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着樱花的女人(散文)

2016-03-15 06:28李虎山
草原 2015年7期
关键词:养母樱花战争

李虎山

开始,我并不知道在故乡商洛山中偏僻的一隅,还有她这么个女人,住进历史厚重的西安城许多年后,读了一位作家写她的文章,才知道在距我老家不远的地方,还生活着一个日本女人,而且她已经在那里生活了半个世纪。

二十年前,报刊发表文章很少配照片,流行套用一些漫画、版画或是角画做点缀,特别是作家的文章,有资格配图的少之又少。作家的文章与记者不同,记者在报道某一件事时,总习惯于用图片加以佐证,让人相信那件事是千真万确的。因为毕竟图片是世界上能记录真实的东西方式之一。二十多年后的今天,科技纷扰了历史的真实,也混淆了某些生活的记录,刊物的配图多了,但大部分是采用照片作装饰,以期松懈人们的阅渎疲劳。那时候还有一个原因,作家很少用照相机,只有记者才有资格趾高气扬地在脖子上挂一架“海鸥”或者“红梅”。

抱怨刊登文章的刊物没有配图的理由是,我未能看到那个住在故乡的日本女人长得什么样儿。之所以对住在故乡深山老林里一个日本女人产生浓厚的兴趣,是缘于给我了人生方向的养母。

养母本是一个具有传奇彩色的女人,是战争改变了她的一生。我想生活在故乡的那个日本女人,应该有着和养母一样的命运。

养母本是四川新津城里人,出生于资本家家庭,父母都是在当地有名望和地位的人。养母受过教育,拥有一定的文化知识,人长得也漂亮,从1960年她的照片上看她,体形和气质不亚于今天的巩俐和章子怡。

抗日战争爆发后,养母背过家人,从成都出发,直奔山东青岛,她听人说那儿有日本鬼子,她想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和着全国人民抗日的热情,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她没有想到,部队里的医生和护士是那样的奇缺,她并没有费多大劲儿,就成为一名连队卫生员。她的聪颖,她的美丽,她的勤劳,她的医术,她的善良,皆受到抗日战士的青睐。

期间,她结识了战斗英雄——我的养父,一个斗大字不识半边的农民的儿子,一个从秦岭山中听人说到外边讨饭能填饱肚子的人,一个也是在山东奔赴抗日前线的庄稼娃。

抗日战争结束后,养父带着养母心花怒放地回到了秦岭山中的陕西省洛南县扬圪涝公社李村大队。1988年,我在洛南县政府工作时,看到统战部部长为我养母写的文章。部长在文章中写道,她是我县第一个穿旗袍的女人,也是第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她的头发卷在头上,像一个结在树上偌大的“葫芦包”,亦像一朵大黑花。她从抗日前线归来时,县城的街道挤满了人,人们都在争着看一个穿旗袍和高跟鞋的女人,人们说这个女人不是人,是仙,是从画中走来的……

抗日战争给中国人带来莫大的伤害,令祖祖辈辈的中国人时时刻刻每每提及都在切齿,但那场战争却给我的养父带来了幸运,虽然在战场上,敌人的机关枪剥夺了他的生育能力,但他却拥有了一个伴他一生,爱他一世,美丽善良、勤劳勇敢的妻子。

养母一生没有生育,我是她唯一的儿子。

所以,当我知道家乡还住着一个从战争中走来的日本女人时,我联想到了养母,希望探究日本女人的心情更迫切了。

由于没有图片,我不知道那个日本女人的长相,她是不是和我的养母一样美丽。我在电影里看到的日本女人个个都是如花似玉、锦般绣般的灿烂,就是电影的配角,也比我们故乡任何一个女人漂亮几倍。

