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自己——试析赖声川的《如梦之梦》

2015-12-29 08:55梁燕丽
社会科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香兰赖声川伯爵

梁燕丽

赖声川的剧作《如梦之梦》2000年首演于台湾 (曾以工作坊在美国加州伯克莱大学“实验剧场”用英文演出),2002年与“香港话剧团”合作再次登场,2013年和大陆合作,在北京、上海、乌镇戏剧节等演出。这是一部八小时的剧场史诗,围绕着生命的追寻、梦幻、潜意识,乃至死亡,以及人生带来的重复生命模式,剧作像一次庞大的旅行,从五号病人的生命末端开始,从二十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从亚洲到欧洲,从生到死,从痛苦到解脱的可能性。根据赖声川的说法,创作灵感源于佛祖释迦摩尼于西元前2600年,在一棵菩提树下,奉献自己于佛教真理的那份感动,并在印度参加菩提伽耶举办的佛陀会议时完成构思。剧作情节开端来自《西藏生死书》第269页,一位伦敦医生不能接受病人接连死亡的事实,在赖声川笔下则是一位台北医学院刚毕业的学生,第一天到医院上班,病房中五位病人当天四位死亡。当医术无济于事时,这位医生 (伦敦医生、台北医生)恐慌地发现,多年来学校的训练,并没有教会其如何真正帮助这些濒临死亡的病人,只能做一个无助的旁观者,而垂死的病人得不到任何安慰和帮助。医生的堂弟建议,使用“生命/灵魂交换”的方法帮助病人,包括“自他交换”与“听他说故事”两种方法,分别对应着“想象力”与“潜意识”。“自他交换”,就是面对濒临死亡的病人运用想象力:吸收病痛,吐纳健康、幸福和快乐;“听他说故事”,是给病人一个机会整理他一生记忆,事实上病人的故事可能包含神奇的智慧。医生必须首先得到病人的信赖,就可以成为一个重要的渠道,引导病人发现自己生命的一些价值或真理。台北医生用心引导濒临死亡的五号病人说出他的故事,从他的故事,进入其他角色的故事,以及他们的梦……于是主角们的生命,甚至过去的生命和死亡开始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次史诗般的旅程。在这个生命的旅程中,观众发现顾香兰、江红、亨利伯爵、五号病人等,身体疾病与心灵创伤紧密相连,构成生老病死的人生旅程,甚至重复的生命轮回,其中顾香兰和五号病人因讲故事而完全敞开、释放自己的过去,痛苦得到解脱,包括个人恩怨的和解,以及国家/文化的认同……他们在交换完一切的最后,轻松地离开,也许死亡也并不是结束,而是像剧中庄如梦一样,进入一个自己建造好的理想世界。于是我们看到在科学治疗无能为力时,生命关怀具有更根本的治疗作用。而戏剧具有治疗作用,因为戏剧演出的过程让每一个人“看见自己”。

一、“内观”和潜意识:看见自己

序幕 (序之一:环绕)中,所有表演者进入剧场的时候,表情仿佛不太知道自己在哪里。他们一边看着环境,一边缓缓上场,开始依顺时针方向,在主观众席四周围绕着观众走。

不知不觉的,其中一两位演员动作开始急促,好像在人群中赶时间。他们在行人之中穿梭,造成一种不安的气氛。无形中,好像是潜意识的作用,其他演员也跟着急促起来,步伐越来越快,甚至有的开始跑步。整个队伍已形成一种忙乱、躁动的样子……①赖声川:《如梦之梦》,台北远流出版社2005年版,第39页。

该剧的创意理念体现对潜意识的求索,采用“内观”技术来展现,无论是在作品主题,还是表演形式,都体现一种意识之下的流动。在序幕中,表演者的绕场传达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气息在环境中弥散。这种气息像是真实又像是梦幻。内观法 (NauKan Therapy),是1937年起源于日本的一种心理疗法,又叫做“看见自己”。内观法以佛教净土真宗为前身。佛教中的内观是指观察事物的本来面目,是一种如实觉察自己身心的实相,而达到净化心灵的过程。在发展过程中它逐渐褪去宗教色彩,而以人格的转变为目的,并开始以大众化的形式和面貌,而非刻板宗教仪式形式呈现给世人,变成一种自我探求、自我发现、迈向新人生的有效方法。②参见复旦大学心理学系朱妙杉未发表论文《“潜意识”、“内观”元素在〈如梦之梦〉中的存在》,本文从“内观法”角度解读《如梦之梦》,最初受到朱妙杉文章的启发。内观,从根本上说,是对自己的观察,包括自己意识到的体验和以往直接经历过的体验。这种反省过去,从过去中寻找线索的理念,可以帮助理解《如梦之梦》的思路。医生尝试“自他交换”并引导病人说故事的出发点是同理心,因为同理心是共同意识的基础,共同意识是自己与别人的连带感,所以医生通过以爱和价值为基础的同理心,与病人 (内观者)产生连带意识,希望帮其克服存在的孤独,解决矛盾和痛苦,做出一些改变。而事实上,每个人都是病人,戏剧具有治疗作用。

