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合相

2016-05-06 08:59王秀云
江南 2016年3期
关键词:大壮小芹大梁

王秀云

若世界实有者,则是一合相。

——《金刚经》

那一年,我获得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的机会,回到定点县,也就是我的老家东光搜集写作素材。我本意是想了解开国上将肖华在东光一带的抗日事迹,但在和当地人接触的过程中,他们众口一词跟我讲了这个杀人案。一向民风淳厚的东光人不懂,怎么会发生如此不可思议之事,我听完之后,也深感震惊,记之且省之。

小芹摔了那只碗。大壮听见了,他几乎能看见小芹拿着大哥一直使用的大海碗,反复掂量、犹豫。但还是高高举起,重重摔下。巨响过后,水泥地板震颤着,像是不堪小芹的怨怼。

他甚至能想到小芹摔碗之后的动作:低头看着满地碎片,蹲下,哭。小芹哭很没样子,直接咧开嘴,用胳膊肘直接擦眼泪鼻涕。小芹也不会一直哭,她哭一阵就会拿起扫把,打扫碎瓷片,扫着扫着,又会蹲下接着哭。

“摔碗,管什么用呢?”大壮想,女人啊,只会看眼前:“破碗比好碗更难对付。”

大壮叹口气,进厨房,接过扫把,把满地碎片拢在一起,然后对小芹说:“对不住了,他是我大哥。”

“109,我还会再回来的。”大梁对同屋的入室盗窃犯说。109是监狱给的编号。

“哄鬼,你在这待了五年,还没待够啊。”109说。

“五年。”大梁嘟囔说,“外面都什么样了?”

“你出去干什么?还毫末?”109问。

“我都告诉你一百遍了,不是毫末,是赫尔墨斯。”大梁说。

“外国名,记不住。”109羞愧地说。

大梁心里哼了一声,他真瞧不起这种人。没有文化,没有理想,没有敬畏,活到哪里算哪里,不像他,有自己的信仰,早就把人生规划好了。

大梁把自己的物品整理了一下,不用的给109,嘱咐说:“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是要听政府的,能早点出来就早点出来。你出来,我请你吃羊肠子汤。”

109咕咚咽一口唾沫,大梁听见了,也咽了一口,说:“这把年纪,要不为喝碗羊肠子汤,我都不想出去。”

他和109一样,无儿无女。他还好一些,有一个弟弟,叫大壮,卖羊肠子汤。

大梁是他的小名,他有非常文雅的学名,叫丰章,父亲取的。父亲毕业于沈阳高等师范大学,12岁能诵读《离骚》和《道德经》,能看英文版《资本论》,尤其擅长背诵《毛泽东选集》和《长恨歌》。

父亲是名副其实的文化人,擅长写柳体字,会赋词。大梁记得,父亲每填一首词都会给妈妈念,念完之后妈妈说哪一句好,哪一个词不好,有时他们会争论,但很快就平息,父亲会提笔再写,然后再给妈妈念。不过这些诗词都没有留下来,一天晚上,妈妈和父亲在煤炉子里烧掉了,一页也没留。尽管这样,父亲还是和其他四位主任一起被打成了右派。听妈妈说,那四位中,只有一位出身不好的老革命,年龄大了,承受不住,批斗现场就心梗死了。其余三位,没什么文化,该戴帽子就戴帽子,该跪着就跪着,打了左脸右脸递过去,没有人要死要活。父亲不行,总是思考,一思考就想死。有一次,父亲被几个女学生暴打一顿,有些受不了了,跟另外三个人抱怨说:“没脸活着了。”被钳工出身的刘主任小声斥责道:“别整你那知识分子的酸词,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奔头。”刘主任还动员农民出身的赵主任一起劝他,好像他打定主意要寻短见一样。

父亲那段时间只是疑惑,自己和赵主任、刘主任这几个人,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罪人,他在心里一千遍感叹:“春无踪迹谁知?”或者嘟囔:“采香径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谁答?垂虹西望,飘然引去,此兴平生难遏。酒醒波远,正凝想、明珰素袜。如今安在?惟有阑干,伴人一霎。”被妈妈训斥后,他改背毛主席的诗词:“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后来,妈妈索性禁止他看书看报,一切和文字有关的东西都不让他看。只让他跟着大家一起干活,从早到晚,累得躺倒就爬不起来,父亲的情绪反而稳定了。

大梁记得,父亲是他们当年被打成右派的五个人中,第二个平反的。父亲得到通知平反的消息后,坐在黑暗中,一晚上一声不吭。妈妈很高兴,因为有一大笔补偿金,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但是,让所有人想不到的是,父亲在平反之后一个月跳楼自杀了。妈妈本来指望平反之后能过上好日子,谁知道好不容易平反了,父亲却熬不住了。拿着大把的平反费,妈妈开始惶惑了。

那时候他不太懂事,只知道妈妈后来和一个穿喇叭裤的叔叔好了,他看见穿喇叭裤的叔叔给妈妈吸一种“白面”,他上初中的时候,妈妈有一次吸完“白面”之后没醒过来。

家里只有他和弟弟一起生活了,他学会了熬粥、炖白菜。有一次他做饭的时候发现没盐了,让弟弟去小卖部买盐,弟弟去了半天没回来,他赶过去之后,远远听见一群人在吵架。小卖部老板是个中年妇女,拧着弟弟的耳朵说:“我让你偷,我让你偷。”

弟弟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

大梁冲过去,推开中年妇女喊:“放开我弟弟。”

“哎哟,你还打人啊,这么小就当贼。”

大梁说:“你放屁。”

“你看看他手里拿着什么!”中年妇女不依不饶地说着,掰开大壮的手。大壮手心里攥着两块泡泡糖。大梁拿出来,扔在用几块玻璃搭起的简易柜台上,说:“还给你。”

“还给我就完了?让他说,还拿了什么!”小卖部女老板大声呵斥着。门口围着几个放学的孩子,女老板显然有杀鸡给猴看的意思。她就是想让这些贼小子们看看,她警惕着呢,偷她的东西她不会善罢甘休。开始的时候她是激愤的,“说!还偷了什么?你肯定偷吃了,说,偷吃了什么?”

