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与凋零

2016-01-14 15:49李娟
岁月 2015年12期
关键词:栀子花

李娟

栀子花开在清澈的汉水边,出奇的洁净和素雅,装点我此刻的心事。这是夏日送给我最美的礼物。

我一直喜欢白色的花朵,白百合,铃兰,栀子,白绣球,茉莉,广玉兰。过于艳丽的花,我不喜欢,也许是精神世界追求洁净的一种体现。此刻,它们都随节令远行了,唯有栀子花还守候在这里。栀子花不娇艳,不媚俗,贞静,端丽,有一种灵魂的清香,馥郁而执着。你走出很远了,一阵清风吹过,香气又飘了过来,痴痴缠绕,令人迷醉。想起画家徐悲鸿说:“好的画家,一定要一意孤行”。面对绘画,他一味任性,只忠实自己内心的感受。我怀疑,徐悲鸿是不是从栀子花的秉性中得到神示。

芦苇站在江畔,一丛丛,随风摇曳。少年时,我一直不知道《诗经》里的“蒹葭”是什么样的植物,原来便是水边一丛丛洁白花絮的芦苇。“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里的蒹葭伴随着男子的思念而来,伊人远去,留下一个缥缈优雅的幻影。

把人比喻为苇草,是布莱士·帕斯卡尔。他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是,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

此刻,夕阳将余晖洒在江面,半江瑟瑟半江红,宛如一匹绚丽的绸缎。江水沉静如梦,有几只白鹭在水中觅食,碧波里映着它们雪白的身影,有时候飞累了,就三三两在裸露的沙滩上漫步。有时会依偎在一起,相互梳理颈上的羽毛,如一对恋人。

江对面,停泊着一叶孤舟,仿佛着一个漫长的等待。从山寒水瘦,等到碧潮满满,等待的人一直没有来。来的是白鹭,不知是要慰藉这夏日江岸的孤独。

江面划来一只小船。渔人头戴着斗笠,站在船头,不慌不忙,悠闲地摇着船桨,节奏不快不慢。晚霞将渔人染成了金色,也将小船染成了金色。船后荡起层层的涟漪,人仿佛游在画中一般。

黄昏时候,我在江畔散步。人到中年,连脚步也慢下来了。

江畔的小路曲折蜿蜒,沿着江岸伸向远方。远山如黛,近树繁花,晚风清凉。路旁种满了香樟,银杏,桂花,还有一棵高大的合欢树,正是花满枝桠。那是我最喜欢的花。我恍惚回到故乡的小院,回到那棵合欢树旁。微风吹拂,蝉鸣阵阵,粉红的花儿落了一地,一朵朵丝线般的花瓣伸展着,如同一朵朵花伞。这时,白发的祖母就会唤我,快去捡花吧,晒干了给你泡茶喝,可以消暑去火。那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花。因为,它是故乡的花,祖母的花,我的花。

一株香樟树,立在水边,如一位守望的男子,凝望着滚滚东去的汉江。香樟树在春天里只要新叶初生,老的叶子就渐渐泛红了。一片片红叶飘落,像一叶小舟,驶向夏日的深处。树上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儿鸣唱着,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水边。一抬头,就看见长着金色尾巴的鸟儿,忽闪着双翅,轻灵地掠过树梢。

不远处,头戴草帽的老人,推着割草机,在给草坪除草,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湿润的芬芳。我喜欢青草收割后的味道,我相信,那就是春天里万物生长的味道,植物生机勃勃的味道,还有着一种清新、湿润的美。收割后的青草,堆积在草坪上,一群五六岁的男孩看见了,欢呼着扑向碧绿的小山,将堆起来的草洒了一地。老人大声训斥着他们,孩子们嬉笑着跑远了,不一会,又聚集在草堆前狂欢,如一群赶不走的小麻雀。

往回走,又是栀子花。季节没变,我却经历了一个轮回。

落在草地上的栀子花瓣,如一只只白色的小船,停泊在翠绿的湖面上。有几只黑喜鹊,伸着长长的嘴巴,叼起一片片花瓣,飞远了。

遇见一位老人,是在江边的小路上,迈过栀子花之后,同一个夏日,此刻。老人穿着灰色的上衣,黑裤子,脚上穿灰色的运动鞋,微微驼着的背,步履缓慢地走着。满头花白的头发,他走路的背影,多像是我的父亲。我加快了步伐,不一会儿就超越了他。我回头去细细打量,大失所望。不,他不是我的父亲。他怎么会是父亲?

