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岸上的鱼

2016-03-21 08:44徐育伟
长江丛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李晓明老高妻子

■徐育伟



行走在岸上的鱼

■徐育伟

徐育伟,湖北孝感人,80后,现居北京。爱好文学,2011年开始发表作品,在《北京文学》《小说月刊》《新课程报·语文导刊》《北京精短文学》等刊物发表小小说散文若干。有小小说入选《2014中国年度微型小说》等选本。

肖广富孤身一人背井离乡来到城里,总感觉自己像一条游走在林立高楼之间的黑鱼,找不到一处温润的淤泥可以深深扎进去。在太阳落山还未收工的时候,这种感觉尤甚,于是两年前那个槐花盛开的日子像归巢的老鸦从看不见的地方飞来。他始终想不明白,好端端的田园生活,怎么会在那一天终结。

到底是从什么时刻开始的呢?肖广富放下瓦刀,从沾满泥灰的裤子里摸出一个瘪瘪的烟盒,拈出一根皱皱巴巴的烟点上,从八楼的窗户望出去,这个城市正在迎接夜晚的到来。工作一天的人们终于可以回家了,而他,在大约一个钟头后,只能回逼仄的工棚,饭后可以跟工友去压马路,在夜色中探寻城市的秘密,但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他在野猪塘,把榨尽油的花生渣滓、麸皮、碎草料混入一个红色大盆,用手翻拌的过程中,春后温暖的阳光松懈了他的身体和神经,他的思绪不禁滑向尘封的过去。他想起初三那年父亲突然去世,本来学习成绩不错的他,不得不抽出大量时间帮母亲操持农活与家务,丧父之痛也在心头盘踞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散去,中考他考得一塌糊涂,只能回家,用稚嫩的肩膀当作家里的顶梁柱。同桌俊生考上了市一中,放月假回来,看过他两次,描绘的城里生活一次次进入他梦中。每次梦醒,他都要失神好一阵子。俊生去北京上大学的第二年,他娶了个邻村女子。如今儿子再过一年就要中考了,他从小学习成绩就不错。他将拌好的鱼食撒向塘里,数不清的鱼开始吃食,水面翻滚着密密麻麻的水花。在他眼里,那些鱼变成了一张张票子,变成儿子未来的学费生活费。他想着儿子也像俊生一样在北京上大学,不禁嗬嗬笑了几声。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人咳嗽,转身看见是全中,便放下舀子,掸掸手,掏烟,迎上去。全中跟他有交情,之前儿子上学,全中还借给他五百块钱应急。别,抽我的,上月去喝喜酒,落了包喜烟,没舍得抽呢,全中说。行,那抽你的,沾点喜气。他接过烟,先给全中打火点上。全中转身蹲在河堤上,望着前面绵延成片的麦田,眉头紧锁。他也蹲下。蓝色的烟雾在眼前升腾。

他问:三哥,有事?

全中说:去年立冬以来,就没怎么下雨,你看看这麦子。

他这才注意到,麦苗发蔫,麦田干了,裂的缝能塞进手指头,而野猪塘满满三亩水,在那不下三百亩麦田中间,招摇得很。他越看越觉得所有的麦苗像干渴饥饿的猎人,伸出无数根吸管去吸塘里的水,那些鱼苗在淤泥中痛苦挣扎。他顿时打了个寒颤。

全中抽完烟,说:兄弟,我来,是想让你给我点水,救救急。

他避开全中恳切的眼神,一根烟燃尽,烫到手,才猛然惊醒似的扔掉烟蒂,吱吱唔唔。三哥,你再等等,起风了,兴许这两天会下雨。他发现天上日头很大,岸边老柳树垂下的枝条纹丝未动,全中咽唾沫的声音像鼓一样在他耳边敲响,他想站又站不起来。

全中说:不能?

