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亚·伍尔夫日记:给岁月一个坚实的基石

2016-01-21 20:09段艳丽
世界文化 2016年1期
关键词:伍尔夫日记作家

段艳丽

作为一种最纯粹、最隐秘的私人著述, 日记因其太过琐屑、缺乏严谨结构,长久以来一直被认为没有多少文学价值而得不到重视。英国一直到19世纪才陆续出版了诸如约翰·伊夫林和塞缪尔·佩皮斯、范妮·伯尼等作家的日记。而对于日记的研究直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才逐渐得到人们的关注,陆续出版了一些研究日记,尤其是女性日记的作品,如《妇女日记的隐秘世界》、第一部研究日记的学术论文集《英国妇女日记写作选集》等,安娜·杰克森撰写的《作家日记的诗学形式与风格》从日记的形式和风格方面分析了包括西尔维娅·普拉斯、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弗吉尼亚·伍尔夫等在内的作家的日记,并且对比了不同的版本。国外从20世纪70年代就兴起了研究伍尔夫热,但是,2001年,珀德尼克斯在全面阅读了伍尔夫的日记后认为,还没有一本关于伍尔夫日记的学术性著作,发表的相关的文章也少。我国目前对伍尔夫的日记评论也不多,而且尚未翻译出版她的完整的日记。

一、即时性:生命写作的形式

伍尔夫的日记最早是由她的丈夫伦纳德·伍尔夫从26本日记中选编出来的,近158000字,1953年以《一位作家的日记》为书名出版,主要选编了伍尔夫一些关于写作方面的日记。比较完整及权威的日记是由伍尔夫的外甥、姐姐文尼莎的儿子昆汀·贝尔的妻子安妮·奥利维亚·贝尔整理出版的五卷版《伍尔夫日记》(其中后三卷在Andrew McNeillie的协助下完成),于1977年至1984年间陆续出版。其囊括了伍尔夫的30本手写稿,年度跨越从1915年伍尔夫33岁开始到1941年她自杀之前,是迄今为止最具权威、最完整的一套日记。随后伍尔夫一些散落的日记又被陆续发现:她更早期的7本日记由Mitchell A. Leaska 编辑整理,以《充满激情的学徒:早年日记》为书名发表。其中甚至还包括一篇写于1896年的日记,应该是可追溯到的最早的日记。芭芭拉·朗斯伯里指出安妮·奥利维亚·贝尔所收录的日记主要依据的是伍尔夫的伦敦日记,但有时伍尔夫会同时有两本日记,所以《伍尔夫日记》中遗漏了大约写自阿什海姆的76篇日记。2002年9月托尼·戴维斯教授发现7篇写于1909年的需要誊抄的一些日记片段被放在一个抽屉里。后来,他将其汇编,以《卡莱尔的房屋及其他速写》为书名出版。

日记是伍尔夫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伍尔夫而言,日记是一种“生命写作”的形式,是她最顺手的写作方式。伍尔夫从15岁(1897年)起同姐姐文尼莎和弟弟爱德里安一起开始正式写日记,从那时起,写日记就成了伍尔夫生活的一部分。刚开始的时候,伍尔夫打算每年记一本,但因为有时本子没用完,就沿用旧的,这样不会留下许多空白而造成浪费。她经常利用午茶后半个小时写,也常常在等客人的时候见缝插针地写几句。她写日记很快,常将脑子里疾驰而过的想法记下来。她在1919年1月20日的日记中谈到读自己以前日记的感受时,承认字迹潦草,写得仓促,但是如果当时不快速、及时地记下来的话,过后就根本不可能提笔再写了。虽然这样有感而发常常会不经意地偏离主题,但是,如果经过大脑思考的话,就不会记下这些内容。然而,正是这些“意外”才是垃圾堆中的珍宝,让她能从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中捕捉与展示心灵的轨迹。她的日记包罗万象,内容庞杂:有对日常生活的描述,如天气、收入、家长里短、同女仆的龃龉等;也有记述晚会、谈话、与他人尤其是布鲁姆斯百里文艺圈的交往;有对他人作品的评述、看法,对文学作品的思考;还有关于自己创作中的情绪变化、想象等。Thomas Mallon将她划分为“编年史家”即那种事无巨细全都要记下来的人。似乎记下来,日子就有了生命的痕迹,放在书架上,可以保存,可以随时支取。她认为日记是一个 “有点儿深的旧桌斗或大容量的工具箱,我们不必翻个底儿掉,就可以抓出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来”。伍尔夫很重视写日记,常常为自己没有坚持写而懊恼:“真的,真的——这简直丢人——11月份的15天已过,而我的日记没有任何起色”;“丢人!丢人!丢人!从4月27号到现在6月11日,一个字也没记。”

