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根之旅

2016-02-26 10:53马云龙
回族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舍利回族大河

[回族]马云龙

假期里,二阿爷的大儿子尕舍利病重的消息从大河家传来。亲戚们开始谋划着去大河家。父亲外出,母亲还要照料家,走不开,去大河家的重任就落在我的身上了。我翻开地图找寻着去大河家的路,从西宁到大河家,有三条路可走:一条是从平安至循化再到大河家,一条是从平安经乐都至民和官亭到大河家,一条是从西宁至兰州经临夏去大河家。

对我来说,大河家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熟悉在家里人的口中,提起这个地名,我早就耳熟能详;陌生的是,大河家对我只是一个概念,一个口中的地名,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那里的风土人情,对我来说还是一片朦胧。

在我的印象里,每当开斋节时,一把年纪的二阿爷带着二阿奶,背着一小袋核桃从遥远的大河家来到家里,亲戚们按人分下去,每人也就两三个。这种光壳核桃,皮薄,醇肥香甜,桃仁间没有夹层。虽是寥寥数个,但也足可解馋。

远路上的亲戚到了,全家人都忙活起来,以我们家的最高礼仪招待客人。春尖茶、冰糖桂圆盖碗茶是必须的,这样家里红柜上摆的白瓷盖碗终于派上用场了。家里再困难,父亲对大河家来的亲戚总是竭尽全力,哪怕借钱借东西也要尽力招待。先泡好茶好桂圆,接着是宰鸡,买手抓,临走时还塞给凑来的车费。我家亲戚多,唯独对大河家的亲戚这样特殊!

第二天清晨,西风凛冽,我和五阿爷、姑阿奶坐着班车去大河家。从西宁坐班车直达民和官亭,过了官亭镇,一个左转弯,一条大河蓦然横在眼前。原来这就是闻名遐迩的母亲河——黄河。河对面是影影绰绰的村寨。

冬日的黄河,不见了往日咆哮的景状,但见河水清冽,缓缓而下。黄河对面的大河家顿时映入我们的眼帘。黄河大桥那边就是大河家。

大河家,地处甘青交界,是古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通道和茶马古道,这里也曾经是黄河临津古渡。在黄河大桥没建成时,这里的回族、撒拉族等各民族汉子划着羊皮筏子来往于黄河两岸。

此时的大河家,恰逢赶集日,附近的回族、撒拉族、土族、保安族、东乡族等各民族客商和群众嘴里冒着白气,聚集在这里,各寻所需。这里的街市之繁华、物流之通畅、商品之丰富与小县城相差无几。千年传承的茶马互市古风在这里余音袅袅。大河家也是保安族聚居区之一,主要有甘河滩、梅坡、大墩之称的“保安三庄”。保安族最著名的民族手工艺制品当属保安腰刀,其中经过特殊工艺制作的保安折花腰刀更是蜚声海内外。折花刀是经过钢和铁高温锻打,再反复对折、揉压,从而形成一层一层的花纹,称为折花刀,刀把用红铜或黄铜夹着牛骨垒叠而成,图案精美,工艺精湛,制作一把折花刀需要十几天时间。

二阿爷家在大河家集以东约七公里外的一座山坡上,周围都是星罗棋布的农田耕地。不少农户人家错落有致地卧在山坡上,冬日里光秃秃的山腰上,山坳里清真寺的宣礼塔格外显眼。在古旧的木门吱嘎吱嘎的响声中我们进了二阿爷家。二阿爷拄着拐杖,走出房门,右手揉着眼角问道,谁啊?不等我们回答,身后的二阿奶就大喊,来亲戚了!来亲戚了!

我跨了几大步走过坑坑洼洼的院子,来到披着旧棉袄的二阿爷跟前,紧紧抓住步履蹒跚的二阿爷的手,说了一声赛俩目!二阿爷两行老泪不由顺颊而下,落在他长长的白胡子上。二阿奶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把我们让进客房。

房子中堂摆放着花影暗淡的面柜,上面有一个古铜色的旧座钟。我们被簇拥着迎进了右耳房,炕前的小铁炉上的茶壶里冒着咝咝白汽。炕裙四周贴着旧报纸,土木结构的房梁上还吊着什么东西,被墙缝里灌进来的冷风吹得叮当作响。我从兜里摸出几个水果糖,硬塞在那个躲在二阿爷背后脸被冻得通红、吸着鼻涕的孩子手里。

二阿奶赶忙把我们让到炕上,拉过一床被子盖在我们脚上。二阿奶给我们熬茶的时候,二阿爷向我们诉说了大儿子尕舍利的病情。尕舍利肝硬化腹水,去医院好几次了,医院让拉回家,好吃好喝照顾着,在家里缓着。二阿奶接过话茬说,都是真主的口唤。听着病人的情况,我们也唏嘘不已,姑阿奶虽然晕车症还未曾消失,却也已是泪如泉涌。

