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对鲍照的继承与超越

2016-01-25 14:06隋秀玲
山花 2015年18期
关键词:鲍照秦州杜甫

隋秀玲

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鲍参军集》题辞曰 :“(鲍照)诗篇创绝,乐府五言,李、杜之高曾也。”[1]陈祚明《菜菽堂古诗选》卷十八云:“鲍参军既怀雄浑之姿,复挟沈挚之性。……少陵所诣,深悟于兹。”[2]都指出杜甫的诗歌创作师法鲍照。杜甫赞美李白诗歌飘然不群的艺术成就时也曾以鲍照为标杆:“俊逸鲍参军”。 鲍照诗歌批判现实的文化精神及其矫健凌厉的艺术特征,对杜甫的诗歌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

杜甫诗歌对鲍照批判现实精神的继承

鲍照是南朝宋国诗人,后人将他与谢灵运、颜延之并称为“元嘉三大家”。与颜延之、谢灵运相比,鲍照出身寒微。但“人秀才微”的鲍照,却是一位极有抱负的才士,《南史·刘义庆传》载,鲍照尝谒临川王刘义庆,有人劝他不要以卑贱之身份轻忤之。鲍照慷慨陈词曰:“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闻者,安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3]鲍照在其《代出自蓟北门行》一诗中,通过对边塞将士情怀的剖析:“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表达了建功立业的愿望及其激昂慷慨的情绪。但在门阀制度下,鲍照政治仕途坎坷蹭蹬,他有志难伸,沉沦下僚,常常是在贫病交迫之中艰难度日。鲍照的不幸遭遇,造成他的诗歌创作迥异于时俗。他以独特的视角,矫健凌厉的笔锋,强烈发泄了孤寒之士备遭压抑的痛苦和激愤之情。因此,鲍照的诗歌充满了悲愁苦闷之情与怨愤不平之气,充满了对门阀社会的不满情绪与抗争精神,如《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四(泻水置平地),以泻水流淌这一自然现象起兴,引出对社会人生的无限感慨。泻水于地,自会因地势的高低不同而流向四方。一个人的仕途是否畅达,一生遭际如何,不是由才能,而是由出身的贵贱、家庭社会地位的高低所决定。才大志高却出身寒微的鲍照,有志不得施展,诗歌用反嘲的笔法来抨击不合理的门阀制度。再如《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六(对案不能食),更以看似矛盾的写法强烈抨击了门阀制度的不合理。诗人面对食案却没有心情进食,他通过“拔剑”、“击柱”、“叹息”这三个行为动作,表达了内心的愤懑不平。接着以“蹀躞”、“垂羽翼”的形象化比喻,表明了自己在重重束缚下有志难伸、有怀难展的处境。诗人在诗歌结尾写道:“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表面上引证古圣先贤的贫贱以自嘲自解,实质上是将个人的失意扩大、深化到整个历史的层面,更增加了失意悲苦感情的厚度。

杜甫早年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的浪漫情怀,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和自信:“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但玄宗天宝年间,权奸当道,政治黑暗,杜甫在京城谋取仕进期间,甚至沦落到“卖药都市,寄食友朋”(《献三大礼赋表》序)的窘境。杜甫滞留京城十年,竟无一结果,后来也只做过左拾遗、华州司功参军等之类的小官。自负才华、理想远大却仕途蹭蹬。相同的情怀,相同的命运,使杜甫在感情上与鲍照产生了共鸣。

从杜甫的创作中,我们可以看到鲍照的诸多影子。如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首句“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两组形象对比鲜明:那些不学无术的纨袴子弟,一个个过着条件优越的生活;而正直的读书人,却空怀壮志,没有展示才干的机会,误尽了事业和前程。强烈的不平之鸣,像江河决口,突然喷发。这两句诗,鲜明有力地概括了封建社会贤愚倒置的黑暗现实,批判锋芒尖锐。这与鲍照《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四的开头“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以泻水置地这一自然现象,批判门阀制度而导致“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左思《咏史八首》其二)的现象是何其相似。杜甫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中,通过自叙,表明了自己也是像鲍照一样极为“才秀”的人:“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杜甫的宏大抱负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但是,旅食京华多年,诗歌过的是“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屈辱生活,品尝的是“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结果是“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垂翅”一词,即化用鲍照“安能蹀躞垂羽翼”(《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六)一句。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社会现象的不公平,使得诗人在诗歌结尾表达了傲视宇宙的愤激情怀:“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诗歌倾诉的是有才不见用的愤激,流露的是蔑视权贵的抗争,抨击的是不合理的社会现象。正是直面现实这一视角使得杜甫摆脱了盛唐一味高唱理想的创作思路,拓展了或者说改变了诗歌题材,并随着时代的变化和个人生活范围的延伸,创作出反映时代现实生活的诗歌,确立了其诗歌在内容和形式方面的鲜明特色。杜甫现实主义诗歌的创作道路,关注现实的创作精神,鲍照的作用是不可抹杀的。

