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管庄

2016-01-14 15:42李兆庆
岁月 2015年12期

李兆庆

管庄所处在东五环外似乎是一个很微妙的位置,到首都机场大约五六十里的距离,正是飞机开始降落的路程。从南方(当然也包括河南以南或以北的很多城市)飞来的航班,大多数都沿着这条航线在顺义机场降落。飞机形态各异,附在机身的灯光色彩各异像个漂亮的航模玩具。

2006年,刚搬到管庄不久,我就注意到管庄上空真实地存在着一条虚拟的航线。不分昼夜,总有几架南来北往的飞机,带着轻微的轰鸣声沿着航线缓缓驶过。像一把把银亮的剪刀,在天空的绸缎上剪来裁去。当我仰着脖子迎送途经管庄上空过往的飞机时,我替天空皮肤感到隐隐疼痛。

我在小说《北漂手记》里写道:“这时,有从南向北的深夜航班从他头顶缓缓飞过。剑波喜欢那一种景象,前面是两条光柱,机舱扩散着轰隆隆的声音,飞机腹部还闪着红绿相间的指示灯,可能是降落状态,离地面很近,像穿梭在云层中的空中巴士,在低矮的云层下飞行,往北越走越远也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远处的楼宇后面看不见。”

以前作为自由职业者,白天看书,常常在黄昏来临时,去东一时区小公园散步。夹杂在三三两两的行人中,周围楼宇里的灯光渐渐亮了起来,我沿着环形跑道行走时,就特别留意在上空轰鸣而过的飞机。只见飞机顶端、两翼和腹部的灯光闪烁有致。掠过南边的楼群飞过来,然后经过小公园,在北边黑黝黝的树梢上消失不见了。只是耳边萦绕着轰鸣的余音,在逐渐减小最后消失。

晚上看书或写字累了,躺在床上酝酿睡意时,只听着屋顶的夜空有飞机隆隆驶过的声音。夜里较为安静,甚至听到窗户玻璃因飞机引擎的震动欲跳出窗户框的煽动声,如地震引发前的节奏。有时飞机沿着低空飞行时,仔细倾听,耳边似有蟒蛇吐信咻咻刺耳的声音,略显怪异,后来听多了也就释然了。

幸运的话,白天能看到流星般的云线带着纯净的颜色,自然地回旋。飞机穿过云层,加上本身的气流,在天空中拖出两道白色的云线,慢慢地、慢慢地,两条云线合为一体,在空中绘出简单的直线,在降落和前进的航向延续不断。天空是干净的蓝,云线是耀眼的白,在天地相接的地方,与金色的阳光,组成一方最美的长空。某天中午,我捧着一本书坐在窗前阅读时,随着飞机的轰鸣声渐渐清晰,书页上有一团黑影倏忽而过,像泰戈尔笔下精灵般的鸟儿飞走了,曾经的影子滞留于窗前。

管庄地处东郊,往东走一站地就是重兴寺,重兴寺再往东就是通州地盘。尽管如此,交通还是相当便捷的。管庄地铁离我居住的司辛庄有一站地,用时间量化的话,就是步行十分钟的时间。从管庄地铁站东南口出来,向南拐过一个红绿灯,一直沿着管庄东路南行,穿过普济桥,再把两个木器厂和一个制衣厂远远抛在身后,再拐进向东的一条小巷里,大概步行三百米就到了我居住的地方。迄今,在这里生活了八年,我的足迹几乎遍布管庄的角角落落;带着全国各地的朋友,几乎吃遍管庄东路两边的所有饭店。

挨着京通高速的管庄东路本来挺宽绰的,往南走上一百多米,被狭窄的普济桥一收腰,上了桥就成了走台上时装模特的杨柳细腰了,过了桥就是管庄新村刚开发的柏油路,宽敞笔直。不把普济桥拓宽的话,两头的柏油路整修的再宽敞,也是枉然。不要说早晚上下班高峰期堵得一塌糊涂,就连平日里管庄东路上的大小车辆拧成几个疙瘩,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像被竹签串起的羊肉串,司机坐在驾驶室内寸步难行,只是心烦意乱地按着喇叭撒气。