(一)顾香兰:不会爱的病人

顾香兰是在五号病人的人生故事中展开的人物故事,所谓故事中有故事。第六幕:顾香兰(上海,1999),在上海病房中出现的顾香兰A很多年怀着对亨利伯爵的恨,她在离开巴黎前报仇成功,但仍是带着心灵的创伤,直到她向五号病人敞开心扉,讲出自己的故事。故事展开中由B和C分别扮演青年和中年顾香兰,这使顾香兰A可以“看见自己”:顾香兰出生在上海北边,六岁开始学习唱戏和各种技艺,“不是为了‘艺术’,是为了男人”③赖声川:《如梦之梦》,台北远流出版社2005年版,第222页。。第七幕:危险的享乐 (上海天仙阁,1928-29),顾香兰B成为上海颇负盛名的妓女,“卖的就是中国男人从古以来得不到的—— ‘爱情’”④赖声川:《如梦之梦》,台北远流出版社2005年版,第223页。。“真感情最多的顾香兰B”,遇到“还有真感情”的王先生A,结果只能拒绝往来,因为王先生A“不适合这里”⑤赖声川:《如梦之梦》,台北远流出版社2005年版,第233页。。“亨利每天带我出去玩,买衣服,坐汽车,拍照……”这使顾香兰B“很开心”,但她不能明白王先生和伯爵相似的眼神。当亨利伯爵认真地求爱和求婚,顾香兰B:“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了,我从小就没办法爱…… (伯爵说什么都无效,无奈的站在窗边。)我不知道什么是真心,我没办法对男人真心。”⑥赖声川:《如梦之梦》,台北远流出版社2005年版,第275页。一个向男人卖“爱情”的女人,却既不会爱,也不会真心,这触及人性深处的扭曲,或许还有文化深层的痼疾,也预示了顾香兰B和亨利伯爵到了法国以后,成为古堡女主人的顾香兰C,仍不免背叛伯爵而做回交际花。亨利伯爵的法国古堡名为“看见自己”,顾香兰住进古堡的第一天,就在湖边“看见自己”,可惜她蒙尘的眼睛不能“内观”,看到的是表象,而不是实相。在另一种文化中,顾香兰C不仅姿色美丽吸引着众多男人,而且艺术才华也得到发展,成为浪漫巴黎的女画家。但古堡成为顾香兰新的牢笼,伯爵鼓励她从此享受生命和自由(“香兰,来到法国你就应该享受你自己的生命,我所能给你的就是属于你自己的自由。”①赖声川:《如梦之梦》,台北远流出版社2005年版,第297页。),并试图用“艺术”来充实她的精神、灵魂。而“艺术”本身又是极其排斥封闭性的,顾香兰既然每天都沉浸在艺术和浪漫巴黎的浸染中,那就可以想象,她对外部世界诱惑的感应是如何地不可遏制,而寄希望于她满足过一种古堡封闭式的生活,这就隐含了内在矛盾与分裂。于是在追求生命和自由的名义下,顾香兰终于“出笼”追逐婚外恋,对于她的本性而言又似乎是回归了娼妓本行,顾香兰C依然不会爱。直至被伯爵恶意遗弃,被“扫地出门”,巴黎古堡一如上海天仙阁,顾香兰诚然“看见自己”,婚姻内外无非卖淫。西方男子并不比中国男人更有爱情,与画家二婚由于画家频繁外遇而再度被抛弃,顾香兰C满怀着仇恨,带着心灵创伤,流落在巴黎街头当清洁工,不愿与人交流,唯一目标是俟机把痛苦加倍地还给伯爵,直至报复成功,这个受伤和仇恨的女人彻底与爱无缘。老年顾香兰A心病郁结,不得超生。观众随着顾香兰的诉说和表演来往于上海、巴黎和古堡的人生故事,逐渐明白真相。