所以,我总想看到那个日本女人。

在没有见到她之前,我的想象总和日本电影明星搅和在一起,无论是《人证》《追捕》《远山在呼唤》,还是《幸福的黄手帕》,因为电影里面的日本女人除了长得好看外,他们身边总有英俊的男人与之纠结,我想,她的男人也一定是一个和高仓健不差上下的人,她的男人除了不会演电影外,应该长得很魁梧和高大,应该像我养父一样,是个能在县上乡里挑大梁做大事的人,但见到她和她的男人之后,我却流泪了,那泪水除了失望外,更多的是同情,同情战争给一个漂亮女人的命运带来的不幸。

春暖花开的时节,从古城西安出发,翻越秦岭,我行至秦楚相交的商洛市丹凤县,踩着莹莹的春潮,沿丹江河一路东行,山路上铺满了各色野花,野花大方地用它们的忠诚迎接着一个陌生的探访者,山林中,鸟儿像了解我的心情似的,变换着声调不断地为我唱出《春天进行曲》,不时有布谷的歌声从众鸟的合唱中发出高亢的提醒和呼唤。

天越来越高,山越来越大,林越来越深,路越来越窄,我走丢了丹江,走稠了鸟声,走浓了花香,远远的,我看到在山岙里有一片白色在升腾,像一团云彩落在山间,于绿色的海洋里似一面迎风飘荡的旗帜。

牧童指着山间的白色告诉我,你要找的那个日本女人就住在那片花海里。我向花海走去,那是一片正在开放的樱花,是我第一次看到世界上聚在一起最多的樱花。

终于,我见到了她,我一直牵挂的被战争抛弃了的女人。她坐在一个圆形蒲团上,蒲团置放在樱花树下,春光透过樱花,洒在她单薄的身上,有蜜蜂在樱花中采蜜,蜜蜂们兴奋的嘤嗡声,映出了山野的寂寥,也唱出了她的孤独。

她年龄大约在七十岁,脸色很白净,眼睛虽然凹陷了,但她很有神气,她着一袭陈旧的黑衣,衣服的袖口烂出许多毛茬,裤子的膝盖处有几个形状不同的小洞,她的白色的肌肤通过小洞像外张望着天色,她的双脚,没有穿袜子,穿着一双没有系带的胶鞋,胶鞋的四只耳朵向外扑拉着,似在时刻聆听她的讲话。由她的穿着分析,她是一个命运不济的女人。如果不了解她历史的人,没有人相信她会是一个日本女人,眼前她的长相和说话,和中国女人没什么区别,虽然她的头发有些干涩,但她是把头发盘在头顶的,是一个特殊的造型,固定头发造型的是几根樱树细小的枝条。

我的幻想没有跑题,从她的脸庞、眼睛、举态看,她年轻时一定是个漂亮的女人。

我把带给她的礼品有些虔诚地放在她的面前,她动了一下身子,馈赠于我的是一个善良的微笑,她用当地的土话清晰地问我,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送东西给我。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她似乎看到了我的难堪,她一边开始从蒲团上起身一边说,是不是又要听我的故事。

我将她从蒲团上扶了起来,她要去为我倒水。她走路时腰身佝偻着,使我想起外婆在世时的样子。进了她的家,我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虽然我知道故乡还有许多贫困人口,可像她家家徒四璧的情况已经很少了。三间黑暗的土房里,除了灶台和土炕外,值钱的家当是装粮食的一个油漆斑驳的木柜,灶台上的碗有几只已经出现豁口,土炕上的被子套着灰色的套子,虽然家境有些寒酸,但环境却收拾得很干净。

在为我沏好当地产的珍媚茶后,她又重新坐回樱花树下的蒲团上,我突然意识到,她是一个喜欢与人攀谈的人,虽然有时对她说的某些俚语听不太懂。

她的确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她的婚娴不是时下流行的跨国恋情,用她的话说,是战争摧残了她的一生。

