座城市,坐落在松花江中游的冲积平原上。周边没有高山峻岭,但有好多漫岗起伏。像我和爸爸住的109专家楼,就在秦家岗,后来称作南岗,可能因为它位于市区南部吧。除了南岗,另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就是我们要去的菅草岭。它位于城市东南,当时要算远郊区了。

出了城,四周的景象完全变了。土地那么开阔,像巨幅的图画那样展开。这一带漫岗起伏,有些地方还露出金色沙土,树木不多,也很少耕地,到处是野花芳草。四外静悄悄,一个人也看不到。路面已从黑色柏油路,变成了金色沙石路。由于向前的路只有一条了,我便大胆超过一直在前面带路的木木,自由自在地飞驰。

多日的大雨之后,天空格外晴朗,天上一丝云也没有,空气清新得如同甘泉。我飞驶在漫岗的高处,前面只有无穷深远的蓝天,后面只有我心爱的人。长久受到压抑的爱情,一旦可以自由释放,那种自由和轻松是任何东西无法比拟的,我只觉得自己骑着车儿,驶进了蓝天——

我相信,那时的我一定是快乐女神一般了。

女孩子太快乐时散发出的魅力,一定是很迷人的。因为这时木木突然加劲赶过我,并摆手叫我停下。

我下了车子,木木也跳下车,几步跳到我面前,一下把我紧紧拥在怀中。

紧拥了好久,他才喃喃地说:“卡秋霞,你太美啦,真的太美啦,我爱你,爱你,爱你,实在爱你。你就是我的天使……”

我不说话,只将嘴唇凑了过去,霎时,唇尖碰到了他唇上那短短、柔柔、卷卷的髭须,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幸福震颤,电流一般横扫全身……

就这样,我们走走停停,直到中午时分,才接近谢苗爷爷的牧场。

牧场坐落在菅草岭漫岗的东南尽头,风景独特而迷人,有几分普希金童话的味道。

远远看到,牧场朝南方向是放牧的草场,虽时近初秋,满坡的草还是柔嫩碧绿,草密而不高,犹如天生的绿毯,一直顺坡向下延伸,直至谷底。绿草地上,三只黑白花大奶牛正在悠闲地吃草。岭的另一面,也就是背阴面,生长的也是草,但与前坡的短草完全不同,是高高、密密的小叶樟羊草,这大概是为奶牛越冬准备干饲草特意留下的。最有趣的是,在这菅草岭的岗脊上,生长的既不是短草,也不是羊草,而是一种高草。那草粗壮,叶儿很宽,紧紧贴在一起生长。此时恰好是草穗扬花时节,所有的草尖上都展开着手掌般的白色花团,白得如雪,白得耀眼。一阵风吹过,岭下绿海荡漾,岭上银旗招展,仿佛特意列队欢迎我们似的。

“木木,岭上的草真有趣,叫什么名字呢?”

“那个,叫做白菅草。菅草岭的名字,就是由它来的。”

“有点像芦苇,芦苇我见过。”

“是有点像,不过呢,芦苇生在水边,花穗是银灰色,菅草就专长在沙岭岗上,开的是细碎的绿色小花,花穗是纯白色。白菅草好像一面墙,冬天里也不会倒伏,可以挡住风沙严寒,保护下面的牧场。它们是谢苗爷爷的卫士呐。”

“了不起……”

我这句赞叹,不知是给美丽坚强的白菅草的,还是给无所不知的木木的,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吧。

说话间,我们来到牧场小屋前。

那是哈尔滨最常见的斯拉夫民房,板夹泥的建筑——也就是木梁柱框架,墙中间用黄沙泥土填满夯实,里外都用窄木条钉成斜格,然后再用水泥石灰抹平——外墙面刷成可爱的米黄色,房顶铁皮则漆成鲜艳的玛瑙红色。不远处,还有一幢木头搭建的奶牛舍。在两座房子间的小小空地上,有一眼手压式龙头水井。奇怪的是,井旁竖立着一根高高的木杆,杆顶挂着一只橡皮桶。

“谢苗爷爷——我们来啦——”

“哦嗬,孩子们,欢迎啊!”