管庄地铁站的北边,有一座废旧的清真寺,它倒没有恢宏的气势,与中原很多簇新的佛教寺庙相比,它算是个小弟弟。该寺是典型的伊斯兰教建筑,方形的大门上面是洋葱样的大圆拱,上面镶嵌着一轮月镰。每逢黄昏,清真寺斑驳的墙壁上映射着淡黄色的残阳余晖。有时,还能看见鸽子展翅飞翔的影子。它们扇动翅羽,星星点点地划破长空,把靓丽如水的鸽哨撒在杨闸的高空。低飞的鸽子与高耸的一轮新月,映衬成了一副带有异域风情的情致来。鸽子是往来于天地间的信使,把生者的祈祷带到天国,又把逝者的祝福捎回大地。如今,清真寺南面的一角割舍出去,改装成一个卖“固特异”轮胎和洗车的门面,像影片中古装人物的腰间别着一个BP机,显得不伦不类。

距清真寺西北不远处就是杨闸环岛,环岛中间种植着几棵蓊蓊郁郁的松树,松树四周被修葺的棱角分明的花木围起来。被车流包裹的环岛,怎么看都像一个被巨大的鞭子抽转起来的陀螺。每次坐车或步行路经此地时,我都会为脑子里蹦跳出来的比喻而哑然失笑。环岛转盘东边矗立着一块红褐色的岩石,上刻四个隶书字体:丹凤朝阳。语出《诗经·大雅·卷阿》:“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安放在这里自有它的匠心独运之处,北京八个城区中,唯独朝阳地处最东方,是一天最早迎接朝阳升起的地方。同时也赋予完美、吉祥、前途光明的涵义。转盘中央的小树林里,时常有几个老人围在一起打太极拳、扭秧歌。动作很缓慢,像夏季慵懒的时间迟缓地流动。

我刚搬到管庄时,周围的农舍和田野依稀可见。田野的菜园里陈杂着瓜架和安棚,偶见农民在菜园里薅草,老者踩着三轮车去菜园里择菜。这种熟悉的农耕图使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像一下子回到黄河中下游平原的河南。没多久,我就喜欢上北京东郊这个叫管庄的地方。我生平第一次觉得,终于结束了颠簸流离的生活,日子渐渐趋于平静。

现在那片菜园被刚开发的管庄新村里栋栋高楼大厦取而代之,作为在这里生活了八年的我而言,几乎亲眼目睹了楼房吞噬田野的变化。城市化的进程像来犯的病毒,似乎无孔不入,吞噬着农田,吞噬着庄稼,似乎只有这样,才更大程度地粉饰着文明和城市化的步伐。

随着高楼大厦的耸立,紧挨管庄新村的土路被硬化,路边又栽植了纤细的垂柳,风吹柳曳,滋生出另一番别样的风情。我还是喜欢硬化前的土路,还有驻守在路边几株沧桑的白杨树,像是豫东平原的老父亲。

每次穿过普济桥回到司辛庄时,通惠河是无法回避的通途。泛着泡沫的河水浑浊不堪,掠过河面的风中夹杂着生活垃圾的微臭,尽管如此,这并不妨碍我把那里当成散步的乐园。河水无关四季缓缓东流,偶遇到连天的暴雨,会把河面抬高一米左右。雨季过后,在两旁河岸上滞留着河面上升的痕迹。雨后的河面上能看到鱼类的尸体,数量繁多,一条接着一条,一律侧翻卷着身子,鱼头向前,把白皙的侧部和腹部裸露在水面上,看上去很耀眼。经过长时间的风吹日晒后,死鱼趋于红褐色,像秋天成熟的一枚无意间落在河流里的果实,随波逐流。死去的鱼中以鲫鱼居多,这种鱼对水质的要求有点苛刻,不堪忍受河水的严重污染,缺氧窒息而亡。这种污染丝毫威胁不到生命力顽强的鲶鱼,它们是清道夫,几乎成为惠河的主宰。鲶鱼无所不吃,身长盈尺的身体上覆盖着斑点的花纹,嘴部拖着长长的胡须。

河岸半腰上是一条由正方形的水泥板铺成的人行道,热胀冷缩的缘故,有的水泥板高高隆起,摆出一副愣头青的架势,有时我实在看不顺眼了,运足全身的力气用脚狠狠踩几下,但依旧故我。有的水泥板被好事者掀到河里,空缺的地方,又被新的水泥板填充进去,仅此而已。新的水泥板经过尘埃长时间的覆盖,和旧的水泥板浑然融为一体。

