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清平调词三首》析疑一则

2016-03-07 11:53王茜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6年2期
关键词:李白

王茜

摘 要:《清平调词三首》为李白名作,诗其一起首二字通常作“云想”,但亦存“叶想”一说。“云想”与“叶想”对诗歌内容理解差别甚大,关系到组诗构思、体裁甚至主题的判断,孰为李白诗原本,实有必要辨析之。

关键词:李白 《清平调词三首》 云想 叶想

《清平调词三首》是李白供奉翰林期间名作,今录南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全诗如下: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其一)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其二)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1} (其三)

对诗中“云想”一词,几乎众口一词,认为是写“杨妃”,然而亦存异说,如认为起首一句应为“叶想衣裳花想容”。笔者认为,“云想”和“叶想”,差距极为明显,一先咏人、一先写花,一空灵、一平实,与理解该组诗构思、内容和主题密切相关,故极有必要进行辨析。

明人徐勃(火勃)《徐氏笔精》“叶想衣裳”条云:

太白《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蔡端明(蔡襄,1012-1067)曾书此诗作“叶想衣裳”,刘后村(刘克庄,1187-1269)以为落笔之误,非也。盖端明书不苟作,况首字安得有误?然细味之,“叶想衣裳”固自与牡丹稳帖,差胜“云”字。岂端明得正本而后世反误耶?{2}

徐氏极为欣赏端明书法,又因自我揣度“盖端明书不苟作”,故否定刘克庄“落笔之误”说,而认为“叶想”差胜“云想”,属于偏向“叶想”一派。

继徐氏之后,清王琦亦提出疑义,他先陈述吴舒凫之说,继而又否定“叶想”,认为应是蔡襄书写之误,其云:

蔡君谟书此诗,以“云想”作“叶想”,近世吴舒凫遵之,且云“叶想衣裳花想容”,与王昌龄“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俱从梁简文“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脱出,而李(白)用二“想”字,化实为虚,尤见新颖。不知何人误作“云”字,而解者附会《楚辞》“青云衣兮白霓裳”,甚觉无谓云云。不知改“云”作“叶”,便同嚼蜡,索然无味矣。此必君谟一时之误,非有意点金成铁,若谓太白原本是“叶”字,则更大谬不然。{3}

蔡襄所写书贴,清代学者王琦未必亲眼见过,而只从《徐氏笔精》或吴舒凫处得之。但他从学者和诗文注释家的赏鉴眼光、从纯文学角度看,认为“云”比“叶”好,此必蔡襄一时之误,从而肯定太白原本应为“云想”。“云想”说虽似更近情理,但终究未成定论,故“叶想”说和“云想”说在今天依然并存。{4}

按“叶想”说之来源,实始于宋末文坛领袖、江湖派诗人、词人兼诗论家刘克庄。刘克庄《后村集》卷三十二之“题跋”,已经道出蔡襄书法为“叶想”之误的原因,可惜明人徐勃(火勃)不分文艺创作具体而复杂之情状,一味以为书法大家名作不可能失误。《四库提要》颇有见地,亦指出,《徐氏笔精》虽采摭丰富,却有不少舛驳处甚至常识性错误,如以为北宋晏殊诗“梨花院落溶溶月”之“溶溶”为水流貌而不得形容月,不知“溶溶月”乃是以水波形容月光,以水比月汉《郊祀歌》已然。{5}吴舒凫谓梁简文(实为梁元帝)诗、王昌龄诗与李白诗相似,其实他们描写的皆是莲花,莲叶本婀娜多姿,与牡丹迥别,描写之人皆为采莲女,人物身份、背景皆与李白诗异,李白自不必效仿之。后人只听徐氏臆说,不看刘后村原文,故一再致误,以致成为一段公案。

刘克庄“蔡端明书唐人诗帖”条原文为:

右蔡公书唐人四绝句,刘禹锡一,李白二,杜牧一,后题“庆历五年(1045)季冬廿有九日甘棠院饮散偶作新字”。是岁公年三十五,以右正言直史馆知福州。初疑甘棠院在何处,而岁除前一日觞客结字其间。后访知,院在郡圃会稽亭之后,公集中别有《饮甘棠院》三诗,则在郡国(国,误,应为“圃”)无疑矣。此一轴大字极端劲秀丽,不减《洛桥记》《冲虚观诗》,在《普照会饮帖》之上。刘诗二十八字浓墨淋漓,固作大字常法,及李诗则笔渐瘦,墨渐淡,至牧诗愈瘦愈淡,然间架位置端劲秀丽,与浓墨淋漓者不少异。在书家惟公能之,故公自云:“盖前人未有。”又云:“珍哉此字!”墨林君家藏蔡字多矣,小楷以《茶录》为冠,真草以《千文》为冠,大字以此帖为冠。内“淮水东边旧时月”今作“惟有淮东旧时月”,“云想衣裳花想容”今“云”作“叶”,“解释东(李白原诗为“春”)风无限恨”脱“恨”字,往往饮后口熟手误尔。{6}

