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对儒佛道三教经典的汲取

2016-03-15 16:22黄诚唐爱萍
河南社会科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段玉裁佛教

黄诚,唐爱萍

(1.南京大学历史系,江苏南京210093;2.江苏人民出版社,江苏南京210009)

论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对儒佛道三教经典的汲取

黄诚1,唐爱萍2

(1.南京大学历史系,江苏南京210093;2.江苏人民出版社,江苏南京210009)

段玉裁是清代乾嘉考据学派著名的语言文字学家和经学大师,精于儒家经典,熟知释道二教典籍。代表作《说文解字注》多运用儒家经典以“经”解“字”,凸显了他以儒家为中心的经学家之形象;能够契理契机地援引佛教典籍来诠释与补充字义,反映出他对佛教的了解与友好态度;以道家经典为侧重兼摄道教典籍诠释字义,形成了他独特的解释系统。段氏《说文解字注》对儒佛道三教经典的汲取,不仅体现了他渊博的学识和其《说文解字注》的特点,而且也体现了他以儒家经典为本位的思想立场和他对儒佛道三教知识的理解与贯通。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儒释道;文字解释

段玉裁(1735—1815),字若膺,号懋堂,江苏金坛人,既是清代乾嘉考据学派著名的语言文字学家,又是一位兼通诸学的硕学鸿儒与经学家。他有《说文解字注》《六书音韵表》《古文尚书撰异》《经韵楼集》等著作传世,为中国音韵学、文字学、训诂学诸多方面的传承与发展作出了杰出贡献。本文拟就他《说文解字注》在解字过程中如何运用儒佛道经典内容进行字义诠释进行探究,以期凸显其说文解字的又一特点及其对儒佛道三教知识本身的把握与贯通。

一、坚持儒家本位立场,运用儒家经典以“经”解“字”

何谓儒?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儒,柔也。以叠韵为训,郑目录云:儒行者,以其记有道德所行儒之言,优也,柔也,能安人,能服人。又儒者濡也,以先王之道能濡其身。……《周礼》:儒以道得民。注曰:儒有六艺以教民者大司徒,以本俗六安万民……《周礼》谓:六德六行六艺曰德行道艺。”[1]可见,有道德、思想素养好的士人被视为“儒”,代表了孔孟以来的儒者形象。段玉裁对儒者的基本印象对其说文解字则有深刻之影响。

段玉裁的解字方法是建立在他对儒家经典非常熟悉的基础之上的学术探索。清人姚鼐在《封文林郎巫山县知县段君墓志铭并序》中称言:“君子段玉裁遂以经学名天下者,君之教也。”(《惜抱轩文·后集》卷七)段玉裁作为经学大师对儒家经典是非常熟悉的,尤其在解字的过程中经常运用《易经》《尚书》《诗经》《论语》《大学》《孟子》《中庸》《礼记》《白虎通》等儒家经典来解释字的含义,力求解释字义必有经典依据。如对“占”字的解释,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视兆问也。《周礼》占人,注曰:占着龟之卦,兆吉凶。又占人掌占龟。注曰:占人亦占蓍,言掌占龟者,蓍短龟长,主于长者,此云视兆。问亦专谓龟卜。”[1]而对“艮”,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艮,很也。很者,不听从也。一曰行难也,一曰盭也。《易传》曰:艮,止也。止可兼很三义。许不依孔子训:止者止,下基也,足也。孔子取其引申之义,许说字之书嫌云:止则义不明审。故易之此字,书与说经有不同,实无二义也。”[1]故王念孙《说文解字注序》云:“知其典要,观其会通,而引经典。”[1]由此不难看出其解字注重本义的思想旨趣与以儒家经典为中心的思想立场。

