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3-29 08:38霍君
芳草·文学杂志 2015年5期
关键词:妹妹

霍君

子宫有一对隐形的翅膀,它会从女人的身体里飞出去。

僵尸。

面部表情深度凝结,零温度眼神,既不是冷漠,当然更不是温暖。齐着脖颈的短发如刀,齐刷刷地剪去了尚存的百分之一女性特质。右手臂程序化地操作,将一枚头部带着小镜子的器物,伸进床上女病人的下体。没有任何遮挡,僵尸和床上叉开腿的女病人,全部暴露给了门口等候的人。门口清一色的女病人。女病人坐在椅子上,一个顶着一个,最前边椅子上的人进了屋子,后边的马上补上来。女人是个善于交际的动物,彼此陌生的她们,很快和左邻右舍交头接耳起来。

熬到第一把椅子的王小柔,密切注意着门里的动静。她的目光里没有了开始的羞怯,不再回避女人的私处。在这里,没有女人,自己和她们只是生病的工具。早上的一个例行检查,美丽的女主任医师将戴上塑料套的手,伸进她的下体内摸了一把。王小柔莫名地脸红了,心跳了。她发现漂亮的女主任医师的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的男性医生。他的存在,让王小柔想起了自己的性别。接下来,男性医生做了一个动作,安慰了她那颗噗噗乱了方寸的心儿。他也像女主任医师那样,将戴着塑料手套的手伸滑进她的下体,鱼儿似的打个旋儿就出来了。甚至都没看一眼王小柔,丝毫没有区别这一个是王小柔,而不是其他女人的意思。王小柔泄气透了,这里没有女人,也没有男人。所以,此刻的王小柔也把叉开腿的女人,当成了一段被虫子蛀了的木头,没兴趣去窥视和打量。她的注意力在僵尸以及检查的进度上。

见床上的女病人开始起来穿衣服,王小柔赶紧站起来,做好了往里走的准备。她的屁股刚一离开椅子,下一个屁股马上挪了过来。

坐回去!

僵尸说话了。

坐哪儿?

王小柔的意思是她的座位被人占了,只好站着了。

从哪来坐哪去!

僵尸一张嘴,喷出来一句让王小柔特想骂街的话。他妈的,你瞎啊,总不能坐人身上吧。可是王小柔使劲忍住了,除了忍,还能怎样呢。王小柔只得将身子往一边闪了闪,也就是这个一闪的功夫,里边的女病人出来了。

下一个——僵尸吆喝。

王小柔无声地走进去,拿了一块新垫子铺在床上,脱鞋子,然后褪掉裤子右腿,将两条腿架在铁架上,让出自己的下体对着僵尸脸。尽管是住院的第二天,自己的下体被不断频繁地亮出,但王小柔已经熟悉了这一套程序。仰面朝天的她,目光是活动的,不自觉地转到了僵尸的脸上。

看别处!

僵尸就是不一般,视线明明在别处,居然知道自己在看她。这是一个有特异功能的僵尸,从喊“下一个”到现在的检查,并不和女病人们发生眼神交流,却可以定位女病人的眼神。她大概不是用眼睛看人的,而是身体会发射一种波,波会发挥视觉的功能。她的眼睛是为下体而存在的,不能挪作他用。阴道内窥镜检查是一个不用付出疼痛的检查,王小柔也就有心思胡思乱想。

起来!

僵尸发出了指令。王小柔穿裤子穿鞋,将屁股下的垫子用两根手指捏了,扔进旁边的大塑料桶。整理了一下自己,走出检查室。

八床,一块儿走吧。

一个戴眼镜的女病人站在门口,向王小柔打招呼。谁是八床,她在和谁说话?王小柔没有反应过来,僵尸把她的脑子涨得满满的,还没来得及腾出地方来。眼镜女病人指了指王小柔左腕子上的蓝色手环,王小柔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笑了,手环上明明白白写着自己就是八床。居然有人在等她,一粒小小的温暖,种子似的拱出来,吐出若有若无的点点绿意。

走吧。

往住院部走,健谈的眼镜女病人主动告诉王小柔,她是九床,在王小柔的隔壁。她说,你是妹妹陪着的,我是姐姐陪着的。噢,王小柔忽然想起来,妹妹大概是说过的,隔壁有个女的,也没见家里的男人来陪床。妹妹使用了“也”字,这是王小柔忌讳和反感的,就没有作答。别人谁陪着关她什么事呢,她记得还说了妹妹一句,你这个包打听。妹妹说的应该就是这个人了吧。

眼镜的性格和声音很协调,像天津沙窝萝卜一样,又爽又脆。王小柔有点喜欢上她了。可是,接下来九床的话,让王小柔有了小小的抵御。听说你是设计师,还是首席的,真了不起。她的这个听说的出处,一定是妹妹,妹妹就有对陌生人不设防的本事。王小柔对诸病友还是一片混沌,妹妹那里已经交上朋友了。妹妹还说了什么,王小柔不清楚。如果九床问了她那个敏感的问题,自己该作何回答呢?如果妹妹跟人泄露了底细,而自己的回答又驴唇不对马嘴,岂不是闹了笑话的么?早知道这样,还不如雇个护工。焦虑猝不及防地扭住了王小柔的思绪,她下意识地加快了步子。

她和她住的是十五楼。等电梯的当口,九床左右环视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问王小柔,你送这个了么?手指配合着做了一个捻钱的动作。

什么?

真不明白?

不明白。

见王小柔的疑惑不像是装出来的,九床近了半步,俯在王小柔耳根子上,嘴巴里送出来很轻的两个字,红包。

噢,没送,你送了么?王小柔反问九床。九床说,还没呢,这不打听打听,心里好有个底儿么。

一对东张西望的男女经过了她们,其中的女人以她的独特吸引了王小柔。黑色高筒棉靴子,和靴子保持一致颜色的厚一步裙,红得滴答血儿的棉服。整个一个季节错乱。特别的,还有女人走路的姿势,雄赳赳气昂昂,像是要跨过鸭绿江打鬼子。

电梯来了。坐电梯的过程真是缓慢,每一个楼层都要停一下,有人下电梯,有人上电梯。王小柔发现,几个光头的人一直坐到了十三层。九床又把嘴巴凑近了她耳根子,看见了吧,这都是恶性的。一只小手伸进王小柔的小腹,狠狠地揪了一把,小腹就兀自疼痛起来。她所做的每一项术前检查,其实也是排恶的过程,下一个光头的,也可能是她,或者她。

下了电梯右转,再走几步就是自己的病房了。还好,九床没有问她那个问题。没有问可能是想问没好意思问,也可能是从妹妹那里知道了底细。

进来坐会儿——

王小柔拐进自己的病房前,刚想着客气一下,站在门口迎着她的妹妹先说话了。王小柔清淡着脸色,经过了妹妹,捉住床头柜上的水杯,将臀部轻倚在床沿上喝水,不去理会发生在身边的热闹。

九床倒也不客气,挨着王小柔坐下来。妹妹笑着问她,你做手术,你爷们儿咋不陪着你啊?

一口水呛了喉管儿,王小柔忍不住咳嗽起来。九床伸手在王小柔的后背上拍了两下,操着浓茶一样的天津乡村口音,小可怜,慢点喝。又把脸转向妹妹,嗨,就我那爷们儿,是个瘫子,来不了。

在妹妹和九床你来我往的交谈中,王小柔获得了如下信息:四十出头的九床,十年前丈夫因为一场车祸,变成了高位截瘫的废人。让王小柔惊诧的是,九床嘻哈的语气,一副在说别家男人的模样。和僵尸不同,九床是有表情的,而且还非常生动。有平和,有不在意,有聊天时需要的喜悦。没有与怨字相关联的情绪,比如抱怨,比如哀怨。她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可是你却觉不出她可怜来。王小柔忽然觉得,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门敞开着,又一个女病人加入了她们的聊天。是个相对年老的病人,至少五十岁之外的年纪了。她一进来就散布紧张的信息,说你们还没做刮宫吧,我做了哇,哎呀妈呀,生刮呦,比生孩子还难受。你们瞅瞅,现在一提起来,我这腿还抖呢。果然,她的两条麻秆儿腿,在肥大的病号服里配合着颤抖了。疼痛。疼痛。疼痛。那样的疼痛她太熟悉了,她和它们已经成了老朋友。它们一定是被麻秆儿女病人给惊扰了,以至于她还没有走到它们的门前,它们就敞开了门,跑出来迎接她了。不,不要过来!王小柔想呵住他们,可是她力量太弱了,根本阻拦不住,她已经清晰地看到了它们脸上的微笑。

您是来传递负能量的,看把我们美女设计师紧张的,赶紧转移话题吧!

被九床轻易看破了,王小柔有点小羞愧。妹妹跟上来一句话,让王小柔不仅仅是小羞愧,简直是小恼怒了。妹妹说的是,小时候打针都吓晕过去呢。王小柔清楚记得打针吓晕过去的,明明是妹妹,怎么变成她了呢?妹妹总是以一副做姐姐的口吻,居高临下地当众揭她的短。王小柔心底埋着一颗雷,不经意的一个小刺激,都有成为引爆的可能。她是个矜持而又要面子的人,当人家的面回击妹妹,显得她没有素质。正在这时,穿蓝色工作装的女人又来用卫生间了。昨天她就来了一次,头发愤怒式立着,王小柔一下子就记住了她。王小柔心说,你来得真巧,正好可以充当一下撒气的靶子。想着便几步过去,挡在卫生间的门口,柔声质问蓝衣女人,您又想上卫生间么?

你不认识我?她们都认识我!