由上述材料可知,刘氏显然是见过端明书法真迹的。他的题跋纪录了蔡襄大字书法《唐人四绝句》作于庆历五年除夕前一日,是年三十五岁,还记录了蔡端明诗后题有“饮散偶作”“新字”等内容。这表明此贴字是蔡氏酒后偶作,恐怕但凭强记默写而未经事先准备,兴会来临之际偶有感触,在书法上有了“新”的体会,故名之为“新字”,但又因酒后口熟而致手误。由刘氏记录知,蔡襄此诗书法之误,实不止李白诗,刘禹锡《石头城》诗亦有误,“淮水东边”误作“惟有淮东”,李白另一诗,即《清平调词三首》其三“解释春风无限恨”句脱“恨”字。从刘氏所书看,“春风”二字亦有可能误作“东风”。第四首杜牧诗,不知何题,应无误。刘氏对此赞美有加,认为此轴大字“极端劲秀丽”,不减《洛桥记》《冲虚观诗》,“大字以此帖为冠”,还记录了连蔡襄自己都很得意,认为此帖字“盖前人未有”“珍哉此字!”可见,此帖是极为有名的书法作品,可谓蔡襄大字之冠。书法名家之名作,本应是内容与书法的完美结合,如果真如刘氏所记录的,则这是一件稍有遗憾的书法作品,不能算作极品,但因字体隽秀、书法成就极高,作为珍品收藏亦是极有可能的。其实,即便其为后世大为称赏的《昼锦堂记》大字楷书,虽有“百衲碑”之称,因先拆后合,缺乏字间呼应、章法连贯,亦是得失参半。笔者泛览蔡襄目前存世之书法作品,以行书为多、为最好,无刘克庄所谓大字“唐人四绝句”者,且蔡氏现存法帖中所书大字前人诗作,率皆无误。但这并不能反证蔡襄所书“唐人四绝句”率皆无误。今有《苏轼蔡襄大字楷书》一书,所收作品,来自宋拓郁孤台法帖,为上海图书馆藏孤本。其中有杜牧《题木兰庙》诗残篇{7},此篇之字略与蔡襄其他大字楷书不同,颇具《颜勤礼碑》神韵,横细竖略粗,字体挺拔雅秀、骨力奇俊,可谓“极端劲秀丽”,不比《泉州万安桥记》大字逊色,甚至略高。据刘克庄题跋知,蔡襄书大字“唐人四绝句”最末一首为唐杜牧诗,应无误。或许,这帖残篇就是蔡襄所书大字“唐人四绝句”的最后一部分,是刘氏所认为的蔡氏大字之冠者。究竟是否如此,还需相关专家鉴定,此不赘述。

由上述分析可知,李白《清平调词三首》组诗开首二字,极有可能是“云想”,“叶想”应为书法家蔡襄酒后偶书口熟手误所致。

再看看此组诗之创作背景。从史源学角度看,《清平调词》之本事最早来源于中唐李(李绅子,李绅,772-846)《松窗杂录》{8},其云:

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得四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上因移植兴庆池东沉香亭前。会花方繁开,上乘月夜召太真妃以步辇从。诏特选梨园子弟中尤(妙)者,得乐十六色。李龟年以歌擅一时之名,手捧檀板押众乐前欲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遂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学士李白,进《清平调》词三章。白欣承诏旨,犹苦宿酲未解,因援笔赋之:“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龟年遽以词进。上命梨园弟子约略调抚丝竹,遂促龟年以歌。太真妃持玻璃七宝杯,酌西凉州葡萄酒,笑领,意甚厚。上因调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将换,则迟其声以媚之。太真饮罢,饰绣巾重拜上意。龟年常话于五王,独忆以歌得自胜者无出于此,抑亦一时之极致耳。上自是顾李翰林尤异于他学士。{9}

宋乐史(930-1007)《李翰林别集序》云:“然有三事近方得之”,列出与李白之诗相关的三件事,其中第一则便是李白赋《清平调词三首》之本事。此一则应来源于《松窗杂录》,恐因某些字迹不清之故,个别词句稍有改动,如“上乘月夜召太真妃以步辇从”改为“上乘照夜白,太真妃以步辇从”,乐史所作《杨太真外传》亦同,从而改变原本事部分意思,失去“月夜”之大背景,而李白诗中恰好有“露华浓”“会向瑶台月下逢”之句与此相关,对深入理解李诗内容及构思不可谓无影响。李杂录不仅颇详整可观,而且注重“取其必实之迹”{10},故有可信之处,对照李白原诗,深有裨益,可谓解释此组诗的重要参考资料

