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一游”的坏毛病都怪孙悟空?

2016-04-09 02:22宗禾
蓝盾 2016年1期
关键词:涂鸦

宗禾

在古代“到此一游”会推促文化的积淀,是因为媒体方式的缺乏。今天,人们拥有更多的形式和手段完成有限之生命与外物之长久永恒的对话;有更多的手段留住“来此、在此、见此、证此”的瞬间。在《西游记》中,有这样一个场景,孙悟空在佛祖手指写下“到此一游”。如今,有网友发现,“到此一游”前几年被刻到了埃及的神庙上,如今又刻在故宫的大缸上。为何在景点刻字留名如此盛行?“中国式旅游”的根源在哪?

无法考证“到此一游”确切的发源年代,倒是古人喜欢随处题写的行为却一直存在。

据《晋书·卫恒传》记载,汉灵帝时,字写得最漂亮的书法家师宜官,就喜欢在墙上写字。因为当时人们喜欢看他在墙上写字,师宜官有时去酒店消费身上没带钱,就采取这方式向观者索讨酒钱。酒钱够了,就将墙上的字清除掉,即所谓“或时不持钱诣酒家饮,因书其壁,顾观者以酬酒,讨钱足而灭之。”

魏晋时期,类似师宜官这样的题壁行为更为普遍,有“书圣”之称的东晋书法家王羲之还曾弄出了父子墙上“斗字”的故事。有一次王羲之去都城,临行前在墙上写字,即唐孙过庭《书谱》的“临行题壁”一说。其子王献之等父亲走后,悄悄将字擦掉,在原处写上自己的字。王羲之回来后,觉得墙上的字写得不好,还认为是临走酒喝得太多了。

在墙上涂鸦曾是中国古代书法家的一大乐趣。据陆羽《僧怀素传》记载,唐代僧人书法家怀素每次喝酒喝到兴头上时,都会“遇寺壁里墙,衣裳器皿,靡不书之”。

唐末五代书法家杨凝式世称“杨少师”,外号“杨疯子”,其平生惟一癖好就是题壁,只要他进院,看到光洁的墙壁手就痒痒,“书其壁尽方罢”。据《旧五代史·杨凝式传》,杨凝式“善于笔札,洛川寺观蓝墙粉壁之上,题纪殆遍”。

到唐宋时期,在墙上涂写的现象几乎随处可见,但这时“斗诗”更出名,成为题壁新潮,谓之“题壁诗”。这些题壁多发生在旅行之中,“到此一游”味道十足。

唐代题壁有多盛行?唐代诗人项斯《赠金为姚合使者》诗称:“官壁诗题尽,衙庭看鹤多。”当时诗人元稹在《白氏长庆集序》中介绍白居易的流行情况时亦称:“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堠、墙壁之上无不书。”连皇宫的墙壁都敢涂写,可见唐代“涂鸦情结”有多么浓。

在唐宋以后,题壁热度方有所降温,但在旅行中仍十分常见。明朱长祚《书驿亭壁方寿州诗后》诗称:“最是临风凄切处,壁间俱是断肠诗。”

在唐代,几乎没有诗人未涂过鸦,《全唐诗》中有相当数量的诗歌系题壁诗;题壁文化也为当时大众所接受,能有名人“到此一游”来涂鸦被认为是一件有脸面的事情。据唐范摅《云溪友议》卷上“巫咏难”条,当年秭归县令繁知一,听说正在旅游的白居易将经过巫山,特地把神女祠的墙壁粉刷一新,而且还特意先在墙上题诗一首:“苏州刺史今才子,行到巫山必有诗。为报高唐神女道,速排云雨候清词。”

诗人李白同样喜欢在墙上题诗。有一次,他在洛阳同华问传舍的墙壁看到有一首诗,惊为仙人之作。知道是安徽歙县人许宣平所题后,东游时特去拜访,但未能见到,离开时遂留下《题许宣平庵诗》:“我吟传舍诗,来访真人居……”李白死后,其位于今安徽马鞍山市境内长江边采石矶附近的墓地,也成为后人涂鸦之地。明代梅之涣《题李白墓》诗云:“……来的去的写两行,鲁班门前掉大斧。”明冯梦龙《古今谭概·苦海部》“采石诗”条称:“往来诗人题咏殆遍”。

在古代文人生活中,涂鸦俨然成了其生活的一部分。北宋文学家石延年,有一次与好友和尚秘演一起到繁台寺的阁亭喝酒,酒菜很丰盛,是土豪牛某提供的。石延年说“此行可纪”,牛某捧来笔砚,石延年在墙壁上大笔一挥,留下了“石延年曼卿同空门诗友老演登此”。牛某希望也能题上大名,石延年不好意思拒绝,遂题“牛某捧砚”4字。此事作为涂鸦佳话,被宋人文莹记录在《湘山野录》一书中。