(二)亨利伯爵/五号病人:爱恨交加的病人

亨利伯爵离开第二任妻子,把顾香兰娶回法国,并支持顾香兰学习绘画,进入巴黎艺术圈,得到的回报却是背叛。亨利伯爵为了报复顾香兰,在火车意外事故后决计重新开始人生,领取银行户头里所有存款,留下一堆债务给顾香兰,致使一个无助的异国女子顿时陷入困境。从此伯爵神秘地消失了十年,与非洲籍的第四任妻子生儿育女过上新生活。直至病重住院,受到顾香兰的报复而猝死。心灵的创伤、报复、肺癌使亨利伯爵成为爱恨交加的病人。生命在轮回之中,前世的恩怨罪孽郁结于心,今世仍不能拥有健全的人生。台北的五号病人因为同性恋而被妻子抛弃,得了无法医治的怪病/绝症,从此去追寻生命之旅,在法国与江红 (前生为伯爵一战中遇难的第一任妻子)再续前缘,并在她的陪同下来到古堡,了解到他的前世就是亨利伯爵,而他无法医治的怪病源自顾香兰和他未了的仇恨。直至临终的场景,顾香兰和亨利伯爵历经80年、横跨半个世纪彼此的恨意,才得以和解:

顾香兰A:我很高兴我能再和你说话。我知道你很痛苦。所有你对我做过的事,和我对你做过的事,就让它们随风而逝吧!

……

顾香兰A:我一直都对你很抱歉。我恨你恨了很多年。现在我终于有一个机会告诉你我心中的想法。说出来,我觉得很轻松……

五号病人A:这样很好。

顾香兰A:不要说话,亨利,就让我们安安静静的。②赖声川:《如梦之梦》,台北远流出版社2005年版,第380页。

剧中不仅透过顾香兰的描述呈现五号病人的前世是伯爵,赖声川也用舞台艺术布置,让观众有更深的了解。舞台上并列三张床:中央是顾香兰的病床,右边是亨利的病床,左边则是五号病人的病床。在这特别的场景,五号病人在舞台中央听着顾香兰临死前讲述的故事,同时亨利的非洲籍妻子和一对双胞胎在舞台的右边陪伴着亨利,在舞台的左边则是女医生听着五号病人诉说他和顾香兰之间长达几十年的怨恨。赖声川用这样简单的舞台构思与数位演员清楚地呈现剧中的含意。

(三)江红/伯爵第一任妻子:因政治/战争而病

剧中江红的前身是伯爵第一任妻子,法国古堡的第一位女主人,“她像夏天一样”,和伯爵“在这个城堡里过着非常快乐的日子”,“但是在大战的时候,她有一天出外,被一颗德国炸弹炸死。就这样,死了。”①赖声川:《如梦之梦》,台北远流出版社2005年版,第296页。

江红是一位中国女大学生,又一个带着心灵创伤漂泊巴黎的顾香兰,殊途同归,她们都孤独地漂泊在异国他乡。这样的故事也发生在其他脱离自己原乡而旅居海外的侨民身上。《如梦之梦》结合多种主题,例如精神上创伤的回忆、历史事件、跨文化的影响,以及宗教、生命和旅居海外的中国侨民。剧作以描述中国人在海外所受的边缘化际遇来呈现侨民的异国体验。舞台上,赖声川同时安排多位演员饰演江红这个角色。一开始江红B站在舞台东侧第一楼,描述一个让她困扰身在何处的梦——是在巴黎还是在北京?她做着像是西式早餐的日常活动,想要确认她真的已经离开中国。江红B一边讲述,江红C则在舞台东侧二楼,在江红B的正上方,刚起床来到厨房做着西式早餐。这样的角色构想使观众透过潜意识,看见她包含性别、国家和文化等多元认同的观念,显然赖声川在表现精神创伤的主题和历史事件的认同问题中,融入那年代移民的国家认同过程。

二、重复和环绕:戏剧具有治疗作用

戴德蒙对戏剧重述中的“重新”定义做出阐释:

的确,戏剧的后现代定义,包括柏拉图对戏剧别具一格——即戏剧非原创性的指责……在戏剧的讨论上,对于这种情况产生的“重新”的定义,好比是重新收录、重新叙述、重新安排与重新阐明。“重新”是了解之前某些相关的领域,然后重复,而这再一次的想法,在戏剧表演上,当“收录”、“安排”、“叙述”、“阐明”的同时,也显示了某些超出我们能理解的范围,如形式的改变和不应存在的模式等已然形成。②Elin Diamond,“Introduction”,Performance and Cultural Politic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6.p.2.

