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考古学之父的消匿

2016-01-11 06:33李冬子
科学家 2015年8期
关键词:丁文江傅斯年胡适

李冬子

1918年8月,在来到美国克拉克大学求学的又一批新生中,几个带有东方面孔的身影在以白色人种为主体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显眼。好在,远隔重洋的旅途并未减损这些青年的英气与风姿,他们正用充满新奇的目光观察着这里的一切。

这群年轻人中,便有22岁的李济。

那时候或许没有人知道,这个不起眼的青年会是中国第一位人类学博士;会主持首次由中国人自主完成的科学考古发掘;会将大把汗水挥洒在黄土地上,只为忘情寻找“中国人的始源”。

也不会有人知道,李济这个名字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于大陆消失。

“寻绎中国人的原始出来”

1896年(光绪二十二年)6月2日,李济出生于湖北省钟祥县中果园街双眼井,取名“李顺井”。在11岁那年,他赴京赶考,得七品文官,随即随全家人到京,住厂甸附近。初到北京的那几年,李顺井于南城琉璃厂的五成中学学习,师从大名鼎鼎的翻译家林纾。

1911年,15岁的李顺井考入留美预科学校清华学堂,改名李济,字受之。

经过了7年的国内学习后,李济于1918年官费留美,与徐志摩、董时等人共同在克拉克大学学习。

李济的专业是心理学,他的成绩优异,在克拉克大学的第二年,即1919年的6月份,便获得了心理学文学学士学位,接下来,他又获得了社会学硕士学位,最后转战哈佛,获得了人类学专业的哲学博士——这也是中国第一位人类学博士。

5年,3个学位。人们开始习惯地称年轻的李济为“Dr.李”。

然而这个年轻的中国学生梦中的远方,并非国外窗明几净、条件优越的科研办公室,而是深埋祖国黑暗地底的无尽宝藏。他在“自撰简历”的最后写着:要是有机会,还想去新疆、青海、西藏、印度、波斯去刨坟掘墓、断碑寻古迹,找些人家不要的古董来寻绎中国人的原始出来。

1923年,李济回国,应张伯苓聘请,担任南开大学人类学、社会学教授,第二年任文科主任。1925年,清华学堂筹备国学研究院,聘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为教授。作为中国考古学会会长,梁启超热心考古,但不熟悉现代考古,因此他表达了开设此类课程的希望,在地质学家丁文江的推荐下,李济应聘国学研究院讲师。李济资历稍浅,加上需要做田野工作,任职为“特约讲师”,但是,与四位教授持平的月薪400元、助教一人、研究室一间的“标配”,说明着其重要地位。

“衷心所祈求者为数年安静之时间”

1926年是一个转折点,在这一年,在李济的主持下,山西夏县西阴村仰韶文化遗址得以发掘,李济由此成为第一位挖掘考古遗址的中国学者。

李济寻古迹的梦想实现了.只不过地点并非新疆、青海、西藏、印度或波斯,而是在中原地区。

也就是这次这个偶然的机会,令李济被后人称为“中国考古学之父”,也使得考古成为了李济未来工作的主要内容。

两年后的1928年,国民政府成立最高学术机构“中央研究院”,李济被任命为历史语言研究所考古组主任。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所制定的考古计划,一开始就决定了两件事:第一,以考古学作为研究中国史的新工具;第二,以发掘安阳殷墟作为这个组的第一个田野工作地。

自那时起,他们在殷墟的小屯、后冈、侯家庄等地进行了15次发掘。在殷墟,李济和后来加入的中国第一个读正规考古专业的学者梁思永(梁启超之子),以现代考古方法和观念培养了众多同事和学生,其中包括后来的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所长夏鼐和台湾史语所所长高去寻。

这个考古组,汇聚了那个年代两岸考古界的几乎所有领军人物。这次由中国人组织的第一次大规模的发掘,证实了商的存在,中国的信史得以上推数百年。

第15次发掘结束的十多天后,“七七事变”爆发。

李济等人开始进行历史语言研究所和中央博物院的迁移工作。长沙、昆明、李庄……他们带着殷墟文物、图书、仪器、档案、标本辗转于祖国西南。

一路奔波劳累,糟糕的医疗条件成了最为棘手的问题,就在这些宝贵资料迁移的过程中,李济的两个女儿鹤徵、凤徵,分别在昆明和李庄病逝。

丧女之痛令李济陷入消沉,1942年,他致信傅斯年,表示想要辞去行政职务,专心研究。信中写道:“数月以来,失眠已成一习惯,中夜辗转,窃念研究所自成立以来,所成就之人才多矣,而弟愧不在其列,有负知己,诚不自安,然此亦非弟一人之咎。弟自觉今日最迫切之需要,为解脱,而非光辉。衷心所祈求者为数年安静之时间,若再不能得,或将成为一永久之废物矣。”

对此,傅斯年回信勉励劝导,称应迎难而上,方能不负此生。

“我必须搬”