随着一声呼应,牧场小屋门口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已经熟识的谢苗爷爷,另一个是上了年纪的俄国妇女,想来一定是木木的外祖母了。

我们早已把白行车停放在墙边,这时就朝两位老人奔过去。

“哦嗬,哦嗬,孩子们,太好啦,感谢你们的来访。我们这小小牧场,已经多年没有来自俄罗斯的人造访啦……”

谢苗爷爷高声说着,礼节性地抱了抱木木和我。

而外祖母则拥抱着我,久久地不放开。

“好姑娘,感谢上帝派你来。”

“嗨,老太婆,放开!让孩子喘口气!”

外祖母这才松开臂抱,但仍用双手把着我的胳膊,不住地上看下看。

“我叫卡季娜,喊我卡秋霞就行啦。”

“我叫薇米里雅,叫我薇拉奶奶,好吗?”

“薇拉奶奶!”我清脆地叫出声。

“哎——比柳嘉强,叫得多么亲啊。”我们的到来,似乎给幽静的菅草岭增添了不少欢乐。

谢苗爷爷领着我俩在牧场上到处转,还拍着壮硕的花奶牛说:“哈尔滨没几头这样的纯种尼德兰奶牛啦。瞧,这是黛莲,这是芮蒙,这是罗丽。黛莲和芮蒙有些老了,产奶不如从前啦。罗丽呢,可只有四岁,正是产奶最旺的齿龄。它就像我们老两口的女儿,我们很爱它。……它产的奶,特别香醇,做出酸奶、奶酪,也特别有味道。木木给你们送的奶,就是它产的。还记得吗?是不是特别好?”

“嗯,嗯,特别特别好……”

我用力地点头,表示自己确实没忘那奶的味道。

等我们转了一圈,回到牧场小屋,薇拉奶奶已经准备好了午饭。

我白小生活在莫斯科,对俄罗斯真正的乡间生活并没有亲身体验。但是坐在这牧场小屋笨拙的网木餐桌前,不知为什么竞有一种回归古老俄罗斯的感觉——后来,我逐渐知道,当时在菅草岭无意中保留下来的俄罗斯哥萨克牧场风情,在苏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小时候即使下过乡,也只能看到一片片集体农庄,绝对看不到这种幽静安谧的私人小牧场。

午饭单纯而令人难忘。正宗俄国式的大列巴,谢苗爷爷一只手抱在怀里,另一只手用刀旋着削片,然后分给我们每一个人。薇拉奶奶就很快搬上菜肴,看来是早已知道我们要来,事先做好了准备。茴香烤鹅,炖土豆牛肉块,熏马哈鱼,煎香肠,最后是酸黄瓜、奶酪,一样样摆在桌上。

“你们女人喝牛奶,我们男人喝伏特加。”

谢苗爷爷发出命令,然后看看我,又加了一句:“喏,就是叫你爸爸苏醒那种酒,要尝尝吗?”

“不不不……你说过,那是男人的酒。我和薇拉奶奶喝这个。”

我端起牛奶杯,嗬,杯好大好重。

午饭边吃边喝边谈,气氛热烈,好像聚在这儿会餐的,并不是只有我们爷孙两代四个人,竟像是有许许多多亲人朋友相聚在一起。

“谢苗爷爷,有件事,想问你。”

“说吧,年轻人,你们应该知道的多些。”

“那天爸爸江中遇险,怎么你就恰好有一条那么长,又那么结实的亚麻索带呢?”

“哦——这个。孩子,你听说过一句话吗?”没等我应声,他又接下去说,“哥萨克身上三件宝,酒壶、索带和马刀。”

“是吗?太有趣了,给我说说……”

“姑娘你愿听,就讲给你。不过,事先说好,听了别害怕。马刀当然是打仗的武器。哥萨克生来就爱打仗。我们并不是一定为着什么人什么事去打仗,谁需要我们,我们就为谁打。打仗需要勇敢,小酒壶能让我们一无所惧。至于索带……”

说到这儿,谢苗爷爷顿了顿,看了看薇拉奶奶。

薇拉奶奶笑笑,说:“怕什么,都是自己孩子,把你们那些丑事都说出来吧。”

“哈哈哈……也算不上什么丑事,风俗.风俗呗。你们不知道,哥萨克打仗,不领军饷,也没人供应粮草。给谁打仗,只要他们允许我们攻占一个地方,随意各取所需就行。而哥萨克除了座下的战马,没有其他车辆,所以每个哥萨克必须有一条长长的索带,用它来捆扎战利品。什么牛羊啊,面包、面粉,甚至成袋小麦啊,干鱼、干肉、干肠,一切一切,全用这索带缠了又缠,放在马背上……”