此生,我再也见不到父亲的背影。

那一晚,我梦见了父亲。他穿着一件白衬衣,骑着一辆自行车,车上带着我和妹妹,驰骋在宽阔的路上。路旁是一排排挺拔的白杨树,在风里“哗啦啦”地唱着歌。春天的风,吹过故乡的原野,麦苗青青,桃花遍野……

梦醒时,月明人静,秋虫低吟。想着梦里的父亲。他高大的背影,温和的笑容,戴着一副黑色眼镜,关切地看着我和我的孩子……

泪水潸然。是谁说过,没有在长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语人生。

暮年的父亲在患病之后,走路越发慢了,平衡能力很差,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医生要求他多练习走路。我时常陪他,在江畔的小路上散步,有时牵着他的手。他的手宽大温暖,手背上有了几颗老年斑。父亲那时常常微笑着,没有病中的愁容。

从小手到大手,这样的牵手就是一生一世。

记起小时候,父亲牵着我的手去商店,给我买美味的糖果,带去影院看电影。童年记忆最深刻的,就是父亲常牵着我,去西安碑林欣赏书法。我们徜徉在古树苍天的千年庭院里,行走在一块块虎踞龙蟠石碑之间,步履蹒跚,行走在父亲指引的路。我从六岁开始在父亲的陪伴下开始习字,潜意识里,他要将女儿培养成一个秀外慧中的淑女。

恍然记得父亲第一次教我习字,临柳公权《玄秘塔碑》。他温暖有力的大手握着我的小手,一笔一画,一撇一捺,我凝神屏息,一丝不苟,仿佛在书写自己一生的命运,父亲教我的字是:人,一,大,小……

他说:习字如做人,心正则笔正,笔正则字正。写字不得潦草,不能慌张,更不能肆意涂抹,提笔时气息不能断,要一气呵成,落笔无悔。

父亲走后,因为对他深深的思念,我拿起放弃多年的毛笔,重新开始练习书法。父亲啊,你知道吗,每当我提笔书写的时候,仿佛你还站在我身后,温和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鼓励我,督促我,令我不敢懈怠。那些生命之初最美的书写,留在光阴深处,温暖漫漫人生。

如今回想父亲的话,仿佛不是在解读书法,而是在解读人生。

小时候练习书法的经历,在我成年之后渐渐显现出来,传统文化的熏陶,滋养了我日后的写作,冥冥之中,仿佛都是父亲安排好的,我用父亲握着的那只手写作,给各大报刊写稿,不知不觉我成了终身写字的女子,从懵懂天真的童年到人生的中年。

我渐渐明白,习字如练功,比的是内力而不是外力,写作也是如此,只有内心有静气,安于寂寞的人,文字里才有了沉稳大气,端正开阔,洁净坚韧,有了格局和气象。

在浮躁的尘世间,任何一种安静从容的书写,都是生命的修行吧。

父亲一生勤奋博学,性情温和,仁厚善良,他喜欢花草植物,喜欢养小猫小狗。暮年时,他喜欢练书法,尤爱听秦腔,听起来就如醉如痴,喜欢和我聊起作家陈忠实的《白鹿原》,因为作家笔下的白鹿原是他魂牵梦萦的故乡。他敏感,细腻,诗意,悲悯,爱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这些生命的特质,无一例外,全都遗传给我了。

那年春节,他种的水仙花都开了,冰清玉洁的凌波仙子,亭亭玉立,他依靠在窗前看花儿,轻声对我说:“爸爸可能看不见明年的花开了。”他眼里含着无尽的忧伤。我忍住满眶盈盈的泪水,握着父亲瘦弱无力的手,只想给他一点点生命的力量。

三个月之后,父亲走了。

那一日,翻阅《圣经》,写道:凡事皆有定时,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花开有时,凋零有时……

父亲,世间一切皆有定时吗?花开花谢,草木枯荣,月盈月缺,生离死别,一切都是上苍的安排?我第一次理解了《圣经》中传达的智慧,人能从一切痛苦和虚空之中觉悟,方是生命的智慧。

清晨,打开网络听美学大师蒋勋先生的讲座,他解读“仁”字时说,“仁”是果实坚硬的外壳中包裹的最柔软的部分,其实也是人心中最柔软温暖的部分。父亲的名字里就有这个字,我此生珍爱的这个字,安放在生命最深情的角落。

人生最大的悲伤,莫过于生离与死别。一个人离开了生命的故园,他便永远地回不去了;一个人离开了另一个人,他更是永远地回不去了。

读作家龙应台的《目送》:我们只是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的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小路旁的夹竹桃花满枝头,红烁的花朵掩映在碧绿的叶子下,水气泱泱。

暮色四合,草木散发着淡然的气息,虫鸣如流水,江风清凉,夏日的暑气渐渐散去。湛蓝的夜空升起一弯新月,江心里也泊一弯新月。我看见父亲缓缓走在江边的小路上,浅灰色的上衣,黑色的长裤,他慢慢走着,我看着他,看着他渐行渐远,渐行渐远。再也看不见,泪水模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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