他说:三哥,开了口子,怕是堵不住啊,这么多地,就是十个鱼塘的水也不够哇。他突然觉得耳朵里嗡嗡响。全中借他钱时,爽快得就像放炮。

好吧,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全中眼里的火焰熄灭,皱着眉头匆匆走了。

没过会儿,春枝来了。春枝男人是个木匠,外出打工去了。春枝一来就诉苦,说外面的死男人一点都指望不上,家里又是老人又是孩子,要侍弄地里的庄稼,又赶上老天爷坑人,一泡尿似的雨也不下,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才四月天,就要热死个人!她抬起胳膊,用巴掌扇风,又将红色夹袄的拉链往下拉了拉,露出高耸的胸脯。她里面穿着一件玫红色低胸衫,胸脯往上,白汪汪一片肉。村人茶余饭后开玩笑,男人笑说她的奶有皮球大,弹得很;女人笑说她天生一副浪样,勾男人魂。

春枝绵声说:哥,你借我点水,不白借,哪天你得了闲,我好酒好菜款待你。

春枝被人玩笑的时候,他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春枝身段窈窕,是个漂亮女子,当初嫁来,他去看新媳妇,第一眼看见她跟男人拜堂的背影,心砰地被什么撞了下,那两条粗大的辫子像钩子似的。春枝的身段和模样,竟勾起他上初中时的一段记忆,那时班上学习委员芳芳是个清瘦女孩,常年扎着两条粗硕的黑辫子,他时常盯着她后背出神。

他看见湖面有些波纹,起风了么?

当初结婚时,妻子是个白白净净的姑娘,留着齐颈短发,身材微胖。相亲后两月,两人有天去镇里礼堂看电影,散场回来终于拉手了。她有些激动地说:我不图别的,你对我好就行。从订婚到结婚,她啥要求都没提,新房、彩礼钱、三金之类的要求她一个都没说。洞房时,她慢慢褪去自己的衣物,有些羞赧,闭着眼睛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女人了,这辈子你做鸡做狗我也跟着。他感动得热泪盈眶,抱住她,在她耳边呼呼吐热气,说:你放心。十多年了吧,她风里来雨里去,没少吃苦,变成了一个壮实的村妇。她把青春和心血全耗在了老人、丈夫和孩子身上。尤其是儿子上学,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给他做早饭。一到冬天,灶屋冷得跟冰窖似的。送走儿子,她重新回被窝躺下,他搂住她冰凉的身体,说:苦了你。她说:不苦,儿子就要中考了,我知道你早先念书时是个好苗子,只是被家里耽误了,现在儿子念书这么努力,也算是替你了。儿子就要中考了,考上就得花钱,考不上更得花钱,听说赞助费就得两三万,他心里盘算着。

春枝近前两步,嗤嗤笑:哥,你做啥白日梦呢?莫不是想到啥好事了。他慌忙退后两步,说没啥没啥,镇定下来后,委婉拒绝了春枝借水的请求。春枝冷了脸,将夹袄的拉链拉到下巴处,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不悦地走了。

他向塘边一处小屋走去。小屋的砖墙已经褪色。墙角的绿霉,正在侵蚀泛黄的火砖。屋里阴暗潮湿,墙上挂着刚被猪血泡过的旋网和一件防水皮衣,墙角靠着铁锹水桶等杂物。一股腥味扑鼻而来。他看看闹钟,不到十点,便上床躺下。昨晚疑似有人偷鱼,他起了好几次去察看。刚要睡着,外面又有人喊,嗓门洪亮。他听清是李晓明,愣了下,不情愿地披衣起床。该不会是来借水的吧?李晓明在村里是个狠角色,养了三个儿子,个个都不是善茬。他心里开始打鼓了。

寒暄两句,李晓明说:狗日的天气几个月都不下一滴雨,地裂得能塞进个人,再不浇水,麦苗就死了。所以,我想抽点水。

李晓明的话像一连串的硬石子。他陪着笑脸说:哥,全村几百亩地,都眼巴巴地看着我这塘水,不敢开这口子啊。全中和春枝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这个时候要应了李晓明,他觉得自己没法在村里做人了。

李晓明说:又不是要你命,不就是点水么?死不了人。

他说:哥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家三口还指望这塘水呢。鱼还没长好,过了年你侄儿要去城里考高中,我还指望多卖点钱,给他凑学费呢。

李晓明说:你那鸡巴儿子要是能考上高中,我钻你裤裆。

李晓明儿子大头说:强子在学校里不学好,成天跟小流氓鬼混。

他急了:你胡说八道!