“嗨,嗨,嗨,老头子,别净拣好听的说,说说那些叫人听了脸红的。”

“哦,我不会把最重要的,就着伏特加咽在肚里的。” “那就说吧。” “有时,哪个哥萨克爱上了哪个姑娘,也会用这索带捆了,横在马上驮回来。”

“是吗?!”我和木木几乎同时叫起来,很显然,木木也从没听见过这事。

“你们不知道,薇拉,她就是我用这条索带捆了来的。”

“天啊——”

我惊呼起来,把眼光盯在薇拉奶奶身上。

“看看,害怕了吧?晚上还敢睡在这小屋里吗?不过,相信谢苗爷爷,我从没干过什么坏事。薇拉呀,她是我用一整袋面粉换来的……”

谢苗爷爷喝下半杯伏特加,脸上泛红,讲起了对他也算是尘封多年的往事……

想起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俄国正在打内战。我随哥萨克部落加入了高尔察克阵线。那时我才刚刚十八岁。打了一年仗,退进了中国。许多人靠着变卖战时劫掠的财物成了富人,我因为没有打劫来的财物,只好过穷日子。

看到别人都找了老婆,我也着急。

可当时哈尔滨俄国人男多女少,穷人更没人愿嫁。

我听说,当时俄国滨海边疆一带,有个远东共和国,名义上不归属莫斯科苏维埃政权,管得很松。当时俄国内地清算资本家,镇压地主富农,不少被打死的贵族的家眷逃到了远东,你们也许知道,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不就是被押解到远东了嘛。这些逃亡的贵族眷属,大多住在符拉迪沃斯托克。

也就是在那时,可怕的大饥荒席卷全俄国,远东也不例外。逃难的贵族家眷不得不卖儿卖女,以求活命。

我决心到那里碰碰运气。

就在远东饥荒最严重的那个冬天,我骑上马,驮了一袋面粉,偷越国境线,来到符拉迪沃斯托克。

在一幢废弃的城郊别墅里,我遇见了薇拉一家。她的父亲,是有名的贵族庄园主,已经被枪决,只有母亲、薇拉和她的三个弟弟在一起,都已经饿得奄奄一息。

薇拉那时只有十五岁,长得又瘦又小,只是那双眼睛很迷人。

我向薇拉的母亲说出了来意,她点头答应了。

我把面粉放在地下,拉起薇拉的手,想带她出屋。

想不到的是,看起来那么弱小的女孩子,一下挣脱我的手,跑到妈妈身边,扑到妈妈怀里,哭着尖叫:“妈妈,我要和你们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我心酸眼涩,走到近前,劝她:“姑娘,跟我走,哈尔滨能吃到面包。”

谁想她指着我大叫:“强盗,强盗,趁火打劫的强盗!”

我看了看她的妈妈,如果她也想让薇拉留下,我就放弃了。

可是她的妈妈哭着说:“孩子,跟他走吧,有这袋面粉,你三个弟弟就能活命啦。”

既然大人都这么说了,我就不再管薇拉如何挣扎,抄起那条索带,在她身上绕了几十圈,然后弯腰扛起她,走出门外,将她脸朝下,横放在马背上,自己也飞身上马,往国境线方向飞跑起来……

“谢苗爷爷,你那么忍心吗?叫人家生离死别……”

我含着泪,打断谢苗爷爷的讲述。

“孩子,不是你谢苗爷爷心狠,都是命运啊,谁也没办法抗拒。

“大冬天,那么冷,你捆着薇拉奶奶走那么远的路,不会把她冻坏吗?”

木木不解地问。

薇拉奶奶接过了话头,说:“要说呢,我这老头子算是个有心人。他捆我离开那栋别墅,进了树林,就把我松开,裹在自己的哥萨克大衣里,用自己的体温焐暖我,我这才没被冻僵。其实,你谢苗爷爷那时是救了我。要是不离开那里,早就饿死了。我走后,多次托去远东的人,打听家人的下落,一直没有任何消息。愿上帝保佑他们……”

这时,木木突然问了一句奇怪的话。

“谢苗爷爷,你来回穿越国境线,没遇到什么麻烦吗?”