不久,抗战结束,李济回到南京安心工作。然而,这种得之不易的平静并未持续多久。国共之争的战线不断南移,1948年底,南京风声鹤唳。

11月,故宫博物院、中央博物院决议选一批文物运往台湾,李济受命参与押运。在他看来,只要打仗,文物就会受损;只要文物安全,放在中国哪个地方无所谓。

然而,这样的姿态,却为他招来一些骂声,其中不少来自昔日师友。

李济把要“搬家”的消息告诉儿子李光谟:“我必须搬。”

历史语言研究所这次的“搬家”相当彻底,图书、仪器、科学标本及大部分人员,都追随李济到了台湾。

蒋介石政府自顾不暇,无力照顾这类学术机关。幸而傅斯年“应征”出任台湾大学校长,彼时台大正缺教书人,他便顺势将来台的几乎所有学者及教育界人士聘到台大,空虚的教席立即被大批著名学者所充实。

李济应邀在台大创办了考古人类学系,使训练职业考古家第一次列入中国大学的计划,然而,这位中国考古学的开创者,已然由于政治原因,失去了他在大陆的广阔考古田野。

“明天就死又何妨”

迁到台湾后不久,傅斯年因用脑过度而猝然离世,甲骨学家、古史学家董作宾接任其成为中央研究院所长。

同李济初到台湾时一样,学术界与教育界仍处于无人顾及的状态,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图书、仪器、标本,被安置在一个火车站的破旧库房里,而这些宝贵资料的守护人的每日生活,则与难民不相上下。他们往往有四五口家眷,却只能困居一间小屋,那些找不到合适居所的人,有时甚至要在别人家的猪圈上面谋求“一席之地”。

这绝非长久之计,于是,李济建议董作宾请在美国的胡适帮忙。

李济、胡适二人渊源颇深。他们都是丁文江的朋友,通过他而相识。李济曾回忆,胡适最初只是对他“所研究的这一行感到有兴趣……常常直接或间接地给予不少的鼓励”,而自己对胡适也“只是单纯的佩服而已”。

胡适特别关切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安阳田野发掘及图书资料建设,曾促成了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补助安阳田野工作及考古报告出版的经费。后来,历史语言研究所与美国弗利尔艺术馆中断合作后,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董事胡适还特地建议把当时基金会在全国唯一的文科讲座教授评授给了李济。

来自胡适所募得的两个基金的赞助,加上来自台北政府的拨款,令中央研究院在新址建筑了新房,境况终于得以安定。

1934年,胡适与李济曾分别担任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北平分会的主席和副主席,李济虽未担负实际工作,但在与上海总会宋庆龄等人产生分歧直至决裂的问题上,李济仍与胡适大致保持同进退的姿态。1948年,李济、胡适同在武汉大学讲学,朝夕相处,二人这才对彼此有所了解。

20世纪50年代初,胡适到台湾讲学,李济正在研究殷墟出土的一座石雕人像,因缺少参考资料,遂向胡适求教,胡适介绍他去翻阅朱子的《跪坐拜说》。此书果然有用,李济阅后完成了《跪坐蹲居与箕踞》一文,且弄清了中国人跪坐的历史。

1958年,胡适应蒋介石的“钦点”,回到台湾担任中央研究院院长。在4年的任期内,胡适做了大量工作,不仅使台湾的学者在精神上感到满足,也使国际学术界注意到了台湾学术界。

中央研究院副院长李济与院长胡适性格习惯和待人处事上的差异,加上长期近距离的接触,令这两位不同领域的大师开始时有摩擦。著名翻译家、李济之子李光谟在《胡适与李济》一文中曾说,在李济担任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和中央研究院代院长时,“多以元老身份颐指气使的事屡有发生,特别是对待研究院某几任总干事,关系十分紧张,乃至无法共事”。

1962年,胡适于任上去世,在葬礼上,李济送了一副挽联,上面写了三句译自英文的话:

明天就死又何妨?

努力做你的工,

就像你永远不会死一样。

(Be ready to die tomorrow,butwork as if you live forever)

这三句小诗是丁文江生前最喜欢的两句名言,当年丁文江曾拿着英文原句请教胡适如何翻译最佳,胡适在《丁文江的传记》里,把这段话译成了以上白话韵文。

李济将此诗作为挽联,不知是对1936年去世的丁文江、1950年去世的傅斯年和新逝的胡适的共缅因素居多,还是喃喃自语的成分更重。

消匿

1979年8月1日,83岁的李济在台北病逝。人们在整理他的遗物时,没有发现一件古董,所藏的22000余册书也没有一本是珍本、善本。

李济立下的规矩是:做考古的人自己不得收藏古董。

须臾几十载,在中国政坛的风雨变幻中,李济这个名字逐渐在我们的视线中消失。在范文澜主编的《中国通史简编》中,他主持殷墟发掘的杰出功绩终于出现,然而,却只有寥寥一句:解放前也有人做过一些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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