大壮哭着说:“我没偷吃。”说着,还张开嘴让女人看。女人一巴掌就扇过去,说:“让我看什么看,看你的狼心狗肺啊。”

大梁扑过来说:“你别打我弟弟,我们没偷。”

这时候,来了几个大人,问怎么回事。女人突然变了脸,眼泪汪汪哭开了,说:“我孤儿寡母,开这个小卖部,我容易吗。孩子爹死得早,都是乡里乡亲帮衬着,我们娘俩才过到现在,这个恩我记着呢。可我这是小本生意啊,哪禁得住你偷我抢的,两块泡泡糖没几个钱,可我干一天才挣几个钱啊,你这是欺负俺们孤儿寡母啊……”

一个叫黑子的小男孩站出来说:“妈,你别没完没了行吧?他们已经还了咱。”他妈妈象征性地抽泣了几下,停止了哭泣。黑子送他们走的时候,悄悄在大梁手心里塞了两块泡泡糖。

大梁和黑子成了莫逆之交,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大梁打定主意,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黑子。

这件事之后,弟弟被姑姑领走了。本来姑姑也想领他走,但姑父站在他面前,和他对视了一会儿,阻止了姑姑。

有很长时间,他和一只流浪猫一起生活。他煮一锅粥,给猫一小碗,他喝一大碗。他早就不上学了,家里有父亲留下的书,从鸠摩罗什的《十三经》到外国文学史,他都看。他其实喜欢《约翰·克里斯朵夫》,甚至还找出母亲的小提琴试着演奏,他坚持了很久,无法拉出一声好听的音乐。他还找出父亲的毛笔和字帖,试着练习鲜于枢的毛笔字,坚持了几天,发现家里一粒米也没有了。他找到街道,街道让他上蜜枣厂干活,用刀片划青枣,青枣本来就黏滑,还小,他又从来没干过,经常把刀片划到手上,干一天活下来,手上血淋淋的。他坚持了三天,左手无名指化脓了,工厂给了他10块钱和一瓶红药水,让他回家了。

他其实很会算计,这10块钱他买了劣质大米、白萝卜和大粒海盐。他腌了一缸萝卜,还在院子里种了大葱和茄子,养了十只小鸡。按照他的本意,他该养一条狗,但他舍不得粮食,一只猫就已经很奢侈了。

姑姑走后,家里再没有来过一个人。他后来看到了《奇门遁甲》和《易经》。他隐约听说过,《奇门遁甲》能把神鬼招来。他希望有神鬼来,像《聊斋》里的狐狸和《封神榜》中的天神,如果能来,他就有了朋友和玩伴,不会再寂寞,也不必担心挨饿,没准神笔马良能给他画出一个巨大的粮囤,里面装满他可以大吃大喝的大米白面,甚至还会有肉。

他已经忘记肉的滋味了,每次想起来,只有喉咙里咕咚一声响,提醒他那是一种特别美好的味道,能让肠胃翻江倒海,能让口水淹没了枕头。

肉,啊,肉。他想吃肉。他要神给他肉吃。于是他更加用功,每天都在念《奇门遁甲》和《易经》,他担心功力不够,后来又加上《道教咒语》,他根本不明白内容,只囫囵吞枣念:

道由心学,心假香传。香爇玉炉,心存帝前。真灵下盼,仙旆临轩。令臣关告,迳达九天。

有一天晚上他到院子里撒尿,隐隐约约觉得院子里有人,树上、鸡笼里、墙头上都有。它们无声无息,却不停摇晃。他摇摇头,揉揉眼,那些人好像没有了,再一睁眼,那些影子又出现了。他吓得跑回房间,找出《奇门遁甲》翻看,因为他听说,还有咒语能把这些鬼神送回去,可他不知道哪句咒语是负责送鬼神的,他就随便念,念着念着,他发现那些鬼神竟然从院子里来到他身边,说什么也不走了。

从此他只要一看书那些鬼神就出现,他以为毛主席语录管用,可当他读“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时,竟然听到满屋子嘁嘁喳喳的笑声。他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刚读到“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你回忆往事的时候,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他发现身边竟然出现了黄头发、蓝眼睛的鬼神。

他再也不能看书了。天亮之后,他扔掉了书本,走出家门,闻到了一种奇异的香味。这香味储存在他的大脑皮层,很久很久,现在突然被唤醒。他追着香味找啊找,他找到了胡同口,羊肠子汤老陈出摊了。

他回家翻来覆去找,找不到一分钱。他想喝碗羊肠子,这是他此刻最高的理想,那些语录、诗词和训诫,在一碗油乎乎的羊肠子汤面前不堪一击。他站在不远处,深深嗅闻羊肠子的味道,那味道让他产生了从未有过的饥饿、焦虑、委屈和愤怒。

他忽然想起了父亲和妈妈,这么多年,他真的很少想他们,他找不到他们在他生命中的意义。可在这一刻,他记起,他们在的时候,经常用一个大花瓷碗,给他和弟弟买羊肠子汤。后来,羊肠子老陈不再出摊,妈妈会自己买羊肠子,给他做,父亲死后,妈妈再也没做过。

他必须喝一碗羊肠子汤,这是他此刻必须完成的使命。他想起一本古希腊诗书中,一个叫赫尔墨斯的人,据说是小偷、骗子的祖师爷和保护神。他知道中国的小偷把《水浒传》里的好汉时迁当祖师爷,但他不喜欢,所谓梁上君子,没有文化,徒有虚名,相比之下,他更信奉赫尔墨斯。他后来在监狱中看到中国先锋作家作品集,看了那些小说之后,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那些作家,也喜欢用外国人做噱头。

他离开家门,来到百货商店,他本来想对一个中年女人下手,但他看见那女人屁股上的补丁有三四种颜色,料想不会有几个钱。又找到一位正买点心的老人,那老人穿着涤卡中山装,花白头发齐刷刷向后倒伏,一看就是讲究人。他还是感谢时迁,虽然看《水浒传》对时迁的偷盗过程没有特别在意,但关键时候,那些技术手段突然涌现在脑海,竟然成了指导他具体工作的最实用的经验。他脱掉外罩,搭在左手上,左肩靠近老头,装作问价,右手悄悄拿了老头口袋里的钱。得手之后毫不犹豫,他直奔羊肠子汤摊。他要了两碗汤,五个烧饼,这是他四年来吃过的最丰盛最豪华的一顿饭。

吃过饭之后他就被抓起来了,他实言相告,就是馋羊肠子汤了,没钱,初犯,钱又少,一角、两角卷成一卷,摸起来挺阔绰,其实只有五块钱。这是他第一次“进去”,进去是他们的内部语言,他们不愿意说“监狱”两个字。一年劳教,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捱。他并没有挨揍,态度好,识字,劳教所里写写画画都归他干,他这一年过得很充实,出来的时候恋恋不舍。狱警说:“出去干点正事,别回来了。”他听了这话,竟然热泪盈眶。

他从里面出来,先是到一个建筑工地当小工,干了没几天就被辞退了。和人家民工没法比,人家是胎里带的手艺,他没那天赋,扔不了砖,铲不了水泥,连推小车都不会。他就找了一个包子铺,当服务员,开始他受不了别人吃他站着看,嘴里口水黄河决堤一样。后来总算坚持过来了,但一个食客嫌他没有及时送醋碟,骂了他,他开始还忍着,一直赔不是,食客不依不饶,他扛不住了,一拳把食客鼻梁骨打断了。轻微伤,本来拘役罚款就行。据说对方有亲戚在法院,没有罚款,直接改成轻伤,判处有期徒刑两年。他没上诉,很快就进了监狱。这两年监狱生活让他长了见识,他读书,跟各种犯罪人员学习交流,高墙内真是人才济济啊。他那天和一个矮个子罪犯聊,开始没拿人家当回事,后来一问,才知道人家竟然能用女人的小发卡开防盗门。至于掏女人包,在人家看来属于小道,不入流,他完全可以从对面走过来的任何一个人身上拿走他想得到的东西。他的偷盗技术已经进入化境,但他不屑于此,他最擅长的,就是进入高官家中,从容挑拣他所要的。这次进来,是因为他太大意了。他在一位市委副书记家中,挑选了首饰、金条、字画之后,在真皮沙发上喝了一杯巴西咖啡,咖啡浓郁的香味被提前回来的保姆闻到了,保姆直接报了警。