伍尔夫喜欢读别人的日记。她阅读过约翰·伊夫林和塞缪尔·佩皮斯的日记并分别写过书评;在1937年2月14日写给萨克维尔-韦斯特·薇塔的信中,提到她正在阅读托尔斯泰夫妇的日记并写下了自己的感受。借由评论他人的日记,伍尔夫给予这种文体高度评价,认为它是:

最隐秘的自我的藏身之所,是生命中最甜美的声响的余音,若没有它,连生命本身也将变得贫乏浅薄、索然无味。……它的存在无比真实,它的评论极有价值,它的缺点、错误和虚荣万分可爱,因此失去它……简直等于自己进了坟墓。

她也喜欢阅读自己过去的日记。1919年12月她写道:“哦,是的,我很愿意读读过去的日记,还会接着写。看看它是怎样记录一个人的,它几乎有自己的一张脸。”日记是一个很好的载体,可以储存时间,抗拒遗忘,恢复记忆,回味过去。她在34岁时想象自己50岁的时候红着眼睛将日记烧成灰烬的场景。她说,记日记的部分原因是为日后年老的自己;另一部分原因是给岁月一个坚实的基石。

二、文学性: 创新的实验场

作家们的日记有很大不同。有的写的时候就是准备发表或给别人看的,如阿娜伊斯·宁就允许别人看她的日记,但这种日记往往里面伪饰过多。而真正的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因此更直接、更坦率地记录了自己的心态。这样的日记也分为两种:一种是Gerard Genette 所称的“亲密的外文本”:作者在日记中自言自语,读者可以了解到作者的过去、现在甚至未来,但是,“如果想从中找出作品创作的详细而精确的信息很可能会失望……许多作家不是把日记当作创作的补充,而是抽身于工作后的放松。”例如,鲁迅的日记就精简之至,很少提及正在写的文章;意大利作家切萨雷·帕韦哲在日记中也从来不谈论正在进行的创作或写作计划。这样的日记有一定的史料意义,但谈不上文学性;另一种是,作家在日记中探讨创作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对文学发展的思索,读者通过日记可以了解作家创作的来源,是破译作品内涵的密码,如卡夫卡、加缪的日记等。它们是为写作所预备的文学笔记,记录着句子、谈话片段、小说构思等,这些片段未来会出现在小说和随笔中,具有丰富的文学性。伍尔夫的日记,从一开始就不是只单纯地记载日常生活起居,而是有意识的创作上的练笔。她在早年就曾说过:“日记的写法有许多种,我开始不相信描述了……我希望写的不只是目之所视,而是心之所想;能发现外表之下的真正所在。”一般说来,日记往往用第一人称书写,然而,在早期的日记中,伍尔夫以“简小姐”的口吻记述所发生的一切。萨尔沃认为,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总是提及自己,让人觉得过于自恋。用第三人称指代自己,可以同时化身为三个人:“写作的我”、“被写的我”和“简小姐”。这可看做是伍尔夫在创作中试图展现多面自我的初步尝试。1897年7月,她日记的风格进一步发生变化:对印象、感觉的描述增多。例如,当记述去土耳其的帕台农神殿和大集市的时候,她没有写跟谁在一起,干了什么,但声音却一直存在,读者仿佛听到了他们正在为丝绸讨价还价。1899年8月,伍尔夫开始写下一部日记,取名为“战争男孩1899”,风格又与以前不同:每篇日记都有日期,但写得更长,对景物、人物描写更细致,同时具有了幽默感。到了1903年,每篇日记都有标题,如“社交成功的感想”,甚至有附录,标着页码等。1919年后期的日记风格开始稳定、成熟并一直延续下来。伍尔夫对日记各种形式的尝试无疑是对文学创作的练习,寻找表达自己的最佳方式,展现了“现代主义者对审美个性释放的追寻”。