蓝工装不高兴了,耍起了大牌。

对不起,我还真的不认识您,这个卫生间我们花钱了,不允许外人使用。

五秒钟的对峙后,蓝衣女人败下阵来,转身出了病房门。王小柔将目光里的剑还鞘,慢悠悠地挪到她的八号病床边上。小轻松,小蛇似的吐着长长的芯子,发出嘶嘶的鸣唱。

小羞愧,小恼怒,小轻松。王小柔愿意使用它们。与之相对的,是大绝望,大忧伤,大愤怒。那些“大”积聚成雷,在她的体内蛰伏着。所以,其他的都是小。

医院的餐厅在住院部的对面。中间的空白处,有一个院子,院子里的红黄粉几种颜色的月季,朵朵都怀着比美的心思,开得热烈且高调,以多赚取几片目光。热烈是为衰败而准备的,难道你们不懂么?王小柔缓了步子,细细打量她们,暗暗叫了一声,小贱人。然后顾影自怜地移转了目光。风儿细细地扫过来,夹裹着一股清冽的香气。香气是如此熟悉,里边若隐若现地含着一声声苍老的呼唤。是奶奶,是奶奶的金藤花。果然,小柔的视线撞在拐角处一大簇金藤花上。它不是在奶奶窗下的么,怎么会在这里了呢?每年一到春天,它就开了,唇齿间发丝间,饭碗里睡梦中,到处都是它的香气。奶奶说,它可是花神变的呢!她指着墙上的林黛玉问奶奶,花神比林妹妹还漂亮么。奶奶说,要漂亮一万倍呢!她就拿了一只小板凳,坐在金藤花下,守护着花神,不要妹妹和其他小伙伴来折花。忽然有一天,奶奶去世了,窗子下的金藤花也枯萎了。一定是花神跟着奶奶一起走了,只有十岁的她坚定地这样认为。

一个少年,坐在轮椅上,静静地守在金藤花下。王小柔清醒过来,这不是奶奶的金藤花,守着花神的也不是自己。它是那个少年的。

发啥魔怔呢?妹妹过来牵她的手。

我刚才看见奶奶了。

呸,呸,你就睁着眼瞎说吧!

妹妹朝着清风啐了两口,拉拽着王小柔往前走。

来一份鱼香肉丝,两份米饭,一碗番茄鸡蛋汤——妹妹把王小柔推到一边,脑袋半伸进窗口,朝着里边嚷嚷。见有几个穿着病号服的人,把目光扫射过来,王小柔赶紧走开,寻了个空位子坐下来。少时,妹妹端着餐盘也过来,将番茄鸡蛋汤推到王小柔跟前。

咋没多要一碗呢,你不喝么?

几片西红柿,一个鸡蛋,就十块钱,也忒黑了点吧。

妹妹手里的筷子在米饭里愤恨地翻腾,翻腾了几下,弃了筷子,打开随身带的包包,从里边捏出几张纸币。纸币在妹妹不是很纤细的手指间活泼地跳跃,有节奏地给妹妹的话语伴奏:刚一天多,花了差两百。

回头我给你,不用你花。一颗米饭粒从王小柔的嘴里跌落,砸在米饭碗里,在重力的作用下,砸疼了其他无辜的米饭朋友。

你花个屁你花,吃好了顺当当地把手术做了,就算对得起我了。

王小柔努力笑了笑,她知道眼前的是一个好话从来不会好好说的妹妹。又开始扒饭,喝汤。很努力地扒饭,很努力地喝汤。汤碗静止下来时,汤面就像一面镜子了,王小柔垂头,在镜子里发现了父亲的影子。他正奋力蹬着自行车,自行车的小筐子里放着给妹夫送的午饭。他要骑二十里地的路程,妹夫才能吃到饭。汤面晃动了一下,那是父亲面颊上的汗珠子,铿锵有声地摔落下来。端起碗来,再喝那汤,竟然有了汗水的味道。

她更加努力地喝汤,喝得一滴都不剩。

回病房了。没有了轮椅少年的金藤花,显出了三四分的孤独。少年还会再来么?电梯口,又遇到几个光头的女人,王小柔下意识地拉了妹妹,等下一趟电梯。

她们是尼姑么?

王小柔没有回答妹妹。刚刚平静的小腹又嘶嘶地疼起来。

刚进病房,护士就来送药了,是胖胖的那个。王小柔昨天住进来,在护士站看见过她,她指着自己告诉王小柔,记住了,我是专管你们病房的护士,有嘛事找我。普通话里夹杂着津腔儿。

宝贝儿,试体温。

胖护士叫她宝贝儿,王小柔的脸微红了。那个人一直这样叫她,此一时,她不知道是该反感,还是该欢喜。

别忘了,下午两点刮宫啊,回头家属记着把表送到护士站。胖护士便出去了。她的确很胖,屁股将白大褂涨得饱饱的。

眯一会吧!妹妹说完,兀自躺在另一张床上,躬了身子,从包包里掏出一个小包包,再从小包包里掏出一枚手机来,给母亲打电话,报告今天的进度,问父亲是否按时送了饭。王小柔这才发现,七床的病人不在了。早起就听说要出院的,不知何时就走了。那是个什么样的病人,王小柔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哎,这床不能躺,赶紧起来。

蓝工装突然出现了,让妹妹赶紧起来,这是病人的床,岂是家属随便能躺的?妹妹很听话,把身子挪动到临窗子的椅子上。那张椅子是八床家属的专用,白天是椅子,晚上拉开了就是床。王小柔没有吭声,尽管她明白蓝工装有点公报私仇的意思,但她忍了。她说得没有错,家属的确不能躺在病床上。就给她一个施展得意的机会吧,否则会憋死的。在王小柔默然的注视下,蓝工装满意而去。

还不到两点,床头的扩音器就响起来了,八床,到检查室备皮了。

赶紧的,人家都去了。妹妹脚步匆匆地回来了。

王小柔很纳闷,妹妹明明在椅子上坐着,啥时出去的呢?真是的,一刻都静不下来。

快点儿快点儿。妹妹等不及王小柔自己下床,一哈腰拾起地上的拖鞋,套在王小柔的脚上。被妹妹牵着往外走,差点和迎面进来的几个人撞上。是蓝工装带着一对男女。蓝工装将臂弯里的一套病号服放在七号病床上,转头对那对男女说,就是这儿,一会把衣服换上吧。

这对男女王小柔认识,是上午在电梯口碰见的两个人。女人太特别了,王小柔就对她有了记忆。

我是林院长的病人,确定住这儿么?

女人说这句话时,看了一眼妹妹,不巧的是,这一眼被王小柔看见了。几分的傲慢,几分的轻蔑,几分的不屑,加起来就是一个十分讨厌的女人。王小柔恶狠狠地想。

蓝色工装也不满意女人的话,冲了女人一句,咱这就这样,五星宾馆条件是好,可不了病。王小柔想停止下来,看看女人接下来有什么动作,妹妹的手上加了力量,别磨蹭了。

出了门,九床站在走廊向着王小柔招手。九床身边有一个年纪大略四十六七岁的女人,眉目和九床有些相像。王小柔谦和地笑笑,是姐姐吧。被王小柔称作姐姐的女人,也笑吟吟地回了王小柔,怪不得妹妹总夸呢,姐姐真的好美呢!

你个大嘴巴。

王小柔在喉咙里咕哝一声。

备皮就在十五楼的值班室。王小柔和九床赶到时,其他几个人已经做完了。你先吧,王小柔朝九床扬了扬眉毛。九床倒也不客气,脱了一条裤腿就上了床。

王小柔站在布帘子外边,听着咔咔声音响起来。咔咔,咔咔,咔咔。响声带着节奏感,一点也不凌乱。

足足有二十分钟,里边的人还没出来。九床和另外几个等候的人,轮番把耳朵贴在门上,探听里边的动静。然后及时发布信息:没听见喊。没听见喊。没听见喊。

是不是隔音,外边的人听不见喊叫声音呢?大家坚定地认为,里边一定传递出了疼痛的声音,她们只是没有听到。几乎每个人都有过刮宫经历,而且这次的时间这么长,怪不得上午那个老女病号谈“刮”色变呢。

那种痛,让每个女人都紧张。

那种痛,王小柔更不陌生。为了一个男人,她经历了四次。过去的每一次刮宫,都和这个男人有关系。独独这一次,是个例外。她冷笑了,终于和你没有关系了。

刮宫室的门开了,出来一个裸着下身的女人。红葡萄酒一样的血,顺着女人的大腿往下蜿蜒。女人们的面部同一个表情:深度的惊恐。

十三床!

听到里边的喊声,被称为十三床的病人,慢动作脱了裤子,回头看了一眼等候的几个人,颇具悲壮意味地走了进去。等候室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仿若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术。只有刚出来的女人,窸窸窣窣地穿裤子,因为股上都是血渍,不能坐在椅子上。女人一条裤腿一条裤腿地穿,中间有几次险些跌倒。到底是穿上了,靠墙是一张窄窄的床,床是专给术后的女人用的,女人就把身子歪在上边。和其他几个女病人一样,不发出任何的声响,空洞的眼神正好打在对面王小柔的身上。这是一个没有多少特点的女人,不太容易让人记住,但是此刻她的眼神成了最大亮点。濒临绝望的那种。 这样的眼神像毒药,很快弥漫在等候室,沁入其他几个女人的肺腑。额滴神啊,这是什么样的刮宫,竟会可怕到这般哪。

妈呀,我不想死,不想回十三楼哇……

女人突然爆发出了高分贝的嚎哭声。眼睛里的绝望,被汹涌的泪水搅拌成了烂泥,模糊不清的一场混乱。

十三楼,一个可怕的楼层。这里是一座女人的医院,除了待产的孕妇,就是子宫生了病的女人。子宫病人在住院前,经过了首轮的分拣,貌似良性的放在十五楼,貌似恶性的安置在十三楼,待进一步的检查确定。刮宫做完了,很快就见分晓了。一般而言,来了就进十三楼的,基本上也就定性了。

这是一个需要安慰的女人,然而,安慰又太弱了。几个女人就束手无策地看着她哭泣。同时,庆幸款款而来,拉住女人们的手,将一贴放松剂通过掌心传递到躯体的各个角落。原来,所有的幸,都是从不幸中而来。

护士喊来外边守候的家属,扶走了十三楼病人。王小柔觉得,她人走了,目光却依旧粘在自己的身上。

十三床出来了。又进去一个病人后,只剩下九床和王小柔。

十三床也是长发,五官有一些清秀,看上去年龄也和王小柔不相上下,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和自己的亲妹妹比起来,十三床更像她的姐妹。王小柔这样想着时,十三床很轻盈利索地穿了裤子,边穿边对王小柔和九床说,没事儿,不咋疼,喷了麻药的。无论是她的状态还是话语对剩下的人,都极大的安慰作用。王小柔以为十三床就要蹦跳着出去时,意外发生了。

先是一屁股坐在了窄床上,然后身子靠着墙,没有了半点的活气。蜡黄的颜色从下颚往上蔓,漫过嘴巴鼻子眼睛,转瞬间覆盖了整张脸。那是一种死亡的颜色。随之而来的,汗珠子密匝匝地涌了出来。九床去喊医生,王小柔则坐在了十三床身边,用自己的身子抵住,恐她滑倒。一颗一颗的汗珠还在拼命往外挤,在重力的作用下,变成线状的小溪流,往下淌。王小柔赶紧从自己的病号服口袋里掏出纸巾,在十三床脸上擦抹着。

