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天方夜谭没人听完

她觉得自己努力当了很久的山鲁佐德，但他没有兴趣知道接下来的故事

热情无畏的水手辛巴达

关至美五六岁时被送去学跆拳道，是因为她被方延舟绊得磕掉了颗门牙。

关家父母自那天开始醒悟，女儿的人生路上也许还会有许多的浑小子等着。自此，关至美开始了每天黄昏鬼哭狼嚎的练功生涯，哭嚎惯了，倒觉得功夫练练也不错，因为她的身手比其他小女生都矫健，以方延舟为首的小男孩们不排斥带着她玩，他们在树底下仰头叫：关至美，往左往左，我看见鸟窝里的蛋了，快快快，不然大鸟该回来了。

还是慢了一步，大鸟翅膀挟着风，树下的人作鸟兽散，只剩方延舟还仰着头大叫，跳哇关至美，快跳，不然它啄着你了。

关至美因此觉得方延舟十分仗义，全然忘了是谁怂恿她去上树，跳下来时还崴了脚。

受了伤的关至美吊着脚躺在床上，等方延舟放学替她带回笔记和作业，有时方延舟心情好，还坐下给她念段故事。故事多半会被其他小孩的呼唤打断，辛巴达航了七次海，一直到她脚好了都没能讲完。

方延舟的鬼聪明多得恨不能溢出来，但一点也不愿意放在学习上，每次考试前他都去找成绩好的女同学套近乎，换来考试的答案小条。他不找关至美要，关至美的成绩中不溜，他就算抄也抄得有要求。关至美看他笑眯眯一张脸，拎着关东煮往班长跟前凑，鼻子哼出不服的冷气。关至美不算聪明，爱好也不广泛，但这不广泛也有一点点好处，没什么东西来吸引她的注意，看小说行，做练习题也行。她让父母替她报了个补习班，天天夜里撑着眼皮做习题。终于有一天方延舟窜到她跟前，说，关至美，救人一命胜造浮屠，明天考试你帮我一把，不然老方又要狠狠削我。

因为找的是关至美，就连关东煮也省了。

关至美救了他好多回，但高考救不了。成绩出来时，老方在院子里叹得大家都能听见，他的儿子方延舟时运不济，高考没能发挥出平日十之二三。关至美在客厅劈着叉，心想要怎么安慰方延舟，但方延舟生龙活虎地来跟她畅谈他的人生理想，谈进了那破大学后要如何发挥所长，大赚一笔大展宏图。

阿里巴巴的能干女仆美加娜

方延舟和关至美的学校在同一座城市，新盖的校区，在郊区，周边除了寥寥几间饭馆都是农田，校内超市的收银员因而十分高高冷。方延舟很抖擞，他说：关至美，你看见商机了吗？关至美没有，她只看见了方延舟，眉飞色舞壮志在胸的方延舟，比在教室里腆着脸朝人要答案时神气上百倍。于是她点头，我看见了，我入伙。

关至美投资了几个月的生活费，还跟着方延舟跨过一条江去小商品市场运东西，大包裹半提半滚着上车，公交司机坏脾气地骂，关至美委屈得要哭，但方延舟嬉皮笑脸地递一杯西瓜汁，再拿一张广告纸替她遮遮太阳，她就忘了凶巴巴的司机。在大太阳底下，方延舟说，以后成规模了，我们就弄辆小皮卡，到时候你只用坐在前座喝果汁，什么都不用管，舒服。他们哈哈大笑起来，关至美已然觉得有空调的凉风吹过，十分惬意。

他们卖的是女生的七零八碎，皮筋发卡，手套围巾，饭卡卡贴钥匙扣，起初关至美常和方延舟为挑商品争执，关至美说她是女生，当然按她的审美来挑。方延舟大笑，说你全身上下除了只发圈还有什么？事实证明，方延舟挑的确实销路好得多，关至美站在一旁，看他诚恳地夸着每个顾客的美貌气质和眼光。她发现，方延舟真了解女孩们，一肚子的甜言蜜语，对谁都能施展，但从没对她说过。方延舟说，我们谁跟谁啊，我们要以诚相待。

后来学校外盖起商业街时，方延舟干脆租了间小门面，他要弄辆小皮卡的心愿有了实现的可能，但他不会开，美尼尔综合症，这种平时不太能感觉它的存在，但有时又犯晕的毛病是没法拿驾照的。关至美就在无人愿意学车的夏天报了名，正好暑假，店里生意寥寥。她被教练骂了无数次，但每天还是老老实实地一大早等着，学着其他人给教练送香烟，把那些劈头盖脸的臭骂统统接下来。

关至美拿到了驾照，开着方延舟的珠光绿小皮卡经过长江大桥，热呼呼的风从开着的车窗吹进来，方延舟坐在副驾驶上，喝着一杯冰果啤，咏叹调般地唱：哎呀呀，关至美关至美，你可真厉害，什么都能行。

关至美很骄傲。关至美大概不知道，男性夸赞他们心爱的女生时，一般不会用到“什么都能行”，哪怕她真的很厉害，无所不能，他们会有更美好温和的词来形容她们，比如“美”，比如更直白的“我爱她”。

