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容易误读的细节

2016-04-19 09:27竺荷萍
新课程·下旬 2016年2期
关键词:东张西望文眼金岳霖

竺荷萍

在《金岳霖先生》一文的教学中,一般我们会紧抓“有趣”这个文眼做足文章。于是课堂设计就在这个文眼里钻来钻去,开始绕圈。学生不停地寻找有关“有趣”的细节,老师不断地引导包含“有趣”的语句。一切细节的解读都往“有趣”身上靠,靠不上也要尽量靠,这就勉为其难了,谁叫这是文眼呢?

至于何谓“有趣”?教学参考中是这样解释的:从字面义理解为怪、好玩、风趣、幽默,其实质是表现了人物独具魅力的真性情。其中对金先生乘平板三轮车一节,“我想象金先生坐在平板三轮上东张西望,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王府井人挤人,熙熙攘攘,谁也不会知道这位东张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学问,为人天真、热爱生活的大哲学家”。教学参考中这样解释:第12段写他坐在平板三轮车东张西望地逛王府井大街“接触社会”,更是人虽老而心性依然自由活泼。更有甚者:“作者对这种行为是崇敬、感佩、赞美、欣赏、也是对大师风范的真切的怀念,作者对金先生的千衷百感,交汇并充盈于字里行间。”中心意思还是围绕“有趣”这个文眼。

这样的解读才叫真正的“有趣”!说穿了,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短视,是违背人之常情的自说自话,是不靠谱想当然的臆想和误读。其中的症结是论者对文章文眼的固定的、死板的理解,对文本内容浮光掠影、流于表象的浅读,没有真正地咀嚼、品味文本。把“有趣”两个字过于绝对化、神圣化,于是乎,阅读者自己的思维被捆住了手脚,不敢越雷池半步,不敢有自己的创见。

首先,我们应弄清楚什么是平板三轮车。显然,这里强调的是“平板”两字,平板三轮车就是车后面拖一大块木板,板周围一般没有遮挡物,不是载人的三轮车,是专门运货的。杨绛的《老王》一文中曾提到:幸亏有一位老先生愿把自己降格为“货”,让老王运送。我们想一想,坐在没有遮挡的平板三轮车上有没有危险?有没有苦衷?当然有。黄集伟的《再说金岳霖先生》一文中写道:“(金)自携一木制小马扎,端坐于平板三轮车上。”“不过,金先生此举另有一番难言苦衷。”当时,先生已八十高龄,对老人来说,这简直就是瞎折腾。而此时此刻,大哲学家、大知识分子不得已把自己降格为“货”,任人摆弄,完全失去了人的尊严,沦为被清扫被弃逐的边缘化的不幸者。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知识分子没有安稳的场所可住,没有钟爱的学问可求。这是一个时代的荒谬和悲哀,流露出作者的嘲讽和隐痛之心,很难读出赞美和欣赏之情。文中所说的“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是真有趣还是另有所指?不言而喻。宁可相信这是反讽。金老先生就是太天真、太单纯、太格格不入、太不谙时务与社会。其中的辛酸、无奈,又有谁知道?

其次,为何坐平板三轮车?是谁让他坐平板三轮车?是自愿还是被迫?我们暂且可以不论。坐平板三轮车最直接的原因是响应毛主席号召,“接触接触社会”,至于用什么方式接触社会,并且到哪里去接触社会,毛主席没有讲明,说不定是句很随意的说过就忘的玩笑话。但较真的金岳霖先生就有了“坐平板三轮车转王府井”这一举动,这一节用漫画的笔调,传神,朴拙,有夸张的成分。注意有这样一句心理描写,“怎样接触社会呢”,这简简单单、平平淡淡七个字,我们可以理解为老先生听到伟大领袖“你要接触接触社会”的最高指示后特有的心情,那种茫然无措,自言自语,寻寻觅觅,寝食不安,诚惶诚恐的心态活灵活现。那一段时间中,我们可以想象,老知识分子如芒刺在背,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作为深居简出、疾病缠身的老学者实在想不出怎样算是“接触社会”,“就和一个蹬平板三轮车的约好”,终于找到了本来“神圣“的“接触社会”居然就是“坐三轮车转王府井啊”这样荒谬的结论。我们也可以想象是,当老先生绞尽脑筋想通之后,且不论是自己真想通还是别人帮助他想通,老人是何等的兴奋踏实,恍然大悟。然后我们注意到后面写金先生表情的特写,连用了两个“东张西望”,在“人挤人,熙熙攘攘”的首都最繁华的地段,是那样的滑稽、可笑,而又可怜。又是那么的与世隔绝,手足无措。或许世界变化太快,老人的脑子转不过弯。个人情绪的起起落落,忐忑跌宕,热闹中的孤寂,喧嚣中的无助,反差鲜明,冷暖自知。需要安静冥想的大哲学家在一个浮躁的大时代中是那样的茫然和不适。而“坐在平板三轮上东张西望”,居然读出了“人虽老而心性依然自由活泼”的人物个性,很难说通。对老人“怎样接触社会呢”的心理活动和“东张西望”的神态的解读,如果联系当时的时代背景和知识分子的处境,明了这前后语句之间是有某种关联的,句子与句子之间是可以相互阐释的,就会尽最大可能地减少误读。

显然,汪曾祺先生是位有着浓厚西南联大情结的人,从他的多篇有关西南联大的散文都可以看出。冯友兰曾这样评价西南联大时期的金岳霖:“金先生的风度很像魏晋大玄学家嵇康。嵇康的特点是‘越名教而任自然,天真烂漫,率性而行。”《金岳霖先生》一文中,还特地提到了闻一多在校友会上大骂蒋介石这一处闲笔,别有深意,体现当时自由知识分子的刚健有为、一身傲骨、蔑视权贵的精神魅力。这和晚年乘坐平板三轮车的金岳霖独特个性的消失形成鲜明的对照,汪曾祺在写《金岳霖先生》时,金先生已经逝世,出于为尊者讳,汪曾祺说得隐晦含蓄罢了。在时代的变革中,在体制、运动、权力所谓思想改造的侵蚀下,曾经刚健的风骨,自由的神韵,独立的人格,渐渐远去,乘坐平板三轮车或许是时代、境遇的缩影,不免显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软弱”“屈从”“妥协”的一面。从这个角度来说,“乘坐平板三轮车”这个细节,是否暗示着浸润西南联大精神的风骨金岳霖已经不存在了?我们或多或少能从汪曾祺平淡朴实的叙事风格中,隐约咀嚼出一种发自内心的苦味,其中就包含着对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弱点深刻的解剖和反思。

汪曾祺的散文自由洒脱,天马行空。“拆开来看,每一句都很平淡,放在一起,就很有味道。”(王安忆)我们在阅读时,不必拘泥于一些传统的阅读技法,用开放宽容的心态,结合具体的文本,触摸语言,感受形象,对丰富内涵的内容进行多角度的呈现,特别要善于在细节中发现人,体悟情,站在人物的角度来解读细节,真正走进文本,走进作者,实现相互间的有效的对话和交流。

编辑 司 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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