谢……

十三床的嘴巴动了动,咕哝出含糊的“谢”字。

可能是麻药的作用,你们带班医生马上就来,家属呢,十三床家属!一个医生匆忙而进,然后对着等候区外边的走廊喊。八床九床的家属都等在那里,唯独没有十三床的。

没有家属……十三床又咕哝道。

咋会没有家属呢?王小柔的语气急迫了。一抬头,见九床在和她打手势,意思是别问了。这时,她们的值班医生来了,拉着一张带轱辘儿的铁床。王小柔发现,所谓的值班医生,就是跟在美丽女主任医师身后的,在她的下身随意捞了一把的男医生。她认定了他是美丽女主任医师的助理。拿了眼睛打量他的胸牌,照片下的名字一栏写着王振两个字。

几个人合力将十三床弄到轱辘铁床上,然后,王医生推着床走了。

神秘人物,没有家属。见轱辘床走远了,九床赶紧向王小柔爆料。王小柔纳罕,这么重要的“料儿”,居然没听妹妹说起来呢。或者,妹妹说了的,又是自己的记忆没有储藏下来。

九床用了神秘这个词儿,也许,在她眼里,自己也是个神秘人物。尽管从妹妹那里获得了一些信息,但终究是不够用的,王小柔从九床看她的眼神里,得出了这个结果。妹妹的外表是一个粗拉拉的人,携带着乡村的特殊气质,而作为姐姐的她,则是细致和细腻的。巨大反差的本身,就诱惑着喜欢探听的人去深入。何况,这样的女人身边没个男人跟着呢。

十三床的拖鞋。

王小柔顺着九床手指的方向,果然,两只粉色的拖鞋静止在窄床一侧。

九床刮宫很顺利,王小柔刮宫也很顺利。十三床说得是对的,没有预想中的疼痛。不是那种无痛人流采取的刮宫方式,整个人都是清醒的,听得见医生的手臂和器械发出的任何声响。下体被扩阴器撑起来,有浅浅的胀痛感,医生说了一句“喷点麻药啊”,然后就传来按压声,液体喷溅声。再一会儿,剪刀的咔哒咔哒声,每一个咔哒声的产生,都会伴随着腹腔内的一次钝痛。恩,是钝痛。它不尖锐,不剧烈,人完全可以忍受。且让它这样疼着吧,王小柔不去理会它,脑子里想着十三床。她想十三床,不仅是因了神秘,也不仅是因了外在的气质和自己相似。抓住王小柔的,是十三床的抵御。用身子顶住她时,给她擦汗,那时的她几乎是没有多余的力量的。然而,王小柔却分明感受到了来自她体内的防御,以及抵挡。防御和抵挡很轻微,但是王小柔确定它是发生过了的。

做完了刮宫,在妹妹的搀扶下,王小柔回了十五楼。到了病房门口,对妹妹说,你先进去吧,我把拖鞋给十三床送过去。妹妹说,你自个儿行么?王小柔说没问题,就往西边走。妹妹在她身后说,走过一个门口,靠里边的那张床就是。王小柔把一只手伸到背后,向妹妹挑出一根大拇指,换来一句妹妹的“德行”。其实不用妹妹说,病房门口的小牌子上写着床位号,路过九床的门口,门敞开着,九床正坐在床沿儿上喝水。见王小柔抱着拖鞋,便打了一个哑语,用手指了指西边,嘴巴张了张好像是说“送鞋去”。王小柔点了点头。噢,原来十三床的病房和九床是邻居,王小柔往病房里走,第一个感觉是这个病房和她住的有些许的不同,认真地一分辨,是多了一张病床的缘故。

十三床的床头,站着叫王小柔宝贝儿的胖且壮实的护士。

宝贝儿,走亲戚来了?

王小柔的头发有了麻酥酥的感觉,赶紧举起手里的拖鞋,冲着十三床努了努嘴儿。

谢谢你了——蜡黄色已经从十三床的脸上褪去了。

宝贝儿,记着一会把红糖水喝了,喝了就没事了。胖护士说完就出去了。

十三床没有吭声,王小柔在她的眉心捕捉到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厌烦。看来,她是极度地不喜欢这个称谓。或者不喜欢一个同性如此称呼,也未曾可知。

谢谢你,帮我这么多……十三床又说,要不要坐下来待会?

她很礼貌,说话也很得体,挑不出哪里不对。可是,她的抵御就包裹在漂亮的得体里,让你无法靠近。

老公,我不住院,我想回家……呜呜……

撒娇式的哭泣。

一身重口味冬装的七床,在老公面前化身一棵雨后梨花。飘零的花瓣少了红晕,是颜色衰退后的苍老。她哭,她投入地哭,当八床上的王小柔是空气。男人也不劝,由着她泪水纷飞,只做着一个动作,一张一张地递纸巾。

女人哭得差不多了,自己止住了泪水,将扁平的身子摆了两摆,屁股鱼尾似的跟着甩动——我想回家,你给我做好吃的。

还得跟医生请假吧?

男人终于说话了。

不用,咱悄悄地走。

女人就要走了,忽然从床上抓起病号服,恶狠狠地摔在床上,破衣服!然后,一甩头,走了。男人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紧了。

十三床是神秘,七床是奇葩。神秘也好,奇葩也罢,在这个金藤花开的季节里,发散出独特的气味,撩拨得王小柔鼻子发痒,想要痛快地打几个喷嚏。于是,她试试探探地走出自己的小屋。蹑足潜踪地下了床,近了七床,看床尾上挂着的病历卡。七床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赵翠红,今年四十九岁。

这老娘们好玩吧?

好玩,你拿去玩两天吧!

玩啥玩,你知道人家都干啥呢么,就你老实。

听妹妹的口气,一定又带回了什么消息。

看来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妹妹在爆料之前,少有地谨慎起来。关了病房的门,又打开,把一颗头努力地探出去,左右望了两圈。收了目光,收了头,再次将门带上。

刚才我亲眼看见一个病人往大夫的口袋里塞钱,大伙都送红包了,你马上就做手术了,再不送就来不及了。

妹妹边说,两粒黑眼珠边在眼底大幅度地晃荡。王小柔盯着它们,担心一个不留神,跌出来。喷儿——王小柔爆出一声很短促的笑,妹妹实在太滑稽了。

跟你说正事,没正形劲儿的!

九床上午还问我来着,她送了么,跟她取取经去。

你这个傻子,人家说不定早送了,故意套你话儿呢!

王小柔咬住嘴唇,拒绝和妹妹继续对话。除了血缘,她和她是没有任何交集的。她们进入不了彼此的语言系统,区别就在于,王小柔懂得放弃,妹妹习惯长驱直入,尽管一寸土地也没有攻下来过。

你不再出去串串门么?

该吃晚饭了,串啥串。

那我去串五分钟——王小柔果真出了病房的门,少有地以串门为目的,在走廊里溜达,借着这个机会让耳朵根子清静一下。说起红包,她想起一个段子,去年助理去北京做手术,演绎出一段送红包的佳话。首先要选准对象,红包送到刀刃上。刀刃饮“血”之后,会变得锋利无比,刀锋一闪病灶皆除。这柄利刃当然握在主刀手里,但是,又没有单独和主刀面对的机会。助理六十多岁的老父亲就跟踪主刀,用眼睛远远地瞄着,寻找主刀走单了的时机。老父亲最终获得一个主刀上厕所的机遇,赶紧尾随了去,紧挨着主刀假装小便,随手将装有五千块钱的红包放进主刀口袋里。关键就在这个放的动作上,要快要准,做出不经意触碰的效果。人家主刀也淡定,好像没有发生这个触动,好像白大褂的口袋里没有多出东西,提了裤子走人了,都没看一眼身边的人。红包亲自送出去了,老父亲忽然想起来,没有来得及告诉主刀他是哪个床的家属,裤子前门敞开着就往外跑。

哎,病人不容易当啊!王小柔一声叹息。

不送又怎样呢,会影响手术质量么?然而,送礼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总不能真的像助手的父亲那样来个跟踪吧?其他的病人都是咋送的呢?

不觉就到了医生办公室。王医生正在洗手池边洗手,没有美丽主任医师的影子。

主任不在噢。

王小柔顺口说了出来。

有事么?

王医生依旧低着头洗手,手上的肥皂液冲干净了,又上了一遍肥皂。然后,十根手指交叉着揉搓,根本就没有看一眼王小柔的意思。

我想问您个问题,可以么?

明天吧,现在是下班时间,我都快累死了。

就一句话,可以么?

王小柔固执了。她想要他看看,她不是一段生病的道具,而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一个女人。还做了一个性感的pose,叉腰扭臀,又迷离了两片眼神。保持着这个动作,王小柔心里生出一股自虐的快感。妈的,做个坏女人的感觉真爽。

突然,王医生白大褂里的手机响起来。王医生赶紧冲干净了两只手,在墙壁挂钩上的一条白毛巾上蹭了蹭,捉出叮当响的手机,接听着走远了。

王小柔败了。败得不甘心,败得窝囊,必须得找个茬口平衡一下。他是主刀的助手,送红包要有他的份吧,那好,一分钱也别想从姑奶奶这得到。

吃过晚饭,值夜班的护士来量体温,发觉七床不见了,问王小柔七床的踪迹。王小柔说回家了,让老公做好吃的去了。护士又问还回来么,王小柔说不知道。护士嘟囔了一句,以为住宾馆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就出去了。

试完表,妹妹给王小柔打了洗脚水,等王小柔洗完了,把自己的两只脚扑腾扑腾两声扔进盆子里,坐在七床的陪床椅上,边洗边给家里边挨着个地打电话。内容是例行公事的那一套,毫无新意。让她打吧,王小柔便去卫生间刷牙洗脸,用自己专用的小盆子清洗下身,然后再垫上一块干净的卫生巾。从外到内地清理好了自己,出了卫生间,见妹妹怀里抱着把墩布在拖地上的水渍。屋子里好像多了填充物,转了眼珠搜寻,果然,七床上横陈着一条身子。是回家吃老公好饭的病人回来了。女人躺的姿势很特别,仰面朝天,两条腿最大限度地打开,分向两边,让出来一面大屁股。

妹妹暗中向王小柔掀眉毛撇嘴巴,意在传递一个信息。王小柔早明白了,是七床叫妹妹拿来墩布擦地的。她们坐了她的椅子洗脚,弄了一地水,她不高兴了。王小柔早就不高兴了,从七床进门就不高兴了。纯种的市里人咋了,比别人多了什么物件不成?妹妹也是,平时叽叽喳喳,一到关键时刻就怂了。王小柔假装没有领会妹妹的意思,脱了鞋上床,拿了本书遮挡住了表情。

