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日

2016-02-06 06:54余同友
星火 2016年6期
关键词:王欣成林

○余同友

胜利日

○余同友

余同友,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出生于皖南石台县,现供职于安徽省文联。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第七届学员,中国文联首届编剧高级研修班学员。有中短篇小说若干发表于《十月》《山花》等杂志,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及年度选本选载。

王欣今天的情绪、状态、动作、眼神甚至体温等等都完全不对,就像换了一个人,而本来张成林是对这次行动充满了深深的期待的。

从昨天早上起他就做各种准备工作了。首先,换洗了床单,洗的过程中还洒了一点儿香水,被套也新套了一床红玫瑰花图案的,大朵大朵的玫瑰花像带着露珠盛开着,将铺排在他们的身底下。还有,他还特意买了几根庆典用的红蜡烛,一旦王欣来了,就点燃它们,营造出一股温馨浪漫的气氛。另外呢,他从网上下载了小提琴曲《小河淌水》,王欣喜欢这首曲子,他设置成了单曲循环播放模式,就让河水在月光下不停地流吧,流过他们开满玫瑰花的原野吧。当然,除了这些小情小调的精神性的东西,张成林也没忘记配套准备物质性的东西,正宗西点店的蛋糕,一杯浓浓的咖啡,还有,几个带浮点香氛的安全套,连品牌都是王欣认可的。

我这样说你就知道了,张成林和王欣的所谓的行动就是一次约会。是的,没错,恋爱大半年了,在纯精神层面交流了三个月后,他们于四个月前开始了灵肉双修。

王欣是个从小出生在罗城的女孩子,整个人生经历按张爱玲的说法,从小到大所遇到的最恐怖的事情就是,吃苹果时吃出了一条虫子。和这样的女孩子谈恋爱,张成林有点紧张,因为他是个凤凰男,他曾经的鸡的岁月是在长江边那个偏僻的乡下度过的,虽说通过读书考大学,又经过层层考试,进了机关,现在是罗城的人了,看着好像是只凤凰了,但难免时不时会从夹紧的翅膀下露出几根鸡毛来。所以,张成林总是竭力地让自己向一只真正的凤凰靠拢。其实,他基本摸透了王欣的喜好,女孩子么,再加上她一直在本市教委直属的第一实验小学当一名教师,她单纯,而且偏好浪漫。因为把握了王欣的特点,他们的恋爱进行得颇为顺利。特别是进入了灵肉双修阶段后,张成林每一次都把见面安排得如一次新婚,每一次都想尽花样将王欣送到云端成为骄傲的仙女。王欣是跟父母住在一起的,那么,每次的见面地点便都选择在张成林租住房里,这就有点辛苦王欣了,虽说在同一个城市,可是他们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每次坐城铁,转公交,至少得折腾一个多小时王欣才能赶到,对此,王欣毫无怨言,这让张成林非常感动。

正因为如此,张成林对每一次的见面就更加重视,一次比一次安排得更加周到,对每一次见面他都做了记录。而这一次他格外重视,因为根据他的记录,这将是他们的第三十次爱爱日。为此,一切准备就绪后,他还特意用红纸做了一个牌牌,红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心形,爱心下面写了一行字:热烈欢迎欣欣公主驾到!

王欣一按门铃,张成林立即举了那张红纸牌,开了门后,自己的脸却隐在红纸牌后面,一边上下浮动摇晃着红纸牌,一边有节奏地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按照以往的经验,王欣会激动得小脸绯红,小鸟般一下子投进张成林的怀抱,拱着他的胸脯,摸着他的嘴唇,后面的事自然就水到渠成了。可是这次不一样。王欣只是敷衍着咧开小嘴算是笑了笑,甚至顾不上去张成林伸出来的手臂中转一圈,她径直走到了床边,斜靠在床上,那满床大朵大朵的鲜艳的玫瑰花也没吸引她的眼神。