沿着河岸行走时,我的心情依然沉重,与伏案写稿时疲惫的心态几乎保持一致。为生活所累,或为笔下的某个小说的环节所困,思考着诸如此类的问题。写完一篇,还有下一个篇在前面等着,像黄河滩棘手的农事,没有开头,亦没有结尾。

我对文学的虔诚,或者说喜好,并不亚于那些一步一叩拜地匍匐在朝圣路上的藏民,唯有虔诚二字所驱使,心无旁骛,对路旁浅薄的风景熟视无睹。倘若哪天累死在朝圣路上,不知是我的不辛抑或是万幸。

浑浊的河面上,漂浮的内容气象万千,以饮料瓶居多,偶有落水的泡沫拖鞋、儿童玩耍的球类、一些枯枝败叶、软塌塌的两性用品和色彩斑斓的塑料袋。河里除了鱼族,就是突兀在河床上的建筑垃圾,以废弃的砖瓦居多。流动的河水被这些垃圾阻挡,便形成几处袖珍的浪花,矮矮地飞溅着,有点小壮观。这些之外,就是在河水中招摇不定的水草。柔软的水草肆意伸展肢体,像舞女长长的秀发。

走累时,便选一处干净的水泥台阶坐下来休憩片刻。这昂贵的余暇,是我一天中最惬意和舒缓的时光了。可以把生活中纷乱的思绪都统统抛在脑后,什么也不想,让偶有的风轻抚面颊,让心静下来倾听时间滴答滴答走弦的声音,感悟生命的鳞片被时间的利刃一点点剔除的微痛。

微风过后,河面上升腾起鱼鳞状的波浪,从此岸抵达彼岸,周而往复,不厌其烦。再加上西沉的残阳洒落在流动的河面上,碎银般的耀眼。凝望波纹的时候,偶尔有身体乌黑的鲶鱼探出水面,泛起几个水纹,来不及看清真面目时,旋即就沉入水中游到别处。靠近河岸的水里,能隐隐看到几条背脊深青灰黑的鲫鱼在追逐嬉戏,银亮的鱼肚皮在我视野中稍纵即逝,像祖母耳垂下轻微晃动的银饰。

河北岸是刚刚修葺一新西会公园,里面绿树成荫,小路用水泥砖铺就而成,小桥和亭子遍布其间,适合周边的人散步健身。听西会村的老人讲,解放前西会公园的前身是富人的跑马场。公园里的松树林中,时常响起萨克斯演奏的歌曲《北国之春》,循着微风颤颤悠悠地从公园里倾泻而出,直触及我的心扉,熨帖着血液深处的灵魂曲线,恣意渲染着一种乡情和忧悒。尽管从断断续续的吹奏中,能听出演奏者是位生涩的初学者,我还是沉醉其间。乐器和乐曲都是我的最爱,前者一直无缘与之接触,索性当成岁月深处一个美好的梦境罢了,搁浅在我童年苦涩的回忆里;对于后者,从高中起,就喜欢《北国之春》,而且百听不厌,可能自己的处境和歌词里的主人公有几分相似。歌中所唱的主人公也是一个在外漂泊的年轻人,或者在外面工作,或是在外面求学,或是手握钢枪驻守在边疆,已经在外漂泊了五年了。

倾听着萨克斯,时间不觉间悄然流逝。远处楼宇顶端的夕阳由黄变黑,河对岸朝阳旺角和远洋一方的楼盘,一寸寸被黑暗吞噬。

刚来北京时,我曾在一家杂志社做编辑。抛开在濮阳读书时做的临时工作,这是我获得的第一份工作。我任职的杂志社大有一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派头,宛如被遗忘在北京角落里的手工作坊,门口没有什么招牌不说,竟然连一个标志性的文字都省略。敲开锈迹斑驳的防盗门,便看到二十平方的大厅里,几名蓬头垢面的员工或伏在桌子上校对稿件或手指飞舞地敲击着键盘进行文字录入,这几乎是杂志社的心脏所在。

杂志社是租用一套一室一厅的民房作为办公场所,与武经理娇小玲珑的身材极为相称。从我跨进这个门槛起,我心里冒出来一句冷冰冰的话:在这里干不多久,我就会离开。这句话说出来之前,我开始伏在一张桌子上负责校对稿子,任务是一天校对一百页。时间已久,距办公桌一米多高处悬挂的白炽灯迫使我的视力慢慢下降。我的或不是我的眼睛像不知疲倦的扫描仪一样在黑字白纸上扫来扫去。那时我真替自己的眼睛感到悲哀,怎么成了我身体的一个器官啊,株连般受到连累。