见王小柔脸色不好,妹妹没有出去串门子。从表面上看,妹妹在话语上占了风光,实际上,妹妹是惧怕王小柔的。妹妹早早地拉上了床头的帘子,早早地拉开了折叠椅子,早早地躺在椅子上睡觉。长长的睫毛微微地抖动,制造出小小的空气波,慢慢推到王小柔的传感接收系统内。王小柔用手指捏住书页,制造出一个页码与页码碰撞的脆响。

这声脆响像是一个引线,吱吱地引爆了屋子里的静。七床那边有了声音,下床穿鞋,叮叮咣咣地开关衣柜子。折腾了一阵子,出了病房门,进了对面的热水房,又传来乒乓开关微波炉声。返回病房,按照原来的姿势躺下,眼睛冲着房顶,圆圆地睁开着。绕床的帘子有些薄,王小柔只需倾斜一下视线,便收了七床全部的动作。几分钟后,七床起来,再次出了病房,进热水房去取热在微波炉里的东西。再度返回,大动作地关门。然后,很响亮地吸食牛奶。崩——一个阳光的响屁,在女人丹田气的协助下,无形却是高调地现身。

妹妹捂住嘴,隐忍地笑。王小柔的脸上越来越难看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屁,是严重的屁事件。恶意的屁,是对房间里其他人的轻蔑,极度的不尊重。因为不需要尊重,所以才轻蔑。王小柔也气运丹田,憋足了一口气,砰——一声怒吼炸开在空气里。

你还死不死觉!

说谁啦——七床尖着嗓子叫唤。

有捡钱的,没见过还有捡话的,说我自个儿妹妹啦——王小柔已经丢开了书,从床上坐了起来。如此地发脾气真他妈的痛快,来吧,朝着老娘来吧。嘴唇深深地嵌进齿缝,两只小拳头也紧紧地攥了起来,做好了出击的准备。

那边却无声了。

过了一会儿,传来拨弄手机声。手机接通了,千娇百媚的女声,仿若从远古时代飘过来,老公,你到家了么?噢,还没到,没忘系安全带吧?一会儿到家别忘了给儿子把水果洗好了,对了,你那个手受伤了,洗的时候用一只手,千万别把手弄湿了啊。我不在家,不许让儿子摸车,他非要开,你就坐在副驾驶上看着点。还有,明天来别忘了给我带点醋儿。老公,你开车不跟你说了,到家震我一下,我不接……

那个带着儿话音的“醋”说得地道极了,只有纯粹的老天津卫人才有那一口儿。王小柔反复咀嚼着“醋儿”,怎么咂摸也咂摸不出七床那个酸味儿。

早上还不到六点,病房的灯就被打开了。突如其来的亮,强盗一样闯进王小柔的梦,将睡眠绑架而去。

量体温,抽血。抽血前被机械地询问,王小柔是吧?

明知故问。王小柔从喉管里送出一个“嗯”,再送出一条手臂。蹙眉,攥拳,松拳。几管子红艳艳的液体就和她脱离关系了。

七床,赵翠红是吧?

是,是我。七床早把眼睛瞪成了两只狗不理包子。

攥拳——护士命令她。

针头还离着胳膊两寸远,七床惊恐道,哎哟,疼。

我这还没扎呢,这矫情啊!

后边还有许多条胳膊要等着抽血,年轻的小护士急躁了。

慢点扎,慢点,哎哟喂……

嘿嘿——王小柔笑出声音来。她的笑有些夸张,有些故意,还有些嘲讽。她想要在气势上彻底压制住七床,让她品尝一下狗眼看人低这颗果子的滋味。

早上是琐碎的。像一整张的烙饼,被谁当当切了几刀,碎成了沫。王小柔洗脸刷牙,妹妹站在走廊里梳头。妹妹的头发真长,散开来哗啦啦瀑布似的,淹没了两片屁股。这个妹妹一定是把医院当成了她们村,手上忙碌着,眼睛和嘴巴也不能闲着,这边打个招呼,那边应和一声。呵呵,噢,呵呵,还没吃呢,您吃了?

等王小柔和妹妹用完了卫生间,烫着中老年那种卷卷头的七床,跷着脚也去了卫生间。那样子好像是进入了雷区,每走一步都是危险的,唯恐把脚下的雷踩响了。少顷,很响的撒尿声具有穿透力地传了出来。王小柔立即就明白了,她没有坐在马桶上,在撅着屁股撒尿。屁股和马桶的距离远了,尿水的冲击力就变得强大了。撒完尿洗漱,噗噗噗的吹水声,点燃的小鞭炮似的,一声一声地炸响。出了卫生间,从小柜子里变出各种从家里带的吃食,抱到床上,将身子埋在其中,很投入地吃起来。

王小柔和妹妹的早餐在楼下食堂吃的,匆匆回了病房,妹妹拿了装手机的包包,又从床下拎出一只小马扎来,马不停蹄地再次出了病房。到了门口,回头看了看王小柔床头柜上的玻璃杯子,见还有多半杯的水,才放心地让自己的身子消失干净了。这是查房前的征兆。妹妹真是聪明了,居然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么个马扎,医生查房时,她可以在外边舒舒服服地坐着等。

果然妹妹出去没一会儿,杂乱的脚步朝着病房逶迤而来。美丽的女主任医师在前边,尾随后边的是王医生,还有一个在王小柔脑子里没有存下印象的女医生,再后边是几个护士,胖护士也在其中。

七床叫赵翠红,子宫肌瘤,伴有重度贫血,血色素七克,昨天住的院。

王医生向美丽女主任医师做介绍。王小柔注意了王医生的面部表情,他的目光一直软软的,蜘蛛丝般地落在美丽女医师的眼睛里。原来,他是看得见人的,并不是医院里所有的人都是工具。

血上不来,做不了手术。还有,你这个情况先得做一个宫腔镜,出血那么厉害,看看有没有其他的病变。美丽的女主任医师对着七床。

七床已经停止了吃东西,聚精会神地听着和她有关的叙述,听到“输血”,她的眼睛使劲张了一下。听到“病变”,她的眼睛又使劲张了两下,进入鼓突突的惊恐状。

主任,我是林院长的朋友,您想想办法,我绝对不输血,输血会有传染疾病的危险,这是第一。第二,您说的病变的几率是多少呢?

不输血,就得输液吃升血药,不过这是一个比较缓慢的过程。至于病变的几率,没做检查,我也不能准确地告诉你。

您大概估个数?

没法估。

……

七床打出的林院长的牌起作用了,美丽的女主任医师真是好耐心,始终保持着微笑解答病人无休止的车轱辘话题。

八床情况怎么样?

终于轮到王小柔了。美丽的女主任医师大概微笑的时间太长了,所以面对王小柔时,她的嘴角恢复了自然状态。现在的王小柔,渐渐生出了捕捉发生在她周围丰富景致的情趣,女主任嘴角下垂,丝毫没有损伤女主任的美丽,不过是影响了王小柔的心情。

沉默,又被王小柔挟持了做武器。

把目光投向了胖护士。胖护士一脸的严肃,没有了叫她宝贝儿时的温柔。王小柔觉得好笑,咋跟变色龙似的呢,一转身的功夫,就换上了另外一种颜色。看来,美丽女主任医师威慑力不小呢。

八床王小柔,子宫肌腺症,今天是第三天住院。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明天可以安排手术。术前的准备工作要注意做好。

王医生和美丽女主任医师在对话,他们并没有询问王小柔什么的意思。他向她介绍叫王小柔的病人时,看王小柔了么,王小柔拒绝知道结果,目光一直在别处。他看美女上司的眼神好下贱,贱男人一枚。而已。

查房的脚步杂乱而来,又杂乱而去。那边的七床已经支撑不住,颓然倒在床上,躺成她那个叉开腿的标志性动作。拨手机,对着电话把刚才医生的话,煽风点火地对着电话说了一遍。老公,你说会不会有事呢。你说没事儿,那为嘛医生不直接说呢,还是有事呗。你说是不是?不,不,不,我不输血,万一着上个艾滋病咋办。医生说给输液,吃升血药,嘴再壮点,升上来没问题。中午送饭,别忘了给我带的醋啊。还有,老公……

七床,输液了。

胖护士推着车过来了。

扎哪只手?

这就扎是吧,等我先上趟厕所。又对着话筒说,老公,我扎液了,挂了啊。

收了电话,去卫生间放干净了肚腹里的尿水。胖护士把皮管扎在七床的左手臂上,虎着脸子,我可听说你够矫情的,跟你说别躲,躲了我多扎你几回。

我哪儿躲了。

没躲就对了。

王小柔看着胖护士,胖护士也看着王小柔。王小柔没笑,胖护士从小肉眼里扑闪出来笑意,宝贝儿,这是你今天和明天的饮食表,多看几遍,记住了噢。

推着车,胖屁股扭搭出去了。

七床的眼光飘过来,遗落下一些好奇的碎片后,又飘走了。王小柔装作没看见,用手在床上扫了几下,碎片便飞舞在微小的尘埃里了。然后,捏着胖护士给她的打印出来的纸条,看着上边的条条款款。眼睛在字上,心却在字下,真的要做手术了呀,这一时刻真的要来了。也就是说,所有的前期检查都是安全的。每一个安全,都是为了失去子宫保驾护航。幽深幽深的怅惘,到底还是把王小柔拖了进去,弄得连头发带病号服都湿津津的。

燥。她需要做点什么。莫名其妙就打开了床头的柜子,取出里边的包包,从包包里翻腾出手机来。它被关掉了,已经安静了好几天。除了父母和妹妹,没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他给她打电话了么?