根据上述资料及论述,我们可以试分析此本事与李白此组诗,以及此组诗主题与“云想”之关系。首先,此本事有可信之处,此组诗确为李白之作。中唐白居易(772-846)在《白孔六帖》中就曾摘抄此诗其一全诗和其二首句,并注其作者为李白。{11}说明它毫无疑问,确为李白所作。乐史转录李白赋《清平调词三首》本事,强调的是“事”,应是先有李白组诗,后补充组诗本事。其次,此组诗为乐章体,是倚声填词。唐太宗之初,即已确立儒家治国方针,并从政权得失考虑文学问题,反对淫靡浮华文风。故面对新乐、新妃子,唐玄宗命李白进“新词”,李白幸不辱命。其诗一革宫体弊病,以新词新意咏杨妃,构思奇特,意境优美,故能名闻古今。再次,由唐人笔记《松窗杂录》知,李白组诗创作背景与玄宗、杨妃月夜赏牡丹相关,内容是赞美杨妃,是咏美人。故李龟年歌罢,杨妃“笑领(歌辞),意甚厚”,玄宗调玉笛以媚之,杨妃再“重拜上意”,是为“两相欢”,而非咏物诗。第四,《杂录》所云“开元中”只是禁中初重牡丹之大致时间。陈垣先生在《杨贵妃入道之年》一文{12}、陈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第一章{13},皆考证出杨贵妃入道时间应为开元二十九年(741)正月二日。《旧唐书》卷九《玄宗本纪》云:“(天宝四载,745)秋八月甲辰(十九日),册太真妃杨氏为贵妃。”{14}杨妃开元二十九年刚度为道士,而天宝三载春李白已决意离开长安。由李白天宝元年(742)秋供奉翰林知,此诗应作于天宝二年(743)暮春,杨妃或刚由道士还俗不久,已然宠冠六宫,但还未册为贵妃。第五,玄宗与杨妃是在月夜赏花,且两情甚笃。夜色降临,雾霭沉沉,故在月色朦胧之中,酒后微醺之下,诗人李白发挥天才想象,才有了“云想”这一灵魂之笔。

李白此组诗异文。上引唐李《松窗杂录》,因版本略有不同,如诗其三“长”作“常”,“释”作“得”,但第一首开篇皆为“云想”。现存最早之李白诗文集,南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其来源为宋乐史(930-1007)别收李白诗十卷和唐李阳冰《草堂集》十卷,宋敏求(1019-1079)得王溥(922-982)家藏李白诗集二帙和唐魏万所纂李白诗集二卷,以及唐类诗及石刻所传李白诗者,若有诗文异文,则以“一作”注明。蜀刻本《李太白文集》李白此诗无异文,第一首开篇为“云想”。《白孔六帖》前三十卷为中唐著名诗人白居易撰,《白孔六帖》卷二十一“美妇人”条抄录李白《清平调词三首》其一全诗,诗之首二字亦无异文,仍作“云想”{15}。可见,李、白居易及其他唐人抄本是接受以“云想”作为李白此组诗原文的。至于与宋敏求几乎同时之书法家、政治家兼茶学专家蔡襄,其书法作品出现“叶想”二字,本属于少数派,可能是传本有误,但更有可能是书写失误。

值此之故,李白《清平调词三首》其一起首二字,应以“云想”为最符合李诗原貌。“云想”是诗人李白受到夜幕雾霭和月夜之启发,由西王母神话而产生的奇特空灵想象,开篇即是对杨妃服饰、风神的赞美。从主题看,此组诗虽与宫中月夜赏牡丹相关,但细细揣摩,主题却并非咏牡丹,而实为咏杨妃。牡丹,是比兴;咏杨妃,是赋。

{1} (宋)宋敏求、曾巩等编:《李太白文集》卷五,巴蜀书社1985年版,第24-25页。

{2} (明)徐勃(火勃):《徐氏笔精》,文津阁四库全书,第二八三册,卷三,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83页。

{3} (清)王琦:《李太白全集》,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04-305页。

{4} 钱志熙先生《李白〈清平调词〉新解——从“云想衣裳花想容”说起》一文,认为“叶想”非误,此组诗本意是写花,为咏物诗,并举例详细论证,是偏向“叶想”说一派。文见《中国典籍与文化》2008年第4期,第19-23页。

{5} (明)徐勃(火勃):《徐氏笔精》,文津阁四库全书,第二八三册,卷三,提要,第173页,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84页。

{6} (宋)刘克庄:《后村集》,文津阁四库全书,第三九四册,卷三十二,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388页。

{7} 《苏轼蔡襄大字楷书》,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版,第12-16页。

{8} 《唐志》作《松窗录》一卷,不着撰人;《宋志》作《松窗小录》一卷,题李撰;《说郛》名此书为《摭异记》,李撰;四库本《松窗杂录》一卷,李撰;《文献通考》作《松窗杂录》一卷,题韦浚撰;陈文烛《历代小史》书名与《文献通考》同,人名与《宋志》同。综合考量知,《松窗杂录》应为唐人李撰。

{9}{10} 《开元天宝遗事》(外七种),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5-66页,第65页。《丛书集成·初编》第二七四三册、文津阁四库第三四四册同,诗其一“拂槛”作“拂晓”,误;文津阁四库全书“梨园子弟中尤者”,“尤”后多一“妙”字。

{11}{15} (唐)白居易原本,(宋)孔传续撰:《白孔六帖》,文津阁四库全书,第二九五册,卷二十一,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386页,第386页。

{12} 陈智超编注:《陈垣史源学杂文》,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94-97页。

{13}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4-21页。

{14} (后晋)刘等撰:《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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