阿拉丁的灯神

方延舟就是用这样温柔的词来形容段青清。

段青清是个顾客。仔细回忆起来，最初还是关至美把那张广告小卡片贴到段青清宿舍门上的，当时进不了女生宿舍的方延舟在楼下徘徊。段青清去了，后来频频光顾。关至美很高兴，觉得自家的东西好，直到方延舟拖着段青清的手说“关至美，这是我女朋友”时，关至美才醒悟，原来是自家的老板好。

关至美有些伤心，她的心有点粗，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的奋勇苦练，也可能是她本性如此，她的伤心也有点迟钝的，慢慢发芽，慢慢发酵，过了好几天才终于生长出来。

在这几天里，段青清已经站到收银台后面，熟练地招呼着进来的女生们。关至美站在门口，有点失落，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了用武之地。

关至美向方延舟宣布，她大四了，该去找工作啦，这个小店她决定只做一个投入金钱的小股东，拿一小半分红，陪着方延舟挑选搬运的工作就交给段青清。她交出了小皮卡的钥匙，也交出了在方延舟身边的那个位置，她没哭，也没在方延舟面前露出软弱，她想，自己好歹也算习武之人嘛，要有骨气。

关至美潇洒地挥挥手说：“小店不到生死存亡的关头不要来打扰我。”她慢慢走去公交站，车开起来，掠过田地水沟黄牛，小区公园商场，她坐在最后一排掉着眼泪，觉得自己回到了五六岁的那个下午，爸爸压着她完成老师布置的一百下压腿，她声嘶力竭地号啕，方延舟站在窗外说：“关爸爸，我以后绝不打她了，别让她学这个了吧。”现在，她要接受方延舟有了女朋友，但是没关系，就和压腿练功一样，哭上两次也就习惯了。

只是，方延舟的存亡关头实在有点多。比如节日大促销时，他就来电话，问关至美商场折扣几何，要是打得厉害，就要从郊区赶来啦；如果他们在附近逛街，他也会给关至美打电话，要尝尝她们学校誉满全城高校的食堂。

在一个午后，方延舟和段青清吃完学校食堂的蛋包饭后，风风火火地离开了。附近商场两点开抢，半小时内买单的衣服一律三折，吃饭时他们兴奋得连咀嚼声都变了。关至美替他们收起盘子放到餐具回收处，她觉得有点委屈。关至美在此时想起一千零一夜里阿拉灯的那只灯神，她也替灯神委屈，需要时就被召唤出来，不需要时就回到那只小破油灯里去，阿拉丁的人生蒸蒸日上，与公主平和美满，但这和灯神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世界就只有灯里那小小一方。

窗外的风很好，太阳也好，自己为什么要做一只别人生活里的灯神？

失败的山鲁佐德会怎样

关至美换掉了手机号码，找到工作后她也不再住学校宿舍。公司在江的另一边，就是以前她和方延舟去挑货的那个方向。

是的，她还是会想起方延舟，一个在她生活里存在了十几年的人，怎么可能不想起，早晨的豆浆，夜市上挂满廉价饰品的架子，路上经过的情侣，都在提醒她。伤心人关至美走在路上，有时忍不住会想，方延舟会想她吗？

在一个周末，关至美终于跨江前去，路长且堵，关至美有两个多小时在公交车上设想她和方延舟见面后的场景，也许他们会拥抱，也许会哭泣，方延舟也许会在她消失后发现，她才是他的真爱。

然而那间店子已经变成了奶茶店，隔壁店的老板说：“哎呀，之前的小老板和他女朋友环游全国去了，因为钱不够就把店子转掉了。”

关至美设想的情景一个也没发生，甚至，方延舟忘了她也是持有一些股份的小股东。关至美坐在奶茶店里，说不准到底是为失去爱人还是为被人遗忘而悲伤。

关至美想起自己曾经问方延舟，如果那个残暴的国王山鲁亚尔没兴趣听完一千零一个夜晚的故事，山鲁佐德会怎么样。方延舟说，被杀掉呗，吸引不了国王，就只能被杀掉。方延舟回答时显得特别冷酷。关至美觉得自己努力当了很久的山鲁佐德，她想方设法让自己在方延舟的生活里变得重要，但是他没有兴趣知道接下来的故事。

关至美的伤感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她沿着学校周围的农田越走越远，周围变得空阔又僻静，两名男青年冒出来，摊手向她要钱。关至美觉得自己很倒霉，连好好伤感一回的机会都没有。

有男生跑过来喝止了他们，他说：“你们太可耻了，欺负女同学！有本事冲我来。”

男青年们真的冲他去了，本以为是高手的男生根本不经打，关至美忍不住叹了口气，说：“还是我来吧。”

在拳脚和闪避之间，关至美又想起了方延舟，这个她没有得到的爱人，她想，真得感激他，因为他自己才学跆拳道，打起精神念好了书，一鼓作气拿下了本驾照。算是馈赠吧？作为无法与方延舟相爱，但这些年自己努力过的附赠。

至于现在她扶起的那名正直但体弱的勇士，也许是另一个故事的开端，也许不是，连关至美自己都不知道。

她是山鲁佐德，但还不算失败，因为她的山鲁亚尔不是方延舟，也不是其他什么人，是她自己。今后的人生，还请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