背对着我,蜷缩在办公室另一排是两男一女。我很少与他们搭话。他们三人倒也图个清静,叽叽咕咕的声音像两个语种,彼此毫无相干。倒是武经理经常幽灵般回荡在办公室里,操着叽里呱啦的南方话把气氛搅和的空前紧张,像进入战备状态。不过武经理也有恭维我们的时候,特别是当摆在桌上的几组稿还未校对,而作者又在电话里三天两头催稿时,他便慷慨大方地从空中甩出几根红河烟,准确地划着弧线,在空中翻着跟头飘落在我们的面前,使我觉得他是甩烟高手。他本人办事不细加考虑,变着法指示手下员工,到最后事倍功半,还振振有词为自己开脱。

夏天中午是最难熬,由于办公室内的厨房没有排风扇,甚至连一扇与外界相连的窗户也没有。做午饭时,灶气炉释放的热量和高压锅喷出的热气便在办公室内交织弥漫,功夫不大,办公室内气丝游离霞蒸雾蔼甚是壮观。尽管如此,办公室的门是万万不能打开的,倘若让炒菜的油烟溜到走廊里,中午饭是肯定吃不安静。饭菜扒拉不了几口,就会有几个绾起袖管的母夜叉赤着臂轮番叫阵,我们至少也算是文化人,深谙好男不和女斗的道理,只好装哑巴充当孙子,这明明是我们理亏啊。每当饭菜端上桌时,武经理便筷子起舞勺子翻飞,左右夹击,风卷残云,一会儿脚底抹油开溜。

有些人在夏天忙碌时,会想念冬天的清闲和冷爽;到冬天闲得无所事事时,又会想念夏天。无论处于哪个季节,最怕热的我是最讨厌度过漫漫长夏。每逢夏季不请自来时,我食欲锐减不说,稍微热点的饭菜下肚后,便大汗淋漓。往嘴里扒拉饭菜时,还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拭擦脸上决溪般的汗水。闷热的季节,办公室里压根就没有空调,午后慵懒的阳光迈着方步惠顾我的桌前时,这样整个下午也就在蒸笼般的闷热中度过。周围一片寂静,仔细地听到有温度很高的空气分子在振翅不安分地飞翔。宛如我们的办公室被一只大气球吊着高悬在云层里。

半年后的一天,我辞退了编辑工作,毅然离开那家手工作坊般的杂志社。当手里捏着汗水换来的辛苦费迈出杂志社时,我站在门口处深深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萎靡的精神高昂起刑满释放的惬意。久违的自由真好,自由我爱你。有时在自由松弛的日子里,也会想起紧张而烦闷的编辑生涯,甚至外出办事时,经过朝阳区呼家楼的玉兰园小区时,我竟然一点绕道而行的想法都没有。是的,这个小区在我生存的意义中,光明也罢,阴影也罢,都像西去的黄鹤一去不复返了。

在几年的北漂生涯中,我不停地调换工作。工作没有了,但遇到一些美丽的女同事还经常在我的记忆中浮现。杂志社的美编郑浅,是至今让我心怀感激的一个女孩子。当我从西客站下了火车,又转了两辆公交车,在呼家楼站下车后,因为转向找不到杂志社的具体位置时,杂志社派出几名编辑下楼迎接我,都因我告知他们的地址不准寻我无果而失败。等再给杂志社接连打电话请求派人接我时,我从对方的语气中感觉到不耐烦。正当我找不到杂志社的方位而绝望时,是身穿牛仔短裤的郑浅,摇晃着款款身材,热情地接过我手里一个书包,把我领到杂志社里。

跟着她走进办公室时,一脸烦躁的武经理移动着低矮的身材,离开闪现着牌局的电脑,走过来礼节性地与我握握手.便质问我:“搞文学的,居然连东西南北都分辨不清?”初来乍到,我不知道他是杂志社的负责人,便很不客气地回敬道:“搞文学和方向感有半毛钱的关系吗?”听到我的反击,他没有说话,翻了翻白眼,转身坐在电脑旁,玩他的牌。