被誉为儒家经典中群经之首的《周易》,对于段玉裁的说文解字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他在对《周易》的卦象解释上,多处引用《周易》,不仅对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卦之解释援引《周易》,而且对与《周易》卦象无甚关联的字也多引用《周易》给予解释。前者因是对周易卦象的解释,自然离不开《易经》本身;后者如其《说文解字注》对“示”的解释:“示,天象见吉凶。见《周易·系辞》。所示人也。从二。古文上。三。谓川。日月星也。观乎天文,察时变。见《周易·贲·彖传》。示,神事也。言天悬象,箸明以示人,圣人因以神道设教。”[1]仍是以《周易》为重。然而,无论是许慎的字义原解释,还是段玉裁的新注解,对“示”的解释和识读都引用了《周易》的原有意义之解释,足见《周易》对于《说文解字注》的影响极为深刻。通观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一书,以《周易》来解读语言文字之处还有很多,如“礼”字:“礼,履也。见《礼记》祭义,《周易·序卦传》:履,足所依也,引申之,凡所依,皆曰履。”[1]又如“褆”字,许慎云:“褆,安也。从示是声。易曰:褆既平。”[1]段玉裁注云:“《周易》坎九五,祗即平。”[1]可见,段玉裁不仅注意用经典来解释文字,而且对于《六经》之首《周易》的内容非常熟悉且神会精义。此外,《尚书》在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也被多处运用。然基于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大量运用了儒家经典,本文因囿于篇幅而不一一展开。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不仅仅是就字解字的小学,而且是在解字过程中还注意阐发儒家义理思想观念,即所谓“微言大义”,目的在于实现或达至诠释经典义理之功效。换言之,以“经”解“字”是《说文解字注》的最为显著的手段,但以“字”解“经”乃是《说文解字注》又一重要功能,即戴震在《古经解钩沉序》“由文字以通乎语言,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2]。故王念孙亦言:“小学明,而经学明。”[1]段玉裁《周礼汉读考序》亦云:“经明而后圣人之道明。”[3](《经韵楼集》卷二)在义理的探究上,段玉裁遵循的是其师戴震先生之学理家法,即“以词通道”的解释学方法,如段玉裁对“一”“元”“天”的解释,就形象地诠释了中国的宇宙生成论和天命观,是以“字”解“经”义的典范。

中国传统的天命观,是以绝对化了的“宇宙天”和“人格天”为意象特征或标志的天命观。天命不离天道,天道即是太极,太极与道相合,而道生一,一乃万物之始,既是生命的开始,也是诠释文字含义的逻辑起点,故在许慎《说文解字》的开篇就贯穿了这一思想。汉代许慎《说文解字》开篇云:“一,惟初太极,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凡一之属皆从一。”[1]意即“一”乃太极,即是道之根本,道通为一,是天地万物生成的源头。可见,《说文解字》第一篇就开宗明义地表达了天命始生于一这一理念。段玉裁注云:“元元本本,数始于一。”[1]依照段氏之言,“一”就是本源,就是万物之始,一切计数即是从“一”开始的。从许慎和段玉裁对“一”字的解释来看,具有认识上的一脉相承性,对天地万物的认知重在直探本源,直接追溯到了本源性的认识上。可以说《说文解字》所要表达“一”的概念,即一是万物之始、万物之源,一切现相(事物表象)都是由一所生成的。段注《说文解字》对“一”的解释,与“元”也是关联在一起的,即段氏所言“元元本本”。元,与始一致,即是初始,“以为凡高之称,始者女之初也;以为凡起之称”[1];与气合称元气,乃是生命生成的本源,“经典谓生物曰饩”[1]。故许慎《说文解字》说:“元,始也。从一兀声。”[1]段注云:“见《尔雅释诂》九家易曰:‘元者,气之始也。’”[1]古人对天的认知,亦与原始有不可分割之关系。许慎在解释“天”字本义时说:“天,颠也。至高无上,从一大。”[1]段玉裁注云“凡言元始也,天颠也”。“至高无上,是其大无有二也”[1]。体现了儒学的不二思维。元乃万物之始,而气与元合二为一,乃元气,即原始之气,而有形为气,无形为元,气乃元之最初发用。故段玉裁在注解“元”时引用《尔雅释诂》九家易云:“元者,气之始也。”[1]即直探本源地说明了元气一体之用。对于儒学的不二思维,言其关联者由来已久,《孟子·万章上》云:“天无二主,民无二王。”《礼记·坊记》云:“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至高无上,就是不二之意。可见,古人重视从对待中把握事相,强调的是一种关系呈现论,即在关系中认知和理解事物本来具有的意义。事实上,段玉裁“以经解字”或“以字循经”,实质就是在把握一种双向关系,即通过互为因果的相互关系构造方能全方位地说明和解释经与字的内在逻辑或思想本义。