“没有。在滨海区,两国只有乌苏里江相隔,乌苏里江上游叫松阿察河,河面不宽,冬天里很容易越过。”

“都是几十年前啦,说这个没有用喽。孩子们,别忘了吃东西。”

我还沉浸在谢苗爷爷讲述的往事中,忍不住又问,“薇拉奶奶,那后来你是怎么爱上谢苗爷爷的呢?”

“孩子,爱情呀,并不归你自己做主,它是上帝的赏赐。说到底,爱情不过就是两个人风风雨雨,同甘共苦,积累下来的那份相互信赖,相互体贴……我来到哈尔滨,年纪还很小,谢苗一直把我当作亲妹妹,照拂我,关心我。为了能给我一个安定的生活,他卖掉了自己最心爱的东西,就是那匹随他出生人死的哥萨克战马,还有马刀、马刺,从斯拉夫村,搬到这菅草岭,办起了牧场。我十八岁时,成了他的妻子。几十年,牧场就是我们的家,也就是我们的世界。除了礼拜日到尼古拉教堂做礼拜,我几乎从不进城。因为有了谢苗的爱,我的世界就完全充实了。你说,孩子,我怎么会不爱他呢?”

我被这段表白震惊了,我所读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爱都是一种追求,一种自我主张,从没想到爱情会是这样。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与木木的爱情,忽然间觉得木木对我的爱,很像薇拉奶奶说的那样——恒定,持久,不为一时波折所动,也不抱有任何目标,只是尽一切能力,照拂,关心,爱护。爱,是多么奇妙啊……

“听听,薇拉说得多么好啊!不愧是俄罗斯贵族的后代。在这荒凉菅草岭,过了几十年的苦日子,说出语来,还是那么像宫廷贵妇,呵呵……” 谢苗半是嘲讽半是骄傲地说。 “老头子,你没听说吗?欧洲文艺复兴时,有一位大师叫塞万提斯,他写道,什么叫贵族,就是即便一个人身处荒山野岭,衣衫虽然褴褛了,但还会发出琥珀香呦……”

我真的没有想到,在这几乎无人光顾的牧场小屋,会遇到这么一位有学识有品位的老人,忍不住问:“你不是十几岁,就被谢苗爷爷绑走了吗?哪有机会读这么多书呢?”

“在那时的贵族庄园,我们女孩子从五岁就开始跟随家庭教师读书。到那场可怕的动荡来临前,我已经读了许多书,有些甚至都背下来啦。唉,可惜呀,柳嘉却从小不肯跟我学这些。”

“妈妈她喜欢中国东西。”木木插嘴道。

“真的吗?我看不一定。只是这里太寂寞,她向往城里的生活罢了。”

薇拉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晚上,薇拉奶奶安排我和她睡在卧室床上,木木和谢苗爷爷睡在起居室两只长沙发上。不过,我被一天来的新鲜感受激动着,根本不想睡觉。

“薇拉奶奶,我们出去走走。”

“小心,别待得太久,夜里凉。”

“嗯,知道啦。

我拉着木木的手,走出了牧场小屋。

月亮网网的,悬在菅草岭上,银色的月辉洒满草地。白天碧绿的前坡,这时变得有些幽暗,看去如同一整块儿深色翡翠。而岭尖上的白菅草穗,则变得更白了,不经意间,竟叫人感到,似乎是一层厚厚的白雪,罩住了岭脊。

我和木木相互挽着手,漫步在牧场草地上。脚下柔柔的,随着我们的脚步,一些夜眠的飞虫蚱蜢被惊起,四散跃去。而刚刚被踩踏过的牧草,在我们的后面,马上直起腰,向夜空张开自己那纤纤的叶儿。脚印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它们从来没有过。

来到岭脊白菅草前,我孩子气地席地而坐。木木站在我身边,四处张望,不知他是担心这里有什么人看到我们,或是害怕有什么夜行小野兽惊吓到我。

“木木,站着做什么?来,坐下。”

木木顺从地坐在我身边。

我又孩子气地依偎在他身上。

“木木,这么好的沙草地,我真想打个滚儿。”

“打吧,我来保护你,不会摔到的。”

“不,我要你拥抱着我,一起来。”

说着我就扑在木木宽阔的怀抱里,一用力,两人果真在草场上翻滚起来。

随着每一次翻动,我感觉,天和地,月亮和白菅草,都在颠倒位置,仿佛整个牧场,整个宇宙,都在为我们旋转。

当我们最终停下来,平平躺在草地上,好久好久,夜色里只听得见二人急促的呼吸声。

“木木,我是不是太淘气了,你生气吗?”