夏天,郑浅就像奥运会开幕式上手举火炬奔跑的女孩,喜欢穿一件白色的汗衫和一条黑白花纹状的长裙,或各种各样的牛仔裤和黄色的小可爱紧身短袖。当我伏案校对稿件时,只需把眼球稍微下垂一点儿,就可以清晰地看到郑浅白色汗衫里若隐若现的乳罩——它们纤细精致的两个小铁环刚好在郑浅的腋窝下面。坐在郑浅旁边的日子里,我推测出郑浅喜欢以下几种颜色的内衣;黄色,黑色和白色,惟独没有市场上琳琅满目的红色内衣。我对这一现象感到匪夷所思。每当我偷窥郑浅高高顶在桌沿前方的胸脯时,我总为少了一件红色的内衣而感到由衷的遗憾。郑浅身材秀逸挺拔,唱歌般的语调中操着北方口音,经常穿着各式各样的低跟凉鞋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接送出片人,查看打印社送来的稿件清样。她浑身洋溢着少女淡淡的体香,曾一度让我痴迷。

东苇路是管庄有名的“贫民窟”,不管春秋冬夏,只要天气晴好,南段路口两旁都会聚拢着找零工的人。停放的电动车篓里或后面的工具箱里放着简易工具:钢锯、斧头、瓦刀、卷尺等。摊位前的广告纸是他们招揽生意的幌子,上面用电脑打印或五花八门的手写体写着:水电工、泥瓦匠、装修工、询木工、防水工、楼体房屋结构改造工。无事可做时,他们便围在一起玩牌、调侃、吸烟,没有加入游戏中的人,像一只只斑头老雁蹲在路边,满腹心事地望着街心过往的车流和来往的人流发呆。

偶有衣着鲜亮的雇主走过来,他们便扔掉手中的牌,一窝蜂围拢过来,向雇主兜售非凡的技艺,等雇主亮出“底牌”时,他们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进行寸土不让地讨价还价。无奈活少人多,除了被雇主选中的一两位收拾好家什,好久没舒展的脸上绽放着中彩的喜气外,其余的人又沮丧地返回“牌场”重新玩起牌来。边晒着太阳,边耐心等待着下一轮雇主的到来。

这些打零工的人,以素有中国的吉普赛人之称的河南人居多。究其原因,一般指河南人可以随遇而安,四处迁徙,只要有人迹的地方,几乎就能看到河南人劳碌的身影。就管庄,甚至北京而言,卖煤球、收废品、卖菜、卖炒货、卖油条、卖大馒头者均以河南人居多,他们没有靠坑蒙拐骗过活,而是靠勤劳的双手、起早贪黑,来换取一点血汗钱。散落在北京大街小巷的河南人像一朵朵失去母体的蒲公英,怀着无奈的心情飘来飘去。

东苇路中间地段路西有家“好嫂子”饭店,是我和赫俊宽、桑希同经常光顾的地方。其实里面没有嫂子,倒是统一着装的服务员长得不错,一个个清纯的跟春天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那时年轻气盛,拿啤酒当饮品喝,拿白酒当啤酒喝,一场下来,桌子上便摆满几十个啤酒瓶子,引得周围食客纷纷侧目。相互搀扶着往回走时,手里还不忘拎着没喝完的半瓶啤酒,看到路边的休闲椅上有恋爱中的男女依偎在一起时,我们三人便站成一溜对着他们肆无忌惮地撒尿。这时,满脸青春痘的桑希同很得意,他歪着头,嘴里哼唱着连绵不绝的酸曲。对我们明火执仗的挑衅,情侣敢怒不敢言,顶多说一句“流氓”,便相互牵扯着逃离是非之地。

“好嫂子”饭店对面是管庄新华书店,是我经常购书的地方。尤其遇到不顺心的事想发火兼迁怒他人时,我就会走进东苇路这家书香扑面的书店,从书架上拿起几本书随手翻动翻动,很快心情就平和了许多。图书对我而言是具有镇静效果的精神药物,当我置身于图书的海洋,负面情绪就随机一扫而光。这是我早年在濮阳读书时发现的规律,以后屡用不爽。管庄新华书店规模不大,有十多个员工,图书品种比较齐全。唯一让我感到不爽的是,书店里有几个素质很低的女员工,几乎每次去,都能遇到她们操着大嗓门在拉家常,让我觉得非常刺耳。

一天晚上,我经过管庄新华书店门口时,看到一张为《白痴》代言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肖像。