从戴德蒙的“重新”理论,可以阐释《如梦之梦》重复生命轮回的用意,是为了能够重新阐明某些历史事件,例如剧中重新收录五号病人这个角色,一个为了心爱的同性恋人,被妻子抛弃的台湾男人,藉着像是曼陀罗③张文诚认为曼陀罗的宗教意象类似赖声川在剧中重复轮回的情节和舞台设计。的宗教意象,重新叙述他的人生故事。当五号病人了解他在顾香兰前半生种下的心灵创伤时,观众能够理解他对病因的重新阐明。追寻生命的旅行,讲到五号与江红的相遇以及江红的故事。江红的故事也通过重复呈现心灵创伤的回忆片段,即使江红远离故乡中国,她仍然无法走出往事的阴影,因此江红重复的梦是她和她轮回生命里的两个人格化身:她的前生是亨利伯爵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受难的妻子;以及江红的今生。江红B描述在遇到五号的那一天清晨不断重复煎蛋的梦:每当蛋黄蛋白触碰到锅中热油的一刹那……她突然发现自己又坐在床上。她开始想:是不是走进一种走不出来的煎蛋轮回?藉着江红重复的梦以及她疑惑这些不同煎蛋的梦,是否和自己人生际遇中的片段经历有关?这构想表达了赖声川的《如梦之梦》。江红坚持重复煎蛋的行为,透过生命轮回的观念,不让她错失和五号病人今生碰面的机会。煎蛋成功,然后,在那天碰到五号。由江红连接上吉普赛人,吉普赛人指出五号今生的谜必须用别的谜来解;就像有的梦要穿过其他的梦才能醒来:必须一个个走过,才能走出这场连环梦。连环梦,就是这一串的故事。根据吉普赛人的预言,五号和江红去诺曼底找寻城堡,找到了那个名为“看见自己”的城堡,住进主卧房,看见主人肖像画,即亨利伯爵,曾任上海领事。五号看画时好像完全忘了自己的存在,喃喃自语说“看见自己”。

五号B…… (你问我我在寻找什么?是什么人把我变成这样的?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就如同是什么人在柬埔寨埋了地雷把不认识的小孩的腿炸掉一样!)

表象的背后是未知的黑箱,无法知道究竟是何事或何种力量让此刻发生。生活中一件事情的发生,是因为意识或无意识的活动。环境、故事就是一种意识的存在。五号请来城堡老总管答疑,由老总管回到顾香兰的故事,五号要回上海继续找寻答案。五号到了上海,此处有二十年代他与顾香兰的环境联结。他找寻线索,找到了住在瑞金医院的顾香兰。这时的五号与老年顾香兰处在同一时空中、可以对话。顾香兰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古董烛台,安放五号带来的蜡烛。这一情节在五号与医生的说故事交换中重复着。而从前在天仙阁的人要点蜡烛,因为蜡烛是一个人最美的内核的象征。王先生渴望认识顾香兰,觉得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真实的目标,这让之后王先生与顾香兰的第一天那么像一场梦。亨利伯爵看到顾香兰时,也像王先生一样,像是掉入自己特殊的时空之中,烛台和“第一次”对亨利伯爵非常重要。当他从巴黎离开香兰远走,把那一个烛台也带走了,而这烛台辗转多次,又回到了香兰手中。第二部分“伯爵—伯爵夫人—香兰”、“香兰—伯爵—王先生”的人物关系,像是对第一部分“牧羊人—妻子—寡妇”、“五号—妻子—江红”等“三者关系”的重复。