二、契理契机运用佛教典籍补充字义

佛字何解?许慎《说文解字》云:“佛,仿佛也。依《玉篇》与全书例合,按髟部有髴解云髴若似也,即佛之或字。从人弗声。”[1]从段氏的《说文解字注》中未见有对“佛”字向佛教方面靠近的解释迹象,与“禅”字一样未运用佛教的经典来进行解释。由此延伸至对佛教色彩较为浓厚的“释”“空”“缘”字的解释,也仍然如此。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释,解也。《广韵》曰:捨也,解也,散也,消也,废也,服也。按其实一解字,足以包之。”[1]亦云:“空,竅也。今俗语所谓孔也。天地之閒,亦一孔耳。”[1]又云:“缘,衣纯也。此以古释今也。古者曰衣纯,见经典。今曰衣缘。缘,其本字纯……引申为因缘。”[1]并没有向释教或释迦牟尼佛所言之经义靠近的诠释路向。最与佛教有直接关联的字“佛”字,段玉裁为什么没有运用佛教的自身话语体系来进行解释呢?

笔者以为,作为儒学知识分子的段玉裁,其解字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总是坚持以儒学为本位的思想立场。举凡涉及佛教之异域文化,亦仅是契理契机地作必要性解释,而若非情不得已,一般能在儒家和道家经典范围内作解释的则尽量避免引用佛教典籍。而且,作为诞生于汉代的《说文解字》,重在忠实于原义的解释立场,故解字本身关注的是汉代以前的字之本身意义,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也不例外,首先也当是遵循字的原有之意义的解释而于引申义则不作为重点。故在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佛教典籍被援引情况就相对较少,这反过来更能说明其以儒学为本位的儒学知识分子学风和道统立场。段玉裁晚年曾专门写信给外孙龚自珍云:“博闻强记,多识蓄德,努力为名儒,为名臣,勿愿为名士。”[3]从重视“名儒”身份的劝勉言词来看,“成为硕学鸿儒”与其说是段玉裁寄予外孙龚自珍的厚望,毋宁说是其自身人生追求的理想目标。实践表明,段玉裁自己正是这样践行这一观念成就“名儒”的人生历程的,故有学者对其评价云:“他(段玉裁)不仅成为一代名儒,而且是历史公论的学术大师级的人物。”[4]段氏曾应钱大昕之婿瞿镜涛之请,为《潜研堂文集》作序盛赞钱氏之学云:“夫自古儒林能以一艺成名者罕,合众艺而精之,殆未之有也。若先生于儒者应有之艺,无弗习,无弗精,其学固一轨于正,不参以老佛功利之言,其文尤非好为古文以自雄坛坫者比也。”[5]可见,在段玉裁思想深处,的确是以儒家正统为立场的。如下以“苗”“镦”“倄”“髦”“捼”“唐”“寺”七字为例,试作说明其以儒学为本位,契理契机地援引佛教典籍来诠释字义的历史情景:

1.“苗”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艹生于田者,从艹苗。”[1]并引用《毛诗》《春秋》《仓颉篇》加以翔实说明。然段玉裁解释一番后似乎意犹未尽,于是对“苗”的解释则又列举了杨炫之的《洛阳伽蓝记》云:“魏时,苗茨之碑,实即茅茨取尧舜茅茨不翦也。”[1]而对“苗茨”之意作进一步举证。《洛阳伽蓝记》为南北朝时期记载北魏首都洛阳佛寺的一部地方文献著作。该书以《伽蓝》为题,即旗帜鲜明地点明了所记载的内容是以佛教寺庙为中心的,广泛涉及洛阳地方佛教文化。《四库全书》将其列为“地理类”,则说明了《洛阳伽蓝记》的内容与地方自然状况和人文生活习俗有紧密之关联。段玉裁援引是书,表明了其对佛教文献也有所涉猎或研读,故其能够在字义补充解释上运用佛教文献知识。