大头说:爸,费啥口舌,咱回家抬抽水机过来。

李晓明喝斥儿子一声,说:这样吧,你再想想,我先回去,一会儿再过来。

他不安地看着李晓明父子走远。不知什么时候起的风。麦苗都在风里颤抖。太阳已经钻进了云层。天色变得阴暗。四周灰蒙蒙的。这样的一个阴天很容易让人心里发堵。他看见妻子行走在麦田中间的田埂上,手挽饭篮,在一片黄绿色中间,她的身影像一头笨拙的老牛。吃饭时,他闷闷不乐,妻子问他咋了,他便说了全中和李晓明来借水的事。他说他感觉很对不起对全中。他说李晓明怕是不肯作罢还会再来,他们家仗着人丁兴旺,有些蛮横。

妻子说:要不服个软,借他?

他说:那哪儿行,全中还不痛恨死我。

妻子说:不借咋办?

他说: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大不了跟他拼命,为这点事他们家也不至于吧。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妻子说:别说这胡话,啥时候都命要紧啊。

他说:你放心,这个我晓得。他放下碗筷,喝了几口开水,又叮嘱,真要有事,你就躲得远远的。

他们一前一后,默默走出小屋,站在水边。塘中央的稻草人凌乱地摇摆着,它头上缠的红色塑料袋兜满了风,嘶嘶响。水上还漾着些许草料,几个暗花从水底咕咚咕咚涌上来。鱼食的香味还弥漫在水面上。

妻子说:早上春枝去过家里。

他支吾道,有事?

妻子说:没事,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他掏出一根烟点燃,滋滋吸着。

“广富,想啥呢?下工了,走吧,今天加餐,有排骨牛肉,小秦说的。”

肖广富收回视线,看见一个黄色安全帽移动过来,帽下一张黑脸,是上铺的老高。老高比他大八岁,那个小秦是他相好,在工地食堂做饭。老高总说要还他一个大人情。因为一件事,当时身为架子工的老高遗忘了一个连接固件的螺栓,恰好被肖广富看见,他跑去跟老高说了。事后老高请他喝酒,感谢的话说了一箩筐,喝多了,便说头晚和小秦确立关系,脑子还发热。还说让小秦帮他找一个。肖广富说,这哪儿行。老高说,咋不行,相互间也有个依靠啊,总好过找野鸡。他又说谁谁谁咋样咋样,有鼻子有眼。

“不过晚点也没啥。”老高笑道,“小秦少不了要给我留一大碗。一会儿我整点啤酒花生米,咱弟兄喝点。”

这顿酒喝得有些仓促。老高收到小秦短信,说晚上给他加餐,速去“好人缘旅馆”找她,乐得一口气喝干瓶中酒,哼着小曲走了。肖广富独自坐在工棚外的一处路牙子上,望着天上那轮缺月。身前水泥地上摊着张报纸,立着酒瓶,一包花生米和几袋鸡爪卤蛋等吃食。他不想回去。他跟七个人挤在一间十多平米的蓝色彩钢板房,上下铺,四张床占去大半空间,其余空地就被红砖木板搭起来的桌子、脸盆、行李包、臭鞋等物塞满。隔壁上下床住着两小伙子,二十来岁,精力旺,吃完饭就撺掇对面小陈打扑克。他们玩斗地主,带钱的,出牌时情绪亢奋,掷地有声,带得铁床咯吱响。好不容易这种声音消停下来,对面下铺那张床又开始响了,除了床架子咯吱咯吱,还有男人女人的喘息与呻吟,虽然极力压抑,但仍像鸡毛一样挠着大家的神经。那张床围着紫色床帘,住着老张夫妇。有次他们正运动着,小陈突然使劲儿捶了下床板,“操”了一声,下床提着裤子摔门出去了。屋子陡然安静下来,可是没过多久,那种声音又试探地,像种子发芽破土而出。老高向老张建议,你们去开房呀,也不用束手束脚的,多痛快。老张嘿嘿笑着说,最便宜的旅馆,住一晚还得几十呢。唯一不受影响的是老刘,总嚷嚷着骨头要散架,每晚睡得最早,一躺下就打呼噜,第二天醒来经常发现自己的臭袜子盖在脸上,他四顾一笑,拿着袜子就往脚上穿。大家日子照样,嘻嘻哈哈地过。肖广富去年刚出来,还挺新鲜,没啥别扭。今年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对劲儿,老走神,尤其到了晚上,总觉得屋里跟人肉罐头似的。

月亮就缺半个角,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往年中秋,都是在小院摆张桌子,放着月饼瓜子花生和酒菜,一家人围桌而坐,吃喝说笑。他母亲给孙子讲嫦娥奔月的故事。他跟女人眉目传情,心情舒畅得很。

那一天,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他苦苦思索着。

李晓明的大儿子黑皮突然站在他跟前,打断了他的思绪。

黑皮冷冰冰地说:我爸让我来问问,抽水的事咋样?