顾香兰在上海病房给五号讲故事 (1999年)之后一年,是五号在台北医院给医生讲故事(2000年)。顾香兰在1950年,去巴黎医院病房见了伯爵。火车车祸事件中,伯爵对顾香兰是报复吗?还是只是重新开始一个人生?巴黎医院里的相见,是香兰对伯爵的报复吗?还是只是一个回答?亨利伯爵、顾香兰、五号依次死去。顾香兰在死前悟出:“其实我们一辈子就好像一出戏,这出戏是我们自己编的,戏中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是我们自己在决定。到后来,时间久了,也都不重要。等戏演完了,幕落了,我们可以走出剧场了。”顾香兰死后,五号目送她的尸体推出去,然后回到病房中,面对老烛台上还点着的蜡烛,柔和地弯下身,把蜡烛吹熄。五号把烛台收进自己的手提行李,离开上海病房,去旅行。五号又回到巴黎,回到江红的公寓。千禧年前一天,五号又回到诺曼底。在那个千禧之夜,他看到了岛上举行的运用想象力进行的千年仪式,人们用这种方式祈求把不想带到千禧年的东西留在神秘空间里。五号故事讲完,他懂了:这个世界,我们的身体,是我们自己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我们是自己的建筑师,盖了自己的房子。如果这次这个房子没有盖好,希望以后有机会盖得更好。最后,五号想用“自他交换”带走医生不要的东西,带走痛苦、给出快乐。剧中的五号病人其实不需引导,完全具备凝视内心、自我洞察的能力,通过讲故事的契机,把遗忘的、混乱的、杂乱无章的经历,按照时空顺序梳理起来,去回顾他们所施与、所经历的,而在这些过程中蕴含着生命的转机。这些重重叠叠的人物,相互认识或根本不在同一时空中,成为潜意识的存在或内观的对象。

什么是一个故事?一个完整的故事包含其他故事,由其他人所叙说,包含他们的梦……黑塞在《荒原狼》中借主人公自传说,在古印度的文学作品中,没有“人是单一整体”这一概念,印度史诗的英雄并不是人,而是人的群体,人的一系列轮回。如果想要描写错综复杂、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就得把这种作品中的人物看作是高一级统一体的各个部分、各个方面、各个不同的侧面。这种循环和轮回,就像时空的流动,更接近事件的本质。《如梦之梦》为了能更好地在多时空、多视角中复杂而精妙地呈现并列的事件及其本质,赖声川选择一个圆形舞台,坐在舞台的中央,观众能轻易地从这一幕转移注意到另一幕上,以真正了解时间上的顺序。道兰写道:“作为一位理论家需不断地挑战自己,不断地重新定位自己,保持变化自己在剧场的座位,并持续地询问:‘从这里看如何?’”①Jill Dolan,“In Defense of the Discourse:Materialist Feminism,Postmodernism,Post-structuralism…and Theory,”TDR,vol.33,No.3,1989.pp.58-71.观众从360度圆形舞台欣赏这部作品,亦是为了发觉更多的剧中事实和演出层面,观众只能不断地改变观看的角度。赖声川采用这样的“环绕”概念来呈现这部多元剧场化的作品,希望能在剧场与观众一起经历和体验佛理中的时间轮回概念,也即万物皆圆和生命轮回之说。

三、现实和梦:人生如梦,如梦之梦

赖声川个人的佛教修习是催生这部剧作的原动力。香港话剧团的助理导演和首席演员方伟民在赖声川介绍下读了《西藏生死书》,及赖声川翻译的《佛僧和哲学家》之后,更了解《如梦之梦》所要传达的意义。剧中宗教和解的主题呈现在:顾香兰和亨利伯爵之间的仇恨,因为五号病人请求顾香兰能在今世临终之前,原谅前世的恩怨而得到释怀,仇恨的解决将不会对来生造成伤害。而人生如梦,如江红作了重复煎蛋的梦时,她被梦境和现实生活困惑着,因为在佛家思想中很难理解生命和梦之间的差别。西班牙剧作家卡尔德隆的作品就题为《人生如梦》(Life is a Dream),张文诚则认为赖声川的《如梦之梦》,就结构和主题而言更类似史特林堡的《梦幻剧》(A Dream Play)。赖声川将东方和西方对梦的观念融合,最直接能够从文本中找到支持的是,中国诗人庄如梦的传说故事构成了《如梦之梦》的哲学基础。

(一)庄如梦/赖声川的梦

《如梦之梦》的开头,赖声川设计许多男女演员围绕观众席,轮流讲述有关诗人庄如梦的传说:庄如梦被帝王处死之前创造了一个属于他梦里的乌托邦,让他能逃离现实并找到安全的避风港。这是“筑梦解脱法”,庄如梦能控制梦境、在梦中创造一个世界,就像旅行前的准备。赖声川的梦体现在剧中,是超现实主义者说:“……我们现在以为的现实,其实是一些随机片段的组合,不具有任何代表性或含意。惟有在梦境之中才能找到真理”;“人要从梦里寻找潜意识,今天我为什么来这里,就是把它当成在做梦……”科学家则说:“这一切只能证明一点:人类无法安逸的活在当下!我们混乱的思绪正在奔向一个不知名的未来!”