这个念头一冒上来,王小柔恶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还说人家王医生是贱人,自己才是贱人,简直贱到了地平线下一万米。

王小柔微笑了。她必须微笑,七床的女人在看着她这个“乡下”人。

她必须是幸福的。

突然,一阵风将病房的门刮开了。五月的风是个长腿儿的女子,几个步子就到了王小柔的跟前。仔细辨别,却是妹妹。

王小柔才想起来,妹妹不在她的视野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上午九点半,一个秘密会议在十五楼安全通道里准时召开。参加人员:九床病人,十三床病人,八床病人王小柔。把风:王小柔的妹妹,九床的姐姐。会议的主题:商议给医生送红包事宜。为了确保会议的绝对保密,现场不许录音,不许做记录。

王小柔到现在才明白,妹妹拉她来的原因。妹妹代表她,早就和其他几个参会成员嘀咕好了。她们已经获知,明天几个人将奔赴同一个手术现场,只是顺序不同。手术迫在眉睫,红包还都没有送出去,真是岂有此理。

让王小柔纳罕的是,十三床也参与其中了。十三床只负责微笑,负责点头,负责服从,没有不同的意见和见解。她把她的抵御埋在面条一样的柔软里。一直是九床在说,她说咱们几个的手术难度差不多,别人跟咱们一样的基本也就送这个数,说好了说死了,谁也不能多了,谁也不能切谁。下午主任会跟明天手术的人座谈,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后送红包机会,大伙就要抓住了。为了稳妥起见,咱们举手发个誓,好吧?

说着九床已经举起手来。

王小柔和十三床对视了一下,没有弄明白为什么要举手,发誓的涵义是什么。

就是谁也不能多给——在下手把风的妹妹,过来强行拽了王小柔的手臂,高高举起来。

咋还带强制的呢?也不问问人家同不同意。

咱绝对的民主,绝对的——九床对着王小柔,眼神却瞟向十三床。

十三床嘴角的笑加重了一些,左手将一缕顽皮的长发抿顺了,举起右手来。

好了,咱们的会议圆满结束,下边咱可要严格执行,谁犯规了可是这个。九床的手做了一个爬行动作。

我退出——王小柔从妹妹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臂。几双眼睛齐刷刷地聚过来,或疑问,或诧异。

就是不想送红包,你们送你们的,我绝对保密。

王小柔知道惹恼了妹妹,在回病房的路上,悄悄对妹妹耳语,她昨天就已将红包送出去了。妹妹想了想,昨天傍晚,王小柔的确有自由活动过一段时间,但是,她真的送了红包么?妹妹将信将疑。

别心疼钱,我带着呢。

真的送了,我会拿手术儿戏么?

十点钟的时候,护士喊八床家属去医生办公室签字。妹妹瞅了瞅王小柔,又瞅了瞅正在输液的七床,自言自语,人家出国回不来,我就代替一下吧。

妹妹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但是这个谎言撒得自然极了,脸竟然一点都没红。王小柔差点没笑出来,然而,又不能笑,一笑就露馅了,她要捧妹妹的场。怪不得九床没有问她男人的事情呢,肯定也是知道她男人出国了,兴许是心理嫉妒,才故意不提的吧。

王小柔心里生长出一个小感动,嘴上说,去吧,现在你就是我唯一的家属。

崩——

七床那边传来动静。气运丹田的一个响屁。

哈哈——

王小柔爆发出粗野的大笑。在一个不尊重你的人面前,给予粗野的回馈,真他妈的舒服。去他奶奶的淑女,过去就是自己太淑女了,才输掉了男人。

男人……王医生……就他妈的不送红包,咋地吧!

七床张开着好奇的眼,扑闪扑闪地往王小柔这边看。她没有恼怒的意思,更没有反击的迹象,好像没有搞明白王小柔为嘛笑成那个样子。没认为和她努力放出的屁有任何的关联,所以,她的眼神是好奇的,是探究的。好奇和探究暂时转移了她源于病的惊惧。

签字的妹妹,匆匆地去,匆匆地回,身上兜着二两春风。匆匆间,新鲜的新闻就出锅儿了,还冒着袅袅的热气。妹妹伸手抓了一只出来,太烫,从左手倒到右手,再从右手倒到左手。倒来倒去,王小柔已经看清了,是关于十三床的。

该签字了,十三床却还是独自一人。她要自己签字,美女主任说不行,没有家属签手术就不能做。她说除了我之外谁签都行么,美女主任说除了你谁都行,但是得能负得起责任的。她说好吧,过一会儿家属就来。十三床就到外边雇了一个人给签字,说是给了两百块钱呢。妹妹说,要知道这样,我替她签呢,把钱给我不得了么。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妹妹电话的铃声喧闹得让王小柔心脏一紧一紧的。妹妹从床头小柜子里拿出包包,拉开拉链,再从里边取出装手机的小套套。小套套很贴身,需探出几根手指来,将手机从里边捏出来。妹妹捏的动作不如美丽女主任医师的有魅力。住院前,王小柔挂了美丽女主任医师的门诊,在询问王小柔病情时,白大褂里的手机响了。美丽女主任医师也是这样,用几根手指从贴身的小套套里捏出手机来,她的手指嫩如水葱儿,那一捏也更优雅。妹妹的捏是仓乱的,总也捏不出来的样子,铃声响得就更加的让人烦躁,王小柔恨不得捉了那套套,连同套套里的手机扔出窗子外。妹妹说,不装进套子里,把手机磨坏了。惜财,让妹妹生出耐心来。

电话是妈妈打来的。

今天妈妈等不及妹妹的电话了,主动打了来。

明儿做。在我边上呢。恩,恩。知道了。没事儿。跟她说两句么?那行了。

妹妹尽量使用模糊的短词汇。足够了,王小柔已经听明白了。母亲万分地牵挂着她,可是母亲没有勇气和她通话,母亲怕遭遇王小柔的冷漠。王小柔打个冷战,母亲的谨慎提醒她,因为那个男人,她真的丧失热情很久了么?几分对母亲的歉意,牵牵绊绊地生长出来。哎——

王小柔哎了一声,想和母亲说句话。电话却挂了。妹说,有事儿?

王小柔垂下眉毛,没事儿。

妹妹把手机重新装回套套里,再把装着手机的套套放回包包。包包是用碎皮子拼接缝制的,出自妹妹的手艺,是妹妹最得意的。妹妹见七床盯着包包看,马上精神焕发起来,大讲特讲包包的缝制技巧。七床说,是不错呢。得到认可的妹妹,还把包包举到七床跟前,焕发出讲解员的风采,口若悬河地讲解了一通包包的缝制技巧。后来不知道怎么做的起转承合,从包包跳到她的大菜园,茄子辣椒豆角西红柿鲜鲜灵灵,纯绿色的不打农药,你们城里人好可怜的,吃的都是农药蔬菜,尤其是菜花和大头菜,一天打一遍药。现在的人为啥不长虱子,都以为是干净讲卫生才不长,其实不是噢,人总吃打农药的菜,农药就在人体里储藏下来,散发出来的药味儿,把虱子给熏走了。

七床眼珠子瞪得提溜圆,她哪里听过这般有趣的说法。王小柔不语,她无法做到妹妹那样,放下隔膜放下矜持,与一个气场不同的人瞬间打得火热。

妹妹怎么就可以做到呢?看来环境真的如刀,可以把人的过去连骨头带肉地剔除掉,重新长出新肉来,这还是小时候那个因为“大舌头”寡言的妹妹么?

倒是显出自己的小气来了。

您两口子都是公务员?

妹妹的话题开始关照七床。

恩,是。

您是多大的官儿?

不大。

处级干部?

差不多。

两个人谁官大?

差不多。

七床所有的回答都是模棱两可的,纯粹就是在装逼。王小柔想起微信上疯转的天津人十大装逼表现,一条一条地对照,给七床用上,条条都贴切。就这副德行的,快别糟蹋公务员这个称谓了。可乐的是妹妹,好容易从别人嘴里模仿来公务员和处级干部两个词儿,像模像样地给七床用上了,用得还挺顺溜儿。

医院真是个好地方,出人物出故事,没有剧本,人都是即兴表演。

最后一次下楼吃午饭。晚上就要禁食了,即使今天的午饭,也只能吃一些半流食。比如面条之类的。阳光尚好,花园里月季的灿烂度尚好。那架金藤花不吝啬它的香气,更不吝啬幽静的陪伴,将藤下轮椅上的少年衬托得可以入画。

到底是谁家的少年?

拉了么?

拉了。

没拉。

拉了几次了?

明天手术的几个人,各自喝下两千毫升的泻药,按照医嘱在走廊上来回溜达,积攒医生要的至少三次排泄。一嘴的咸带鱼味儿,让王小柔觉得自己不再是个人,而是一条又细又长的海鱼游来游去。隐形的气泡咕咕嘟嘟在她耳边响着碰撞着,她狭长的身子穿过它们的夹缝,尽量不去触碰,使它们任何中的一个免去破碎。游着游着,海啸般的一股强大力量,在她体内翻腾。此刻,她需要逃跑,逃到马桶跟前。只有马桶才能解救她。

她努力压抑着控制着,七床的男人在。就算没有那个男人在,王小柔也还是少了七床的那份潇洒。即便是工具,工具也有工具的尊严。坐在马桶上,她听得见七床和男人浪浪的说话声,男人照旧不发出声响。但他的耳朵是张开的,感觉是张开的。王小柔努力了,可是有时候努力了并一定就有好的效果。一只手扒光了王小柔,众人的目光直抵她的私密,让她羞愧难当却又无可奈何。

出了卫生间,正碰上七床男人往外走,她和他有了一个短暂的对视。

你好。

男人对她说,还附上一个憨厚的笑。

王小柔一点准备都没有,在那一时刻,她恨不得生出遁身术来,好遁进地皮里去。

男人背着一只大方包走了。

继续在走廊里溜达。王小柔深切地体会到,抛弃一只生病的子宫,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承受抛弃过程中的种种。决定了抛弃,就没有办法停下来,一旦停下来,病灶会肆意生长,肆意地奴役她,欺负她。

不能停。坚决不能停。停下来就前功尽弃了

宝贝儿,几次了?

胖护士的一张胖脸从护士站探出来。

两次。王小柔边说边紧走了几步,向胖护士咨询一些小细节问题,例如纸条上说不能带任何饰品,这个王小柔能理解,也很容易就能做到。纸条上还说洁面后,不要化妆,这个有些模糊,画画眉毛,脸上拍点爽肤水算不算化妆的范围呢?

可以么?

长这么漂亮当然可以喽。

胖护士眉毛上扬,两只肉肉的眼睛做出一个挑逗的动作。作为回应,王小柔也掀了掀眉毛。胖护士不过是叫了她和十三床宝贝儿,并不见其他的动作,叫了就叫了吧。王小柔转身欲走,蓝工装急匆匆地过来,七床要我给她换一套病号服,说是让汗沤了,我说换衣服都是有规定的,又不是你们家,想咋地就咋地。她说不给换就去找林院长,你们去吧,我可惹不起这个女人,这多的事儿。蓝色工装立着眼睛,打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嘟噜话。

淡着她,让她找林院长去。胖护士立马变了脸。

七床噢七床。让一个人不喜欢容易,让所有的人不喜欢难。呵呵,王小柔莫名地笑了笑,不知道该同情,还是该幸灾乐祸。回吧,那个医生要的第三次,已经脚步铿锵地来了。护士站的对面是九床的病房,门敞开着,传来一个粗粝的声音,明天就手术了,赶紧跟你爸要钱去!赶紧的!