“这个保姆有些道行,应该受过良好的家政教育。将来我要娶了她。”矮个子动情地说。

他是大梁在现实中最佩服的人了,和赫尔墨斯比,他更喜欢身边这种身怀绝技、可亲可敬的榜样。

两年之后,他出狱了,发现弟弟在家。弟弟和姑父吵架,一赌气就跑回来了,回来才知道哥哥已经“二进宫”了。弟弟回家已经半年了。

这是他们最幸福的一段时间。他们哥俩成了街道的心病,这倒是好事,几位老太太经常来看他们,生怕他们再闹出什么乱子。先是帮大壮解决了上学问题,很快大梁也到弹簧厂上班了,虽然三班倒,但月底拿工资的时候,大梁还是很高兴的。早晨起来,端着父亲当年给他们哥俩买羊肠子汤的青花瓷碗,到路口羊肠子老陈那里,打一盆羊肠子汤,哥俩一人三个烧饼,大梁盛汤的时候,会给弟弟多放几块羊肚或者小肠。

如果小芹不出现,他们的幸福时光还会继续。他们当然也会结婚生子,不是跟小芹,而是跟其他女人,这应该没什么太大悬念,因为他们对女人没有太多要求,只要是女的,不傻不残,能跟着他们就可以。尽管他从没和大壮探讨过这个问题。他读书的时候,也被那些女主人公打动,但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让自己有非分之想。等弟弟再大一点,他也会和弟弟说这些,他们哥俩,要现实。

但是,小芹出现了,他的一切设想都被破坏。当然,他开始以为小芹就是他现实想法中的女孩。微胖,不到一米六的小个子,穿着批发市场买的劣质牛仔裤和白色半袖T恤,唯一有特点的是外眼角上扬,看人的时候有些小调皮,但这和小说中浪漫风流的女主人公形象差之千里。

大梁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人堆里毫不起眼的女孩子,竟然把他们哥俩的人生弄出了戏剧性。她的出现就很戏剧,像《聊斋》里的狐狸精一样,有一天深夜突然来到他们哥俩门前,使劲敲门。

大梁其实刚进门,敲门声让他疑惑,他以为弟弟在门外,打开门看到她冻得瑟瑟发抖,问她找谁,她忽然哭起来,说后面有人追她。大梁往远处看看,路灯慵懒地照着斑驳的路面,没有什么人,一个人也没有。大梁说:“你找谁啊?”

女孩说:“我就找你。”

大梁说:“我们……见过吗?”

女孩说:“见过,你在弹簧厂上班,我在弹簧厂对面的文瑜堂上班,我天天看见你。”

弹簧厂对面确实有一家文瑜堂,卖笔墨纸砚,是一位工笔画家开的。大梁认为那是高雅的地方,不是他这种工人阶级能随便进的。不过,他这时才意识到,这个女孩,确实有些面熟。也许真见过。

女孩抖抖索索说:“我叫小芹,在文瑜堂上班。我实在走投无路了,才想到找你。我不是瀛洲人,在这里无亲无友。”

大梁有些疑惑,问她:“你不是文瑜堂的吗?”

小芹说:“我就是在文瑜堂打工的,老板要糟践我,我跑出来了,没处去。”

“你家呢?”大梁问。

“我家在外地,湖北,很远。”小芹说。

“我是说你在瀛洲住哪里啊?”大梁问。

“我就住店里。可现在,我不能在店里住了。”小芹说。

小芹真的留在他们家了。他们哥俩能按时吃饭了,家里也收拾得干净漂亮。小芹把他们的鞋都刷了,齐刷刷摆在窗台上,屋子里经久不息的臭脚丫子味终于飘散了。

一天晚上,大梁下夜班回家,发现小芹光溜溜躺在自己床上。尽管大梁之前从没有过女人,但他也知道,小芹不是处女了。小芹提出想和他结婚,他有些犹豫。他之前一直很现实,认为自己的身份卑微,娶老婆不能太挑,但他并不是无条件,不傻不残是说出口的要求,说不出口的要求是,必须是处女。这就让大梁为难了。不结婚,已经和小芹睡了;结婚,他还真不情愿。他问小芹,之前和她好的人是谁。小芹就哭,说是在一次体育课上,跳马的时候,碰的。跳马大梁知道,的确有这种可能。但是,大梁知道小芹说的不是真话。小芹不可能说真话。他不想再问了,但这牵涉到他以后的命运,他有权利知情,索性直截了当地问:“是文瑜堂老板吗?”

小芹委屈地摇头说:“要是他,我还有必要跑出来吗?”大梁觉得有道理,但他坚信小芹和文瑜堂老板是有关系的。这感觉太强烈了,让他无法动摇。他决定去找文瑜堂老板,他要当面问问,他和小芹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瑜堂老板就叫文瑜,四十岁左右,坐在柜台后面,露着藏青棉麻长衫下一副瘦骨嶙峋的身架。他听了大梁的问询,只是笑了笑说:“那个小芹。”他又笑了一下,说:“小芹。”然后像想起什么一样说:“兄弟,你坐。”

店里并没有座位,文瑜意识到了,从柜台里面搬出一张凳子,说:“这可是大清两广总督张之洞坐过的。”大梁对张之洞不陌生,中国第一个兵工厂就是他建的。文瑜显然低估了他的文化素养。不过大梁对此不以为意,他又看了一眼凳子,圆面,三条腿向外撇着,大梁觉得这玩意不像张之洞坐过的,直觉又一次袭来,他信自己的直觉。

文瑜说:“小芹是我的远房亲戚,在酱菜厂上班,向往文化人的生活,我女儿小的时候,主动要求给看孩子。我女儿上幼儿园了,她不愿意回家,求我们两口子给她找个有文化的地方上班。我们就让她在这个店里卖笔墨,也让她练练字,熏陶一下。可是……”文瑜又笑起来,说:“这个小芹。”

大梁不说话,他想不明白文瑜一再嗤笑背后隐藏着什么。但他能想象,小芹一定做了让他觉得可笑的事情。这让大梁心里不舒服,毕竟,小芹是和他睡过的女人,男人还是要对睡过的女人负责任的。

“你笑什么,你一直笑,”大梁问,“就这么好笑吗?”