2.“镦”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元(玄)应书》卷廿一引《说文》作镦,而谓梵经作镦,乃乐器錞于字。然则东晋、唐初《说文》作镦可知《玉篇》《广韵》皆镦为正字。”[1]虽然引用“梵经”,然而“然则”转语,进一步强调“《玉篇》《广韵》皆镦为正字”的意义,更说明了梵经仅仅是解释需要中的不得已之作,因为即便是“佛”“禅”“尼”佛教色彩非常浓厚的字词,均未见到段玉裁引用佛教经典来解释的实例,如是进一步可以印证解字“若非迫不得已”,他依然慎用佛教典籍来解字的儒学本位立场。此处,以最具有中国佛教特质的禅为例来说明之,关于“禅”字,段注《说文解字》云:“禅,祭天也。从示,单声。凡封土为坛,除地为,古封禅字,盖祗作。项威曰:‘除地为,后改,曰禅,神之矣。’服虔曰:‘封者,增天之高,归功于天;禅者,广土地。’应劭亦云:‘封为增高,禅为祀地。惟张晏云:‘天高不可及于泰山上,立封又禅而祭之,冀近神灵也。’元鼎二年,纪云:‘望见泰一修天文礼坛,即古禅字是,可证禅亦祭天之名。’但禅训祭天,似当与祡为伍,不当厕,此时战切十四部。”[1]又云:“禅,衣不重。此与重衣曰复为对。”[1]可见,没有见到其用佛教词语或经典来解释“禅”的意义,他从本土语义释“禅”字义而未吸纳佛学内容进行意义解释,故笔者以为在解释学中未免不是一种遗憾。反过来,则说明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十分注重文字之本义解释,强调从本源意义上寻求字的意义,这也是其解释字义的显著特点之一。

3.倄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倄,剌也。剌者,戾也。……按《元(玄)应佛书音义》曰:痏痏,诸书作侑,通俗文于罪切,痛声,曰痏。此条合之字义,俗语皆无不合。其云诸书作侑,盖苍颉训诂亦在其中,借侑为痏,皆有声也。《颜氏家训》之倄,当是侑之误,不必与《说文》牵合,大徐《说文》改毒之为痛声,恐是窃取黄门语。《搜神记》卷十四云:闻呻吟之声曰:哊哊宜死,哊亦痏之俗字。”[1]段氏对“倄”的解释,既引用了《颜氏家训》代表了儒学知识分子家教理念的教育之书,又援引了具有道教色彩的《搜神记》典籍,关键之处还吸取了“元(玄)应佛书音义”之佛教相关内容,可谓是儒、释、道三教互用、共用来解读“倄”之意义的典范,显示了他思想朦胧中所生起的儒、释、道“三教观”意识,体现了其“无不综贯”的学问素养,亦说明段氏对儒释道三教知识的理解与贯通,故在段氏《说文解字注》中非常具有代表性和象征性。不过,段氏《说文解字注》中鲜有直接以佛经义理来解释字义的例子,或许这更能说明其坚持解字必遵本义的立场。

4.髦

段氏《说文解字注》云:“髦发也。三字句,各本删髦字,作发也二字。此如巂下之巂作周燕也,离下之删离,偓下之删偓,江河等下之删江河等字,皆不可通,今补。《元(玄)应梵书音义》卷二引《说文》,髦发也,谓发中之髦也。卷五引《说文》,髦发也,发中豪者也。下句乃古注语,上句亦夺一髦字,不可读发中之秀出者谓之髦发。《汉书》谓之壮发,马鬣称髦,亦其意也。《诗》三言髦士,《尔雅》、《毛传》皆曰:髦,俊也。《释文》云:毛中之长豪曰髦,士之俊杰者借譬为名,此引伸之义也。”[1]该处既引用了佛教类《元(玄)应佛书音义》,也引用了史籍《汉书》,而且也涉及《诗经》等内容,对“髦”与“发”作了细致的梳理和区分,而佛教类书的引用是以说明“髦”之真义为目标的,从中不难看出段氏解字的良苦用心,由此也可以看出段玉裁学识较为渊博的一面和思想视野较为宽广的特质。