宋代文人继承了唐代文人的风格,对题壁兴趣似乎更浓。曾任殿中侍御史的长沙人刘次庄,就极爱在墙上到处乱写。据宋曾敏行《独醒杂志》记载,刘次庄“自幼喜书,尝寓于新淦,所居民屋墙壁窗户,题写殆遍”。

像刘次庄一样,古代很多文人都为“题壁控”,宋代大文豪苏轼也是其中之一,《苏轼诗集》中有相当一部分诗是“涂鸦诗”。苏东坡最有名的一首哲理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就是他即兴涂鸦之作,名叫《题西林壁》。

在南宋文人中,题壁诗最凄美最令人欷歔的,当是陆游的“沈园题壁”。陆游在游位于今浙江绍兴的沈园时邂逅前妻唐婉,相叙后在园壁上即兴写下了有名的《钗头风》:“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而据宋陈世崇《随隐漫录》记载,陆游后游蜀地,还曾因题壁诗与一驿卒女结下情缘。

除了题写风景,题写画卷也是中国文化中极为常见的现象。大凡传世的书画珍宝,有几个前前后后没有长长的题跋,或是加盖了数不清的收藏玺印的?

比如那个喜欢四处“御览”的乾隆。题跋文字还好,一般在书画之外接补一段纸;收藏章就要讨厌多了,往往盖得哪哪都是,严重者真的会影响书画原本的面貌。

有人认为,最早的“到此一游”4个字是出现在《西游记》中,孙悟空在大闹天宫时曾在灵霄宫的柱子上写下的“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实际上,古人喜欢涂鸦不虚,但很少会写上“到此一游”4个字,有的人甚至只题壁,不留名。但古代也不乏好卖弄文采的俗人,甚至拐弯抹角骂人,以示有水平。

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中记载有不少汉魏名人涂鸦的故事,其中吕安题“鳳”说的就是用题字戏弄人。吕安与名流嵇康是好朋友,有一次他去嵇家拜访,嵇康刚好不在,嵇康的哥哥嵇喜出门迎接。吕安没进去,在门上写了个“鳳”字,便回去了。“鳳”乃“凤”的繁体字,但“鳳”字拆开,乃“凡鸟”二字。

《世说新语·捷悟》中,还记载有在曹娥碑上涂鸦的故事,涂鸦文字连曹操一时也未理解。曹娥为东汉孝女,死后人们为她立碑,故称“曹娥碑”。有人在碑背题了“黄绢幼妇,外孙莨虀臼”9个字,曹操与杨惰经过时,便问杨惰懂不懂。杨惰一看,原来这是“绝妙好辞”的意思:“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虀臼,受辛也,于字为辞。”

如此卖弄,不过是一种文字游戏。如“虫二”,也是这类涂鸦之作,据说系当年清乾隆皇帝下江南,经苏州太湖边上东山时信手所书。当时随行不解,后方知是“風(风)月无边”之意。此外,在杭州西湖、山东泰山等景区都有“虫二”涂鸦,均传是清代遗迹。其实,明代已有“虫二”题书的说法。清褚人获《坚瓠集》“无边风月”条引《葵轩琐记》,明代风流才子唐伯虎曾给妓女湘英家题了一块“凰月无边”匾额,唐伯虎好友祝枝山看到后,告诉湘英:“此嘲汝辈为虫二也。”

然而,到处题壁并不是都受古人欢迎的,有人甚至因为未经允许在人家墙上涂鸦而吃上官司。明俞弁《逸老堂诗话》记载,宋人张表臣游南徐(今江苏镇江)甘露寺,“偶题小词于壁间”。寺僧很不高兴,称“方泥得一堵好壁,可惜涂坏了。”甘露寺因为不喜欢游人“到此一游”,凡见涂鸦,即便出自名人之手,往往都要磨掉。

历史上,还有人因为喜欢到处题壁而留下不雅之名。如明朝时,有个叫杜庠的进士便因此而遭讥笑。据清朱彝尊《静志居诗话》“杜庠”条,杜庠因曾在赤壁题诗:“莓墙椒壁,过辄留题。”人称“杜赤壁”,

有的人脸皮厚,歪诗也敢往墙上题。清王士稹《五代诗话》“杜荀鹤”条引《留青日札》记载,有位富家子弟杜四郎,比照“善题壁”的唐代诗人杜苟鹤,号称“杜苟鸭”。因水平太差,其题壁常被亲朋粉刷掉,但杜四郎并不生气,反自嘲道:“三十年来尘指面,如今始得一枚泥。”

杜赤壁、杜苟鸭这样胡乱涂鸦只是遭人反感,北宋刘颁《中山诗话》所记的“豁达李老”甚至因涂鸦惹上了官司。“豁达李老”喜欢写诗,但“诗句鄙下”。有一次他在人家刚粉刷的墙上题诗,主人见了大怒,于是“诉官杖之,拘执使市石灰更朽漫讫,告官乃得纵舍。”