“小芹一直想生个有文化的孩子。你觉得这不可笑吗?”文瑜说。

大梁没笑,大梁竟然想起自己在里面朝思暮想羊肠子汤的日子,他觉得小芹的梦想比他上档次。

他不懂小芹为什么找他。他一无所有,虽然看了不少书,但他不认为自己有文化,所以,他生不了有文化的孩子。他只是一个想喝碗羊肠子汤的人,不像文瑜,高雅。有文化才能高雅,可他大梁,没有机会高雅了。

“是你糟践了小芹?”大梁问。

“你什么意思?”文瑜警惕地问。

大梁脸刷地热起来,后背瞬间冒出一层汗,连额头和鬓角也湿漉漉的了。文瑜就明白了,文瑜说:“兄弟,女人的话,不可信。尤其是目的性很强的女人。”

大梁记住了这句话,记了一辈子。

“小芹找过很多人,她跟我的很多客户提过要求,想生一个有文化的孩子。我的客户都是公职,生个孩子就双开,谁敢?就是做生意的,不清不白的孩子,谁敢生?家还要不要了?”文瑜说,“鬼迷心窍。”沉默了一会儿,说:“肯定有坏小子耍了她。”说完这话,文瑜看了大梁一眼,说:“文化人也是人。”

大梁很生气,但文化这俩字让他自卑了。他躲过文瑜的眼,低下头。

文瑜说:“我有家庭,再说了,没文化的丫头,我……没感觉。”

这话让大梁又觉自卑。人家看不上眼的丫头,他却来兴师问罪。他有些扫兴,准备起身告辞,但他站起来的一瞬间看见文瑜又在笑,这笑让大梁突然很愤怒,他问:“你为什么笑?”

文瑜说:“我笑不行吗?”

大梁说:“你为什么笑?”

文瑜说:“什么都不为,就想笑,行吗?哥们。”

大梁说:“谁他妈跟你是哥们。”

文瑜说:“怎么了?不就个丫头吗,没文化没品味,你愿睡你睡,没人拦着没人挡着,别在我这穷横。走吧,我这还忙着呢。不想跟你吵。”

“你不配当男人!就是你糟践了小芹。”大梁气愤地说。

“少胡说八道。我欺负她?她也配!也就你们这种毛头小子能睡这种女人。”文瑜说完站起来,“兄弟,咱别为一个粗使丫头吵,不值得。”

大梁找不到退路,他这样出门,似乎有些不体面,他需要一个走出店门的借口,但文瑜显然不想给他一个体面的借口,他从文瑜说话的口气中看到自己和小芹一样卑微,这让他很生气,他觉得自己不能走,他需要给小芹要个说法,他甚至认为,这已经不是小芹自己的事情,他睡过小芹,为小芹要个说法,也是为他自己讨个说法。

“我不能走。”他对文瑜说,“你得给小芹一个说法。”

“说法?什么说法?我又没睡她,我凭什么给她说法?工资我已经给她了,一分钱不少,我老婆还把自己不穿的旧衣服都给了她,我实话告诉你,她所有上点档次的衣服都是我老婆的。她还想怎么着?”文瑜说。

大梁不知道还能怎么着,大梁就是觉得自己来找文瑜找得很窝囊。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找他为什么,但肯定不是为了找到这样一种状态,他说:“小芹怎么办?”

“我哪知道她怎么办啊,她怎么办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愿意睡她娶她,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文瑜说。

大梁沉默,看着文瑜。文瑜只好说:“我看你也是真对她动心了。我实话告诉你,她出走了是吗?她跑到你那去了是吗?我老婆回娘家,我回家一看小芹不在,可我到卧室一看,她光溜溜躺在我床上。我操,我还真没领教过这样的,这要让我老婆看见,我说得清吗?我跟她说,走,马上走,一分钟都不能待。给了200块钱,让她滚蛋,谁知道她就去你那了。”

大梁相信了文瑜的话,因为他下夜班回来后,小芹就是这样躺在他床上的。“光溜溜”,大梁觉得这词的确有幽默感,他明白了文瑜为什么笑。一想起这个词,他也想笑。

“兄弟,别要这种女人,麻烦。”文瑜说。

家里有女人和没女人是不一样的。大梁回家能闻到白米粥的香味。他白天会一千次告诉自己,不要和小芹睡,但晚上身体就会燃烧,背叛他的意志。他的意志战胜不了他强壮的身体。因此他恨自己,也恨小芹。

有一天,同事陪老婆去医院看病,和他换了夜班。他回家之后发现小芹不在。他以为小芹买菜去了,可中午小芹还没回来。大壮已经住校,一个月回来一次,他翻出昨天的剩饭,简单吃了,迷迷糊糊睡去,一觉醒来,天都快黑了,小芹还没有回来。他被性欲磨损的直觉突然觉醒,小芹除了他之外,还有别的男人,这个想法再次袭击了他。

按照正常工作秩序,他今天晚上应该在家,他不想让小芹知道他白天没上班,他把家里弄成原来的样子,匆匆出门,躲在不远处的槐树下。

比他平时下班时间早半个小时,小芹回来了,一个人,提着一篮子菜。大梁等小芹进门,转身沿着小芹的来路走了一趟,看不出任何异样。

她说在瀛洲无亲无友,那她在哪里待这一天?文瑜堂?大梁能想起的也就是文瑜堂了。他转身去了文瑜堂。文瑜堂还没关门,店里除了文瑜,还有一个女人,虽然看起来三十多岁,但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眉宇间有种文气,两个人说话很放松,应该就是文瑜的老婆。后来才知道,人家在文化局上班,会写诗。

这以后他就找各种机会了解小芹的去向。他和同事达成了协议,经常悄悄互相换班,同事为了照顾有病的老婆,可以不告假,而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知道小芹在做什么。他发现小芹经常在书店、学校门口转悠,主动和买书的人说话,有时人家走出很远她还追着对方。终于有一次,她参加了一个小型诗歌朗诵会。朗诵会在月光咖啡馆举行。大梁觉得能让卖羊肠子就已经很不错了,可现在竟然有咖啡馆了,他只在外国小说中读到过,可见社会已经发展了。

诗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许多男诗人留着和女人一样的长头发,烟卷放在嘴角,脸上扬着,好像承接上帝的语录;女诗人都是长裙。只有她,穿着平时在家穿的长袖T恤,在人群中忙忙碌碌,给诗人们倒水,诗人们接过水杯,看都不看她一眼,但她还是兴奋得脸通红,尽量笑得很文雅。

台上一个女诗人在读: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大梁听了这首诗,想到的竟然是做爱。他想把小芹拽回去,直接按到床上拼命干上一场。但他和小芹一样,在这些有文化的人面前自惭形秽。他悄悄回家,小芹回来后,他什么也没说。

小芹找到了工作,就在那家经常举办诗歌朗诵会的咖啡馆刷杯子,每天晚上去上班,很晚才回来,小芹不以为意。一个月80块钱,后来涨到120元,小芹很知足。有一天晚上他和小芹想做爱的时候,发现小芹肚子大了,到医院一查,小芹已经怀孕四个月了。他们都年轻,身边又没有父母,都不懂。

知道怀孕的消息后,小芹很不高兴,经常发脾气。月底大壮回来,大梁买了羊肠子汤,以前她跟他们一样爱喝,现在她看见就恶心,说想喝咖啡。大梁只好找出钱,买了一罐咖啡,大梁闻了闻,一股鸡屎味。因为这罐咖啡,大梁好几天连鸡蛋也不敢吃。他得把这钱省出来。