我独自站在陀氏的肖像前,像以往许多次一样审视着他那熟悉的容颜。这时,我想起一个爱好文学的朋友,每年都要去上海鲁迅纪念馆去瞻仰先生,以咨怀念和敬仰。这次,我在陀氏面前鞠躬似乎又多了一层内涵,更像一次祈祷,一次使他能揭开那表像中秘密的祈祷。那么的平淡无奇,他那张脸,更像个农民,十足的旧俄国农民。那是一张在人群中即便与你擦肩而过你也不会多加注意的男人的脸庞。鲁迅先生看上去倒比这位伟大的陀氏更像一位作家。

在书店门口默默呆立时,我的身体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像被水流裹挟的一根稻草,遐想无限,把目光定格在那张熟识的脸庞上,试图集中精力发现隐藏在那个像黄河滩的淤泥一样的脸庞后面禅意十足的谜。唯一能清楚理解的只有痛苦和执拗,一个偏爱下层社会的人,一个刚从监狱里释放出来写出《死屋手记》的人,一个为小人物鼓与吹的白痴。我终于发现进入我视野中的不过是一个艺术家,一个不幸的、史无前例的人物。他每一部小说都是如此真实,如此令人信服,如此奇妙且神秘莫测,“陀氏的天才是无可辩驳的,就描绘的能力而言,他的才华也许只有莎翁可以与之并列,但是作为一个人,作为‘世界和人民的裁判者,他就容易被认为是中世纪的宗教审判官。”有一位名叫艾亨瓦尔德的评论家写道:“这位伟大的苦役犯,步履沉重,脸色苍白,目光如火,拖着锁链,走过俄国的文坛。他那疯狂的步伐,使俄国文坛至今犹迷离恍惚,如堕五里雾中。他在俄罗斯的自我意识的巅峰,打了一些至今犹无法辨认的信号,他那舌蔽唇焦之口还说了一些预言和不祥的话。现在,斯人已去,我们只能独自来猜测这些哑谜了。”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在管庄新华书店门口时常碰到一个流动的旧书摊。摊主二十左右,不苟言笑,青涩的脸上带着尚处于社会边缘的羞涩,我猜想是北京科大(管庄校区)的学生,利用课余时间搞点创收。书摊一角,一摞旧书上摆放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所有图书无论厚薄,一律五元”的字样,省去顾客讨价还价的繁琐。每当有顾客问书“多少钱”一本时,摊主便朝注明价格的白纸上努努嘴,算是作了回答。在这个书摊上,我用很便宜的价格淘过两个版本的《百年孤独》,为我十多年来收藏的各种版本的《百年孤独》注入新鲜血液。

说来有点匪夷所思,自从1995年我在台前一中读书时,在槐荫路的新新书社买过一本高长荣翻译的《百年孤独》后,便疯狂地痴迷上了这本书。不仅反复读过三四遍不说,此后还潜心收集各种版本。只要在书店或书摊上看见此书,我都不惜重金买下来。现在我手里林林总总有60多种《百年孤独》的版本,精装的,软精装,简装的,汉译的,外语的,16开,32开的版本,除几本正版的,其余都是盗版的。

在管庄生活了八九年,我仅搬过一次家。作为恋旧之人,在某个地方住久了,便对周围的环境产生依赖之情,不舍得离去;一旦离开,我总会很长一段时间心情低落,即便适应了新环境,也不忍把旧环境从记忆中彻底抹去。再者,我除了一大堆书刊外,没有值钱的物什,用三轮车拉着自己破旧的东西招摇过市,无异于自取其辱,这与女人把私处暴露在公众场合没有区别。

最早住在杨闸西会村一个标准的四合院里,青砖围起的院落,雕龙附凤的屋檐,灰色的瓦当,院里有两棵树,一棵是石榴树,一棵是椰子树(在这里住久了才知道,房东对这棵椰子树爱护有加,冬天挪到屋里,开春再挪出来)。我住在大门口右边的一间耳房里,只有七八平方米,说是房子真有点勉为其难。屋内一张单人床,一个条铁焊接的大型书架,再有一把椅子,这是房间里的所有家当。房子虽旧了点,但对一个北漂人而言,能在寸土寸金的北京找一间租金低廉的房子并非易事。当然,并不是说没有闲置的房子,而是针对我的需求来说,真不好找。