九床在打电话。听口气,是打给瘫子老公的。

医院真是个万花筒,一秒钟就会喷射出无数个绚丽。王小柔加快了脚步,朝着她的马桶前进。

整个一个下午,输完液无事可干的七床都在和身下的床过不去。床垫子不透气啦,身上出汗了,衣服都馊了,再不给换就投诉啦,床头的呼叫铃被她按了一遍又一遍。折腾会子,吃会子东西,瓜果梨桃变戏法似的,源源不断地从柜子里走出来。有力气了,再接着折腾。王小柔给妹妹使了眼色,不让她搭话,看了几眼热闹,脚跟站不住的妹妹,去别的病房串门子了。王小柔拉够了医生要的次数,就虚弱地歪在床上,不看书,不睡觉,不发呆,专心地看七床折腾。

蓝色工装实在忍无可忍了,手上托着一套病号服进来,眼睛朝七床嗖嗖地喷射着火焰,将手掌翻过来,衣服便恶狠狠地拽在了床上。

没叫林院长,七床也胜利了。

谢谢啊。七床的客气话追着蓝色工装的背影儿。蓝色工装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干爽的病号服,并没有让七床安静下来,勇往直前地继续折腾,直到把背着大方包的男人折腾来。男人打开大方包,一样一样地往外拿吃的东西,拿完了男人就坐在椅子上,听自己的女人絮叨。女人的絮叨从他进门时就开始了。男人的到来,解放了床解放了所有的无辜,女人收敛了所有的无目的的折腾,把全部的精力转移到男人身上来。事无巨细地絮叨,老公你说明天的宫腔镜会是嘛结果,老公你说会不会有事,老公我努力吃了一天东西,你说血是不是升上去了,老公就算宫腔镜过了,血也升上来了,真的要切子宫么,切了更年期据说会提前,还有还有,你会不会嫌弃我啊,你要是嫌弃我就吃安眠药……不许嫌弃我好不好?

从王小柔这个角度看上去,男人浑圆的头顶已经是稀稀疏疏,四周的头发修剪得规规矩矩,没有发挥局部保护中央的功能。后背是那种敦厚的格局,尽管不是特别宽阔。一股醋意忽然生发出来,七床是幸福的,因为她有一个可以任她折腾的男人。有这个男人,她得罪了一地球的人都不足惜。

那你亲我一下!

声音不大,但是王小柔却听见了。男人身子没动。王小柔确信,他之所以没动,是因了他知道这个屋子里还有一个八床。

王小柔穿鞋下地,去外边寻妹妹。往外走,暗暗地审问自己,你是嫉妒了那个将近五十岁的女人了么?

走廊里难得的安静,病人都吃过了晚饭,护士站里只有一个值夜班的小护士。王小柔不自觉地也轻了脚步,恐惊扰了来之不易的静。找妹妹是给自己一个借口,就是想出来透透气,离开那个让她生鸡皮疙瘩的场。静,如河流,每迈一步,它便轻轻流动起来,在王小柔腿间痒痒地缠绕。它在挑逗她,想同她嬉戏,而她却没有心意,只是为了行走而行走。

静的流动止于医生办公室。门没有关死,所以王小柔可以看见里边的发生。有限的可见视线,如投影仪般穿过门缝,映照在美丽的女主任医师身上。从侧面看,女人的鼻子是翘翘的,和魂断蓝桥女主人公的鼻子颇有几分神似。美丽的她正拿着一支粉笔,在墙壁上挂着的一面小黑板上写字。在美丽的她写下的字中,王小柔发现了自己床位的代码,它排在九床和十三床的后边。每个名字的后边抑或是半切,抑或是腹腔镜等等医学术语。王小柔明白了,美丽的她在给明天的手术排序。自己是最后一个,是因为没有送红包的缘故么?

最后就最后吧,不过是多等会子罢了。王小柔转身就要走了。突然,王小柔发现美丽的她身边多了一个人。是王医生。

这个男人眼里含着情,将一枚粉红色的橘子瓣儿塞进美丽的她嘴巴里。美丽的她小嘴开始蠕动起来,他怜爱地在她脸蛋儿上吻了一下。多么刻骨的一个场景噢,也是这样一条狭窄的门缝,也是这样爱意融融的一吻。不同的是,那两片蘸着浓稠爱意的嘴唇儿,是王小柔男人的。而被吻的人是王小柔之外的女人。

那是两片无耻又罪恶的唇。咳咳——王小柔故意干咳。

美丽的她和王医生的目光穿过门缝,惊慌地捕捉到了门口的王小柔。

你要干嘛?

我是要干点嘛。

究竟要干嘛?

我想让我的名字排在第一。

……

不是决定要抛弃了么,为什么还愤怒呢?愤怒的缘由,是因为痛。王小柔觉得自己特别弱智,莫名地把自己搅进手术里来,不送红包已经是另类了,又挟持了人家的隐私作谈判的条件。万一手术质量不保怎么办?

王小柔忐忑了。

在忐忑中,听见七床和男人在吵架。

其实是七床一个人在吵,吵架的主题是一只烧饼。七床反复在强调,我吃烧饼的时候,你为嘛不拦着,难道你不知道明天做宫腔镜?医生说了宫腔镜很疼,要想不疼就得喷麻药,喷麻药头天晚上就不能吃东西。可是我却吃了一只烧饼,吃了烧饼就不能喷麻药了,不能喷麻药还不得疼死我呀。你说,我忘了你倒是给我记着点,拦着我啊。

女人为了顺畅地表达她的愤怒,暂时收敛了标志性的躺姿,坐在床上面对着男人。男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沉默着,无辜着。

王小柔躺在床上,也沉默着。从医生办公室带回来的忐忑,对体内那个陪伴了她三十七年的伙伴的最后留恋,种种种种的情绪像一群饥饿的狼,分食着她脆弱的完整。她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耐下心思来听七床独自争吵。这个争吵发生的正是时候,王小柔有些感念它的及时。

七床却不吵了,因为男人说了一句话。

男人说,你想吃,我得拦得住呢。

七床大概觉得男人的话过于正确了,她想干的事,岂是对面这个男人能阻止的么?这句话简直是真理,在真理面前还能翻腾出什么结果来。于是,女人停止了争吵,躺下来,依旧躺成她最舒服的那个姿势。在躺下之前,女人把床帷帐拉上了。如此,男人就被她排斥在帷帐之外。

男人坐着的姿势不变,手里抓了张报纸摊开来。缓慢地看。

这是另一种幸福的炫耀。

我想睡觉……王小柔的身子缩成婴儿状,自己抱着自己。

吃药么——妹妹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人家医院怕你们睡不着觉,给你们准备了安眠药,吃么,我给你倒点水?

亲爱的安眠药,欢迎你们……

事情并没有按照王小柔预想的那样发展,早上八点一过,排在第一台手术的十三床,就被推走了。车子上的十三床,几乎都认不出来了,身子被裹进墨绿色的被子里,头上套着蓝色的手术帽。她的眼珠儿朝着房顶,不左看也不右看,所以她的表情是模糊的。车子后边跟着的,是一个中年女人,据说是临时雇的护工。王小柔想过去给她一个安慰,可是说什么呢,这样一场孤独的手术,任何的安慰都太过薄弱。车子经过王小柔,只是一个瞬间,这个瞬间马上就要完成了,突然,十三床的头朝着王小柔转过来,给了王小柔一个微笑。

她居然给了她一个微笑,那个微笑是带刺的玫瑰,狠狠地刺了王小柔一下。王小柔的心丝丝拉拉地疼。她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抵挡疼痛,就把绵软的身子摊平了,放在床上。同屋的七床,也正在做着宫腔镜的准备。七床的男人应该是跟单位请了假的,一直守在自己女人的身边。王小柔没有搞清楚,七床是如何化解烧饼事件的,此时的女人又恢复了强奸式的絮叨,老公,你说是不是真的很疼?你说,你说嘛。男人搭了一句,我又没做过,咋会知道呢。女人嗔怪,你不会顺着我说不疼啊,罚你重新说一遍,快点儿的。女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床上溜下来,近了王小柔跟前,小声说,问你点事,你要跟我说实话。

这是女人和王小柔第一次正式对话。一张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年轻时的几分姿色被色斑以及细密的皱纹吞噬得所剩无几。

恩,您要是不信任我,可以不问。

女人并不介意王小柔的回答,继续她的问话,你送红包了么?

您想送么?王小柔反问了一句。

我打听打听再说。

您认识林院长,还用送红包么?

这么说你送了是吧?

王小柔不再说话,只是笑了笑。让她自己猜去吧。

猛然,在楼道里等候消息的妹妹窜了进来,急吼吼地说眼镜儿(九床)的瘫子来了。果真,妹妹的话刚落地,一行人马呼呼噜噜地往里走,前边引着路的,是九床的姐姐。一辆轮椅和轮椅上的一颗大脑袋,在人腿的间隙间若隐若现。只一眼,王小柔就够了,倦了,累了。她仰起头来,看见九床和瘫子男人累积的日子,高高地耸立着。在百花怒放的季节,他们的日子上几乎是光秃秃的,少许的树丫释放出淡淡的生机。粗糙的块垒没有规则的叠加,很多都是悬空的,随时可以滚落下来。天,快看那块,它已经松动了,要往下滚了。王小柔一头扎进妹妹的怀里。

嘿嘿,吓人吧,谁摊上谁崴泥。

妹妹说着,抱紧了王小柔。几天没有好好地洗澡,妹妹的身上有一股汗馊味道。

接九床——

接九床——

走廊里传来医护人员的传唤,紧跟着车轮哗哗地响起来,墨绿墨绿的被子像是浓缩而成的春天。春天装在轮子上,就有了动感。

妹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俯下身子咬王小柔的耳朵,这都快十点半了,刚做第二台,我让你蒙了,根本没送红包。你交住院费的时候,不是拿着一个卡片刷的么,你手里没有现金,这红包咋送的呢?你这个死傻子,大伙都干的事你不干,从昨天到现在不吃东西,饿也饿瘪你。