女儿刚生下不久,弹簧厂倒闭了。大梁到处找工作,他找了街道办事处。这几年他没惹什么事,街道上完全相信他“已经改造成社会需要的人了”,政府相信他有能力解决自己的问题。

街道主任悲愤地说:“照顾不了你了。那些年社会风气好,调皮捣蛋的就你们几个,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就是偷鸡摸狗的小事。”街道主任说到这里,不忘跟大梁道歉,说:“你可别怪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和你说说现在的形势。现在这些人,跟你们差远了,一点底线也没有,动不动就动刀动枪要人命。出就出大事,前几天那个杀人案你知道不?多大个事啊,一个上楼一个下楼,碰上了,一句话不对,刀子就插人家心口了,现在这人啊,不知道怎么回事,太匪类。哪像你们啊,都是文明犯罪。”

这话让大梁脸一热,犯罪还有什么文明不文明啊。他就想找一份糊口的工作。他说:“主任,你看还有合适的活干吗?我……已经蹲了一个多月了……”

“大梁啊,我知道你是好孩子,现在都是自谋职业了,你看,我这里也没什么合适的活干了。”街道主任说着,猛然想起自己妹妹家的书报亭开不下去了,正愁转不出去,于是就说:“我这一下想起个事来,你要是不嫌辛苦就干。要受不了那罪,我也就不提了。”

大梁一听有活,急切地说:“主任,我不怕辛苦。干什么都行。”

主任拿着腔调说:“我想起你小的时候爱看书,正好啊,我这有个书报亭,原来的主人忙不过来,你要是想干,我就跟人家说说,你接手干,你看行不行?”

大梁心潮澎湃,干报刊亭,他想都不敢想。他一直以为那是文化人才有资格干的事,他一个弹簧厂的下岗工人,何德何能能干报刊亭啊。还有小芹,她一定特别高兴,他们终于干上了文化事业。

小芹果然很高兴,尽管转让费让他们几乎倾家荡产,但他们还是兴致勃勃。不久,旁边开了一家早餐亭,卖煎饼果子,店主也是一对小夫妻,从农村来城里,通过关系承包了这个店,跟他们一样知足。开业那天,女主人送给他们两套煎饼果子,先是说些请他们多照顾之类的话,最后说:“有了这个店,我们和你们一样,也算是城里人了。”

大梁回赠给他们几本过期杂志,笑笑说:“人人都有理想啊。”

小芹听了这话,看了大梁一眼,大梁心里明白,小芹当初开这个书报亭,也是觉得自己从此就是文化人了。他甚至能看出小芹对煎饼果子的不屑,一个煎饼果子算什么理想呢。有文化的人才能谈理想。

大梁对小芹的想法不置可否,只要小芹认为找到理想了,日子好起来,就行。大梁读书的习惯重新回来了,不过他现在读书的范围已经变化,过去他读《奇门遁甲》和《易经》,现在他什么都读,报刊亭卖什么,他读什么。他读《小说月报》和《北京文学》上余华的小说,读《散文》中贾平凹的随笔……开业第二个月,终于有人买走了《诗刊》,那本诗刊他看了,看不懂,记住了几个人的名字:北岛、海子、西川、大解……一看名字就不是一般人。可那诗,他真读不懂,他觉得要理解那些诗,必须拿出当年研究《奇门遁甲》和《易经》的劲头来,可他又担心自己像过去一样,看见一些牛鬼蛇神。所以他对诗歌的研究就相当谨慎。

过了一个月,那个人又来了,买走了《诗刊》和《北京文学》,大梁注意到,他买《北京文学》是因为他翻看到了一页诗歌。大梁这次认真打量了他,细软的黄头发梳向后面,前额阔达,像稿纸一样白净。

“诗人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他崇敬地想。

因为有了这个书报亭,他们过了几年幸福的生活。女儿跟着他们一起进书,在书报亭里看少儿图册。大壮虽然一直没找到正式工作,但他一直没闲着,靠打零工也不时给家里一些钱。

大梁印象中,日子重新变得艰难是从大壮谈女朋友开始的。她在信誉楼超市卖水果。姑娘中学没毕业就上班了,见人就笑,进门就帮着小芹摘菜。小芹说,大壮找这样的老婆挺合适,日子过着踏实。

这话从小芹口里说出来,让大梁有些意外。小芹一直只喜欢有文化的姑娘,对这种跟她一样,早早出来干粗活的女孩很轻看,“没文化没追求。我当年是家里条件差,没办法,我语文得过全班第二。”小芹见到这样的女孩基本都是这句话。

大梁看小芹,经常想起包法利夫人,那个法国农村女人,向往城里人的生活,好看小说,最后自杀了。但小芹不是包法利夫人,人家漂亮、瘦,小芹已经越来越胖了。

小芹能有这种转变,得益于这几年卖杂志。她越来越发现,一本杂志和一套煎饼果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区别。甚至还不如煎饼果子实惠,原因是卖煎饼果子的,已经在城西买房了,而他们的报刊杂志,销量越来越少,小芹所热衷的那几本高雅的文学期刊,已经纯粹为了装点门面,一个月卖不了几本。他们几乎就靠几本漫画、家庭生活类杂志和晚报支撑着。小芹已经悄悄添了矿泉水、饮料、烟和饼干,报刊亭早就有了开袋即食的方便面味。

大壮最终没有和水果姑娘走到一起,说起来难以置信,因为大壮又认识了一个县级报社的女记者,女记者跟水果姑娘真是不一样。水果姑娘和他聊天的时候,动不动就问他挣了多少钱,准备买什么样的电视,超市猪后腿肉又降价了咱们买不买之类。女记者从不说这些,女记者最关心国家形势,并且已经和北京、深圳等地志同道合的朋友约定,准备择日到北京参加什么声援活动。女记者还把自己的照片寄给了他,和水果姑娘的短发不同,女记者留着溜光水滑的长发,一直垂到肩上。

大壮已经别无选择了,他愿意和女记者到海角天涯。他和水果姑娘分手后,倾尽所有,买了一部话机,主要就是为了和女记者通电话方便。他已经打定主意,和女记者一道为崇高的理想而奋斗。然而,当他提出到女记者所在地,与她比翼双飞时,女记者拒绝了,她一改之前的慷慨激昂,理智地说:“我其实是一个很现实的人。我们之间,不可能。”这让大壮愤怒了。他给女记者打电话,却发现女记者给他的电话号码少了一个数字,那个号码根本打不通。

报刊亭带给大梁和小芹的幸福感渐渐被积压的报刊挤没了。一天卖不出几本书,原来还能卖一些报纸,后来连晚报都没人看了,一堆堆放在屋子里,只好卖给收废纸的。

煎饼果子越来越红火了,这天,等到快收摊的时候,早餐亭老板又过来送他们两个煎饼果子,顺便拿一些过期报刊,大梁把《收获》《读者》都给了他。他有些激动,对大梁说:“你们别卖报刊了,我看出来了,你们挣不了几个钱。你别小看这煎饼果子,我今天的日营业额是1600元。”