黑皮一身紧绷绷的黑衣,头顶染着一撮黄毛,脖子戴的不锈钢链子挂着个骷髅头,正斜眼瞧着野猪塘。他没想到李晓明竟然打发儿子过来问话,这黑皮都不正眼瞧他,心里起了火,说:那你带个话,这水你们别想了。

黑皮冷哼一声,扭头走了。

不到一个钟头,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朝这边涌来。李晓明父子打头,身后跟着本家兄弟和子侄,他们抬着抽水机、蛇皮管子、水泵、发电机、柴油等物。七八个村民跟着。他心中一横,去屋里拿出铁锹,迎过去。

李晓明父子盛气凌人,走到他跟前,轻蔑地笑笑,没把他当回事。

他握紧铁锹,颤声说:你们别逼我。

李晓明说:你?量你也没这个胆。他吆喝着让人去抽水。一个男人在堤上选好地儿,用铁锹铲去草皮,挖出一方黄亮亮的湿土地,指挥人将柴油马达和水泵放那儿。另外两人在布置水管,将泵头伸到水里。

他瞪视了十多分钟,额头和胳膊上青筋暴起。李晓明父子像四座铁塔。村民静默如树,他心里明白,他们不会替他说话,他们就等着李晓明家抽上水,他们已经迫不及待了。他感觉自己像电视里放的,关在笼子里的动物,被人戏弄。那些鱼啊!他像是听到它们呻吟,它们在干涸的泥土上拍打尾鳍慢慢死去,它们灰白的死鱼眼汩汩流出无助与愤怒,它们发臭腐烂化为蝇蛆,一张张钞票就此化为泡影。他又想起当初把脸当屁股挨家挨户去借钱给儿子凑学费,那种滋味跟锥子扎心似的。这时候,他想起了全中的仗义,全中二话没说,让他等着,当下去猪圈捆了四个猪娃,用竹筐挑到镇里集市卖了,回来就送给他五张散发着猪骚味的红票子。想起这些,他的心比锥子扎还难受。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第一个就让全中抽水,他知道全中这人,肯定不会再开口。他眼睛湿了,抑制不住泪腺。

他嘴唇直哆嗦,吼道:狗日的!我跟你们拼了!扬起铁锹向李晓明走去。

一个女人突然跳到他跟前,挡住了去路。他看清是妻子,腾出一只手拂开她。妻子摔倒在堤上,滚了半圈,又爬过来死命抱住他腿,哭到:广富,不能啊。让他们抽,你就让他们抽。他眉头都没皱一下,拖着妻子往前走。

李晓明父子也拿了铁锹扁担在手。李晓明说:我看你是真硬还是假硬。

这时柴油机突突突地响了,高耸的烟囱冒出一股股黑烟。

我日你先人!他大骂着扬起铁锹,朝李晓明劈去,但是因为妻子拖着腿,铁锹落空了,杀在堤上,铲起一片草。他喘息两声,眼前突然一道灰影掠过,伴着呼呼风声,手掌虎口处猛地一沉,又麻又痛,握在手里的锹把脱落在地。他抬眼看见黑皮横跨在眼前,手握扁担,紧接着两个人影嗖地冲过来,他的身体被撞倒在堤上,手脚被人扭住。他像落网的鱼挣扎,阴沉沉的天铅块般压过来。他听见李晓明笑了几声,“呸”地吐了几口唾沫。妻子去撕扯按住他腿的黑皮,她哭着喊着叫着。几点草屑混着泥土钻进他嘴里,一股别样的滋味在嘴里发酵,滑入肺腑。他闭上眼睛,停止了挣扎,脑子像被水泵抽空。儿子突然像黑夜里的一道闪电在他脑子里亮了,身体又生发一股力量。他想站起来,想去阻止他们。那些鱼啊!是儿子的未来啊。