张成林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想了想,忽然发现在这之前就已经有某种不好的预兆了。按照之前他们的生理和心理需求,两人现在恨不得整天在一起。但除了双休日,确实抽不出整块的时间;所以,他们的见面也基本遵循一周一次的频率,往往是,这次才结束了,就迫不及待地算着离下次见面还有多少个小时。两人每天电话聊天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确定见面的时间,甚至精确到小时。但这一次,张成林几次打电话或发微信给王欣,王欣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她说,我好忙呢。对于这一周的见面,她也不十分积极。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她对我不再有感觉了?这不能不让张成林陷入思索之中。但现在肯定不是追寻答案的时机。张成林想着,还是决定继续像往常一样灵肉同修,有的时候,肉体问题解决了,灵魂的问题也基本就解决了。于是,张成林泡好了咖啡,端到了床边,拉上了床帘,点燃了粉红色的蜡烛,播放着小河淌水,掀开了玫瑰的原野,然后,他开始解除王欣的武装。

可是,王欣一点不在状态,她倒也没有拒绝张成林,甚至还努力地去迎合他,但是,这玩意和咳嗽一样是掩藏不了的,没有状态就是没有状态,张成林就是块木头也能感觉得到,因为,王欣这时候就像块木头,任由张成林埋头苦干,她一点反应没有,不是说她没有动,她动倒是动了,却不是身体在动,而是两手在动——张成林有点气恼地发现,王欣自从进了门后,两手一直在动,动的却是她的手机。她的手机一直在响,滴当,滴当,滴当,是那种微信信息的提示音,只要一响,王欣就像打了鸡血似的,迅速地两手在屏幕上翻飞。

在这样的状态之下,张成林也只好草草收兵,虽然仍然怀抱着温软的王欣,心里却拔凉拔凉的。王欣却浑然忘我,仍旧两眼紧盯屏幕,双手不停地在屏幕上跳动。王欣的手机屏幕发着光,像一条河水,张成林觉得王欣的姿势像在河里洗衣服,她正在一条凛冽的河里洗衣服,不,不,不可能是王欣,应该是他姐姐,张成林记得,他在瓦庄的姐姐经常勾着头在河里洗啊洗,洗衣,洗菜,洗碗,冬天的时候,河水冰冷,她的两只手经常洗得如红萝卜。

一想到姐姐,张成林有点内疚。姐姐比他大十岁,自小就带着他,小时候自己的屎片尿片就是姐姐承包了洗的,姐姐还早早打工,挣了钱供他上高中读大学,本来以为自己上了班有了工作,就可以回馈姐姐了,可是在罗城,他这样一个毫无背景的凤凰男,不奋斗个十几年哪里能立得住脚呢?姐姐的孩子上小学了,上个月姐姐打电话来,问能不能想办法找找同学什么的,把孩子从镇上小学转到县城小学。张成林打了几十个电话,这件事最终也没办成。

滴当,滴当,滴当。王欣还在忙着。张成林实在忍不住了,嘟嚷了一句,你忙什么嘛?

王欣好像没听见,还是头也不抬。

张成林又想到姐姐,姐姐上个月来罗城找他时,把他吓了一跳。她老了不少,三十多岁的女人,却枯燥得像一捆秋天的稻草。更让他难受的是,姐姐穿着一点也不讲究,竟然穿了一条紧绷绷的弹力裤。他想起来了,那还是她做姑娘时穿的,现在都成文物了。姐姐把女儿莹莹也带来了,她倒是把莹莹打扮得很好,扎了整齐的小辫子,头顶心还插了一朵蝴蝶花,活泼的米老鼠图案连衣裙,亮亮的皮鞋,可见她对女儿是多么上心。那天,张成林塞给姐姐一千块钱,放在信封里,可是,他后来发现,姐姐临走时,又把那信封和钱放在了他桌上的茶杯底下。

滴当,滴当,滴当。王欣忽然停住了两手,一把抓住张成林,像突然发现了什么,叫道,哎呀,快,快,加群,加群,忘了我身边就有一位生力军嘛!