伍尔夫的日记为其创作提供了最原生态的样本,她常从日记中截取材料进行加工。几乎她的每一部作品在创作之初都可在日记中找到源头以及她成书过程的思考,因此她的日记与作品之间有很强的互文性,以至于很多评论家在分析她的作品时,常常会自觉不自觉地摘引日记作为佐证。日记中所记载的一个个瞬间的感觉、描述片断不停地出现在她的作品中,如《达罗卫夫人》中,形成了现代主义作家注重瞬间体验、反映时间流动的突出特点。Judy Simons说伍尔夫日记的价值“不只是为她的小说提供素材,而且,作为一个文本,本质上对她的现代主义的艺术实践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日记对于伍尔夫的智性发展起到一个孕育、滋养的空间”。

伍尔夫的外甥、著名的传记作家昆汀·贝尔将他姨妈的日记称为“世界上最伟大的日记之一”,认为它们丝毫不逊色于《海浪》或《到灯塔去》。的确,伍尔夫日记中的很多片段都写得非常优美、精确,对身边人的描述栩栩如生。例如,她曾饶有兴致地记载了友人的妹妹在某个周日前来就餐的场景,一个怯生生、滑稽可笑然而又让人心生怜悯的书呆子女“诗人”的形象跃然纸上。她在1917年11月13日对丈夫创作时的描述:“前两天L开始写书,已经写了两章。他就像我过去在阿什海姆从窗口望去所看到的收割机,一圈又一圈,不疾不慢,直到最后把中间剩下的一小块儿谷地收割完,然后完事大吉。”寥寥几笔就把丈夫的严谨、勤奋、持之以恒描述出来,但也暗含着对他天资不足的调侃。这样对于朋友、亲人的描述在日记中比比皆是。伍尔夫日记中的写作风格也反映在她的作品中。她在日记中常用破折号,在小说中也同样如此:放在句中,表明含混、不确定;用在句末,表示绵延、开放等。伍尔夫曾将日记的形式嵌入到作品中,如在早期的短篇小说《琼·马丁女士日记》中就穿插了日记,同时采用倒叙的叙述手法,因为语言有点啰嗦,当时没有被出版社接受。但是等到后来写《遗赠》时,作家用女主人公留下的日记做线索串起了整个故事,语言就简练、老到多了。Judy Simons认为,日记是伍尔夫最惬意的文学样式,“是她整个文学事业的基石”。

三、实录性:不完全可靠的历史书写

实录性是日记的一大特点,记录的应该是真情实感,也正因为这个真,日记便有了区别于其他文体的特殊魅力。伍尔夫的日记记载了许多与现代作家、艺术家、出版人等的交往实录,为人们了解当时的布鲁姆斯百里文艺圈内外的艺术图景提供了鲜活的资料。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就日记本身而言,就一定真实吗?“对此,没有完全肯定的答案。”昆汀·贝尔在《日记》的“介绍”中说得很明白。日记并不等同于历史,单纯根据日记考察历史并不可取。昆汀的父亲——伍尔夫的姐夫克莱夫·贝尔就曾警告后世不要把日记中写的所有事当真:

迟早有一天弗吉尼亚的日记和信件会被出版……在读者享受阅读的过程中,一定要让他、尤其是想书写历史和传记的人记得,作者对于一些人,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有可能是凭空想象的。

他回忆有一天晚上伦纳德给几个老朋友大声读了日记的一个片段,突然停了下来。克莱夫说:“你读的这一段对于今天坐在这儿的人的弱点和怪异写得有点儿过于随心所欲了。“是的,”伦纳德说,“这还不是我停下来的理由。我还要跳过几段,因为没有一句是真的。”日记本来就是主观表达,不可能是对客观世界的客观记载,对于伍尔夫这样一个注重主观真实多于客观现实的作家来说,一点小事也许会引发思绪万千的感慨,于天马行空般的诗意表达中可能有失客观公正,有一些夸张、片面、甚至主观想象也在所难免。因此,在分析其作品时,若从日记中摘选材料作为观点或实际情况的佐证一定要慎重,应有所甄别;在作为史料引用时也要去伪存真,切不可将其等同于客观事实。