王小柔不语。她已经确信被美丽的女主任医师和王医生耍了,其实也不是耍,是人家没有在意她的挟持。她的那个挟持太瘦弱,太可笑了,根本不足以形成挟持的气势。她的那个他不是也说过么,谁还没有点隐私呢。他说得那么随意,那么轻松,仿佛没有隐私的男人、不去搞女人的男人简直是弱智。如果他声泪俱下地求她原谅,向她忏悔,她说不定还会好过些。子宫早就千疮百孔,她为了他死死地守卫着它。所有的坚守原来毫无价值。

王小柔困了,想睡一会儿。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慢慢地闭上眼睛,上眼皮和下眼皮完全地合拢之前,听到“接七床——”的传唤声。然后,她又看到了墨绿墨绿的浓缩的春天。她朝着它奔跑,跑到跟前,却发现是一只母体里的子宫。子宫朝着王小柔张开,她一个纵身,便进入到里边。温暖的子宫紧紧地拥抱着她,她张开未染纤尘的、纯净得如瓦尔登湖湖水的双眸,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世界。明明在母体内,却能看见母体外的奇异世界。

狭长狭长的通道,两边是一扇一扇白色的自动伸缩门。门一伸一缩之间,发出嗡嗡声,嗡嗡声盘旋在静得让人发慌的空间里,诡异而又空灵。偶尔,一两个脚步匆匆的,武装得只露出两个眼珠的人经过王小柔的身边,没有脚步声没有语言没有眼神上的交流。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王小柔困惑极了。

忽然,一声嘹亮的小婴孩的啼哭声,从深远的通道里传过来。小婴孩哭得那么有力量,通道里霸气的诡异惊骇得节节后退,为新生命让路。哭得如此雄壮,一定是个男孩,看哪,他的小腿在踢腾,小眼睛紧紧地闭着,小嘴张得大大的。小家伙,你为什么哭呢,不愿意离开母亲的子宫么?宝贝儿,你不知道吧,有多少人在为你的降生欢欣鼓舞,你看你看,连院子里的金藤花都在舞蹈呢。雄壮的啼哭给了母体里王小柔诞生的勇气,是噢,她也要让金藤花为她而舞。奶奶的那簇金藤花已经做好了舞蹈的准备……

身旁的一扇伸缩门哗哗地打开,王小柔随着母体一起移动,进入到一个雪亮的世界。雪亮的世界里摇曳着几个身影,尽管他们用比天空还蓝的蓝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是王小柔一眼就辨认出了,这一个是美丽的中年女主任医师,那一个是年轻帅气的王医生。他们在这里干什么,是在等着她的诞生么?

果然,他们的手开始将她从母体中剥离出来,然后把她一丝不挂地拎了出来。王小柔把婴儿最纯净的微笑,献给剥她出来的人。那些人享受着她的微笑,把她放到一张巨大灯盏笼罩下的床上,固定住她的手臂。他们要干什么,奶奶快来,来救我呵。听到呼救的奶奶,从金藤花丛中飞翔而来,将她放在背上,羽翅一展,向着一个奇幻的世界飞去。

小柔,小柔哇——身后传来母亲撕裂的呼唤。

奶奶,等一等,等一等啊,我有话要对妈妈说。

妈妈——王小柔的气息微弱极了。

姐,你醒了么,哎呀,我的老天爷,你真的醒了啊。

妹妹的一双眼睛,里边蓄着满登登的泪花。

没有母亲。王小柔转动着眼珠寻找。

找谁呢?妹妹对着王小柔眨眼睛,泪花花来不及躲闪,濡湿了长长的黑睫毛。

妈妈,我要妈妈。

妈不认得这儿,离着一百多里地呢。要不你跟妈说句话?

手机就在妹妹手里抓着,因为它会随时响起来。数字拨出去,第一声嘟还没响完,那头就传来母亲急切又喑哑的声音,咋样,出来了吧?

出来了,想跟您说话呢。

然后,手机就贴在了王小柔耳边。王小柔想去拿手机,手臂却动弹不得,上边绑着各种武器。赶紧说话,妈听着呢,说一句就得,别累了。妹妹催她。

妈,刚才奶奶带着我飞走了……

妹妹被王小柔的话吓到了,赶紧对着手机说,刚睁开眼,还没醒透,说梦话呢。我瞅着挺精神的,没事,踏踏儿的吧。对了妈,中午送饭,让我爸瞅瞅菜该浇了吧,再把草薅薅。

收了手机的妹妹,对着七床那边,补充了一句,麻醉药的劲头还挺大。

做完了宫腔镜,正在输液的七床,没有理会妹妹的话,她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老公,要等到五点才能出结果,你说会不会有事儿啊?我害怕,你陪着我好不好?老公,现在几点了,你盯着点时间,别回头过了。老公,我真的好害怕,你抱抱我。

妹妹越来越不乐观了。到了傍晚,她发现王小柔还没有从婴儿的状态脱离出来。

姨姨,疼。

王小柔管她叫姨姨。她这个姨姨捏了两下止疼泵,看病人的眉头舒展了,便匆匆去找医生。进来的是王医生,见到王医生,王小柔极度惊惧,姨姨救我,姨姨救我!

你们把她咋了?

王医生很无辜,我是医生,能把她咋地呢。

没咋地,我姐姐咋会变成这样,说!

先观察观察,应该不会有事儿。

王医生就出了病房。妹妹数落王小柔,从小你就主意正,你说你真要是有个好歹的,我咋跟爸妈交代呢。妹妹开始哽咽,黑黑的眼睛里再次溢了满当当的泪水。

姨姨,不哭。王小柔安慰妹妹。

妈的,他们真把你治坏了,我就跟他们拼命。

妹妹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黑眼睛发射出了凶恶的光芒。

王小柔术后的状况引起了病友的关注,九床的姐姐,十三床也派了护工,前来看望和慰问。还没来得及手术的,也纷纷前来打探情况。一个消息如同这个季节的野草般疯长,一顿晚饭的时间,十五楼的病人都获知了,八床因为没有送红包,让医生给了点颜色看看。听说了么,是麻醉药打多了。妈的,这是什么世道,你们送了多少,咱们的病差不多,我们也照猫画虎呗。我看哪,都是病人给惯的,吃馋了,大家都不送他也没辙。病人不送红包,那些主任们的小别墅咋买呦?

术后的第一天要输八组液体。妹妹除了换液去找护士,给王小柔放空尿袋外,其他时间就坐在椅子上发呆。串门子的热情,说话的热情,都如开败了的花朵,枯萎了。

七床那边已经有了结果,宫腔镜检查是良性的,这个快五十岁的妇人一声悠长的叹息,哎呀妈呀,可吓死我啦。老公,我早想好了,万一要是恶性的,我就放弃治疗,把钱都留给你和儿子。老公,过一会儿你回去,去学校接儿子,到家把排骨从冰箱里拿出来化着,明天中午给我炖了,吃排骨是补血的。记得提醒儿子换内衣,你手还没好利索,放洗衣机里洗,千万别用手。还有点嘛事儿呢,噢,想起来了,老公,你看我说话没问题吧?开始不是说头天吃了烧饼就用不了麻药么,他们说少用点还是没问题的,然后就用了。我说话没有后遗症吧(说到这里,七床看了看王小柔)?宫腔镜给的麻药少,你说要是真做手术,我会不会也变成这样啊?太可怕了。

小点声——男人制止女人。

妹妹没听见一样,继续楞柯柯地发呆。

第二天,王小柔依旧没有好转。无邪地对着每一个来看她的人微笑,有礼貌地喊着阿姨好。美丽的女主任医师带着她的团队来查房,又和看到王医生时一样,王小柔惊恐地喊,姨姨快来,这个奶奶要害我!

美丽的女主任医师说,不应该这样啊,难道是术后认知功能障碍的原因?又交代王医生,回头问问家属,病人是否有过心理疾病。

查房结束,妹妹匆匆跑了进来,还没等医生找家属,七床将美丽女主任医师的话转告了妹妹。

妹妹一下子就懵了。她不知道什么是认知功能障碍,可是品咂出了其中的滋味,姐姐想好转是非常困难的了。明明是他们给治坏了,还赖人家有心理疾病,哪有这么不讲理的。妹妹的身子摇晃了几摇晃,手臂撑住墙才稳定住了重心。然后,在墙壁的辅助下,缓缓地往门外走。出了门口,身子沿着墙往下滑,直到屁股接触到地面。她的头发是凌乱的,这个早上她忘记了打理自己。呆滞的表情掩在散落的发丝里,足足有两三分钟。两三分钟之后,妹妹突然爆发出雷霆般的哭声——

我们不给送礼,就把我们给治坏了,老天爷啊,您快睁开眼评评理吧,老百姓没有活路了啊……

妹妹的哭恰似一颗引爆的炸弹,炸得十五楼硝烟弥漫。顷刻间,走廊里挤满了看热闹的病人和家属。医护人员也纷纷跑了出来,胖护士和蓝色工装两个力气大的,将妹妹从地上架了起来,往医生办公室的方向拖。妹妹的屁股千斤坠儿一样往下沉,闭着眼睛哭得眼泪一缕儿鼻涕一缕儿,嘴巴里操爹日妈地上了荤菜。人群里,有人拿出手机悄悄拍下了妹妹哭泣的画面,传到了微信上。

这是一条被疯转了的微信,“红包事件”像失去了控制的癌细胞,迅速在人和人之间弥散开来。每个人都感染了病毒,变得义愤填膺,高喊严惩红包医生,还病人一个道义。有失去理智的微信发烧友,甚至闯进医院,寻找红包医生,要棒喝之。院方只得将涉及事件的几名医护人员保护起来,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并承诺给大家一个交代。很快,嗅觉灵敏的媒体也闻讯而来,院方连夜召开紧急会议,组建接待小组,统一发言口径,力争把影响降到最低。七床嘴里的那个林院长也终于露面了,亲自驾临王小柔的病房,对病人和家属表示最诚挚最深切的慰问。还允诺会组织专家,给王小柔会诊,让家属保持冷静,给院方一份信任。

在给王小柔喂藕粉的妹妹,表现出了一种大淡定。这两天,她一下子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她该是惶恐的,最起码的紧张也是该有点吧,然而,在家里一直围着锅台转的妹妹,却表现出了非凡的冷静。在她看来,和她姐姐的健康比起来,其他一切都是无味道的响屁。

这是林院长。旁边有人介绍。

妹妹连头都没有抬,喂病人藕粉的节奏,没有缓一分,也没有增一分。

林院长是他们家的亲戚——王小柔吞下一口藕粉,天真地说。她说“他们”的时候,把头转过去,看了看七床。

林院长好,我对您早就有耳闻,就是仰慕您的大名,才住进这个医院来的。呵呵,呵呵。

七床呵呵地笑,干涩没有水分。眼睛不住地瞟妹妹。

妹妹无动于衷,专注于不锈钢盆里的藕粉。

姨姨,我吃饱了。王小柔拒绝了妹妹再次伸过来的勺子。

还两口,吃了!