在王欣的一番介绍下,张成林才弄清楚她两手忙活的是什么。原来,王欣是在忙着给她班上的小朋友吴思越拉票。王欣告诉张成林,“罗成热线”网站搞了一个活动,由一家电脑公司赞助,在全市开展小学生电脑智能做画比赛,采用网上投票方式,第一名将获得一台价值六千元的笔记本电脑。

听了王欣的介绍,张成林不由松了一口气,不过随即他就疑惑了,你们学校是市里的名校,班级里学生也大多是罗城有头有脸有钱人家的孩子,一般人进不了那学校,他们还差这台电脑?值得你这么玩命拉票?

王欣白了他一眼说,不是钱的问题,这关系到学校声誉啊。

张成林拿过王欣的手机,看了看投票页面,上面展示了参赛选手的作品。他翻阅了一下,说实在的,这些作品包括那个吴思越的,都显得一般,彼此很难分得出高下。他说,一个商业比赛,有必要那么较真?

王欣说,必须的,你知道吗,如果是别的学校得到这第一,我们也没意见,可是我没想到,跟我们竞争的选手是乡下的一个小学生,并且,得票数遥遥领先,这不是明显让我们难看吗?

哦,原来有了明确的对手,张成林说,我看看,惹我们欣欣公主不高兴的是哪位。

在王欣的指点下,张成林看见目前排名第一的选手的资料,资料显示这是罗城郊区小余岗小学推送的选手,名字叫李心怡,她的得票数为1598票,而吴思越的票数还不够她的零头,只有460票。根据比赛规则规定,每个网络用户注册后,每天只能投一票,比赛是从五天前开始的,这样一算的话,那位李心怡背后的投票人数得有三四百人,这样的人气可不容易啊。

是嘛,王欣说,形势逼人呀,好在比赛为期一个月,还有二十五天的时间,到下月21日结束,我们一定要逆转,21日的结束日就是我们的胜利日,对了,我来给你注册一下,你不仅自己要投,还要给我发展下线,至少得一百个!

一百个?张成林说,欣欣公主,这也太多了,我尽力就是了,你想想,我总不能见了人就把人家手机拿过来,说是要拉票吧?

王欣啪啪啪在张成林的手机上弄好了注册程序,顺手就投了一张票,她说,还有,你看,我把你拉到我们这个铁杆投票群里来了,你要有好朋友,就把他们拉到这个群里来。王欣说着,又拿起自己的手机,忙活了起来,滴当,滴当,滴当。

张成林嘟嚷着说,你这可真是投票声声急呀。

这一天,因为王欣的不在状态,他们的第三十次爱爱没有像往常那样上演连续剧,完事之后,王欣就一直赖在被窝里,投入到她的投票战中。她专注的神情就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正指挥着一场事关国家存亡的重大战役。

王欣的话张成林不可能不听,想在她面前争取表现还来不及呢,何况公主亲自布置任务?王欣的任务下达后,张成林就立即行动起来。

张成林平时在罗城没什么社会交往,微信、扣扣里的好友并不多,加入的群也少得可怜,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平时不太热衷于参加集体活动,不喜欢凑热闹,另一方面也是有客观原因的,他是从那个偏僻的乡村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地考出来的,他的那些小学初中高中同学如今大多是民工,虽然也都有微信、扣扣什么的,但大家已经不大能尿到一个壶里去了。