老张来了,老张来了。他听见有人嘀咕。这时他女人突然朝一个方向跑过去,哭着说老张你来了啊,你快救救广富吧,他要被人打死了。李晓明父子走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欠身对着他,是村委会委员张海民。

张海民说: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说。

李晓明说:我说好话他当放屁,再说也是他先动的手,你没见啊,他拿铁锹劈我,你问大家。

他站起来,环顾四周。没人说话。

张海民让李晓明把柴油机停了,然后说:你们跟我去大队部吧,咱们开个会,说道说道这事。

李晓明不情愿地把柴油机熄了火。

到了大队部,他看见村主任和另外一个村委,以及七八个村民代表都在会议室。主任批评了李晓明几句,他听出是在责备,心里感激之情又浓了一份。这时村主任提起了干旱,麦地,缺水,没有雨,麦苗,村民代表你一句我一句,会议室吵吵嚷嚷,他看见坐在对面的李晓明苦着的脸笑开了。水。水。水……最后他脑子里来往穿梭的就这么一个字,锯子一样。村主任说,水不白用,凡是用水的都掏钱买,你看行吗?行吗?行吗?行吗……所有人张嘴盯着他,似乎都在问。他垂下头,会议桌红得发黑,映出一张模糊的脸。

这是大家的意思,你也不吃亏,村主任说。

他明白了,这是民意,不同意就是跟全村人为敌。他咬着牙,问:那钱怎么算?

村会计说:我算了一笔账,你今年投入的鱼苗钱大概是二千五百元,麦地按傻数二百五十亩算,平均一亩地十块钱,谁家抽多少亩地的水交给你多少钱。

他说:可是我这些鱼苗养到年关腊月的,少说也得卖两万块钱啊。

有人说:你不能这样算,鸡生蛋蛋生鸡的事谁都算不清,谁敢保证不会发生天灾人祸,就像现在这干旱,哪个想得到?

他说:我想想。

村主任说:那你就想想。行就行,不行就不行,都给句话,打商量么,大家也不逼你。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大队部走到野猪塘的。妻子坐在堤上望着塘里的稻草人发呆。柴油机的突突声冷不丁地闯入耳朵,李晓明家又在抽水,那台柴油机红得刺眼夺目,在堤上欢欣鼓舞地跳跃。黑皮和他两个兄弟坐在一旁吞云吐雾。

他看了几眼,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像压了块石头。我让你抽!他恨恨地念了一句,冲过去,身体像拉满的弓爆发,一脚踹翻柴油马达。飞速转动的皮带扭曲了,拉倒了水泵。水泵与马达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呲呲声叮当声咔嚓声。

黑皮三兄弟吓得蹦起来,愣了片刻就像暴怒的野牛冲过来,一把将他顶到野猪塘。水凉飕飕的,妻子在岸边喊着,伸手拉他。他艰难地爬上岸,浑身滴水,一阵风吹来,筛糠似地抖。妻子拉他到小屋,流着泪说,你就别跟他们要强了。

他牙齿打颤,说:那不行,要抽水,先抽我的血。

肖广富问老高为啥来城里,老高很奇怪,说能为啥,挣钱呀,老家种地一年上头就混个肚饱,吃肉还要算计着按两买,不出来一家老小等着喝西北风。老高反问肖广富,你呢?

肖广富抽了根烟,说我现在越来越不知道是为啥了。

老高哈哈大笑,听你这话不是为了挣钱?那是为了啥,躲债,躲女人,总得因为点啥吧。我跟你说,咱们屋不算你跟我,另外六个人,老张夫妻俩是为了给上大学的孩子挣学费和买房的钱,他儿子在大城市,咱们盖房不是给穷人住的,是人都要脸,还不是为了省钱,为了钱,只好把脸不当脸了;小陈、小王、小李这三个毛头小子是为了挣钱回家娶媳妇,他们身边三十岁打光棍多的就是,为啥,没钱,小李爱买彩票,不就是想走狗屎运一夜暴富么;老刘五六十岁的人了还出来蹦蹦跳跳地做小工,是为了攒养老钱,他无儿无女,死了都没人哭孝的;我那相好,小秦,三十多岁人,正是女人爱美爱打扮的时候,还出来烟熏火燎伺候一帮男的,是因为她男人身体不好,病病歪歪的在家,还有个上初中的女儿,她说等她男人哪天死了,就找个有钱老头嫁了,享几年清福,等不来,就先做牛做马,把女儿培养成材,脱离苦海,她觉得只有去城里,麻雀变凤凰,才能活出点滋味。我跟你说这些,不要以为我们都掉进钱眼,谁没啥念想啊,问题是,过日子可不是靠念想,靠的是真金白银啊。我就指着再干几年,干得人家不要我这把老骨头就回家,跟家里那口子养鸡喂猪,侍弄孙子,打打麻将,没病没灾地把日子过到头。我就不信,你出来不想挣钱。

