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派来的老鼠

蒋顾史

死神乘坐的商船

1347年10月初，一艘热那亚商船驶离克里米亚半岛卡法城的港口，往意大利西西里岛的墨西拿驶去，船上的人一个个疲惫万分。这座城市已经被蒙古大军围攻了4年，大家在腥风血雨中煎熬，现在终于可以放松放松了。

上船前，有经验的水手照例会四处瞅瞅，看看船上有没有老鼠的踪影。他们不是厌恶老鼠。在大航海时代，老鼠是水手的忠实伙伴，船舶起锚前，如果在船上找不到老鼠，水手们会拒绝登船。这趟旅程，大家都安心起身了——像往常一样，船上有几只黑色的小东西。

商船抵达西西里港口的时候，进出港口的船只众多，没有人注意这艘一身疲惫的热那亚商船，水手和商人们下船休整时，几只黑色的小东西也跟着上了岸，而改变整个欧洲的厄运也紧跟着上了岸——欧洲的末日来临了。

这艘船上的水手下船后不久，可怕的瘟疫就在墨西拿流行起来。这种瘟疫来势凶猛，前所未有，染病之后，患者的身上就会出现肿块，紧接着就是咳血和呕吐，并会在3天内死亡。更可怕的是，和他们谈过话、接触过他们的人，甚至碰过他们衣服的人都会被传染。

墨西拿人很快就意识到，瘟疫来自这艘热那亚商船，商船和水手立即被驱逐。但一切都晚了，瘟疫已经传播开来，这场瘟疫夺走了西西里岛1/3的生命。这艘船上带有瘟疫的消息很快传开，得到消息的港口都拒绝让他们靠岸，但他们还是沿着海岸线一路来到法国，把瘟疫又送到了不知晓这个消息的法国港口。

这场瘟疫就此登上欧洲大陆，3年时间里，在欧洲杀死了2500万人，这个场景就像死神挥舞着镰刀在欧洲大陆疯狂地收割生命。在随后的两三百年时间里，这场瘟疫持续稳定“发挥”，又杀死了上千万欧洲人。这场瘟疫，就是后来被人们不断提起的黑死病。

寻找死神的足迹

黑死病血洗欧洲，恐慌的欧洲人手足无措，纷纷挤进教堂，乞求上帝的宽恕和拯救。但很快他们就发现，祈祷和圣水毫无作用，人们又像往常一样，把责任归咎于牲畜，他们打死身边的猫和狗，但仍然没用。有人又发现在法国传播的黑死病的传染源头之一，是一个从西班牙到法国的犹太女人，于是，整个西欧又开始了一场迫害犹太人的活动。

法国国王命令巴黎大学的教授寻找黑死病的病因。当时，巴黎大学里有全欧洲最出色的科学家，经过几个月的研究，他们认为：这场瘟疫与星球之间的邪恶联系有关，外星气体不断污染地球的空气，才酿成这场灾祸。

另外一些学者的研究就更离谱了，有人认为，黑死病病毒是由地震释放出的邪恶气体造成的；有人认为，黑死病是借助眼波传播，被病人看一眼就会染病。

研究结果很荒诞，治疗方案更滑稽。有的治疗黑死病的处方是要病人吃最难吃的食物，比如最辛辣的食物，或者全是血的东西，好像病毒会害怕这些恶心的食物。有恐慌的人会在病人家门口架起火堆，要把从病人家散出的“恶气”烧掉才放心。而最实际的预防措施，就是远离疫区，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倔强的热那亚人不愿意背负把瘟疫的魔鬼带给大家的恶名，他们开始沿着瘟疫船行驶的路线溯流而上，寻找病毒的根源，终于，他们找到了卡法城。回忆围城4年的种种经历，追忆随着热那亚商船上船的老鼠，人们慢慢明白了一件事——黑死病有可能是来自东方的蒙古军队带来的。此后数百年时间里，大量的学者苦苦追寻，终于找到了一条死神逶迤而来的路线。

1258年，一度给欧洲基督教世界带来巨大威胁的伊斯兰世界的中心巴格达，被一心征服全世界的蒙古人攻陷，这打破了阿拉伯人控制东西方商路的局面，并开辟了这条商路的北线，而悲剧就隐藏在这条新开辟的商路上。

因为这条北线商路经过了之前人迹罕至的大草原，这里生活着大量的旱獭，这些旱獭平时与人类接触的机会极少。商路开通后，商旅川行，旱獭开始进入人类的居住地。它们的身上正好携带了一种鼠疫病菌，这种病菌人类之前从未接触过，而它恰好是诸多鼠疫病菌中毒性最强的一种。于是，这种病菌沿着这条商路向东西方传播，这些不起眼的老鼠身上携带的病毒，成了上帝给人类酒杯中投放的一剂剧毒，东西方文明都被深刻地影响了。