连日营业额这么高大上的词都用上了,这不能不让大梁刮目相看,最关键的是数字,1600元,他们三个月也挣不了这么多。最近这俩月,甚至不挣钱了,留下一堆过期期刊报纸。

要文化,还是要吃饭,这已经从莎士比亚式拷问,变成一个严峻的生存问题,大梁和小芹理智地意识到,报刊亭该停业了。大梁抱着一线希望,挂起一个牌子,上写:诚意转让。希望有人接手。一周过去,没有人来问,倒是煎饼果子过来说了一下,让他跟街道说说,能不能把报刊亭改成早餐亭。大梁还真去问了,回答很程式化:这个不归我们管,你得上文化局和邮局问。大梁没抱什么希望,也没去文化局。他就不相信这么全活的报刊亭,这么好的位置,只能关门。说归说,他还是留心,想再找合适的项目。

挂出转让牌子第二周,诗人又来了,买了《诗刊》《北京文学》和《人民文学》,转身要走,看见他们挂的转让牌子,吃惊地问:“为什么要转让?”

“卖不出去。”大梁无奈地说,又把几本过期的杂志递给他,“这些送你了。”

诗人说:“我不要这些。”

大梁狠了狠心说:“要什么你随便挑十本。”他看了看那些纯文学刊物,有一种诀别之情,心里竟然一酸。但诗人没有拿纯文学刊物,而是直奔《家庭》《少年漫画》《大众电视》。

“你不是诗人?”大梁诧异地问。

“不是。”诗人边回答边拿了一本《女性生活》。

“那你为什么买诗刊?”大梁问。

“朋友让我买的。”

大梁已经不再觉得眼前的人是诗人了,手那么粗糙,眼睛看那些不要钱的刊物时,有一种贪婪之气。

“朋友为什么不自己来买?”大梁问。

“忙呗。”男人说着又在寻找下一本刊物。

大梁忽然吼道:“你别找了。不给你了。你爱买就买,不买拉倒。”

“你不说送十本吗?”男人回身问。

“我送给诗人十本,你不是诗人,我不送。”大梁说。

“你他妈说话不算数啊!”男人恼怒地说,“我偏要拿。”

“你敢!”大梁说完,把一册《小说月报》卷成纸筒,随时准备挥过去。男人一看,拿了《诗刊》《北京文学》和《人民文学》,骂骂咧咧走了。

第二天,大梁宣布报刊亭正式停业,所有报刊杂志五块钱一斤。关门那天,煎饼果子老板眼泪汪汪地说:“还以为能一直作伴呢,谁知道你们就这么关门了。现在这人就知道吃,不重视精神食粮。这些年跟你们文化人在一起,我心里也挺高兴的,看了不少书,哎,没别的,再送你们两个煎饼果子,什么时候想吃,就回来。”小芹和大梁听他们这么说,心里竟然有了些优越感,好像他们真是为一种高雅的文化而牺牲了一样。

“要是一开始就卖煎饼果子,我们就不会弄成这样了。”小芹突然说。

大梁诧异地望着小芹,小芹胖了,也老了,眼角有了皱纹,她好像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追着诗人和文化人屁股的女人了。

大梁想,要是小芹一开始就这么想,他们的日子会怎样呢?“那她一定不是我大梁的女人。可我大梁的女人又是谁呢?”他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一片茫然。

大梁没事干,主动要求接送孩子。他接到女儿,顺便到菜市场买了土豆和圆白菜,女儿说吃橘子,他狠狠心,给买了一斤,剥开橘子给孩子。女儿仰着脸看他,他也看女儿,他们四目相对,他突然发现女儿的眼神似曾相识,他心里咯噔一下。回家后,他抱着女儿站在镜子前。他把她举起来,放到眼前,看看女儿,再看看自己,这孩子不像他,一点不像。这个叫他爸爸的孩子跟他一点不像。他翻来覆去想,明白了,孩子不是他大梁的。

“她想生一个有文化的孩子。”当年文瑜说小芹的那句话,闪电一样击中了他。

在监控录像中,大壮看到了大梁。大梁举着家里唯一的一把铁锹,先砸了咖啡馆,诗人们正在开朗诵会,屏幕上是朦胧的远山和一支干枯的梅花。一位满脸胡子的男诗人正在屏幕前朗诵诗歌,大梁突然出现,挥着铁锹砸向柜台、餐桌,那面优美的屏幕瞬间变成了无数碎片。接着他又出现在文瑜堂,文瑜正拿着一幅兰草,和一位画家模样的人交流,大梁一锹就砸烂了柜台,文瑜堂的笔墨纸砚顿时碎片纷飞。他挥锹向那个巨大的装着很多画轴的画缸时,几名警察冲进来,抱住了他。

大梁被判了五年。他拒绝和小芹见面,也没有上诉,完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头。一直到走进牢房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他曾经理想的生活,又回来了。

大壮因为生活所迫,已经顾不上女记者了,家里需要他,他再不能稀里糊涂混日子,决定拜羊肠子老陈为师。他有文化,脑子好使,最主要的是他一直吃羊肠子汤。大壮很快就学会做了,在街头上摆摊卖,一年下来,就还清了大梁的赔款。他把还账的消息告诉大梁的时候,吞吞吐吐地跟大梁说:“小芹不想走。”

这话没来由,但大梁懂。大梁默认了。

让他们在一起,是大梁先提出来的。大梁说他和小芹没办结婚手续,他在里面,小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可怜。大梁很想说让大壮面对现实这样的话,但他没说出口,他觉得大壮一定懂,他们这样的情况,身边有个女人,就已经不错了。

“你们去办个手续吧。”大梁说,“生个咱们自己的孩子。”

大壮低下头,没说话。他不敢告诉大梁,小芹已经光溜溜躺到他床上好几次了。

一年后,大壮和小芹又生了一个儿子。大壮毕竟是上过学的人,给儿子取名字的时候翻了无数遍《新华字典》,最后取名文博,同时给闺女也改了名字,叫文雅。对这两个名字,小芹也很满意,别人都直呼孩子儿子、闺女,她不,即使周围没有一个人,她也像在人群中一样,每次都特别刻意地叫:“文博,文雅。”

大梁出狱的时候,文雅已经上小学四年级,文博上学前班。小芹负责接送孩子,大壮负责采购、清洗,晚上要把汤熬出来,把羊肚羊杂煮熟,切葱丝、香菜末,炸好辣椒油,把孜然粉、韭菜花和胡椒粉都装到调料瓶里,每天都忙到零点之后,早晨四点起床,一天睡不了几个小时。大壮盼着大梁早点出狱,能帮他一把。倒是小芹,一直特别排斥,大壮也懂,毕竟他们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

生了文博,他抱着去看过大梁,大梁见了文博,一直盯着孩子看,看得孩子哭起来。大梁看了半天,说:是咱们的种。

大壮跟大梁说:“我开了家羊肠子汤馆,生意还行。”他听见大梁喉咙里咕隆一声,后悔没给大梁带些羊杂。他说:“不懂这里的规矩,下次给你带点羊肚。”

大梁喉咙里又咕隆一声,他咽了一口唾沫,说:“下次来,给我带些书来。那本《奇门遁甲》在东屋西墙最里面的书柜里,紧挨着的《易经》《楞严经》《金刚经》都给我拿来,还有那些没用的《诗刊》,我在这里心静,研究研究。”

大壮记住了,很快给送过来。他还担心这些书监狱里不让看,特意放了一些打击犯罪方面的书。文博大一些的时候,他又带着文博去看大梁,大梁不再盯着文博看,而是拿出一大摞诗稿,让他找地方发表。大壮目瞪口呆,说:“哥,你怎么写诗了?”