5.捼

段氏《说文解字注》云:“摧也。摧,各本作推,今依《玉篇》《韵会》《文选注》《元(玄)应梵书音义》正。摧者,挤也。《周礼》守祧、礼经士虞、特牲、少牢隋祭,或作隋作堕,或作挼,或作绥。隋当是正字,挼、绥当是叚借。郑云:下祭曰堕,堕之言犹堕下也。按,隋声、妥声同在古十七部。许云:挼,摧也。摧亦有堕下之义。挼篆叠韵双声皆当妥声。下挼莏一解,则更当从妥,不待言矣。从手妥声。各本作委声,今正。徐铉曰:俗作挼,非。乃因《说文》无妥,而为此谬说也。奴禾切,十六、十七部。一曰手相切摩也。元(玄)应引无摩字,阮考绪字略云:烦撋犹挼莏,今人多用此义,而字作挪。”[1]该处再次引用了《元(玄)应梵书音义》对“捼”解释,不过从“今依《玉篇》、《韵会》、《文选注》、《元(玄)应梵书音义》正”的排列顺序看,《元(玄)应梵书音义》是处于补充地位,乃是一种契理契机的必要补充,增强了其校正的依据。同时,段玉裁既用《元(玄)应梵书音义》,又用《元(玄)应梵书音义》,则表明梵书与佛书在他看来乃为同一个含义,是可以混同使用的,也显露出了他梵佛不分的认知状态。

6.唐

段氏《说文解字注》:“唐,大言也。引伸为大也,如说《尚书》者云:唐之为言,荡荡也。见《论衡》,又为空也,如梵书云:福不唐捐。凡陂塘字,古皆作唐,取虚而多受之意。部曰:隄,唐也。从口庚声。徒郎切十部。啺,古文唐从口昜,亦形声。”[1]59对“唐”的解释也援引了佛教典籍之说。

7.寺

段氏《说文解字注》云:“寺,廷也……《汉书》注曰:凡府庭所在皆谓之寺。《释名》:寺,嗣也。治事者,相嗣于其内,《广韵》:寺者,司也。官之所止有九寺。按经典,假寺为侍,诗,瞻仰。《传》曰:寺,近也。《周礼注》曰:寺之言侍也。凡《礼》、《诗》、《左传》言寺,人皆同。若汉西域白马驼经来,初止于鸿胪寺,遂取寺名,初置白马寺,此名之不正者也。有法度者也,从寸。《考工记》曰:市,朝一夫。注云:方各百步知天子三朝,各方百步,其诸侯、大夫之制未详,步必积寸为之言。法度字,多从寸。又部曰:度,法制也。”[1]点明了佛教寺庙之来源,与白马驮经有极大的关联。

从上述七例来看,段氏《说文解字注》会运用到佛学方面的常识,不过在利用佛书上却非常慎重,一般来说他的解字似乎依赖于儒家经典、道家经典,而对于佛学的义理性问题却并未有展开,直接与佛教相关的字词也未能全以佛教内容给予解释,这与他运用儒家经典的那种信手拈来的从容与自信形成鲜明对比。或许这与段氏对于佛教知识的掌握尚不够全面有关,但这也能说明他治学态度之严谨。此外,段玉裁对于同乡儒士遁入佛门也有特别之关注,如其《经韵楼集》卷九之《高苏生先生传》云:“先生姓高氏,名作霖,字苏生,江南金坛人,明季贡生,授四川定远令,鼎革后弃官为僧,名净石,号无想,往来于石砫土司境,卒葬于酆都僧寺内。……虎臣稍好佛而言者之过,若是併书之以诒里人以见出于忠义,则虽遁为僧,而必谅其心,出于畸异,则服儒衣冠,而有诬其为仙释者,士君子趋向,固不可以不审也。”[3]足见其对佛教中人较为友好的立场态度,这也是他在解字过程中不排斥和援引佛教典籍的一大因素。

三、以道家经典为侧重兼摄道教典籍诠释字义

何为道?段氏《说文解字注》:“道,所行道也。《毛传》每云行道也。道者,人所行故,亦谓之行道之。引申为道理,亦为引道。从辵首。首者,行所达也。首亦声徒皓,切古音在三部。一达谓之道。释宫文行部称四达,谓之衢,九部称九达,谓之馗。按许三称当是一例,当作一达,谓之道。从辵……以下字皆不系于人,故发其例,如此。许书多经浅,人改竄,遂不可读矣。”[1]解字并没有引用道家经典,相反是利用儒家的《毛传》来解释。注重的是字本义的解释,即字面意思,最初的元意义。即便是引申一层,也仅限于道理层面,没有展开道之幽玄之境探索。虽然如此,仍然掩饰不住段玉裁对道家的独特见识,他在解“宕”字时说:“宕之言,放荡也。《谷梁传》引传曰:长狄兄弟三人佚宕中国……凡道家言洞天者,谓无所不通。”[1]一个“凡”字表达得相当自信,显然段玉裁对道家的理解也较为深刻。