可见,古代对涂鸦行为虽较为宽容,但也并非不论地点、不看对象就可“到此一游”。

遇到“题壁控”怎么办?古人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在游人喜欢涂鸦题壁的地方,设一“诗板”,专供游人乱写乱画。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上,这些书画题跋印鉴,记录了书画的流传序列,为今人鉴定古画真伪提供了强有力的证据。

从前述几个故事来看,涂鸦似乎是中国人的特有“传统”。其实不然,外国人“涂鸦”也很有历史。

《野牛图》,被无数部介绍西方艺术史的书籍列为西方艺术开端的“作品”,与其说是壁画,倒不如说更像是史前人类的“涂鸦”。

这件史前壁画发现于西班牙阿尔塔米拉山洞,是保存良好的史前绘画,绘制于旧石器时代晚期。其中绘有涂成红、黑、紫色的野牛群,以及野猪、野马和赤鹿等。该壁画被公认为世界美术史上原始绘画的代表作。

而在古罗马城市庞贝,涂鸦更是无处不见。这座城市在公元79年因火山喷发被掩埋,以至于我们今天还能看到当时人们真实的生活状态。

庞贝的墙壁上有6000多处涂鸦,涂鸦的内容丰富多彩,所有能想到的词语都能在墙上找到。比如,一个人诅咒另一个人:“啊!杰斯,愿你溃烂的脓包再次裂开,比上次疼得还要厉害。”表示感谢的人写道:“祝愿请我吃午饭的人身体健康!”不满的谩骂也屡现其中:“萨密斯致克诺里斯:去上吊吧!”

这些涂鸦显然没有什么艺术性,大部分属于我们今天所定义的“不文明行为”的产物,涂鸦的内容更可以用“粗俗”这样的词汇形容。但这些涂鸦却成为了今天的考古学家了解当年庞贝人日常生活的真实佐证。

就说“到此一游”鼻祖孙悟空,最后被如来压在五行山下,一压就压了五百年,多亏了唐僧揭去了封印的偈子,才获得自由的新生。从此以后,孙大圣再也没干过乱写乱画的事。原来孙大圣,也有学乖的时候。

再看《水浒传》。先说武松,那一年杀了20多个人之后,在飞云楼的墙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便开始了亡命天涯的生活。

还有宋江,发配江州之后,明明日子过得不错,戴宗、李逵、张顺都围着他,美酒鲜鱼,好吃好喝。偏偏他酒后忘形,在浔阳楼提了反诗:“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还大大方方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后面。便宜了黄文炳,他靠告发宋江起家,换来了一身富贵。不但宋江,连累得戴宗差一点把命也搭进去,真应了那句话:“不作就不会死。”这才引出了“白龙庙英雄小聚义”的大关节。

这些虽是文学作品,但是依然醒目的提示我们,凡事都是双刃剑,如何挥舞在个人。即使古时候,“到此一游”也不可乱写,写不好,还是会出事。

当然,在今天,“到此一游”的双刃剑不仅仅是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这样文学性的夸张,它的负面更主要地表现在与现代文明公民基本素养的背离。

在古代“到此一游”会推促文化的积淀,是因为媒体方式的缺乏。而且那些构成文化积淀和拉升文化品质的“到此一游”往往文辞优美,本身就是一项艺术创造,绝非孙悟空那般没有什么文化的表达。

其实,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大工业时代之后的思想艺术和物质创造,都与先前表现出了质的不同。今人的题写在内容和形式上都很难与千百年前的遗存融合。这种不能融合的割裂,其实是对文化遗存的破坏。我宁可认为,那些街头无名艺术家在废弃的民房、工厂的围墙、商业闹市的地面上等地创作的涂鸦,可以充分彰显当代艺术创造的精神和活力,也不觉得刻写“到此一游”与历经千百年的风景或名胜能够圆融无痕的结合。

今天,人们拥有更多的形式和手段完成有限之生命与外物之长久永恒的对话;有更多的手段留住“来此、在此、见此、证此”的瞬间;有更多的媒体手段把这个美好的瞬间携带在身边,传递给世界。游历的感触、见证,微博、朋友圈,哪个都能写。相比之下,那种粗糙、具有破坏性的“手工业”,显然不能具备这样的功能。

在当代社会,文明发展的“断裂”和全球一体化,使人们越发认识到不同文明历史遗存多样性的价值。“到此一游”的题写,不再具备增加文化内涵的作用,只剩下对历史文化遗存脆弱的机体造成的破坏了。不是所有古来有之的事,在今天都具有合理合法性,都要不加甄别地发扬,很多事,今人使不得。

(摘自《畅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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