大梁说:“我不但写诗,我还看懂了奇门遁甲,精通六爻八卦,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起一卦。你辰时发问,五行属土,家里在动土。”

大壮一愣,确实,小芹把院子打理了一下,来的时候正在种茄子和豆角。他表情的变化立刻被大梁捕捉到了,说:“我说对了,是吗?”

大壮无奈地说:“哥,这个没用,你还是好好改造,早点出来,帮我卖羊肠子汤。我现在实在忙不过来。”

一提羊肠子汤,巨大的咕隆声再次从大梁喉咙传来,大壮心里一酸说:“这边嫌膻味太大,不让带。”大梁绝望地低下头说:“没事,多给我带点书来就行。”

五年,大梁看完了家里所有藏书,文学的、历史的、政治的、佛教的、道教的,大梁看完一部分,他就背回来,再换一些新书送进去。那天他去进货,看见一个收破烂的拉了一车书,他截住人家,花了二十块钱买了一大堆旧书,不少书还有签名,其中一本书画集,题赠文瑜先生惠正,他看了看,名字有些熟悉,猛然想起大哥砸烂的文瑜堂,想了想,还是换了一本《圣经故事集》。

迎接大哥出狱,是家里的一件大事,他和小芹发生了争执。小芹认为孩子小,大梁毕竟是在里面待过的人,担心对孩子影响不好。其实大壮知道,小芹还是觉得之前共同生活过,在一起会尴尬。可大哥就他一个亲人,他不接受谁接受呢。再说了,这房子是父亲留下的,是他们哥俩的,他们一直没分家,房子有大哥一半啊。

小芹还是很抗拒,距离大梁出狱的时间越近,小芹的反应就越激烈。从最初的争吵、冷战,终于发展到直接把大哥用的碗摔碎了。

“破碗比好碗更难对付。”大壮收拾着地上的残片,心里再次涌出这个念头。

大梁压根没想在外面待多长时间,他已经在构思重新回监狱的思路。在监狱这五年,他知道每一种犯罪的刑期,对量刑十年以下的犯罪行为很不屑,他看重的是十年以上,甚至无期徒刑。为此,他还特意收集整理了十五种常见犯罪量刑表,对量刑十年以上的犯罪,比如故意伤害致人残疾、入户抢劫、冒充军警、盗窃数额特别巨大或造成重大损失等,用楷书写;其他一般性犯罪,比如交通肇事、故意伤害致人轻伤、非法拘禁未造成严重后果等,用行书;对强奸罪、敲诈勒索罪,贩卖毒品罪,他显然很不屑,用草书,且字小很多。

但是,当他真回到家中,吃了两碗羊肠子汤,他的人生计划顿时被摧毁了。监狱再好,没有这满口满香的羊肠子汤啊。他吃第三碗的时候,已经悄悄打定主意,跟大壮一家好好过日子,享受人间的幸福生活。

他每天早晨早早起来,和大壮一起进货,煮肉,出摊。给客人端羊肠子汤,拿窝头烧饼。有时小芹忙不过来,他还帮着接孩子。大壮因此在小芹面前有了些底气。小芹虽然还是不怎么理大梁,但跟以前不一样,她给大梁盛饭的时候,不再故意把饭碗摔得山响。

大梁很快胖起来了,脸上红扑扑的,下午忙完活,会给街坊邻居算卦,也不要钱,大家也不图准不准,就是乐呵。有一天来了两个喝羊肠子汤的,个矮的说:“艾略特的诗歌受迪金森的影响。”

另外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说:“美国诗人还是缺少俄罗斯诗人的悲悯。”然后他们又开始讨论其他诗人,对L姓诗人的作品颇有微词,这让他很愤怒。

大梁给他们分别端过羊肠子汤,然后说:“弗罗斯特的诗歌,一点不输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歌。”还顺手给他们拿过胡椒粉和韭菜花,“L是好诗人。”并随口背道: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它省 我都不爱;

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它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 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它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 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这诗,别人写得出来吗?”大梁背完后质问。

大梁一举成名,他的诗歌也开始在各大诗歌朗诵会上偶尔出现,一位晚报编辑给他发了一组诗歌,并配发了他卖羊肠子汤的照片。“右派”后人、坐过牢、写诗、懂六爻、卖羊肠子汤,这些标签把大梁塑造成了传奇人物。羊肠子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诗人们经常光顾,小芹一开始特别高兴,眼睛像年轻时一样,闪着光芒。尤其是来了女诗人,小芹格外热情,她对大壮说:“希望那些女诗人能嫁给大哥。”

女诗人们吃了几顿羊肠子汤。为了大梁的幸福,小芹也不收钱,女诗人们就经常来吃,一边吃着羊肠子汤,一边和大梁讨论。大梁也很兴奋,那段时间更加努力写诗,也不怎么帮着进货。即使在摊上,也主要以接待各位诗人为主。有时没有诗人来,大梁就会六神无主,没有精神。

小芹终于对诗人不耐烦了,她对不给钱的诗人很不客气,管诗人要钱,但诗人认为天下诗人是一家,来吃你一碗羊肠子汤是给你面子,怎么能要钱呢,多俗啊。小芹已经顾不得俗不俗了,两个孩子、一家五口的开销,让她捉襟见肘,这几个月诗人们经常来喝羊肠子汤,让她的日子雪上加霜,亏了很多钱。她终于意识到羊肠子汤比诗歌对她更有用,开始管诗人要钱,不给就让诗人下不来台,诗人们就不怎么来了。

大梁也知道自己给家里带来了损失,不敢多说,但心里不痛快,干活不再那么卖力气。小芹和大壮明白,也不敢多说他,夫妻俩就又恢复了原来的日子,一个负责卖羊肠子汤,一个负责接送孩子。

后来终于来了一位女诗人,穿着月牙白的棉麻长裙,围着淡蓝色围巾,个子虽然不高,但对大梁好,能背诵大梁的诗歌。她小口喝完羊肠子汤说:

“这味道

五月的回忆

你在夏天仍然拥有

我爱,这是秘密,也是

借口。”