去年过年的时候,张成林回到老家,遇到了几个过去的同学,大家都扫了二维码加了群。一开始,群里很热闹,说些同学少年时的事情,可是过不了几天,就有同学不停地问他,能不能帮助在罗城找到装修工程?今年在外不好混,不像以前房产热的时候,一天要接好几单活,现在没事做了,政府部门的装修也没有了,日子没法过了……这些让张成林很烦恼,他一个小办事员,哪里能找到工程呢?工程又不是他手里的纸鳖,随时都能拍出来的。因为烦,张成林就把群消息设置为只接收不提醒状态,成了一个潜水员。有一天,张成林发现群里又热闹起来,估计是过年期间,大家都闲得慌,没事就打开手机,互相群聊。群里在热议的话题是,民工们要不要在城里买房子。主要是两派意见,一派是不赞同买,有好多在本市买了,人却在很远的城市打工,买的房子不能吃不能喝,一年还要交上几千块的物业费;另一派却认为必须买,买了以后回来住,因为像他们这样的一代,以后真要回到村里住肯定不适应了。两派各说各的理,张成林忍不住就冒了个泡,他说,要我说呀,真没必要买,有那钱,回家扩大再生产,办个养猪场啊,养鸡场啊,或者搞个果园茶园什么的,总之让钱生钱,买房子空着实在可惜了。这话本来没什么,还有几个认为有道理在后面点赞的。问题出在他说的后面一句话上,张成林说,你在城里买房子你就要想清楚,自己将来有没有能力在城里生存下去?城里本来人就多了,何必再去添堵?这话不知怎么的惹恼了大家,激起了公愤,立即有人不客气地回应:张成林,你现在是城里人了,就嫌弃我们了?你这种说法,就是明显歧视我们乡下人。随后就有人跟上:就是,就是,城里人往上数三代,哪个不是农民的后代,你们住得我们就住不得?大家的声讨不容张成林申辩。张成林很委屈,自己说的是老实话呀,但他们完全不理解他,在他们的乱棒敲打下,张成林一气之下退出了那个群。

现在,张成林只有一个工作群和大学同学群了,他在这两个群上发了投票链接,并说明了如何注册如何投票等等,但就像一根针投进了大海一样,群里一点反应也没有。

张成林只好在身边的实体人群中发展下线。

他先是准备发展和自己一个办公室的小金。没想到小金还只听了个开头就对他嚷,别,别,兄弟,我可最烦什么网络投票了,天天都有人要我投票,我要都应承了,一天点到晚都点不过来,求求你,饶了我吧。小金拱着手上洗手间去了。

张成林又把希望寄托于隔壁科室的老刘。他和老刘一起下过一次乡,那次酒宴上,老刘遇到了自己的老同学,一桌人便把目标对准了老刘,拼命地要灌老刘的酒,关键时刻幸亏张成林出手相救,替老刘喝了三大杯,老刘后来对他说,小张,没说的,以后有事找我!因为有底气,张成林就直截了当地对老刘说了要求。老刘听了半天说,微信?我没有那玩意,我不大玩手机,伤眼睛。张成林不甘心,说要不我替你下载一个吧,或者,在你电脑上投,电脑上也行的。张成林摆出了一个手机与电脑你必须二选其一的架式。老刘盯着张成林看了好一会儿说,不行,不行,与工作无关的事可不能在电脑上弄,这样,我回去让我闺女弄一个,由她给你投就是了。

老刘这样子明显是拒绝了。张成林咧咧嘴,只得退了出去,他现在才意识到,原来,网络投票发展下线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他有点理解王欣的那种投入了,现实如此残酷,不努力怎么行啊。张成林跑了好几天,最后还只是发展了机关文印室的两个女孩,代价是给她们一人买了一根哈根达斯。

王欣现在每天给张成林的电话内容就是询问进度,有没有发展。

她对张成林说,你想不想见我呀?

张成林说,做梦都想!

王欣说,那你得发展下线,一周至少二十个,发展不了,我们那周就不见面。

张成林说,你就这么狠心啊!

王欣说,也不是狠心,确实是形势紧急嘛,你没看我每天忙的惨样,也没有时间见你呀!

张成林也知道王欣这段日子确实是拼了,这从她的铁杆投票群的人数增长和活跃度上可以看得出来。那个铁杆投票群已经达到了二百多人,为了吸引大家投票,群主王欣每天都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猫晚,几乎二十四小时在岗。她一大早就发投票网站地址链接,以方便群里人直接点开投票,而到夜半无人私语时,她还时不时会抛出一个红包来,吸引群友参与,甚至,她还不惜晒出自己的写真照片,以提高群的活跃度。

在王欣的努力下,吴思越的得票数稳步上升,然而与那个第一名李心怡比起来,差距还是不小。先前她们俩之间差了一千票,现在,绝对数都在上升,奇怪的是,相对差距却始终维持在大约一千票左右。有天晚上,快十二点了,张成林接到王欣的电话。王欣上来就急匆匆说,不对,这一个星期以来,我每天做数据统计,我又找了数学老师做了一下数据分析,我发现了猫腻!