“哪里,我很高兴,很高兴……是你给了我另一个世界,一个天真、纯洁,童话般的世界……”

“木木,你真的爱我吗?”

“当然,我会一辈子爱你,永远爱你!”

“木木,我也会一生都爱你,永远不会变!”

四周那么寂静,连头顶上那些白菅草花穗抖动的细碎“沙沙”声,似乎都在我的心里激起阵阵回响。

从菅草岭牧场回来,另一个严峻的考验很快摆在我们面前,那就是高考升大学。

爸爸因为在抗洪中带领他的团队,出色地运用焊接技术加固江堤,受到关注,被哈尔滨T业大学特聘为焊接专业教授。木木决心投考哈T大,跟爸爸学焊接。不料这一想法,却遭到他父亲秦明远的坚决反对。理由是苏联专家不会久留在中国,专家一撤,专业就会半途而废。他想让木木学铁路机械制造,子承父业,结果一时间父子闹僵。木木无奈,就搬到菅草岭温课备考。

那年代,考大学似乎没今天这么残酷。能顺利读完高中已经很不错,会找到一份不错的T作。因此考试本身竞争不很剧烈。但是,上大学对于普通百姓人家孩子,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即。主要原因是,学费很贵,时间太长,一般人家供不起,也等不起。但对我和木木来说,这两条原本不成问题,我们都是中等以上收入人家的孩子,父母年龄也不算大,读大学也是老人对我们的希望。没想到障碍却突然出现在木木面前。

等待高考结果那些日子,对木木是一种特殊的煎熬。这期间,我就经常去菅草岭陪木木,免得他一个人面对种种压力。

就这样,我们在菅草岭来来往往,逗留了两个星期之久。也就是在这时,我才知道,井旁竖立的高杆和杆顶悬挂的橡皮桶,原来是为了刷洗奶牛自制的淋浴器。有时天热,谢苗爷爷和木木,还会用它来冲凉呢。

那天中午,我和木木正与谢苗、薇拉一同吃午饭,就听屋外有人高叫:“来信啦,快来取——”

是录取通知书!我脑海里立即闪现出这个念头,因为我把通知书的寄送地址也写作菅草岭牧场。

我和木木匆匆披衣出了门,果然是一位穿绿制服、骑绿白行车的邮差站在那里。

两封公函信件,递到我们手上,邮差笑眯眯地摆摆手,说了声:“年轻人,祝你们好运。”然后上车走了。

我拆开信封,里面是盖着椭网形蓝色印章的录取通知书。我高兴得抱着通知书,连连跳高,还不住地呼喊:“我考上啦,我考上东北农学院啦——”

一回眸,发现木木拿着通知书,丝毫没有兴奋之情,却愁容满面。

这时谢苗爷爷、薇拉奶奶早已闻声来在我们身边。见此情景,薇拉奶奶关切地问:“沙姆,出了什么岔头吗?”

“没有。我考上哈工大啦,专业是焊接研究。”

“那为什么不高兴?”

“爸爸不愿我学这个,让我学铁路。”

这时谢苗爷爷拦住话头。

“哦——这个呀,别管他。他拐跑我的柳嘉,我还没找他算账呢,又想拐跑我的外孙,没门。孩子,你想学什么是你的事,就像当年我想替谁打仗是我的事一样,好与歹,成功与失败,都自己勇敢地担当就是。”

“通知书上要求,带学费报到。只怕爸爸他不肯给……”

“去要。你也是男子汉啦,自己的事,自己去面对!”

木木默默地点点头。

虽说被称作男子汉,可面对父母,总还是孩子,总有点心虚。那天吃过午饭,木木对我说:“好朋友,帮个忙,跟我一块儿回家。给我壮壮胆。有人在场,说不定爸爸会给我面子呢。”

来到他家门外,木木逡巡着不敢进屋。我反正也不急,就陪他踯躅街头。直到天光黯淡,估计他爸爸下班回来了,我们才推门进屋。

果然,他妈妈爸爸都在。柳嘉大婶见到木木,非常高兴,迎上前来,抓住木木双手,说:“沙姆,你回来啦,一切都好吗?卡秋霞,你也考上啦?”