1926年3月,伍尔夫思忖若她死后丈夫会如何处理她的日记:“他可能不会烧掉它们,也不会发表它们。嗯,我想可能会从中编本书,然后烧掉本子;我敢说从中可以弄出一本书来:只要把这些涂鸦弄得齐整些就行。”伍尔夫去世后,她的丈夫果真选编出版了一本书——《一位作家的日记》。他删除了关于日常琐事、家长里短的描述;也删除了一些作家情绪不稳时的涂鸦;更删除了对同时期作家的评论和对一些文章的看法(因为有些作家尚在世,怕引起不必要的争端或麻烦、误解)。虽然伦纳德旨在让世人了解伍尔夫的创作理念或过程,但确实遗漏了一些重要的东西:丰富多彩的、原汁原味的日记不复存在了,作家内心的挣扎与困惑,绝望与自得,率性而发的真性情等不见了。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只是一个不停思索文学创作的、严肃有余、亲近不足的干巴巴的作家形象。由于各方面的顾虑,日记在出版的时候会有所保留:避讳或掩饰作家人性的阴影部分,将精神境界刻意拔高;对文字进行提炼和润色,使毫无章节的自说自话呈现出一种有序和纯粹。这样文本是齐整了,逻辑性也强了,然而却少了日记最重要的特色:作家有血有肉的感性生活。而这正是日记最吸引人的部分,也最能反映作家的真性情。更何况,有些看似琐屑的、无聊的记录,不经意间也会给后世带来意外的激励。西尔维娅·普拉斯说本来自己纠结于写作与家务,觉得自己过于庸俗、实际,烤个苹果派就可以高兴半天,为此自责。但当她读到伍尔夫日记里写“清洁厨房”“做鳕鱼和香肠”之后,长长松了一口气,感到宽慰:因为伟大的作家并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家庭生活与写作并非水火不容。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可以是:书、孩子、炖牛肉。从伍尔夫五卷版的《伍尔夫日记》中可以看到有时她像一只社交蝴蝶,热衷晚会;有时她害羞,有社交恐惧症;有时乐观开朗,有时孤僻绝望等,日记中也没有回避她爱嚼舌头、夸大事实等性格缺陷。这些读起来不但不让人反感,还会觉得亲切,因为这才是一个真实的、有肌肤感的、现实生活中的作家。所以普拉斯说读伍尔夫的日记“我感到自己的生活不知怎的与她连在一起,我爱她”。如果编者把这部分描述省去,就不会有这样的效果。

常常,读者所看到的作家日记并不是最原始的日记,而是经过编辑的整理甚至加工。日记的编辑者不同,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作家形象也不同。如果编者以先入为主的姿态编辑原始日记,势必会根据自己的喜好进行取舍,这样一来,不同的日记版本会呈现出不同的主人公。约翰·米德尔顿(曼斯菲尔德的丈夫)编辑出版于1927年的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日记与Margaret Scott 编辑出版于1997年的版本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作家形象就大不一样;西尔维娅·普拉斯的不同版本的日记,即使是她同一时期记录的,也给读者留下不同的印象。因此,安娜·杰克森说,日记——自我的每个版本如同任何一种自传一样,既承担一个指称功能,同时又是一个建构。将日记完全等同于现实中的真人真事是对私语言说的过分信任。

结语

苏珊·桑塔格在《反对阐释》中问道:“我们为什么要读作家的日记?”因为“我们看到了藏在作家著作中那个自我面具背后的自我”“日记向我们打开了作家心灵的创作室”。日记由于其即时性和自发性的特点,是了解作家内部精神及外部生活的第一手资料。真正的日记,在私密性的叙述中,记事、写人,无所顾忌,避免了公开话语中的某些顾虑,是值得分析研读的文本。虽然,进入公共空间的日记并不等同于历史,然而,它可以与作家其他的公开发表的作品进行比较、参照,从而获得新的价值和意义。“日记记录的看似是小细节,但也可能带来研究的大发现,大突破……作为强烈的感性生命骚动的现代作家日记,是值得我们认真解读的精神遗产。”现代主义文学翘楚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日记就其内容的丰富性与多样性而言,在世界作家中也不多见,更是一座巨大而富饶的文学宝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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