睡梦中的张成林想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意识到王欣说的是投票。他问,什么猫腻?

王欣说,我们这边投票大多集中在每天的早上八点到十点这个时间段,这个时间内我们票数增长很快,一般有近二百票,但连续一周我们发现,对手的票数增长却毫无规律,他是突然增长的,有时在清晨,有时在深夜,有时在大中午,而且,我们长多少他就长多少,像是逗我们玩一样。

张成林说,你的意思是他们在做弊?

王欣说,非常有可能,现在,交给你一个光荣的任务,你这两天抽时间去调查一下那个叫李心怡的学生的家庭背景,看看她们家有没有在网站工作的,有没有买票行为,等等,越详细越好。

王欣给张成林发布命令的时候,张成林听见她的手机里还在密集地响着滴当,滴当,滴当。她下达完指示后立即就挂断了,不给张成林一丝缠绵的机会。张成林只好打开那个投票网站的网络链接,再次看了看那个李心怡的照片,以免到时认不出人来,又搜索了一下去往李心怡所在的小余岗的公交信息。

为弥补发展下线不力的缺陷,张成林决定在完成王欣交待的调查任务上要更积极主动一些,于是第二天就向单位请了假,背了一个双肩包,戴了顶长檐帽,又在鼻梁上架了副墨镜,把自己弄得像个侦探似的,坐着早班公交到小余岗去了。

小余岗真的很偏僻,张成林查了资料才知道,这个地方原来属于罗城下辖的一个县,因为城市建设摊大饼,现在摊到这里来,成了城乡结合部。百度地图上显示,从市里坐公交到小余岗要花将近一个半小时。这么远的路,张成林就找了个座位,安安心心地准备在车上睡一觉,睡一觉醒了可能小余岗也就到了。

可是,公交车非常拥挤,让张成林无法入睡。这辆公交从城中出发时还是不多的几个人,慢慢就累积了更多的人。张成林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公交行驶在城中地带时,大多是城市居民乘坐,当它越往城外方向驶去时,城市居民慢慢减少,上来的多是郊区的民工。这从他们的衣着,语言等等可以看得出来,甚至不要细看,只是扫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二者之间的差别就如鸡与鸭的差别,虽然它们同属于禽类。车子到了一个站点,忽啦啦上来了一大群民工,他们大概是在城里搞拆迁,手里提着铁锤,大夹钳等。车上的城里人一见到这冷冷的铁器,都怔了一会,然后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们,避让到一边去,仿佛那些人和铁器都是不祥之物。张成林觉得,不经意间,那些民工和公交上的城市居民形成了某种对峙。当然,到了后来,快到郊区了,随着城里人不断下车,车子里几乎都成了清一色的民工了,他们也好像松了一口气,身体立即软了下来,互相开始开玩笑,吹口哨,大声唱歌,讨论着昨晚的一场牌局。他们那么放松,张成林感觉到只有自己是僵硬的,僵硬得像一块铁。

一个多小时后,公交到了终点站,手持大铁锤、夹钳的乘客们忽啦啦下车了,张成林才慢慢地走下车来。

因为功课做得比较充分,下了车后,张成林很快就穿过两条破旧的街道,找到了小余岗小学。学校很小,简陋的二层楼,楼前竖了一根木质旗杆,并没有挂上红旗,学生们还在上课,隐约地传来读书声。张成林按照事先设计好的调查方案,直接找到了校长室。

校长大约快退休了,满头白发齐齐往脑门后梳去,戴着老花镜,还缺了一颗牙齿,这样子基本符合一个乡村小学校长的画像。张成林说明了来意。他说,我是罗城热线网站的,由于你们学校推荐的李心怡同学在我们网站投票中居于榜首,我们想再升个温,给她拍几张照片,做做宣传。

校长却很疑惑,什么,什么投票?我不知道这件事呀。

张成林说,那,你们学校有没有一个叫李心怡的学生?