我赶忙抓住机会说:“好,好,我们俩都被录取啦!”

“好,太好啦,快坐吧。

“明远,孩子的同学来了,招呼一声啊。”

柳嘉很好地理解了木木让我来的用意,对自己的丈夫说。

秦明远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T程师,对家里人不满,对客人起码的礼节还是有的。他站起身,点点头,说:“欢迎,请坐吧。”

见气氛有些松动,木木赶紧进前一步,对爸爸说:“爸爸,我就要进哈工大了,算起来,还是你的校友呢。”

“嗯。学什么专业呢?”问这话时,秦明远的声音似乎含着一丝希望,想听到个意外的结果。

“焊接。”

木木声音虽小,但坚定而清晰。

“到底是这样。”

“明远,事情已经是这样,就别拗着孩子了。你知道,这些天,看你们父子俩这样,我多难受啊!明远,你原本不是这样的人,你是很体贴人的啊……”

说着,柳嘉大婶别过身去,擦了擦眼泪。

“柳嘉,我不是那么蛮横不讲理,我这么做是另有原因的。现在不说这些啦。” 说着,秦明远转过身,对木木说道:“也好。厚木,你也是大人啦,我不能强行干涉你的选择。但我也不能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不但不阻止,还要推一把。你可以学焊接,不过一切费用,自己想办法,家里是不能出的。”

“明远,你不能这样,这不是难为沙姆吗!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上哪弄这么大一笔学费,还有日常生活费,你想逼死他吗?!”

柳嘉大婶说着又哭起来,这次她连背转身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一瞬间就泪流满面了。

“只能如此。”

秦明远话音不重,似乎自己也有几分不情愿,但事情还是就这么决定了。

当晚,我因要向父亲报告录取消息,只好告别一脸沮丧的木木,白己回家。而木木一个人返回了菅草岭。

十几天之后,大学报到注册的日子到了。

我带着录取通知书和学费到东北农学院报了到,注完册立即赶到哈工大。

在报到前这几天,我多次向木木提议,让我的爸爸暂时先出资为他垫付学费。可木木坚决不同意,他说爸爸连跟苏联专家学焊接都反对,如果再花苏联人的钱上大学,他一定会感到很丢面子,很可能弄到父子彻底决裂,木木很不愿意走到这一步。

我在注册缴费室门口,焦急地等待木木。不知他会不会因为实在搞不到学费,放弃入学。

等了一会儿,木木在走廊那头出现了。虽然脚步有些沉重,但迈得很坚实。

我马上迎过去,高兴地打招呼,“你来啦。一切还顺利吗?”

“还可以。”

“你爸爸同意给你学费啦?”

“没有。”

“那……没学费怎么办?”

木木从内衣兜里掏出一沓钱,轻轻摇了摇。

“学费有了。”

“从哪里来的?”我惊奇地问。

“是谢苗爷爷、薇拉奶奶给的。

“哦……”我沉吟了一下,本想不再追问,可好奇心促使我又开了口,“他们那儿我也去过,生活也挺艰辛的,怎么会一下子凑齐这么大一笔钱呢?”

木木拍拍手里的钱,沉重地说:“他们把自己最心爱的奶牛罗丽卖掉了。你没看到那场面,当买牛的人来牵牛时,罗丽一直跪在薇拉奶奶面前,不肯走。薇拉奶奶双手抱着罗丽的脖子,放声痛哭。那场面。真和人与人生离死别一样……”

木木的声音喑哑,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大学生啦,还哭鼻子。”我尽力扭转木木的情绪。

“卡秋霞,你没法知道,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远在异国他乡,独处荒野,有多么孤单。平日里就和三只奶牛相依为命。罗丽活泼可爱,老人把它当女儿般对待。为了我,他们卖掉罗丽,往后的日子不知有多寂寞啊……”

“那你和爸爸闹崩了?”我赶紧转移话题。

“算是吧。”

“那你妈妈呢?”