肖广富沉默了。

算了,不说这个了。老高拍拍屁股站起来,再过两天就是中秋了,咱们出门再外,要紧的是平安,我得提醒你,白天干活千万别走神,工地不比别处,我眼皮子底下就死过四个人。明天咱们要换新工地了,在城市北边,是个叫“世外桃源”的别墅区,早点回去歇息吧。

屋里漆黑,老刘在打呼噜。肖广富躺到床上,回味老高的话。两年过去了,当初离家到城里来讨生活的理由居然模糊成一团迷雾。

那个电话毫无征兆地来了。

村里开小卖部的秋红过来传话,学校方老师让他马上去。他当即赶到学校,在班主任方老师的办公室,他儿子以另外一种面目被不断诉说。放学的铃声已经响过。嘈杂的校园变得很安静。方老师抬了抬眼镜,喝了半杯水。肖强要是还那样,我怕是也保不住他了,学校真的会开除他。我打听过,他以前挺老实的孩子呀。方老师连连叹息。

他们走在穿过小镇的街道上,一前一后,走走停停。方老师说他儿子天天早上迟到,连着四天没上早自习。可儿子明明每天一大早就出门的呀。方老师还说他儿子学习成绩滑坡,说他跟外面无业青年瞎混,说他去游戏厅打游戏,说他去台球厅玩,说他躲在厕所抽烟,说他朝同学要钱,还有更恶劣的事,他无法相信不敢想象,怀疑方老师说的是真是假。他记得很清楚,儿子从小学开始每学期都要捧回奖状,去开家长会老师总会表扬。他再次停下来,转身盯着儿子,儿子吓得一愣,收身站住,目光游移。

他深深吸了口气,让翻滚的内心世界平静下来,问:你到底有没有干那些鬼事?

儿子垂下脑袋,双手绞着衣襟。天黑下来,路两边的商铺霓虹灯闪烁。一股辣子鸡的香辣味不知从哪儿飘来,让他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儿子突然笑了。他看见儿子竟然被自己的喷嚏逗笑了,是自己的样子太滑稽么?

他喝斥道:你还有脸笑?他想起自己,从小就挨揍,他爸揍,他妈也揍,他们说不打不成材。他是不是也该严厉点?可是该怎么打呢?他从小就没打过儿子,儿子从小就是好孩子,他没有理由动手。现在有理由了,又不知从何下手。

又走了一程,离开了镇子,上了一条坑洼不平的乡间土道。天黑透了,四周无人,近旁只有树木和野草,远处村庄与橙黄色的光模糊成一团。有风,树枝簌簌响。青蛙叫成一片。他突然觉得天很空旷,失去了方向感,像迷路找不到家的孩子。他听见儿子在身后屏住呼吸,双脚与土地笨拙地摩擦。他感觉浑身的血被人抽干了,身体成了一具空壳,轻飘飘的,巨大的空气阻力让他无法前行,无法呼吸。他慢慢转过身,睁大眼睛去黑暗中寻觅儿子的身影。

你说,为啥?

儿子不说话。

他平地起惊雷,吼道:你说,你说呀!