段玉裁自如运用道家道教经典进行语言文字的诠释,当与其曾在苏州阅读道藏的经历有关联。据载,乾隆五十九年(1794)段玉裁六十岁,是年六月,与钱大昕、袁廷梼、戈襄、瞿镜涛等在玄妙观阅《道藏》。对于苏州玄妙观阅藏一事,段玉裁自己印象非常深刻,十年之后在追忆钱大昕时曾有言及,其所作《跋钱竹汀抄本西游记》一文云:“忆昔与竹汀游玄妙观,阅道藏,竹汀借此钞讫,而为之跋,今转瞬已十年,竹汀于今岁十月二十归道山矣。”[2]即表达了道友之间的难忘与眷顾情怀。钱庆曾《竹汀居士年谱续编》亦云:“六月,与段茂堂、袁又恺、戈小莲、瞿镜涛诸公阅《道藏》于玄妙观。羽士袁月渚导观宋孝宗御书《神通庵石刻》,并拓本见诒。”更加证实段玉裁与钱大昕共同参与了苏州阅读道藏,文献互证表明这一阅藏经历,乃是段钱交游中最为重要的历史性事件之一。

段玉裁苏州阅读道藏具有重要的意义,从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多处援引道家道教经典文献即不难看出其内在关联。在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运用的道家经典(或道家代表人物著作及观点),笔者不完全统计有《老子》《抱朴子》《庄子》《素问》《淮南》等道家道教经典文献,乃是段玉裁解字的重要依据。如对“化”的解释,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化,教行也。教行于上,则化成于下。贾生曰:此五学者,既成于上,则百姓黎民化辑于下矣。老子曰:我无为,而民自化。”[1]对“痿”的解释,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痿,痹也。如淳曰痿音……《素问》曰:有渐于湿,肌肉濡溃,痹而不仁。”[1]关于“兑”,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兑,说也。说者今之悦字,其义见易、大雅行道兑矣。《传》曰:兑成蹊也,松柏斯兑。《传》曰:兑易直也。此引申之义。《老子》:塞其兑,闭其门。借为闷字,闷同穴。”[1]而在解释与医学问题有关的文字时多引用道家经典,段玉裁说:“凡《素问》、《灵枢》、《本草》言洒洒、洗洗者,其训皆寒皆痒之,叚借古辛声、先声、西声,同在真文一类。”[1]又如段玉裁解“盭”云:“盭,弻戾也。按,此乖戾正字,今则戾行而盭废矣。……《史记》《汉书》多用盭字。……《淮南原道训注》曰:抮,了戾也。……王砅注《素问》……今淮南注了戾,道藏不误,而俗刻作引戾,正与此误同,读若戾。”[1]可见,段注不仅引用《史记》《汉书》等史书和《淮南》《素问》等道家道教经典,而且直言“道藏不误”云云,即表明段玉裁已将道教经典纳入了其说文解字的诠释方法论的系统范畴之中。他援引道藏进入说文解字的解释学并非孤证。他在解字中运用《淮南子》一书频率非常之高。如在对“圆”字解释中,他说:“《淮南子》曰:天之圆不中规,地之方不中矩。”[1]对“芸”字则言:“《淮南》、《吕览》皆曰芸芸蒿菜名也。”[1]对“薠”释云:“《淮南》曰:薠状如葴与张说不同。”对于“豫”字曰:“《淮南子》《史记循吏传》《魏都赋》皆云市不豫价。”[1]对“玄”字曰:“玄者,幽远也。《老子》曰:元(玄)之又元(玄),众妙之门。高注《淮南子》曰:天也,圣经不言元(玄)妙至。”[1]对“句”字云:“句,曲也。……《淮南子》说兽言句爪倨牙。凡地名有句字者,皆谓山川纡曲,如句容、句章、句余、高句丽,皆是也。”[1]这些例子足以说明段玉裁对于《淮南子》情有独钟。段氏《说文解字注》在对“易”的解释中还引用道教经典《参同契》云:“日月为易,刚柔相当。”[1]进一步说明其对道教的相当了解,道教成为他解释字义不可或缺的经验性知识。从其以道家经典为侧重解字的实践层面来看,更能说明其注重文字本义解释的意趣。