那有,有,校长说,三年级的。

张成林说,那等会放学了,我能见见她采访采访吗?

校长立即向操场上一个女老师招手,章老师,你去把李心怡叫来!

张成林赶紧给校长递了一根软中华香烟。校长看看牌子,很高兴地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对张成林说,你刚说的什么投票?

张成林解释了一番,但校长仍然不大明白。他反反复复地说,没见过上面的文件,没见过上面的文件,我们一切都要依上头的红头文件行事嘛。

过不了一会儿,那个章老师把李心怡带到校长室。小女孩长得挺精神,手臂上戴着二道杠的袖章,脖子上还系着一条红领巾,进门了就高举着手向校长敬礼:校长好!转过来又向张成林敬礼:叔叔好!

张成林觉得这小女孩子好亲切,他说,哟,你是李心怡呀,还是大队中队长呀,了不起!

小女孩听到张成林这样夸奖她,有些得意也有些害羞,扑闪着眼睛,歪侧着头说,叔叔,您找我有事?

张成林蹲到李心怡面前说,你不是参加了那个全市首届小学生电脑智能做画比赛吗?你现在网上的得票数一路领先,叔叔想给你拍几张照片,还采访采访你,发布到网上,让大家再多给你投票,好不好?

不料,张成林这样一说,李心怡神情立即紧张起来,她看看一旁的章老师,脸上刹时胀得通红。

那个章老师说,什么投票,什么比赛?

李心怡更紧张了,眼睛眨巴眨巴,几乎要哭出来。

张成林对校长和章老师说,我能单独和她谈谈吗?

校长和章老师出去了,李心怡眼里的泪水总算慢慢爬了回去。

怎么?老师们不知道这事?张成林问。

李心怡用手指捏着衣角说,我妈不让我说。

张成林说,为什么?你画得很好呀,为什么呢?

李心怡的眼泪又慢慢爬了出来,我,我,我舅舅……

这时候,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了。李心怡低了头,不愿再说下去,叔叔,我要走了,我妈要来接我了!小女孩用脚尖不停地磨蹭着地皮,吱吱,吱吱,像老鼠叫。

张成林还准备做说服工作,忽然,外面闯进一个女人,大声喊着,心怡,心怡,放学了,回家了!

李心怡说,我妈来了!说着,像小老鼠一样,钻出了门外。

张成林也跟了出去。

门外,一个女人骑在一辆电动车上,两脚撑地,等着李心怡往身后的座位上爬。她看见张成林出来,眼神里满是警觉和敌意。

张成林看着这个女人,忽然明白了,先前自己看见李心怡的亲切感来自哪里了。眼前这女人竟然也穿了一条早已过时的弹力裤,而她的神情也像极了他的姐姐,尤其是在她打理的干干净净的女儿的衬托下。张成林愣住了,这母女俩和他姐姐上次带着莹莹去罗城找他时的情形多么相像啊。

李心怡爬上了电动车的后座,她大约觉得这时候是安全的了,才对她妈妈说,妈妈,这个叔叔说我现在网上的得票数一路领先,想给我拍几张照片,还要采访我,发布到网上,让大家再多给我投票,!

女人脸色突变,盯着张成林说,谢谢!不需要!说着,启动电动车开关,几乎逃也似地窜了出去。

校长和章老师从另一边走了过来说,怎么了?谈好了?

张成林说,嗯,嗯,校长,这李心怡的家庭情况你知道吗?说着,又递上去一支香烟,给校长点燃了。

校长说,这孩子,鬼灵精啊,可惜命不好,她爸爸出车祸死了,她妈带着她租住在镇上,一边打工,一边供她上学,你刚才说什么,她参加什么比赛?

张成林说,嗯,电脑比赛。继续问,那她有个舅舅,你知道吗?

校长说,好像是有个舅舅,在罗城上班吧,上次家长会,就是她舅舅来的,叫什么名字?我忘了,章老师你记得吗?