“她一向听爸爸的,没有办法,只有整天长吁短叹,挺可怜的,是我连累了她。”

我们的大学时光,就在这种纠结不安的情形下开始了。

那年的冬季特别漫长,哈尔滨的雪又特别大,爸爸忙于T程建设和大学教学,整个寒假,我差不多都一个人在家。

一天傍晚,爸爸和木木一起迈进了家门。

“爸爸,您回来啦!”我帮爸爸脱下苏式毛呢大衣,挂在门厅衣架上,又把他摘下的呢毡礼帽放在特制的帽托上,回头招呼木木。

“木木,你来了,太好啦。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哎,对啦,秦厚木同学找你有事。”爸爸说。

“什么事,坐下说吧。”

“不用了,咱们到院子里小树林走走。”

冬天的树林仍是那么可爱,林下的雪,约有一手掌厚,踩上去“吱吱”作响,留下深深脚印窝儿。到了树林深处,无人能看见的地方,我禁不住心头的冲动,一下扑到木木怀里,用热吻替代了语言。

木木回应了我,紧紧地搂住我的身躯,好像害怕我会随时从他怀中消失掉。

相拥了一会儿,我在木木耳边调侃他:“哎,对啦,秦厚木同学找你有事……就是这个事吗?”

没等他回答,我就为自己的小聪明,高兴得“咯咯咯”笑了起来。女孩子就是这样,哪怕周围有天大的事,只要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就会忘情欢笑。

木木顺势放开我,但没有笑。脸色反而凝重起来。

“那么说,真有事?好,快说吧。”

“卡秋霞,谢苗爷爷一家要搬走了。”

我以为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年岁大了,住在菅草岭那么荒僻无人的地方,觉得不方便,要搬到市内来住,就点了点头。

“也好,他们老啦,不用再那么辛苦操劳啦。搬到市内总是好些,只是可惜了那么好的菅草岭牧场。”

“不。他们不是搬到市内。”

“那去哪里?”

“移民。去澳大利亚。

“天啊!去那么远的地方。”

那时,我仅从中学地理课本上读到过澳大利亚这个名词,知道它远在南半球,是个独立的大陆,上面只有沙漠和袋鼠。

“是啊,都白发老人了,还要再次千里万里地迁徙,漂洋过海,一切从头做起。真可怜啊!”

“可怜的谢苗,可怜的薇拉……那他们就不能返回故乡,去苏联吗?”

“不能。他们没有苏联国籍,家乡也没有任何亲人,回不去啦!再说他们也不愿,不,应该说不敢回苏联。”

“那为什么?”

“早有前车之鉴呗。有些白俄加入了苏联籍,回国垦荒,可到后来,多数被逮捕,送进了集中营。”

“什么理由呢?

“不需要理由。只要是哈尔滨老白俄,都被认为反苏。”

“经过几十年了,世界发生了这么大变化,当时十几岁的年轻人,现在都成白发苍苍的老人了,还要这么穷追到底吗?!”

“谁也说不准。一个国家的仇恨记忆,往往会无缘无故地代代相传,莫名其妙地绵延几个世纪啊。”

“真太可怕了。哈尔滨离开家园已经够远,澳大利亚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啦。”

“谢苗爷爷,薇拉奶奶,为了这事很伤心。卡秋霞,他们很喜欢你,要不,咱们再去一趟菅草岭,安慰安慰两位老人?”

“好。我也很想见见两位老人。这样吧,我向爸爸说明,再做点准备,明早咱俩还是骑白行车去。”

第二天,天晴,但是很冷。

我用开司米披肩把头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双眼睛,手上又戴了一双爸爸T地发的厚羊皮全毛大手套,呢子长裙外加了件爸爸的电焊T棉服,看起来圆圆鼓鼓,挺可笑。不过,我知道,要在隆冬的哈尔滨出远门,这是必不可少的。

这次,我们一路没停,再没有那些甜蜜的卿卿我我,因为我俩心里都在惦记谢苗和薇拉两位老人。不知他们情况如何,会不会再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远远地,我望见了牧场那间米黄色小屋。小屋外,井旁那根高高的挂着黑色橡皮桶的木杆不见了,这顿时使牧场变得有点凄凉。

放眼向岭上望去,只见前坡全被积雪盖住,一点草尖都看不见,后坡的雪更深,但高高的羊草衰颓断折,仍立在雪面之上。显然白入冬以来,没有人收割贮藏。只有岭脊上那一带白菅草,仍倔强地挺立在寒风中。草尖的团团白穗,随风抖动,恍如无数乞求和平宽容的小白旗,在无望地飘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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