与此同时,段氏的这一引道藏解字方法亦可能影响了后世的近代经学大师孙诒让,如孙先生在其《墨子闲诂》中言:“《说文》纟部云:绷,束也。引《墨子》曰:‘禹葬会稽,桐棺三寸,葛以绷之。’即此文。……段玉裁云:‘绷’,今墨子此句三见,皆作‘缄’。……绞之不合,通之不埳。道藏本、吴钞本‘通’并作‘道’。”[6]所言之“道藏本”即表明了《墨子闲诂》在解释字的意思时对于道藏有所运用。作为享有盛名的段注说文,对于后世从事语言文字解释工作的学者,其影响是深远的,援引道藏也毫不例外。显而易见,段玉裁对道藏是有一定了解,且对某一些道家道教经典作了一番研究。否则,就很难想象在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能够看到如此之多的道教经典文献。

四、余论

以经典来解释经典,是中国古代学术研究的传统。如以道释文,即要以经典蕴含的思想来解释语言文字所内含的意义和义理。段玉裁作为经学小学大师,不仅有微观的语言文字训诂方面的功夫,而且关注中国传统儒释道宏观层面对字解释的把握与理解。在解读文字的实践中,经常以经典来完成字意的诠释。如利用道家经典对文字进行解释,既注重本意的解说,又注意义理的发明,《说文解字注》云:“三,数名。天、地、人之道也。陈焕曰:数者,易数也。三兼阴阳之数。言一下曰道立于一,二下曰地之数,王下曰三者,天、地、人也。老子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此释三之义,下释三之形,故以于文二字别言之。于文一耦二为三,成数也。……而三才之道在焉,故谓之成数。”[1]然段玉裁利用佛典籍,则着重于史地内容而少有佛教义理性诠释;他运用儒学经典解字则多以经学方式进行字义阐发。从段氏对字的解释来看,一般都比较尊重字的本来意义的解读,并在引用佛典上无更多的引申与发挥。即便解字需要引经据典,也多从儒道经典入手,这一解释方式也折射出其儒学本位的文化心态或思想立场。

段玉裁汲取儒释道经典的用意在于探究事物现象的真理,他不墨守成规,对于学术始终持有严谨的态度和求真的精神,解字贯穿的是考镜源流、辨章学术的立场。如对“罙”字解释,即可窥见一斑。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罙,深也。……此罙字见六经者,毛公以今字释古字,而许袭之,此罙之音义原流也。……《唐石经》作罙尚不误,自宋及今日,《毛诗》刻本竟作冞不罙。……许水部不载深浅一义,故全书深浅字用湥,今废其例于此。”[1]对“罙”字的解释则加以举例七条证据来证明“废其例于此”的原委。由此可见,段玉裁为解一字不仅要进行学术史的梳理,考镜源流,对字义进行逻辑的考辨,而且敢于大胆否定前人之陋见,体现了他求实与求是的实学精神。对一字的解释尚花如此长之篇幅来推证的治学态度,不能不说是段氏严谨治学精神的又一生动展示。

总体而言,段玉裁坚持“以经解字”和“以字求义”的历史传统,既以文字为线索探寻经典的来源,又以经典为训释的依据。在具体的解字实践中,他解释字的含义,以“六经”为基础,旁涉诸学,尤其是在解字过程中对于释、道经典多有吸取,凸显了他视野宽广、知识渊博并力求融会贯通的治学特色;特别是他求真求是的科学研究态度和解字的大胆革新,对于今天的学术研究具有积极的借鉴意义。

[1]许慎.圈点说文解字[M].段玉裁,注.台北: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2.

[2]戴震.戴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段玉裁.经韵楼集[M].清道光元年刻本.

[4]赵航.段玉裁评传[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

[5]钱大昕.潜研堂文集[M].清光绪十四年上海点石斋刻本.

[6]孙诒让.墨子闲诂:卷六之节葬下第二十五[M].清光绪三十三年刻本.

责任编辑 真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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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01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规划基金一般项目(12YJA730003)

1.黄诚,男,贵州铜仁人,南京大学历史系博士后、贵州大学中国文化书院教授,主要从事传统思想文化研究;2.唐爱萍,男,江苏海安人,江苏人民出版社编审,主要从事古典文学及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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