一旁的章老师说,叫黄什么,开家长会做自我介绍时,他说过的,我也忘记了。

张成林点点头说,哦。

在这个网络时代,想寻找一个人,真不是太难的事,凭着从小余岗小学那里实地调查得到的珠丝马迹,张成林很快就通过人查清了,在罗城热线,是有一位网络后台技术人员,姓黄,男姓,他有一个姐姐生活在小余岗。

得到这个消息时,张成林正好接到王欣的微信询问,查到线索了吗?

不知怎么的,张成林没有如实汇报,他脑海中一遍遍出现李心怡和她妈妈以及他姐姐与莹莹这两组人物的形象,弹力裤,米老鼠连衣裙,二道杠,河水中通红的小手,她们的形象交替着,幻灯片一样,在他的意识里不停地换片。他吱唔着回答王欣,还没有。

他准备着王欣对他的揶揄,搞什么嘛,连这点事都搞不定!还好,王欣并没有穷追猛打,并没有再追问下去,估计又在铁杆投票群里活动去了。

有好几天,王欣没有再跟张成林联系,张成林也没好意思请她周末再过来见面,他以为王欣是生气他工作不力故意不理他,不料,又一个午夜时分,王欣又突然打电话给他说,搞定了,搞定了!

张成林问,什么搞定了?

我就觉得有问题嘛,王欣兴奋地说,我让一个学生家长,市委宣传部的,管网站的,给罗城热线的总编打了个电话,说是有人反映这次网络投票有作弊嫌疑,让他们注意一下。你看,我们上午打的电话,立马就见效,今天我们的增长相对数明显比那个李心怡高,照这样下去,胜利在望!

听了王欣的话,张成林忍不住即时登陆了那个投票页面,看看投票情况。果真,今天一天,李心怡只增长了几十票,而吴思越却长了三百票,照这个速度,两三天就能反超。张成林看着页面上李心怡的照片,仿佛又看到她伸长手臂向他敬礼的样子,她嗫嚅着紧张不安地看着校长和老师的样子,她妈妈瞪着他警觉又敌意的神情,哗,照片又幻化成他姐姐和莹莹的样子。张成林看着看着,忍不住在投票操作栏中,投了一票,投的却是李心怡的。直到投了上去,看到投票显示,张成林才大吃一惊,自己为什么要给她投呢?关了手机页面,张成林躺在床上,半天睡不着。

第二天,第三天,张成林格外关注起投票情况。如王欣所预料的那样,仅仅三天时间,剧情逆转,吴思越不仅追上了李心怡,而且还反超了一百多票。离投票结束日期只有一周时间了,照这样发展下去,吴思越的笔记本电脑是拿定了。

胜券在握,王欣显得轻松多了,她又有心情打电话给张成林了,还答应张成林,这个双休日和他见面,而不需要等到21日那个最后的胜利日了。让胜利日提前到来吧,她说。

这是一个好消息,张成林却怎么也兴奋不起来。他看着投票页面上的数字,李心怡仍旧一天只有几十票。这两天,鬼使神差,他每天不仅自己给李心怡投,又让单位文印室的两个女孩子改为李心怡投票,弄得两个女孩子莫名其妙,他只好又给她们一人买了一根哈根达斯。

张成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关心起那个投票了。看着李心怡缓慢增长的票数,他特别着急,着魔了一样,恨不得自己钻到电脑里,把她的数字噌噌噌往上拉。为了帮李心怡拉票,张成林疯狂地在各个论坛上注册,粘贴投票地址,他在论坛里喊:各位亲,请给李心怡投一票吧,她是我可爱的侄女儿,您轻轻一投,可能就会使她确信——明天会更好!当然这样的行动几乎无效。他几个夜晚守着十几个论坛,也只收获了几十个投票。

这天下班后,张成林从办公室出来慢慢往住处走,脑子里还琢磨着,用什么办法去为李心怡拉票?走到半路上,他看到了一家网吧,立即住了脚。他看看四周,随即小偷一样闪了进去。

故事到了这里,你应该猜出来接下来的情节,是的,没错,张成林在网吧里请人投票,五毛钱一投,他拿了一千块钱给网吧老板,随后,李心怡的票数又像那只与乌龟赛跑的兔子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迈开大步往前跑,把吴思越甩到了老后面。

一千块钱对张成林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但他自己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他忐忑不安,都有点不敢见王欣了。

王欣又进入了紧急状态,她果断地取消了这个周末与张成林的见面。疯了,她在电话里对张成林说,那个人大概是疯了,肯定是在买票,乡下人就是不讲游戏规则,我得组织反扑!