这是大梁的诗歌。大梁又给她续了一勺汤,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

“我也是。”女诗人小口喝了一口汤说。和别人不一样,女诗人每次喝羊肠子汤都会给钱,你不要,她会生气,悄悄把钱放到碗底。

大梁终于和女诗人去看电影了。他们不但一起看电影,还一起买菜,做饭,接送文博和文雅。现在,他们对女诗人已经有所了解,是某大学图书馆员,父亲是学校电工,母亲是学校校医,女诗人因为爱好写作,没考上大学,就上学校图书馆工作了。没考上大学算什么,大梁心里说:“我还有前科呢。”但他嘴里完全是善解人意的大诗人的话:“不要总为过去伤怀,最重要的是,我们的现在和诗意的未来。”女诗人眼含热泪,崇拜地望着他。

小芹和大壮商量着,该给大梁准备新房了。他们和大梁商量,决定让出正房,让大梁他们结婚用。大梁开始不同意,但大壮一直坚持,他也就默许了。

但结婚很快泡汤了,因为女诗人的父母悄悄来喝羊肠子汤了。他们混在人群中,打量着即将成为他们姑爷的大梁。他们实在无法接受这个老气横秋、贼眉鼠眼的人做女婿,他们做了殊死抗争,甚至直接把两根上吊绳子挂在了暖气片上,一根红一根绿,红的是女诗人爹用的,绿的是女诗人妈用的,这里讲究红男绿女,他们在乎。

女诗人销声匿迹。大梁灰心丧气,弄瓶劣质酒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他换下诗人大梁那身蓝色棉麻竖领半卦,穿着一件油渍麻花的工作服,从一位传奇诗人重新变成卖羊杂汤的。可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洗肠子、煮羊肚时,那股恶臭让他难以忍受。

他拒绝再跟着出摊,在家里研究周易和诗歌。小芹和大壮干一天活回来,看见他捧着书煞有介事,很生气。有一次大梁正看《度人经》,看见小芹他们进来,站起来倒了一杯水,小芹直接就把《度人经》扔到了院子里。大梁去院里找书的时候,才知道外面正下着雨。

再就是吃饭,小芹早就不给大梁盛饭了,后来甚至只拿他们一家四口的筷子。大壮有时看见了,会帮着再拿一双,有时累了,没注意,大梁就只有自己去拿。这些大梁都忍了,毕竟自己只能在这里生活,没有别的去处。再说了,和帕斯捷尔纳克、策兰、司马迁比,这点磨难算什么。

事情变化的起因是他看见了文雅的生父。当年在小芹工作的咖啡馆里,大梁见过这个诗人,一头卷发,手指细长,夹着烟卷。诗人眼睛很大,很奇怪,他的眼睛像猫眼,眼睛眯成一条缝,瞳孔由几个圈组成,阳光下会收缩,背过身之后,瞳孔放大,发出一种淡淡的蓝光。尤其那手,完全不像男人的,手指细长,无名指比中指长出足足有半厘米。

文雅的眼睛,就是一双猫眼。文雅的无名指,就比中指长。

大梁去买晚报,顺便到书店转转。在外国文学书架前,他遇到了这个诗人。

他拦住诗人,“你叫什么名字?”

诗人很兴奋,以为自己被粉丝认出来了,骄矜地反问道:“请问?”

大梁看看他,接着说了两个字:“小芹。”

诗人勃然变色,警惕地问:“你是谁?想干吗?”

大梁说:“想回监狱。”

诗人急忙躲开,说:“神经病。”

大梁紧跟着追到了街上。诗人显然比大梁更熟悉地形,三绕两绕就把大梁甩开了。

大梁沿着诗人行走的各个方向找了一遍,没有。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很晚,大壮一家吃完饭,没人等着他。两个孩子在里屋写作业。大壮在院子里整理羊下水。小芹在切葱丝,眼睛辣得眼泪汪汪。

大梁逼近小芹,小声问:“你歇会吧,我切。”

小芹擦一把眼泪,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大梁接过菜刀,说:“以后这些活,我干。”

小芹出去跟大壮说了大梁的变化,大壮说:“他这是醒悟了。那些诗歌,不能当饭吃。”

这以后,大梁像以前一样,有时买菜,有时接送两个孩子,日子又轻松起来。转眼文博也上小学了,和文雅在一个学校,期末考试文雅总成绩全班第一,问文博,文博不说话,小芹翻出文博的试卷,一看,语文67分,数学69分。小芹看着写得歪歪扭扭的字训斥文博,这时候,大梁从外面回来,从小芹手里拿过试卷,看了一眼,把试卷摔到了文博脸上,文博就哭起来。

文博一哭,小芹很心疼,又把文博揽过去,大梁一把挒过来,指着错题喊:“错一道题改十遍!”

文博刚上一年级,大壮和小芹对他的成绩不以为意,大梁这么生气,大壮和小芹都觉得有些过分。

晚上,大壮又到院子里洗肠子,大梁切葱丝,小芹从他身边经过,他突然说:“你果然生了一个有文化的孩子。”

小芹听清了大梁的话,吓了一跳。晚上临睡觉的时候,她对大壮说:“别让大哥接孩子了,我自己接。”

大壮心不在焉地说:“孩子们跟他挺好,让他接吧。不让他接,他该多想了。”

小芹想了想说:“我觉得大哥不正常。咱们还得多留心。”

大壮说了一句让他自己后悔一辈子的话:“亲大爷,能怎么着啊?”

事情比他们想的快得多。第二天中午,大梁去接孩子,到点自己一个人回来了。小芹刚做好午饭,急忙问:“孩子呢?”

“我去买几本书,就让孩子们自己回家了。不知道他们去哪里淘气了。”大梁轻描淡写地说,“他们还没回来?这两个小兔崽子。”说完进屋喝水。

大梁从身边过的时候,小芹感觉有一股凉气,她心里一惊,叫大壮跟她去找孩子。

大壮刚收摊,累得一摊泥一样,坐着不愿意动。小芹感觉不好,就对他大吼:“我们的孩子没了!”大壮后来就相信心灵感应之类的说法了,因为孩子经常晚回来,唯有那天小芹的表情和声音都失常了。他只好站起来,跟小芹一起出去。大壮那天站在门口四下看了一眼,说:“这么大孩子,丢不了。”大壮说着,转身想往家走。被小芹一把拉住,小芹战战兢兢地对大壮说:“你……你看见大哥身上的血了吗?”

大梁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他越走越远。他找到黑子,黑子还开着当年的小卖部,只是铺面稍微讲究了些。黑子有时也跟社会上的人混混,弄点小钱花。黑子的妈妈前两年就去世了。大梁对黑子说:“去举报我,挣俩钱花。”

开始黑子还不好意思,怕坏了自己名声。道上混,靠的就是义气,让人知道自己举报了同道中人,以后就没法混了。黑子说:“我不举报,你投案吧。”

“你不举报,我没办法实现自己的理想,我欠你的情,这一辈子就还不了,我这辈子不想欠债。快,晚了,就出人命了。”

黑子看着大梁焦急的眼神,急忙拨打了派出所电话。

两个孩子是在城南一座桥底下被找到的。文雅已经没了呼吸,文博还好,在医院抢救了两个多小时,总算活过来了。大梁被抓走的时候对大壮说:“你们踏踏实实过吧,我这次出不来了。故意伤害致一人死亡,最轻也是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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