儿子比石头还沉默,他再三追问,就是不开口。他按着心口,头晕眼花,扶住路边一棵树,咬牙忍住那股从心灵深出弥漫出来的疼痛,就像那儿有棵生长多年的树被人连根拔起,鲜血淋漓。他的身体又开始抖起来。

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他恶狠狠地说了这么一句,才像是给自己找到一个拐棍,撑着他到家。他到家就抓起靠在堂屋门口的搓衣板扔在地上,狠声说,你给老子跪着!但是身后没动静,他转身搜寻儿子的身影,发现他像一条鱼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他和妻子打着手电屋前屋后地找,嗓子喊破了,找遍整个村庄。村庄没有丝毫动静,有几家亮了灯,又灭了,村庄依旧沉睡。他们找到儿子时,他正在野外稻场一处陈年麦垛中沉睡,像一头无家可归的幼兽蜷缩着身体。他一脚踢醒儿子,提着儿子耳朵,磕磕绊绊地回去,把他扔到昏黄的灯光下,就要伸手打他,可是看到儿子冷冷的眼神,竟然僵住了。他一耳光狠狠扇在自己脸上,走进房里关上门呜呜哭起来。妻子捶门,喊着让儿子认错,可儿子一个屁都没放。

折腾到后半夜,他再也没有力气了,对妻子说:天亮了,你去大队部吧,大喇叭喊喊,让大家去抽水吧,抽吧,抽吧。他睁眼躺到天亮,脑子里万马奔腾,留下一片踩烂的热泥。他起不来床。妻子出去了,不到一个钟头,一股腥臭味突然闯入房间,妻子抠着一条鲤鱼的鳃跑进来,语无伦次地说,广富,广富,鱼死了,全都晾肚皮了,浮在塘里,厚厚一层,你看,你看,都开始发臭了啊!死了,全都死了啊!他无动于衷,转动着眼珠子。

有人下毒了。一顿早饭的功夫,全村人都知道他的鱼塘被人下了毒。没人来看他。这个时候谁还会来招人嫌疑。村主任带着张海民来了,他来问,这事想怎么解决?他瞪着眼睛望蚊帐。蚊帐上遍布死去的蚊子,血迹和尸体都黑了。他没说话,妻子便说:没有这样欺负人的,报案,我这就去镇上派出所,非得看看是谁这么黑心烂肺。

村主任说了一箩筐话,他只听清了四五句:报案能解决问题么?现在的问题是,因为水的事,你跟一村人都结了怨,现在去报案,你会让一村人受到公安怀疑,你看看,问题的性质又变了么,往后还怎么在村里立足?不如听我的,这事就算了,就当天灾人祸吧。我们两委的人,给你们捐了点钱,都是个人捐的,不多,表表心意啊。也算是请你帮兄弟一个忙,兄弟我刚上任,这样不利于村子稳定团结的事捅到上边,我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呀。

他们放下钱走了。

他撑着起床,踱到堂屋,想出去晒晒太阳,又瞥见石灰墙上贴的一张张破烂的奖状。

“世外桃源”别墅区坐落在城市北部,占地将近三百亩,入口及四周围挡全是大幅宣传海报,精美的别墅效果图,魅惑人心的宣传语,“大隐隐于市”、“世外桃源,别有洞天”、“远离城市喧嚣,回归自然宁静”、“超低总价99万,畅享桃源生活”……售楼部门庭若市。肖广富站在脚手架上,给别墅外墙抹水泥,整个别墅区尽收眼皮底下。与其说这是个住宅区,不如说是一个公园,有人工湖,有拱桥,有草坡,有凉亭,有山石,有树木,还有弯弯曲曲绵延的樱树林。樱树都是新种下的,被三根木棍支着。一栋一栋的房子就掩映在山石树木草坡之间。那个人工湖至少有五亩水域,湖岸正在移栽垂柳。居住在这么一个地方,真是世外桃源啊。他感慨着,脑子里倏地冒出初中学过的一篇课文——《桃花源记》,一些句子朝他奔来: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肖广富不敢分心。一个星期前,老高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他看到小秦尾随救护车追了几十米远,跌倒在地上。他过去扶小秦。小秦嘴唇哆嗦着,没哭出声,眼泪直掉。她还伸着胳膊,想抓住什么,发红的手戴着老高买给他的金戒指。下午就有了消息,老高走了。他记得老高说过,等哪天干不动了,就回家养鸡喂猪打打麻将过几年清闲日子,那是老高的桃源生活吧。

责任编辑:郑 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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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喜连连的生日
特别的生日
女儿要富养 妻子要暖养
苍蝇
道理重要,还是妻子重要?
快速致富有绝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