杜甫对鲍照艺术表现手法的继承与超越

鲍照批判社会现实的精神,使他的诗歌突破了时代的局限,摆脱了其时代的诗风影响。而仕途蹭蹬,身居下层的生活,也让他能更多吸收民歌精华,创作出感情丰沛,形象鲜明的诗歌,形成俊逸凌厉的艺术特色。

杜甫不仅继承了鲍照直面现实的文化精神,也继承了其诗歌创作的艺术手法,如表达技巧、词汇选择、意象营造等。杜甫《游龙门奉先寺》诗中的“云卧衣裳冷”,即由鲍照《代升天行》诗中“风餐委松宿,云卧恣天行”两句化出。鲍照《上浔阳还都道中作》一诗的写景特征,我们在杜甫多首诗中都能找到其模仿鲍照的痕迹。鲍照此首诗乃为临川王刘义庆的官属从江州因事返回京都途中所写。诗歌首句“昨夜宿南陵,今旦入芦洲”,点出早晚地点的改变,正见出行程速度之快。“鳞鳞夕云起,猎猎晚风遒。腾沙郁黄雾,翻浪扬白鸥”四句,描写暮景,风起云涌,沙腾浪翻,景象凄厉,写风涛险恶之状。“绝目尽平原,时见远烟浮”两句,写其望眼欲穿的情状。“倏忽坐还合,俄思甚兼秋。” 写对暮色、夜气的感觉,很细腻,同时也传出了作者的孤独感、冷落感。诗歌或叙述,或描写,旅途的艰辛也是写仕途的艰辛,其归心似箭的心理刻画,真切而感人,语言清新流畅。方东树云在《昭昧詹言》卷六云:“‘鳞鳞'四句写景,兴象甚妙,杜公行役诗所常拟也。”

杜甫漂泊秦州,辗转秦、蜀道中时创作的行役诗颇受鲍照影响,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杜甫辞去华州司功参军职务,携家西行,开始了后半生的艰苦漂泊历程。在秦州期间,杜甫用五律形式写了二十首诗,从入秦州开始,到打算离开秦州结束,描写了秦州的山川风物,抒发了对时局的忧思及个人身世之悲。这二十首诗歌统题为《秦州杂诗》。诗歌首章首句即是:“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说明了到秦州的缘由,接着叙写了入秦时的忐忑心情及所见秦州的凋敝景象,表达了到达秦州仍忧虑战乱的心事。《秦州杂诗》第七首,首二句“莽莽万重山,孤城山谷间。”概写秦州险要的地理形势和地位。诗人描述狭窄山谷间矗立着的这座孤城是“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云动月临,表达出饱受战乱之苦的诗人的独特感受。“属国归何晚?楼兰斩未还”两句,寓含了今昔盛衰之感和对于国家衰弱局势的深切忧虑。杜甫在这组诗歌中对行旅艰难的环境描写以及溯往思来、俯仰天地、悲慨不已的情绪与鲍照诗歌是一脉相承的。

由于沉沦下僚,鲍照有很多诗篇,描写了个人的穷愁生活,如《代贫贱苦愁行》,贫苦的生活让诗人“长叹至天晓,愁苦穷日夕”、“鬓发先老白”,以致亲朋好友也与其断绝了往来,自己孑然一身,形孤影单,无人帮助。诗末诗人感叹:“以此穷百年,不如还窀穸。”生活的苦难让诗人与诗歌开头恋生的心理发生了矛盾,由绝望而最终趋向于幻灭。不甘死又不堪生的抉择,蕴含着对现实社会强烈的愤激之情。我们翻检晋宋之际的文学,这一时期是“虽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4]在措词上,是“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4]在此诗风盛行之际,鲍照能够风骨独标,直面惨淡人生,而大量使用“苦”、“贫”、“穷”、“死”等沉重的字眼,确实体现了他艺术创造的非凡胆识和勇气,形成了被当时目为“险俗”或 “险急”的艺术特色。钟嵘赞誉鲍照是“跨两代而孤出”[5]的诗人。