死神给欧洲带来了巨变

鼠疫病毒带给西方的影响，就是黑死病肆虐后可怕的社会状态。

当时，对黑死病的病因还在探寻中，但疾病对欧洲的影响却是实实在在的，这种由老鼠传播开来的疾病，几乎让欧洲文明灭绝。

黑死病横行欧洲大陆3年，并断继续续存在了上百年，这段时间里，欧洲的总人口减少了一半以上，大量身强体壮的青年在疾病中死去。欧洲社会一下变成一个老年人的社会，暮气沉沉，破败不堪，道路失修，城市凋敝，整个欧洲大陆充满了死亡的恐惧。但是，就当此时，重生的机会来临了。

因为大量青壮年劳力死亡，劳动力短缺，能干活的人变得很少，人命变得值钱了，劳动力的价格一路飙升。在14世纪的欧洲大陆，想雇到劳工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而且，如果价钱不够高，待遇不够好，劳工随时都会拂袖而去，反正工作的机会很多。雇主为了留住人，就要不断提高工资，这样一来，抬高了生产成本，导致市场上各种货品的价格都上涨，但是因为地广人稀，粮食却相对充足，生产的粮食大家吃不完，只要是从这场灾难中活下来的人，生活质量都不同程度地提高了。

这种状态像一股潜流，悄悄改变了欧洲社会。黑死病爆发后，因为有太多土地无人耕作，很多土地等于进入轮休状态。大量的土地荒芜，只要有心经营，一个小地主能在很短时间内聚合大量土地，成为新兴的大地主，他们想挤进上流社会，就与原本的贵族阶级产生了矛盾。

因为劳动力的成本太高，很多大地主便改变生产模式，把劳动力密集的庄稼耕作变成劳动强度相对低的放牧经营，大量的土地变成了牧场，大量的牛羊被豢养。因为羊的存栏量大，要处理羊毛，就促使纺织业出现，而我们知道，欧洲的工业革命就是从纺织业开始的。

也是因为劳动力锐减，妇女要更多地参与到日常的劳作中来，便成为不可或缺的劳动力来源，妇女的地位也由此提升，社会地位得到改善。

在黑死病爆发之前，欧洲的医学水平发展缓慢，人体解剖是不被允许的。因为大量的病人病死，整个社会都想要尽快了解并解决这个难题，人体解剖被允许了，医学在这个阶段迅猛发展。医学得到重视，欧洲各大学纷纷设立医学院，现代医学的雏形开始形成。

更大的冲击来自人精神上的变化。中学的《世界近现代史》课本讲述文艺复兴，一开始就在讲，文艺复兴是由于人文思想的复兴，欧洲人从心灵上挣脱了上帝的束缚，但根本没有讲清楚是什么帮助欧洲人摆脱了这种束缚。

中世纪的欧洲人，把身体和灵魂都无条件地交给了上帝，怎么可能在一夜醒来后便突然放弃了这种根深蒂固的信仰。其实，答案就是这场可怕的黑死病。黑死病肆虐时，教会束手无策，不能给人们带来任何帮助，一生笃信上帝的信徒，无论多么虔诚地祷告，都无法挽回自己和亲人的生命在黑死病的狂潮中凋零。幸存下来的人，坐在瓦砾堆中、亲人的遗体旁，已经全然不顾质疑上帝会带来什么更严重的谴责和惩罚，教会对人们心灵的控制正在减弱。

教会在瘟疫中的乏力，使得它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大大降低，万能的上帝套在人们心中的桎梏松动了。活下来的人意识到了生命的宝贵，既然黑死病无法治疗，也始终搞不清楚其致病的原因，既然不知道下一次灾难会在什么时候降临，活着的人就开始慢慢思考人生的意义，是不是应该让有限的生命变得更美好，一生勤谨、苦行励志追寻的天堂离人们远了，大家更愿意享受当下的生活。尘世变成了天堂，人们开始追求享乐，并且开始回顾祖先们的生活，古罗马灿烂的文明中注重人性、鼓励享乐的风气重新盛行。当人们开始关注自己的身体和感受时，人类的创造力得到了空前的解放，一个全新的时代就此来临了。

历史尘埃落定之后，当我们重新回首，思考为何工业文明没有在世界其他地方出现，为何其他延续绵长而伟大的文明最终没有成为影响整个世界的文明时，一定不要忘记那艘像幽灵船一样从卡法城港口起锚的热那亚商船，它静悄悄地航行在历史之中，准备好摧毁整个欧洲的传统社会，开启一个伟大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