妹妹用勺子来撬王小柔的牙齿。王小柔咯咯笑着躲,不吃,就不吃。

妹妹便扬起来一只手掌,不听话,打你!

王小柔这才委委屈屈地松开了紧扣的牙齿。

看着眼前的情景,林院长打了个唉声,带着人走了。

转天的《城市快报》,头版头条的新闻标题为“疯狂的红包”,副题是“妇康专科医院红包事件调查”。文章里提及被调查的大部分患者,不愿意公开谈红包,纷纷避让。个别的患者,即使是谈,也隐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王小柔同一天手术的人,被作为重点调查对象,尽管言辞闪烁,但还是婉转地承认送了四千元的红包。拿着报纸的人,暗中对号入座,很快便确定了哪个是九床,哪个是十三床。

术后第四天已经可以下床走动的九床,让姐姐搀扶着,愤怒地杀到王小柔的病房。说记者根本就没有采访她,就这么胡编一气,肯定是你跟记者说啥了。她用手指着王小柔的妹妹。

不管是谁说的,你送红包是事实吧?妹妹并不看她,继续摇王小柔的床,把病人的身子抬起来。

谁证明我送了?

我。

你这不是胡扯么,我送红包还得通知你一声呗。

那行,你不是没送么,到时候退红包你别要。

按说之前我不该和你争争,可是我穷家破业的做一回手术容易么,咱现在还攥在人家手心里,万一有个不好,让你说说我那个烂摊子谁管。

九床不光说,还哭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子,叽里咕噜地滚下来,把脚面子砸得叮当响。

九床姐姐摘了九床眼镜,呼噜一把九床脸上的泪水,扶着九床往外走,回头对王小柔妹妹说,都不容易,理解着点吧。

九床刚回病房,院方就来人了,将九床的家属和十三床的家属叫了去。当然,十三床是没有家属的,代替家属的是那个护工。家属们还没回来,消息就在她们之前先回来了,据说是为了退还红包的事情。还据说,在退红包的数额上起了分歧,报纸上说的是四千,收红包的医生,也就是那个美丽的女主任医师,只承认收了三千。没有人作证,只能按四千退了,这下倒好,还勾了肉了。

不知是真是假,反正说得是眉目清晰。

王小柔的专家会诊,也很快落地了。术后的一切都正常得很,如期地排气,如期地进流食,撤了导尿管能够顺畅小便,伤口的缝合是个美妙的抛物线,里里外外没有任何异常。也没有发现过度麻醉,王小柔的婴儿状态只能归因为术后认知功能障碍。

告诉我啥时可以变正常喽——妹妹紧张地骨碌着黑眼珠儿。

这个不好说——专家只说了这五个字。很节省,很干脆。妹妹的黑眼珠定住,将母狼般凶狠的光芒射进专家的皮肉里,说出了一句字与字间距很大的话:这个人交给你们了,啥时恢复正常了我啥时来领。说完了,妹妹还龇了龇大板牙,故意展示了一下她的利器。

从专家狐疑的眼神中,妹妹看到了自己的表现。她吓到了他们,不是么?是呢,她居然吓到了他们。妹妹甩着得意的臂膀,往外走。

姨姨,姨姨,我要姨姨……

被妹妹抛弃的王小柔惊呼。她陷在专家的包围中,使劲地摇动着惊恐的手臂。

胜利的母狼迈不动步了,体内的母性黏住了她。在原地静止了一小会儿,忽然转回身子,冲到王小柔跟前,高高抬起巴掌,对准了王小柔的屁股。大概想着王小柔是打不得的病人,就把自己哭了个稀里哗啦,你这不是为难我么,这样回家了,爸妈咋受哇?

美丽女主任医师因为收红包受了严厉处分,奇怪的是,医院的生意不但没有受损,反而更加兴隆起来。生孩子的女人往这儿跑,子宫出了毛病的女人更往这儿跑,不怕路途遥远不怕万水千山。走廊里都塞满了临时床位,连临时床位也捞不到的,就夜里打地铺守在医院,等着一有床位马上替补上去。人都摩拳擦掌向床位,就差磨刀霍霍了。本来就忙的医护人员,如此一来人人都在脚下安了风火轮子,来时一阵风,去时一阵风,连五官都没看清,人就没了踪影。早上给七床抽血,怕七床耽误时间,劲头小的护士对付不了,吨位大的胖护士成了特派。七床的胳膊刚一伸出来,被胖护士的大爪砰地钳住,七床嘴巴里的“血刚上来就又被你们给抽走了”还没喊利索,两针管子的血已经抽完了。胖护士也顾不上喊王小柔宝贝儿了,脚底下风火轮子一发力,嗖嗖地出了病房。不想却拉下了托盘儿,驾着风火轮来取,这回临走对着王小柔妹妹说了一句话,我们忙成这样儿,都是拜您老人家所赐。

医生不敢收红包了,起码最近一段时间不敢收了——像院子里开得正旺的月季,引来各地的蝶儿。

九床和十三床同一天出的院。十三床上午,九床下午。临出院,十三床过来和王小柔姐妹道别,她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气色苍白步履迟滞,一袭民族风格调的棉麻布长裙曳地,却是别有一番虚弱的美。

站在王小柔床前,十三床不语,只是寂静地看。看了会子,从口袋里掏出不厚的一沓子纸币来,递给王小柔妹妹——

送的是咱之前说好的三千,医院多退回来一千,等我走了,把这钱给九床吧,她日子紧些。

王小柔好奇地看着十三床,忽然发问:

姨姨,你从哪里来?

从来处来。

姨姨,你到哪里去?

到去处去。

和王小柔对完话,十三床嘘嘘喘息了一会子,拎着,哦不,是拖拽着她的大包小包,缓缓地走了。

我嘛都没看见啊——

边输液,边咔咔努力吃东西升血的七床,表情里有着几分的讨好。林院长那杆子签儿被证实纯系子虚乌有后,她的气焰就明显矮了至少两寸。

妹妹捏着纸币,啪啪抽打手背,您真是把我们农村人瞧扁了,就算您没看见,老天爷还看见了呢。

姨姨是个好孩子。正在吃火龙果的王小柔,舀了一勺子的果肉,奖励给妹妹。

妹妹推开了王小柔的勺子,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你别乱动,我把钱给送过去就回来。

妹妹便出了病房。没一会子,就空着手回来了。七床向妹妹送过去期待的眼神,真要了?

妹妹只说了两个字,要了。再也无话。如何跟九床说的,九床又是如何要的,妹妹没有提及的意思。短短的几天,妹妹超强的话语能力彻底凋零了,一副衰败的景象。她的菜园子,她的瓜豆,被她遗忘,引不起任何的兴趣来。

姨姨,我找妈妈,我要回家。

没好呢,回个屁。

那我给妈妈打电话,让妈妈来接我,姨姨坏。

再不听话把你扔这儿,信不信?

妹妹的黑眼珠瞪成了铜铃铛,而且焦躁从四处朝着眼仁聚拢,这是一个大规模的汇集。它们被压制了好几天,终于可以汹涌蓬勃了,灰儿灰儿地嘶鸣着,如脱了缰绳的野马般地奔腾。

集体期待一次新的发泄。

让它们沮丧的是,前几天那样的倾泻机会没有了。所以,它们只能心中生火,脚下生风。妹妹有些压制不住,干燥的嘴唇儿开始微微颤抖。

王小柔见状,没让妹妹扶,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刚要说什么,床头的呼叫器冷不丁响起来,请八床的家属到办公室来一下。

十一

手术后的第八天,王小柔出院了。

院方许诺恢复之前的误工费,由医院来补偿,而且随时来复查,免去复查的所有费用,以及复查产生的车费。这是一个台阶,妹妹只好迈了下来。拿出了撒泼的架势,治不好我们就赖在这里,终归那只是架势,先不说遥遥无期的恢复,就是家里父母这关就过不了了。该出院的日子不出院,任你是什么理由都不管用了。

他们真的很衰老了。父亲昨天中午送饭,走了一半的路车胎扎了,推着车走完了余下的路程。昨晚妹妹打电话,妈还说你爸躺着呢,这回是真累坏了,你们不就要回来了么,回来你爸就轻松了。妈说几句话就咳几声,想是她气喘的老毛病又犯了。

回吧。回吧。回了咋说呢,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啊。那就路上想吧,一百多里地的路程,总会想出一个办法来的吧。

到家好好养着!七床和她们告别,嘴巴里含着一块没嚼烂的甜瓜。

好,您慢慢升吧,不都八克多了么。妹妹牵着王小柔往外走。

蓝色工装躲避着密密麻麻人的林子,在这一个和那一个的间隙间穿梭,掌上托着一套病号服,向着这边八床的方向而来。刚刚空出的八床异常沉着,对新来的病人是个什么货色,丝毫不感兴趣。

走吧。走吧。

黑妹儿,我想去看看金藤花——

妹妹被电流击到了。黑妹儿是王小柔对妹妹的昵称,因为妹妹的肤色黑而来。她不叫她姨姨了,叫她黑妹儿了,意味着什么。老天爷爷呀,你说意味着什么?

妹妹的眼眶太沉了,只好垂下头,清理一下眼眶里的泪水。

王小柔依着妹妹的肩头,深深地呼吸着裹着花香的空气,将湿润的目光拉长,寻找月季花园转角处的那蓬金藤花。金藤花在,花下轮椅在,轮椅上的少年在。

少年的膝盖上多了一本书,书页是打开的。读书的少年时而眉头轻锁,时而眉头舒展,完全浸没在文字营造的王国里。无我,无他。

一个女人碎着步子跑向少年,将手里一只盛放食物的塑料袋放在少年怀里。然后,蹲在少年身边,和少年说话。齐着脖颈短发的女人,满目慈爱的眼神,一波一波地向着少年温软地涌动。惹得金藤花又想跳舞了,春风最懂花的心事,刷拉拉地奏响了音乐。

你会相信这个女人就是僵尸医生么?

王小柔的这句话说给妹妹,更像是说给自己。

妹妹:啥?

王小柔:我是说,妈肯定把鸡汤炖好了,等着咱去喝呢!

(责任编辑:王倩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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