杜甫在长安求仕的十年,深刻体验了生活的艰辛。安史之乱爆发,杜甫和流亡的人民一起忍受了国破家亡的痛苦,在投奔肃宗的途中又被叛军所获,后冒险从长安逃到凤翔,一路奔波,以致“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述怀》)任左拾遗时,又因疏救房琯,触怒肃宗,被特许回家探亲,乾元二年,去官前往秦州,开始了后半生颠沛流离的生活。杜甫的苦难,一点也不比鲍照逊色,他也在诗歌中记录了自己的穷困,如《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第二首中就有“黄精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的描述,漂泊途中,诗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生活的艰窘也成了杜甫诗歌表现的重要内容,如《醉时歌》诗:“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病后遇王倚饮赠歌》诗:“王生怪我颜色恶,答云伏枕艰难遍,疟疠三秋孰可忍,寒热百日相交战。头白眼暗坐有胝,肉黄皮皱命如线。惟生哀我未平复,为我力致美肴膳。” 生活的艰难,诗人形象的不堪,明显地继承了鲍照的描写手法。但杜甫这类诗歌,除了极力写自己的贫困生活外,更能从个人的经历中设身处地地体会普通人民的悲欢离合,表现对百姓的同情。他更看到了时代的忧患、政治的黑暗。因此,自然界的一山一水,百姓的一情一事,杜甫都能够从中与社会关怀联系起来,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是也。杜甫的这种带着强烈的个人情感体验来关照社会生活的精神,就是对鲍照的超越了。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诗中写他历尽了艰难困苦,终于到了寄居异地的家中,可是“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杜甫在“无食致夭折”、愧为人父的痛苦中,从自己有“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的优势尚且“无食”以至饿死的惨况中,想到了“失业徒”、“远戍卒”,他们的生活又会艰难到什么程度呢?念及此,诗人是“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忧端齐终南, 澒洞不可掇。” 杜甫固然看到了社会的不公平,但是他更关注的是由此而造成的时代的灾难,国家的艰难,民生的凋敝。杜甫《哀江头》诗写他被叛军虏至长安,傍晚潜行曲江,眼见昔日富丽繁华之地,由于安史叛军的盘踞和破坏,“黄昏胡骑尘满城”,变得千门紧闭,萧条冷落。诗人抚今追昔,痛感玄宗君臣行乐无度,以致酿成国破家亡的悲剧。诗歌凄切哀悯,含隐无穷。《兵车行》一诗,更从多角度反映了战争给百姓带来的苦难,诗歌开头即写服兵役士卒与亲人别离的痛苦:“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士兵被押送出征,与眷属们生离死别,亲人追奔呼号,直冲云天,展现了成千上万家庭妻离子散的悲剧。戍守的士兵“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批判了兵役制度的不合理。可是朝廷还在穷兵黩武,开边之意还未停息,“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这是杜甫从心底迸发出来的强烈抗议,充分表达了诗人怒不可遏的悲愤之情。战争给百姓带来的灾难是“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棘。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人烟萧条,妇女代耕,田园荒废,荆棘横生,满目凋残。生活的苦难让老百姓滋生了畸形心理:“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这是对人们心灵的严重摧残!

杜甫是一位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伟大诗人,有着强烈的忧国忧民之责,再加上“安史之乱”带来的社会灾难以及个人遭际的坎坷,他继承了鲍照直面现实、批判社会的精神,但他更能把个人感情融入到对民生对国家存亡的关注中,他是把通过个人生活的描写作为表现社会内容的一种手段,其表现的社会范围更广泛,因而杜甫诗歌有“诗史” 之称,这是杜甫对鲍照的超越。

[1]张溥著.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M].殷孟伦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176.

[2]钱仲联.鲍参军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448.

[3]李延寿.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5:360.

[4]刘勰著.文心雕龙注[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675,67.

[5]钟嵘著.诗品译注[M].周振甫译注.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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