她出生在日本海边一个美丽的地方,她的家住在县城,父亲是一个商人,家里有普通人家殷实的日子,中学毕业后,响应号召到中国来慰问参战的军人,当她远渡重洋到了中国的山东,她才知道,国家让她们来做的事情是出卖灵魂和肉体,让她们用肉体激励那些杀害中国人的日本士兵。

在一次战斗中,日本的兵营被中国人摧毁了,几个同她一起来中国执行神圣使命的姐妹在战斗中全被炸死了,只有躲在墙角的她还活着,是他的丈夫从废墟里把她救了出来,那是最后一次战争,仗打完后,救了她性命的丈夫就把她带到这山沟里,她和他在这寂寞的山沟里一过就是半个世纪。他们没有儿女,他爱她的唯一方式就是给她从许多地方移植樱花,因为她告诉过他,她家的周围到处都是樱花,每到春天,她的家乡到处盛开着樱花。她说,日本女人和中国女人一样是要嫁人的,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嫁得这么远,远得自己也弄不清方向,再也回不了家,见不到自己的亲人。

正在我们谈话时,她的丈夫赶着一头牛和两只羊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条同样瘦得皮包骨的狗,丈夫个头没有她高,一脸的络腮胡,整个人瘦得如一把干柴,走路时一步三喘,有被风吹倒的迹象,身上的衣服却很利索。

在她的丈夫将牛羊赶往圈中的时候,我笑着问她,你爱他吗?

她仰起头看着眼前白花花的樱花和天上的流云微笑着说,孩子,到了我们这个年龄,没有什么爱不爱的,他是个好男人,虽然日子过得艰难,那不是他的错,你看看,眼前这有多少樱花呀,那是他对我的爱。有了这些樱花,我这一生就知足了,好在这山野也有樱花,要是没有樱花,我恐怕早就死了呢。说着,她的眼中闪出晶莹的泪水。

我本来还想问她一些问题,比如家里还有什么,想不想家什么的,但看到她是如此的悲伤,我想我不能用语言再加害她了。

接下来她又说,我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人生,要不是有战争,我可能会生活在大海边的城市里,我喜欢海的辽阔,喜欢海边被风吹散的樱花,那些樱花被春天的风吹落在海里,如诗一样的景致,那些景致一直在我心里。其实我是一个在中学时爱写诗的学生,自战争爆发后,是枪炮声弄丢我的诗心,不要说写诗了,我连母亲教给我的语言和文字也弄丢了。

说话间,她的身子战栗起来,又一波思乡的情愫在她瘦弱的体内燃烧,她用颤巍巍的手擦了眼泪,将目光投向山峡的远方,我想她是想通过云彩带去她对家乡和亲人的问候吧。

过了许久,她的精气神渐渐恢复过来,她看了我一眼接着说,其实,我也是在赎罪,用我自己的灵魂在赎罪,尽管我的力量是微弱的,但我个人能做的只能是这样了。

说完,她的目光又重新回到那团樱花丛中。他的丈夫身上粘着丝丝草屑才从牲口棚里慢慢猫着腰慢慢地走过来,他静静地坐在她的身边,阳光下的他,与她相比,像是两个洲际的人,亚洲的白和非洲的黑使我同时想到了遥远和反差两个词。他坐下来后,先是看看我,笑了一下,然后用自己粗糙的手把她脚上的鞋耳向起拢了一下,他的手一松,鞋耳又恢复了原状,他再次难堪地笑了一下,开始从她面前的篮子里拿出一些野菜帮他择着。

阳光渐渐逃离了樱花园,蜜蜂的歌声开始变小,西边的山影重了起来,我起身向他们告别,走出一段山路,回首望去,他们依旧站在崖畔上,身后白花花的樱花使我想到了别的东西。

以后的许多年,那个日本老女人的神态一直萦绕在心头,就是今天想起,同样有一种痛楚的感觉。

我在想,如果不是战争,她的人生一定是另一番样子。她和我的养母一样是经历了战争的女人,战争带给养母的是荣耀,而战争却给了她灾难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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