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个好年

2016-05-06 17:01韩春荣
小说月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柳树下轱辘白烟

韩春荣

铁刚的两个衣兜是鼓的,腮帮子也是鼓的,两只眼睛眯眯着。铁刚看我走近了,故意吧嗒嘴,觑着我。我站住了,看他的嘴,他的兜。我紧紧抿着嘴,因为要是一张开,就得露馅儿,哈喇子可不那么听话。

铁刚思忖了一会儿,递给我一颗,想了想,又递过来一颗。我接了,放在嘴边,用门牙一点点嗑。

“香,甜。”我说。

铁刚说:“还脆。”他往嘴里扔了一颗,嚼出响动给我看。我问:“这是啥?”

“你细瞅瞅,没看出来?”我看了,不敢确定,正想赌一下,就听一声闷响,吓了一哆嗦。

铁刚笑:“胆小鬼,我带你看去。”

断臂的老柳树下,站着一排女人,或挎筐,或拎着口袋,脸上都带着笑。我以为生产队又在发啥呢,可她们明明不是一个小队的,就跟着铁刚往前去。老柳树的东南边背风坐着一个黑衣人,摇着一个黑轱辘,那个轱辘很怪,长着犄角,茶壶不茶壶,尿壶不尿壶,在火上翻着身。摇了一会儿,黑衣人站起来,把黑轱辘搬下火炉,对着一个铁丝笼子,踩着黑轱辘屁股,把铁棍子伸进犄角里,轰,一团白烟。我耳朵嗡了一下,转头看铁刚,他咧着嘴,两手还捂着耳朵,向我飞了个眼儿。哼,这小子调理我,我顾不上跟他计较,赶紧吸香气。黑衣人从白烟里露出来时,铁丝笼里就有很多白花花的香甜脆了。

赵婶蹲在铁丝笼子边,往筐里倒香甜脆,抖搂笼子时看到了我,她招手:“鱼干,尝俩爆花。”见我不动,她就说,“叫你妈带三斤玉米、半袋糖精和五分钱,给你们崩一锅。早点来,没看见人越来越多吗?”

我转身往家跑,看见妈就喊:“崩爆花崩爆花,人家都崩啦,好吃。”妈正抱着秫秸,不理我。“妈——”我拽她衣襟,“就三斤玉米、半袋糖精、五分钱,妈。”

扑哧,声音微弱沉闷,可妈的衣襟扯破了半尺多长。妈叹了口气,打了我手一下。妈对大姐说:“你做饭吧,我缝缝衣服。”大姐十九了,和箱底照片上的妈一样好看,只是她没穿那么漂亮的旗袍,她的黑棉裤没盖住脚踝,花棉袄接出三寸蓝袖口。大姐瞪了我一眼。

妈说:“以后别拽我衣服,都朽了,再拽破了,连都连不上啦,我就这一件袄罩。”我说:“你箱底还有旗袍。”妈拍了下炕沿:“闭嘴,以后不许跟任何人提那件衣服,还有照片。”我说:“你是没吃过爆花,你不知道那味儿,明天不过年嘛,全村人都去崩爆花啦。”妈又叹了口气,对大姐说:“我去崩爆花。”大姐又瞪了我一眼。

老柳树下的女人们看见妈都笑,妈也笑。香菊说:“这就对了,谁还不过个年。”妈面无表情。我一直奇怪,同样是寡妇,妈为啥像别人一样不爱搭理香菊。刘婶唱起来:“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

雪花没飘,大队长忽闪忽闪来了。对黑衣人吼:“浪费粮食!”黑衣人不敢抬眼皮,却没停下摇锅的手。队长说:“哪个屯的?”黑衣人说:“有钱沟。”队长说:“有钱沟到窣堵坡挣钱来啦,你这摇几下一声响就挣去五分钱?”黑衣人说:“不是谁都能摇几下一声响就能崩出爆花来,除了技术,我这还有本钱,这煤是块煤,块煤得多少钱?”队长不吱声,他家没块煤,全窣堵坡都没人烧块煤,怎知道块煤多少钱。可他不认输,他转过身顺着女人的队伍看了个来回,一挥手:“都散了吧,这锅崩完了,不许再崩了。”女人们互相觑着,舍不得离开。看队长瞪眼睛,有两个从队伍里出来,走出两步,又回头看香菊。大家就都朝香菊看。香菊就冲大队长说:“过年了嘛,乐呵乐呵。”大队长说:“你一乐呵,钱都让有钱沟的挣去了。”黑衣人嘟囔:“有钱沟没钱,没钱才叫有钱沟,我要是能买得起二斤白面,就不在这大过年的出来,眼看天都黑了,我这还饿着肚子。”香菊说:“队长,这爆花又没崩飞,都吃进肚里,皮儿都没糟践。”

队长垂下眼皮不言语,又转身,刚转到一半,哐一声,吓得他一哆嗦,刚要发作,不知啥时钻进白烟的刘婶从白烟里神速钻出递过来一捧爆花。大队长往嘴里扔了一颗,闭了下眼,又扔了一颗,扭头就走。香菊喊:“队长,我家粪箕子想着啥时还我。”女人们都转头看队长,等他身影消失在街口,才瞄眼香菊,相互使着眼色笑起来。

不多时,街口出现了一只大筐和队长媳妇。队长媳妇扭捏着站到排尾,重新系系围巾说:“有钱沟的兄弟也不容易,我崩两锅。”

天边的最后一点红色消失了。妈趴我耳边:“你先回家吃饭,回来带两块玉米饼,我一块,给崩爆花的一块。再多穿件棉袄,让你哥进被窝躺着,你穿他的出来。”

我递给黑衣人饼子时,他小声说:“一会儿轮到你家崩,不收钱了。”

我乐了,跑到妈身边偷偷告诉她。妈捏了下我的手,她的手冰凉。妈说:“看这前边多少人,你回家等着吧,冻脚。”

“我坐那大门石上等,把脚捂在棉袄底下。”

她说:“那可不能睡着。”

我说:“不睡。”

天上有些星星,星星看起来也冷,一哆嗦一哆嗦地。老柳树下闪着一点微弱的火光,偶尔哐一声,女人们就高声叽喳几声,很快又低下声去,不知聊着什么。

大姐抱起了我。我醒了,问:“崩了没?”大姐说:“还得一会儿,跟我回去睡,妈回来会叫醒你。”我就趴在大姐肩上。

门响了,我们知道妈回来了,五颗脑袋从枕头上抬起来。妈说:“别点灯,闻着香味就知道往哪儿抓。”我们都笑,都伸出手到筐里,黑暗里顿时咔嚓咔嚓,一团香气。

我碰到了一双冰凉的手,知道那是妈。我说:“妈,你快脱鞋,进被窝来。”

墙上的老钟响了,我们一齐数,十二下。妈说:“过个好年哈,香甜。”

大姐说:“妈,过了正月,给我张罗个人家,条件得好,我给你买个新袄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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