离投票截止日期只有两天了,怎么反扑呢?张成林问王欣。

王欣却没工夫搭理他,再也不给他回话。

到了投票结束前一天,张成林早上看到网站页面上的票数,李心怡还是领先了三百多票,吴思越那边票数却罕见地不动了,王欣主导的铁杆投票群里也一片寂静,群主王欣也半天不冒一个泡泡。莫非,他们认输了?泄气了?张成林一边为李心怡高兴,一边又不敢相信李心怡最后真能胜利。

这天,张成林每隔几分钟就刷新一下网站页面,看看票数,一直到晚上十点,情形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他终于躺在床上安心休息了。他想,明天,当那个李心怡和她妈妈到市里来领奖,抱着笔记本电脑时,她们心里肯定很纳闷,是哪些人给她投票的呢?想到这里,张成林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高兴。

张成林晚上睡了个好觉,一觉醒来,也就是21日早上了,还没起床,他就接到了王欣的电话。

王欣说,走啊,上午陪我领奖去,下午我请假了,好好放松一下,今天一天都陪你!

张成林说,领奖?领什么奖?

王欣不高兴地说,电脑创意画比赛大奖啊,你一点都不关心我的事!

张成林说,你是说,你班的那个吴思越胜出了?

王欣说,当然啊!多了第二名一千多票!

张成林说,哦,哦,可是,你是怎么反超的啊?

王欣得意地说,哼,他们不讲究规则,那我们也就不客气了,前三我们都不让她进,吴思越的家长一下子拿了五千元钱给罗城师范大学的几个学生,让他们组织大学生昨天晚上十一点后突击投票,打了对手一个措手不及,不仅把吴思越的票数涨得妥妥的,我们还把后面的两个拉了上来。怎么样,这一仗打得漂亮吧?

张成林愣了一下,赶紧说,漂亮,漂亮!

王欣说,你快点来接我呀,胜利日,我们要庆祝胜利!

张成林起床后却没有立即赶去和王欣会合。他打开网站页面,看了看参赛选手的票数,吴思越果真排在第一,而李心怡则排在了第四。这次设置奖励是取前三名,除了第一名是笔记本电脑,第二和第三分别是一台电子阅读器和一个电子辞典,这一下,李心怡连颁奖现场都没有资格去了。

张成林怔怔地坐了好一会。失败了,李心怡彻底失败了,如果不是自己掺和,说不定她还能弄个第二或第三呢,这一下完败了。李心怡如果知道了,会怪罪他么?

张成林一时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有一根巨大的针管抽空了他身体里的某种东西。直到王欣又发微信来:胜利了,亲爱的,我们胜利了,怎么表达祝贺嘛?他才猛醒过来。对呀,胜利了,我们胜利了,难道不是么,王欣胜利了,也就意味着她又回到了常态,他和她又可以在云端灵肉双修了,自己还纠结什么呢,王欣的胜利不就是自己的胜利么?

张成林在楼下花店里买了一束玫瑰花,然后打出租直奔领奖地点。到了那里,颁奖仪式正在进行,王欣穿了亮丽的新衣,正站在台上和她的学生吴思越一起接受颁奖。她看见了张成林和她的花,冲他做了个拍照的手势。

张成林忙拿出手机来。王欣一脸春风,微笑着,一手搂着吴思越,一手张开V字,耶!胜利!

看着王欣的笑容,张成林咔嚓咔嚓不停地按手机键,他一边按一边想,得立即把手机上投票记录删了,千万不能让她发觉自己在替另外的人投票啊!他举着鲜花,冲着台上的王欣也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耶!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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