在这间破旧的、仅有七八平方米的房子里,我居住了两年。因房间狭小,房东怕出意外,冬天不让拢火,加上长年累月不见太阳,一到冬天就冷如冰窖,潮湿阴凉。进屋几分钟,屋内的寒气就把我身上的热气给吸附干净,几分钟不到,就感觉四肢麻木。无奈之下,我便爬到被窝里,坐拥着厚厚的棉被,依在床头上看书。写这篇文章时,我突然想到一个成语:“在家百日好,出门一时难。”

按各家各户门前钉着“院内有房屋出租”的牌子,我联系到了房子。出租房屋是北京居民特有的一条收入门路。他们把院内闲置的房屋归置一下,该粉刷的粉刷,该简装的简装,该吊顶的吊顶,于是就诞生出若干间袖珍小屋,也就招引来一群群来自五湖四海的外省人。

房东两口五十多岁,对房客态度和气,脸上没有暴发户的戾气。房东长发披肩,很有艺术范,经历很旺盛,每天睡得很迟,却起得很早。穿着运动衣,沿着通惠河边跑步,是他每天的固定功课。我刚搬来时,他们在管庄地铁口附近经营着一个报刊摊。半年后,报刊摊转让了出去,或者是因为生意惨淡或租金高涨而得不偿失吧。此外,房东的父母双亲还健在,女房东与老房东之间口角不断,而房东站在女房东一边,像训斥孩子一样训斥自己的父母。我为房东的懦弱而深感悲哀,一个对父母都不孝的人,是不可能对别人好的。他们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儿,没考上大学,在一家美甲店里工作。下班很晚,房东两口经常去管庄地铁站附近接应。房东女儿的脸盘与女房东相仿,长得方方正正,谈不上难看,也说不上多漂亮,就是搁在北京女孩子堆里扒拉不出来的那种。

以后当我搬离西会村时,多次遇到过房东的女儿。先是她结婚怀孕后腆着大肚子,在西会村的“胖大厨”吃早餐,跟我打着招呼,我才辨认出来是房东女儿。再见到她时,男孩子都两岁了,白白净净的很可爱。我暗自浩叹时间如流水啊,几年光阴转眼就过去了。

这个四合院里,除了我,还住着一个南方女子,大概四十出头,身体娇小加上注意保养的缘故,看上去三十多岁。平时在手机专卖店里按部就班地上班,作息十分规律,我第一张手机卡,就是她帮着办理的。她孤身一人在北京闯荡,寂寞是难免的,夜里经常留宿各种体型的男人,在夜里疯狂做爱的声音,高亢而生动,隔着丽道墙都能清晰地传人我的房间。第二天与我打照面时,她很大方地对我笑笑,没有丝毫感觉难为情。

在西会住了两年后,随着淘来的旧书日渐增多,逼仄的房间实在装不下了,我搬到司辛庄,一住就是八年。在司辛庄找的两间房子算是门脸房,房门临着街道,房子中间被一道玻璃墙隔成两间,外面堆放图书和桌子,里面住人和做饭,我感觉很满意。房门是铝合金的,年久失修,门上的暗锁都损坏了,晚上睡觉时,我用一把螺丝刀充当插销插在墙缝里把门锁上。偶有来陋室投宿的朋友,见我用螺丝刀锁门时,目光中便透露出某些不解,我知道他们对房门的安全性深表怀疑,便轻描淡写地说:“这里离管庄派出所很近,治安环境很好,放心睡吧!”说归说,他们仍然不放心,把自己贵重的物品,小心翼翼地拿到里面卧室里,才忐忑着睡去。

我隔壁是一个湖北女人开理发店,没有营业执照,只在门玻璃上贴着几个“染发理发”的字样。刚搬来时,适逢开奥运会,门口坐着四五个袖口佩戴红色袖章的老太太、老大爷在执勤。管庄派出所也执行上级指示,“三无”门店一律被勒令停业整顿,隔壁的理发店也在整顿之列。上面有政策,下面有对策。当派出所的检查人员走远后,她便挂上门帘,虚掩着门,悄悄地为顾客理发。这种营业方式,让不明真相的我看来,沾有色情交易的韵味。“查,查个大头鬼啊,不让我们营业去喝西北风啊,何况每月都要交房租。”和我渐渐熟悉后,她振振有词地对我解释。

刚搬来时,因为房子紧靠街道,门前过往车辆的嗡鸣声,一度严重影响我的睡眠质量。后来时间一长,也就渐渐适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