喝了茶,礼了晌礼,我们去了尕舍利阿爸家。

尕舍利阿爸家条件比二阿爷家稍好一点,家里是新盖的瓦房,院子里平整干净。尕舍利阿爸躺在西房炕上,脸色蜡黄,肚如大鼓,气如游丝,两眼泛着一丝微光,勉强认出了五阿爷和姑阿奶。

婶子绝望的眼神和语气中带着无尽的委屈和无奈。病到这个份上,什么法子都使过来了,哪个地方都看过来了,仍是无济于事,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却如婶子的心情一样愈来愈重了。村里人的流言蜚语像利剑一样猛刺着她日益脆弱的心房。我们坐在病人的炕上,大家一时无语,可彼此的心里都在祈祷着。

一连十余天,我和五阿爷、姑阿奶守在病人炕上,病人似乎好了许多,也能和我们说几句话了。眼看着开学报到的时间到了,我无法再待下去了。

晚上,二阿爷家用大河家最出名的碗菜和浆水面招待我们。面对着深底大碗碗菜,就着浆水面,叫人对大河家又有了新的理解和认识。原先以为这里只是集市贸易之地,是刀兵甲胄之地,未曾料到这里的碗菜、浆水面等风味美食竟也如此独特。这一夜未曾合眼,我们直聊到晨礼。

盖碗里的水续了又续,茶叶加了又加。从这晚我才知道,我真正的祖籍就是大河家!那些散落着残墙断垣的故地,早已被荒草侵占和覆盖。我也知晓了阿爷、阿奶的一些鲜为人知的传奇故事和特别经历。

1914年8月,白朗起义失败后,太爷因参加起义而遭到通缉,带着弟兄姊妹们流落到了大河家。从此,大河家就成了一大家子落脚的故地。后来阿爷在村里当干部时,因犯了错误,被发配到西宁南滩劳改。劳改释放后,阿爷由于在农场学了种植蔬菜的技术,被安置到曹家堡种菜。在种菜的过程中与当地回民逐渐熟识,经人介绍招到附近一户回族人家为婿。后来在曹家堡安家落户。之后的日子里,阿爷把大河家的弟兄姊妹们陆续迁移到曹家堡安家居住,只是二阿爷一家守着故地不想离开。阿奶,在阿爷被劳改后,就再也没见过阿爷的影子。为了避祸,在阿爷劳改的第二年,阿奶拖着虚弱的有孕的身子,带着年幼的父亲,来到了黄河之隔的赵木川,借住在一户好心的土族人家中,不久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据说,在阿奶还没出月子的一个寒风肆虐的黄昏,当阿奶在房子的角落里搭的简易小床上睡着的时候,冬日的阵阵寒风掀开了屋门,一群羊不知何时窜至床前,两个孩子由此受到惊吓,先后离去。从此阿奶终日以泪洗面,身体也每况愈下,最终在饥寒夜里,凄惨地离开了人世。年幼的父亲又回到了大河家的六阿爷家,每天带着双目失明的尕阿爸讨饭过活。

我沉浸在二阿爷和五阿爷的回忆中不能自拔。天亮后,我就催促着他们去赵木川,想早点给阿奶上坟。过了黄河大桥,我们沿路打听着,经过台子村,我们逐渐接近了以土族为主的赵木川腹地。早年间居住在这里的为数不多的回族不断迁徙,现在仅有一两家。五阿爷一边打听情况,一边凭着儿时的记忆带路。我们走访了几个村子和无数人家,最终在一个几近荒芜的围院,找到阿奶的坟茔。这里已经很难辨认出坟墓的存在。好在,坟旁边还有一户回族人家。

坟堆只比地面稍高一些,荒草萋萋,杂草丛生,难以分清是荒土堆还是坟茔。要不是那户依然坚守在这里的回族人家的指认,我们还不相信那就是阿奶的坟茔。我们洗了小净,二阿爷诵读了《古兰经》,大家道了都哇,为我的阿奶,也为所有逝去的亡人祷告祈福!

当晚,我们住在那户依然坚守在这片孤地上的回族人家。第二天晨礼后,我走出屋外,冰凉新鲜的空气迎面扑来。我来到一个高坎,眺望着黄河对岸祖辈曾经生活过的故土,不禁心潮起伏。那些似曾熟悉的生活场景和人物一幕幕地在眼前跃过,每个画面都充满着鲜活的气息,每个人物都仿佛栩栩如生,每个故事依然那样惊心动魄,每个结局却往往出人意料。可这不就是前定吗?一定是前定!

在这里,我找到了久久寻觅的故土乡音;在这里,我得到了祖辈的殷切召唤;这里是我根的土壤,是我梦里的故乡;这里承载着我无尽的乡愁和思念,这里也蕴含着我未来的希望和梦想。

大河家!今夜我就在你身边枕着黄河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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