(二)王先生/亨利伯爵的梦

第七幕 (七之五:王先生的梦境)

王先生A:我坐在这里我觉得我什么都得到了!我一生没有比这再好的,怎么会惨呢?我没想到我们在一起两人可以这么……近。

顾香兰B:每个客人都可以这么近。[顾香兰B起身,站到窗边,望着窗外。]

王先生A:你懂我在讲什么,别的客人绝对不是我这种感觉……这么近。①赖声川:《如梦之梦》,台北远流出版社2005年版,第245、220、198页。

王先生A坚持认为,与顾香兰在一起“第一天是那么像一个梦,一个最美丽的梦”。最后王先生在巴黎找到香兰,说:“香兰,这二十多年来,从你离开的那一天起,我一切的力量都来自你,我的一切也都是因为你,你给我力量做很多事,我必须走很多路,不断的往前走,一直到有一天,我找到你为止。”这让人觉得香兰作为内核的存在。这在剧中既是王先生的梦,其实也是亨利伯爵的梦。

(二)顾香兰/江红的梦

顾香兰坚持说她心里有光,可是那个光被锁在她心中,出不来:

有时候像是在一场梦里面……我在小巷子里玩,突然在巷口看到一个女人。她好漂亮,远远地,站着看我……我看到了她的心里头,我看到了另一个她。小小的,更漂亮,好干净……然后在里面那个她的心里头,我又看到了另外一个她,更漂亮,更干净。然后,在这个最里面的她的心里头,我看到了……是一个光。小小的,像一根蜡烛。可是看进去好大,好大的光,好强的光。我就想,那个光能放出来多漂亮。可是那个光被锁在她心中,出不来。我就想,我要想办法让那个光照出来。如果能出来,就好了。可是它好里面,怎么出来?②赖声川:《如梦之梦》,台北远流出版社2005年版,第245、220198页。

这个像蜡烛的光,也许就是王先生和亨利伯爵的爱情梦中顾香兰的内核。江红的梦则是家国之梦:

我醒来,在床上顿了一下,确定我在哪里。我经常会这样,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那一天阳光从我左边的窗户射进来。没有错,这是巴黎,我那小小的公寓。来法国已经那么多年了,但是有时候起床的那一刹那还是不太确定。③赖声川:《如梦之梦》,台北远流出版社2005年版,第245、220、198页。

江红梦中醒来的恍惚其实是她心灵创伤的回应,也是她潜意识里不能舍弃的国家、文化认同。透过中国海外侨民人生经历和自我放逐的故事,《如梦之梦》亦探讨文化和国家认同问题。张文诚提到《如梦之梦》尝试重组中国文化的认同。文化认同是中国的一个梦,如同赫尔(Stuart Hall)所言:“在历史转动、人类来去与时势改变的过程中,仍有我们专属的文化在跳动着。在个人的认同转轴里提供某种令人追寻的理由,是能让我们可以回头的、牢固的、确定的以及稳定的,并在身处其中时可组织我们的个人认同和自我归属感。”①Stuart Hall,“Negotiating Carbibbean Identities,”New Left Review,vol.209,No.1/2(January/February),pp.3-14.即使一个人离开原乡,仍是无法抹去自己原属的文化标志,因为文化认同是个人的归属感。也许透过找回彼此的文化认同,中国大陆和台湾能够实现统一大梦。

结 语

《如梦之梦》关注对真实、意识与潜意识的探求,突破了现实主义幻觉剧场的边界。剧作不仅表现人的意识活动和时空特征,还深入到潜意识中去,探索心灵的轨迹和奥秘,揭示丰富的内心世界和时空发展的源流,以达到一种深层的真实。在潜意识中,发现源流,看见自己,自由地成为自己。现实生活往往并没有抵达生命实相,而顺着“内观”的探寻之路,我们可以窥见或重新走上探寻存在实相的道路。内观法是对“爱的重新体认”,《如梦之梦》则是对意识、重复、人生的重新体认,意在释放生命价值和生命性。当我们从个人叙事和国族寓言 (国家认同、文化认同),人文关怀 (生命故事、自他交换)和终极关怀 (生命轮回、人生如梦)等多角度多层面立体观照,《如梦之梦》贯穿着戏剧治疗作用和现代剧场创新的同时,充满了生命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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